林繼凡
陳未沫
陳:上次說到您開始赴南京學(xué)藝,那我們接著來說說評彈班的故事。
林:好的。評彈班呢,當時有好幾位老先生,其中一位叫鐘笑儂,那真是老先生了,他是蔣月泉的先生,輩分高,是最最老的先生了。還有一批省團里最好的說書先生,都到我們評彈班里來上課了,但是時間比較短,沒幾個月。當時正好江蘇省要成立省昆劇團,他們之前每次省里有重要的招待演出,都是向蘇州借人,所以省里文化局決定,一定要組織一個昆劇團,從蘇州調(diào)13個繼字輩的,包括張繼青、董繼浩、姚繼焜等人,組團培養(yǎng)一批新的接班人。我們評彈班有甲乙兩班共60人,就說在這兩個班里挑一批學(xué)生。一挑挑了10人,我是其中之一。結(jié)果評彈班不答應(yīng)了,說你們昆劇團挑過去的都是我們這里的尖子,要不你們就連鍋端,把這些學(xué)生都帶過去,我們重新去蘇州再挑人,明年再開班。
陳:所以您在評彈班里待了半年不到,就變成學(xué)昆曲了。
林:對,結(jié)果那幾十個原本評彈班的人,幾乎全部逃光。畢竟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學(xué)說書的學(xué)生不少是因為家長喜歡,而且,在蘇州,評彈還是很被看重的,蘇州有句話:好唱戲不如壞說書。
陳:是的,這我聽以前采訪過的說書老先生和熱愛評彈的老師們說過,說書的經(jīng)濟收入比唱戲要好,地位也要高些。
林:是啊,所以最后就留下來幾個人,有一兩個是剛?cè)氤踔?,有一個是初中畢業(yè)的年紀。我那時候還沒發(fā)育,又喜歡蹦蹦跳跳的,覺得說書沒勁啊,一直坐著學(xué)弦子琵琶,一個開片來回地唱。所以聽說要到團里學(xué)唱戲,那時候甚至對昆曲也沒有一點兒概念,就想可以撒開手腳了,可以去翻筋斗豁虎跳了,那就去了再說吧。所以從此我就開始練功了,翻筋斗、拿頂、踺子、豁虎跳,蹦啊跳的,一上去就得法兒。
陳:您天生好動是一點,身體協(xié)調(diào)性也好,所以上手才快。
林:是的,我也能吃苦,是真的很能吃苦。雖然家里從小就寵愛我,但是我卻很能吃苦。我好婆后來說我從小就不會好好走路,家里的每個門檻我都是“滾進去”的,家里的沙發(fā)也都是被我蹦壞的。從小就喜歡動,讓我去練功就等于掉進了這個(學(xué)戲的)庫門里。我是真的肯吃苦,喜歡練功,那幾個老師都很喜歡我,最喜歡我的就是蓋叫天的弟子。
陳:是不是南派武生泰斗,人稱活武松,和楊小樓齊名的那位蓋叫天?
林:對,我們團里的是蓋叫天的弟子,叫周榮芝,他是票友出身,他作為蓋叫天的弟子是比較特別的,不是戲班里從小進去拜師練功的。周榮芝是丹陽人,曾經(jīng)在上海做生意,開兩爿挺大的五金店,他因為喜歡唱戲、喜歡武生、喜歡蓋派,把兩爿五金店盤掉,去投奔蓋叫天,到蓋叫天家里學(xué)戲。但很可惜,周榮芝學(xué)戲的先天條件不好,他的喉嚨不好,五音不全,所以他跟蓋叫天學(xué)了本事以后到處“跑單幫”,天南地北地跑,甚至跑到東北,卻站不住腳跟,最后只好回來。在蘇州木瀆定居下來。
陳:周先生練的不是童子功,肯定比別人學(xué)起功夫來更苦吧?
林:周榮芝學(xué)本事是真的下了苦功夫,他向蓋叫天學(xué)功夫,不是在大排練場練的,而是在他自己家里的客廳里的一角。那塊地方的四周都擺設(shè)著古董,就是在這么一小塊地方,練習(xí)踢腿、耍腰、鏇子、飛腳,周圍的東西都不能碰到,所以對動作的準確性要求十分高。周榮芝對我練功的要求也是這樣的。
陳:該放即放,該收就要收。
苦練矮子功,1962年
林:對,所有動作要收在一個圈里,三個飛腿要在這個小圈里,一排鏇子也要在這個小圈里,所以后來我可以在一個小地方,連續(xù)翻好幾個筋斗;別人需要助跑才能翻的,我原地按手就能來。練習(xí)的地方,就是水泥地、泥土地上,沒有地板、沒有地毯。練習(xí)拿頂,最開始是三分鐘,逐漸加上去,五分鐘、十五分鐘、三十分鐘!練到地上都是一圈圈的汗水。那些逃回家的學(xué)員是根本吃不消的,練一下頭頂就戳地上了。但拿頂練的就是膀子的力量,膀子的力量上去的,筋斗就能翻好了。
陳:還有什么關(guān)于練功時候的苦事情呢?
林:那時候我們宿舍里是雙人床,我睡在上鋪,很狹窄的床鋪,還沒有擋板,睡著睡著半夜就摔到地上了。好在我們住在南京五福巷8號,原來國民黨郵電部的高級職員宿舍,是那種小洋房,鋪的是地板不是水泥地,所以摔下來也沒覺得痛,第二天醒過來就睡在地板上。
陳:但是現(xiàn)在回想一下,當作談資說出來,也不失樂趣。
林:那種快樂是很單純的,整天就是起早摸黑。
陳:腦子里只有練功這件事情?
林:對,每天只想這一件事情,汗是出了干,干了又出。一條燈籠褲,男孩子也不知道要勤洗,頭天穿完往那兒一扔,第二天起來繼續(xù)穿了去練功,衣服褲子上都結(jié)了鹽霜。我記得我們的練功房是由一個大廠房改造的,有個水泥舞臺,舞臺下就是爛泥地。翻打跌撲都在水泥臺上練。
陳:現(xiàn)在想來也就只有這樣, 才能練出真功夫。
林:就像我之前說的蓋叫天教人練功的就在客廳的一個角落,哪像現(xiàn)在有專門的練功房,房間里還鋪設(shè)地毯,地毯上還要放墊子。而且我們那時候練功老師是真的鞭子拿在手里的,翻筋斗這些都是要速度的,速度怎么出來?就靠抽。你要避開他抽的鞭子,你的速度就上去了。夏練三伏,冬練三九,那真不是虛的。夏天我們穿著棉襖,就為了練那一身汗;練得好的,穿著棉襖靴子,一兩個小時不出汗,等你練完了,衣服一脫水一喝,定下心來,汗就嘩一下全下來了。就是要練到能控制自己的汗水!演員要是上臺沒一會兒就一身急汗,那戲還怎么演?平時練的就是心定,要控制,不咋呼。
陳:而且舞臺上燈光一照,會更熱。
林:所以不能出汗,要等到結(jié)束后坐下來,別人伺候換衣服的時候,這個汗就瀉下來了。這就是好演員。真正的大角就要做到這樣,我們還做不到,但是肯定比現(xiàn)在一些人要好。冬天就是要頂著風(fēng)寒,在曠野里喊嗓。
陳:在曠野里喊,一定總覺得自己聲音小。
林:是的,但是練著練著聲音就出來了,氣息也跟上了,就能把聲音送得很遠了。真的,都是這樣練……
陳:男孩子好勝心強,你們練功那會兒相互之間也會比嗎?誰的筋斗翻得快又高,誰的功夫好?
林:會啊,我天生愛動,動作也做得比別人漂亮,年紀輕的時候也愛比,就愛和人比虎跳誰快、筋斗誰高,所以也就喜歡練功。后來這些筋斗翻到在京劇武生里都算拔尖的了,放到京劇里,筋斗翻得好就可以當成招牌,獨當一面了。京劇里分武生和武行,真正的武生、在舞臺中間站著的,比如林沖、高寵、石秀,他們是不翻筋斗的,是靠手上拿著的刀槍棍棒以動作、身段來表現(xiàn)人物氣質(zhì)的。翻筋斗的都是武行,如果你筋斗翻得好,就可以去領(lǐng)基本工資了,基本工資是60塊。
陳:那時候的60元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林:對啊,像我這樣能翻的都能拿大工資了,挑班的武生拿大工資,可以拿到一千多。練功的時候,都會有老師在一邊告訴你:踢腿,這一腳汽車!這一腳洋房!想吃香喝辣的得要練出來!
陳:也是種激勵。
林:那時候是有“榜樣”在那兒的,都看得到。好的大武生一千幾百,一般人那時候才多大點工資?幾十塊。所以這些苦吃得有價值,不這么練,不可能有這點成就,也不可能有這點錢拿?,F(xiàn)在就沒什么好說了,混混職稱,到處都是一級演員。還沒拼過命呢,就走個門路,找個靠山,得個獎。所以現(xiàn)在藝術(shù)真的變了味兒了,有些年輕人得的這個獎,都是空的假的。
陳:沒有真正在一個行當浸潤這么多年,一點一滴地積累,總是不夠的。
陳:練功這么辛苦,肯定也沒少受傷吧?
林:第一次是手摔斷,其實那時候練功練了還不到半年。練倒趴虎,倒趴虎分兩種,一種是向后仰,360度后翻,雙手落地,再跪趴在地上。還有一種是要踹腿的倒趴虎,就是翻上去的時候需要抱腿,等翻過以后腳踹出去,手著地;這個動作對時間的把握要求很高,早了頭戳地,晚了就會腿打地。我的傷就是踹腿踹出來的,因為有老師在旁邊幫著抄了一下,抄早了,結(jié)果啪地一下,骨頭就斷了,而且斷的地方不好,斷在右手手肘鷹嘴部位。直到現(xiàn)在鷹嘴這里,我都是伸不直的。當時醫(yī)院最好的醫(yī)師給我看了,說因為我將來(工作)還需要活動它,所以那個地方不能上石膏,就用硬紙板固定了敷藥換藥,但是以后比較容易發(fā)僵,最大的后遺癥就是將來不太活絡(luò)。現(xiàn)在我就是這個問題,畫畫寫字時間一長,手就伸不直了。必須要歇一會兒、活動一下才會恢復(fù)。到了陰天也會這樣;還有就是提了重的東西以后,手伸直了就會彎不過來。如果放在部隊里,可能都算幾級殘廢了。但好在我學(xué)戲并沒有受到影響,比如說像拉三膀這個動作,其實并不是要你雙手拉直,而是拉到一個弧度打住,所以伸不直也沒太大關(guān)系;到后來主要轉(zhuǎn)文戲了,關(guān)節(jié)里也還算活絡(luò)。很有意思的,周恩來總理從馬上摔下來摔斷的地方和我一模一樣。
陳:哦,原來如此。所以我們看到的周恩來總理的照片里,他的一只手一直是保持端著的姿勢的。
那您爺爺奶奶知道了肯定很擔心吧?
林:這件事我沒和我爺爺奶奶說,就一個人默默堅持下來了,帶著傷的時候就不做要牽到上身的功夫,但是其他功夫還是沒有耽誤,依然在練。然而第二年的夏天,我的腰不知哪邊扭了一下,到醫(yī)院一拍片,顯示第三、四節(jié)腰椎,輕度骨裂,嚴重的話可就站不起來了。那時候,久坐以后再站起來就比較困難,而站立時間只要超過一兩分鐘,整條腿就會發(fā)麻,一直麻到腳趾,其實就是坐骨神經(jīng)受到了壓迫。當時醫(yī)生對我說,這個問題很嚴重的,不能輕視,所以我必須停止練功,安心養(yǎng)傷;還和我領(lǐng)導(dǎo)傳達,如果不好好保護(腰),嚴重情況下會導(dǎo)致下肢癱瘓,不是鬧著玩的?;謴?fù)過程中最要緊的就是要睡硬板床,然后要使用一個幾根鋼條支撐的腰托,固定我的腰部。
陳:這么嚴重你還是瞞著家里沒說嗎?
林:那次真的太痛了,傷得也比較嚴重,團里的領(lǐng)導(dǎo)就把我送回了蘇州。在送我回來前,他們討論研究過,覺得我的傷不能再繼續(xù)學(xué)戲,盡管我各方面成績都很好,只能算了,畢竟再折騰出大事情,家長會責(zé)怪。好在我爺爺懂得這些醫(yī)學(xué)上的事情,趕緊去第一人民醫(yī)院給我找醫(yī)生,叫我每天過去做理療。醫(yī)生說我沒關(guān)系的,因為骨頭裂得不算厲害,再加上年紀還輕,注意了就能長好。
陳:您養(yǎng)病期間,肯定也沒太安生,有沒有跑出去偷偷練功什么的?
林:有啊,我就去怡園和大公園(蘇州公園)喊嗓子,這個我每天都堅持。有一次在大公園喊嗓子時碰到了費新我,他和我祖父是忘年交嘛,和辛稼先生差不多。他也喜歡練功的,他后來專攻太極拳,還練過其他功,具體叫什么拳我不記得了。我看過他打拳,身上功夫挺漂亮的。他知道我也練功,就讓我弄兩套給他看看,我就打給他看,飛天十三響什么的,那時候?qū)W了也沒多久。費先生看我身上(功夫)漂亮,還對我爺爺說:這孩子有出息的,他身上和別人不一樣,有風(fēng)頭。風(fēng)頭就是我說的眼風(fēng)和腳風(fēng)的配合。傳字輩幾個好的先生都是有好臺風(fēng)的。
陳:這一次養(yǎng)病養(yǎng)了多久?
林:好像我用了不到一個月,就全部好了。
陳:這么快?很神奇啊。
林:對,很神奇。但是團里的意思是讓我繼續(xù)休息,就和我好婆說,讓我算了(不再學(xué)戲)。
陳:您好婆肯定也希望您別去學(xué)了。
林:是的,但是我在家里待了一個月多一點,就提出要回去(團里)。我好婆就對我說,讓我再多養(yǎng)養(yǎng),團里說了,讓我不去也沒關(guān)系的。我不愿意,因為這個事情是我喜歡的,而且已經(jīng)學(xué)成這樣了,我一定要堅持。所以我爺爺奶奶拿我沒辦法,攔不住我,就回去了?;厝ヒ院?,我以為要有一段時間不能練了,好在老師有他自己一套(恢復(fù))練習(xí)的辦法,先從輕的、柔的開始。所以我就改用旁腿,后來我旁腿就比較出色。因為直腿要靠腰的力量,牽動坐骨神經(jīng),從那時開始就不太行了。
陳:您的啟蒙老師主要教了您一些什么戲呢?
林:開蒙老師主要就是教我林沖夜奔,武生必學(xué)的。我自己會去鉆,去研究,也和別的武生老師學(xué)過姿勢身形。但是武生這個行當在昆曲里其實并不重要,在京劇團,武生是能當角兒的。昆劇團基本就是文戲,武生出場機會少。但我一開始不知道,只覺得練武舒服,臺上也英武。
陳:男人嘛,都喜歡表現(xiàn)自己的陽剛之氣。
林:對,等到后來我眼界開了,才發(fā)現(xiàn),昆曲里的武生是很難“有出息”的。然后也是機緣巧合,我當時自己也沒提出來要學(xué)丑,正好浙江婺劇團到江蘇南京演出,演一出《僧尼會》,就是根據(jù)我們昆曲里的《雙下山》改編的,而他們唱的是金華那里的婺劇。
陳:婺劇主要演些什么?
林:就是灘簧。婺劇的灘簧就是根據(jù)蘇劇前身——前灘,發(fā)展而來的。浙江的灘簧都是蘇州這里的灘簧影響過去的,調(diào)子、唱詞幾乎都是一樣的,就是字音不同。但是他們比起我們的戲來講,生活氣息更加濃厚。當時,他們的婺劇團在全國獻演,從浙江到上海再到江蘇……最后到北京獻演。我在南京看了公演以后,就很想學(xué)。領(lǐng)導(dǎo)看到了也覺得應(yīng)該讓我去演,于是便讓我去學(xué)。我聽說有得學(xué)習(xí),十分開心,就跟著他們各地跑碼頭,用了一個多禮拜,學(xué)會了這個戲,回來排一排,弄一弄,正好就趕上了1961年年底在蘇州舉行的兩省一市昆劇匯演。
陳:兩省一市就是江浙滬匯演嗎?
林:是的,那時候我們團里有幾臺戲,其中一臺是年輕學(xué)員匯報,就拿了我這出戲,一經(jīng)演出,林繼凡三個字就被人注意到了。幾個老先生看到這個小孩:靈格!特別是俞振飛,他是我的恩人啊,恩人俞振飛!
陳:俞振飛先生是著名的昆劇小生、昆曲世家,唱派叫“俞派”。
林:對,他一開始先去和徐凌云說的。徐凌云其實是昆曲票友,不是專業(yè)的,但他屬于研究得十分深刻的票友,還出過三本書。他自己的實業(yè)也做得很大,絲綢服裝這類的,而他自己就喜歡昆曲,他跟過很多老先生學(xué)戲,那些“傳”字輩的先生都學(xué)不到的東西,他都能學(xué)到。生、旦、凈、末、丑,樣樣都會,是全能的,當然重點是學(xué)丑角。徐凌云也看過我的《僧尼會》,于是俞振飛先生就把我?guī)У綐粪l(xiāng)飯店,領(lǐng)到他的面前。
曲泰斗徐凌云先生傳授林繼凡《繡褥記·賣興》 1961年冬
陳:就是觀前街大井巷的那個樂鄉(xiāng)飯店?
林:是的,照片我還留著。
陳:所以您正兒八經(jīng)入行、真正跟隨的第一個丑角老師就是徐凌云?
林:對,徐老師教我的第一出戲就是《繡襦記》。從俞振飛先生把我領(lǐng)到徐老師面前,等于真正開啟了我學(xué)習(xí)昆劇丑角的藝術(shù)道路。
陳:所以您反復(fù)強調(diào)他是恩人。
林:因為選擇行當真的很重要,倘若說我還在武生里,那就沒有現(xiàn)在的林繼凡了。
陳:是啊,劇種決定了武生只能當配角。
林:丑行在昆曲中屬于傳統(tǒng)的三門行當,我們稱為“三小”:小生、小旦、小丑。從表演程式上,賦予了丑角特色,是和其他劇種都不一樣的。你看京劇,京劇是大劇種,是聲腔藝術(shù),到最后其實是旦和老生(花臉),下來是老旦,屬于旦角挑班的,比如說四大名旦;下來就是馬連良、奚嘯伯、麒麟童這些老生作為臺柱,他們也叫老板、當家的。京劇主要是聽唱派,因為他們的表演主要是演唱,可以站著唱,可以坐著唱,甚至捂著肚子唱,主要就是用唱腔打動人。但昆曲不是,昆曲不是聽戲,它是綜合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
陳:昆曲要講究身段、表演和整個舞臺的把控,是吧?
林:對,昆曲給人呈現(xiàn)的是,從文學(xué)唱詞的詞、典出發(fā),人物的故事已經(jīng)逐漸淡化了,在單獨一折里的某一個人物都能成為主角,可以通過這一折的故事,展示自己的生活、志向、夢想、心情、矛盾,在舞臺上靠唱念做舞,繪聲繪色地、載歌載舞地、層次分明地表演出來。最后給觀眾一種審美的愉悅,它有一點唯美主義,而這種美感是綜合的,除了技術(shù)之外,還要深入到角色的情感之中,將生活變作內(nèi)心體驗,再通過你的外在的技術(shù)——你的表情、動作等等自然流淌出來。這種氛圍、情感是不間斷的,當人物一出場,戲里面的環(huán)境、場景,雖然都是假定的,但卻要演員真實地表演出來。
陳:要讓觀眾看到演員所看到的東西,那些園林春如許、那些花草繁木,舞臺上沒有,就要演員帶動觀眾,讓他們也看到這些虛擬的景象,感同身受。
林:是的,很多劇種,都是沒有這些的,比如說京劇,它前面唱完了,就不管了,但昆曲不行,昆曲叫帶戲上場,一出場就要帶著情緒上場,所以出場的一瞬間特別重要。就像王朝聞先生說的,關(guān)于演員在九龍口亮相的那一剎那的表演,他寫我的《游殿》的評論文章里說的:林繼凡還沒有走到九龍口,他就已經(jīng)把舞臺帶到觀眾面前了。老前輩講,什么叫做臺風(fēng)。臺風(fēng)就是臺步加上眼風(fēng)。不同的身份氣質(zhì)要有不同的步態(tài)和眼神。
陳:既然說到《游殿》了,您所演過的所有角色中,法聰是最為觀眾所熟悉的,我看了不少關(guān)于您在《游殿》這出戲里法聰這個角色的評論文章,其中不乏戲曲界、美學(xué)界的評論名家,他們大多和王朝聞一樣認為,您飾演的法聰演出了美感,演出了高雅。我們說到丑角,都覺得既然沾上了“丑”這個字,就沒法和美麗、高雅聯(lián)系到一起,談?wù)勀鷮Τ蠼侵赖目捶ǎ鯓永斫狻八字幸娧拧蹦兀?/p>
林:演員是需要基本功扎實的,訓(xùn)練有素的,所有程式是規(guī)范拿捏自如的,可以放大可以縮小,可左可右可前可后。好演員不一定非要站在舞臺中心,即使是在一個角落,也能用自己的表演能力調(diào)動,使得觀眾的焦點聚集在你身上。所以好演員每一個角度都是美的。這種“美”難就難在,它是區(qū)分于行當之間的,不是千篇一律的美。小生有小生的美,旦角有旦角的美,而丑角則更難,“丑中見美”是昆曲丑角所要努力表達的。哪怕是一個小人物,哪怕是一個反面人物,無論老少,除了情感以外,還要上升為美感。
有些人偏頗講情感,覺得演員到了臺上就該是戲里的人,要表達戲里人的情感,其實這很空泛。不能只講一個人物,在舞臺上,你要讓他活起來,要把他的生命調(diào)動起來,把性格展現(xiàn)出來。演員要把程式化到生活里,又要從生活中提煉精華到程式中。我一直說生活化程式,程式化生活。要演活一個人,首先你一定是要對程式化表演很熟悉,其次你就要去體會人物的生活、性格特征,這個人物的“生活”,包括了舞臺上的環(huán)境、和你演對手戲的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與交流……
陳:就是說演員不能單一地去表演,要結(jié)合自身生活中的情況,把自己帶入到所演角色中,但是又不能脫離角色本身。這樣演出來的角色才不“死”。
林:是的,你不能死在程式里,但又不能脫離程式的規(guī)范,而是靈活地用程式去表現(xiàn)生活,且這些程式和他的生活是貼切的。再上升到美感和韻味。韻味就只可意會,沒法用語言表達了。也必須要有水平的觀眾才能體會到什么叫作意境。
陳:就像我們欣賞書畫,我們能看出書畫的筆觸柔和、下筆有力、基本功扎實,除此以外,畫外音所要表達什么意境、什么思想就需要靠讀者自己揣摩了,往往是一萬個人眼中就有一萬個哈姆雷特。
林:說到畫,你看我畫花鳥,別人也畫,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常年從事戲曲行業(yè),在昆曲舞臺中積累了舞臺章法。舞臺如同一張宣紙,宣紙就是演員的舞臺。舞臺那么大,你的位置、你的中心在何處?你扮演的人物所表達的東西,念白、唱腔、情緒等等所有的東西,都要有一定的章法,不能亂走,亂描畫。
陳:舞臺如同構(gòu)圖,你需要去考慮如何去描畫一個舞臺,所以說最終你的戲曲又和你的書畫結(jié)合在了一起。
林:對,我相信藝術(shù)都有相通的,更重要的是,還會互相滋養(yǎng)。這種滋養(yǎng)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它不局限于一個舞臺一張紙。宣紙上流動的筆畫也好色彩也好,到最后都變得擁有了節(jié)奏,在起承轉(zhuǎn)合之間有了更流暢的鏈接;而舞臺的韻律變化、起伏快慢,又能看到繪畫筆觸中的輕重緩急,遠近虛實。
陳:那您覺得您的繪畫與戲曲互相滲透后,哪個較之前更突出了呢?
林:我覺得可能還是戲更好看,更有韻味了。我想,我演戲也好,畫畫也好,都是我林繼凡自己個性的存在。是我與別人不同的地方。為什么別人說我的法聰好,因為這里有我的精神,有我的個性修養(yǎng),沒有過分刻意的表演痕跡。
陳:你中有他,他中有你,你就是他,表演藝術(shù)和演員的自然融合,才會有最好看的戲。所以說,您的修養(yǎng)和個性影響了您的舞臺表演,您的法聰在和張生交流的時候,也就不可能流于低俗。同樣一句話,從您的法聰嘴里說出來就可以做到不俗,而有雅致可愛的感覺。
林:昆劇丑角要給人留下美感,是很重要的。為什么王朝聞先生對我的評價高,為什么我在北京表演,得到很多專家的認可?因為我的丑角有書卷氣,而且這份書卷氣里頭又不見刻意。
陳:昆劇作為一門高雅的戲曲藝術(shù),一定要如您所說“丑中見美”。
林:這還不是我的一家之言,而是我的前輩,我的前輩的前輩的前輩,他們就開始不斷研究昆劇表演的美學(xué),也一直遵循著這個道理,將美繼承下來。
所以說機遇真的很重要,如果這個機遇抓好了,而且正好合適你,那就走上正軌了。如果當年我選擇讀書,我肯定不行,不能讀出名堂。還好有那么一次機會,當然我也有一些先天的條件,反正肯定是去對了,評彈轉(zhuǎn)昆曲又轉(zhuǎn)對了。等開始學(xué)丑角以后,碰到了徐凌云,后來王傳淞、華傳浩都看到我了,都蠻喜歡我,覺得這個小囝是要重點培養(yǎng)的,首先就是長得標致,昆劇丑角就要選標致的小囝來演,那才能演好,精神氣質(zhì)很重要。所以老先生是有眼光的,王傳淞把我喊去浙江,華傳浩專門來南京教我戲。那時候真的不容易,不像現(xiàn)在有條件派出去、請進來那么容易,昆曲也不如現(xiàn)在受重視;我們團長也很好,重視人才培養(yǎng),一直很關(guān)注我,(丑角)總是把我排得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