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作《老戲院》里,我記錄了一段從小跟著我親娘(奶奶)去看戲的情景:“舊時,全城數(shù)十家戲院,分布很廣,四城門八水關(guān),有的還在城外。親娘是小腳,走不動,老坐黃包車,也就是早年的人力車。在我的記憶深處,老會浮出一幅圖畫:一個富富態(tài)態(tài)的慈祥老太太,梳著水光光的一絲不茍的“丫髻頭”,穿著大襟長袍,腋下別著一條大手帕,一手拿著一把小扇子,一手摟著一個大難不死的小孫子,坐在黃包車上,高高興興地上街去看戲。
印象中,每個禮拜至少看兩回戲。小佬懂格嗲?看了很多戲,什么都記不住。小佬只對幾樣感興趣:背上插著四面旗子的大將、黑面包公、紅面關(guān)公、刀槍劍戟武打戲、騰空翻跟斗、機關(guān)布景。那些公子小姐老爺太太咿咿呀呀一唱就是老半天的,我一概只當耳旁風。特別是那些男人裝扮成的小姐、丫鬟、老太太,像煞有介事,小指頭翹得老高,一步要分三步走,搖頭擺尾,矯揉造作,憋著格喉嚨,唱到青筋直暴,我從來不歡喜聽,就知道滿戲院跑著玩?!?/p>
親娘說,小時候,唯一能讓我安靜下來,瞪著眼睛認真看戲的,是臺上的武生:英雄氣概,武藝高強,除暴安良,八面威風??吹降奈渖芏?,但我唯一能記住并留下極其深刻印象的,只有一位。這個人,成了我孩提時期絕對崇拜的偶像,心目中的英雄,沒有第二。這個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女武生:荊劍鵬。
她在《長坂坡》中演趙云,是長靠武生。穿著全套盔甲大靠,背上插著四面威風凜凜的靠旗,足蹬厚底靴,一桿銀槍龍飛鳳舞,出神入化。背負嬰兒,殺進殺出,出生入死,越戰(zhàn)越勇。高潮之處,戰(zhàn)馬墜入陷坑。只見趙云雙手拽韁,倒扣銀槍,猛然躍起,空中劈叉,直直落地,繼而再躍,一連20多個,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急。鑼鼓也越敲越急,越敲越猛。滿場觀眾高呼叫好,掌聲震耳欲聾。隨著趙云躍起,觀眾全體齊聲數(shù)數(shù):“一——二——三……”隨著趙云一個鷂子翻身,站定亮相,氣不喘,身不晃,眼如電,立如松!掌聲如雷炸響,叫好聲排山倒海!我拼命跳起,拼命拍手,拼命叫好,忘了一切?;丶液螅忠磧商?,喉嚨也要啞幾天。
記得回家后偷偷練劈叉,痛得齜牙咧嘴,怎么也劈不下去。不買賬,又偷偷再練,結(jié)果痛得路都不能走了,只能半途而廢。心里更是崇拜荊劍鵬。
她在《七俠五義》中演錦毛鼠白玉堂,在《白水灘》中演穆玉磯(十一郎),在《三打祝家莊》中演石秀,都是短打武生,一身箭衣,飄逸長袍,頭戴英雄結(jié),腳踩快靴,瀟灑俊朗,身手敏捷。或持棍,或握刀,舞動起來,虎虎生風,水泄不通。尤其是一排“璇子”,高飄輕盈,剛猛有力,形如陀螺,落地無聲。一連十幾個“璇子”帶旋轉(zhuǎn)站定亮相,神色不動,不喘不吁,形態(tài)自若,閑庭信步。準定能獲得觀眾瘋狂的叫好和掌聲。
我也偷偷試過,說起來至今仍會臉紅。我那個不是“璇子”,就是個蛤蟆跳,而且還摔得鼻青臉腫。親娘問起,只能撒謊說是不小心摔的。荊劍鵬是高山,我就是個不中用的笨蛋。荊劍鵬還在桌子上騰空翻下,或飛腿落下。這個我試都不敢試,站上一張桌子,哪里還敢騰空翻,只能直通通地跳下來,不然,肯定摔個半死。
最激動人心的,是每次荊劍鵬演出結(jié)束后的謝幕。
演出結(jié)束,照例,荊劍鵬快步走到舞臺中央,向觀眾鞠躬行禮,向左右上下雙手作揖,然后向文場樂隊行禮,再向觀眾揮手。觀眾紛紛站起身來,鼓著掌涌向臺前,要再次仔細看看這位大武生。大幕徐徐落下,然而,掌聲持續(xù)不斷,觀眾紋絲不動,不一會,大幕再次拉起。荊劍鵬攜其他主演從側(cè)幕走到臺前,繼續(xù)頻頻鞠躬、作揖、揮手。有觀眾沖上舞臺獻花,還有觀眾干脆直接把鮮花拋上舞臺,場面熱烈。大幕再次落下,但觀眾依然不動,掌聲更加熱烈,呼喊聲響徹全場。大幕終于又一次拉起,荊劍鵬又一次跑上舞臺,鞠躬,作揖。突然,她猛地轉(zhuǎn)身,低頭摘去頭飾巾帽,瀉下一頭女兒長發(fā),一甩頭,再轉(zhuǎn)身,向全場觀眾道了個萬福,再鞠躬,作揖。劇場此時像炸了窩,觀眾頓時又跳又喊又叫,他們等的就是這一刻!這個巾幗大武生,此刻,是被全體觀眾傾慕、歡呼的英雄。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一幅幅畫面,在我的腦海里仍然那么清晰,那么令人激動。
荊劍鵬(1921年-2013年),丹陽皇塘人,京劇武生,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首批國家一級演員。曾任常州市京劇團副團長、常州市戲劇學(xué)校副校長、常州市第一屆至第九屆人大代表,第八、九屆人大常委會委員。
她自幼隨父親荊玉堂在京劇戲班中練功習(xí)藝,專攻武生,尤以演“天霸”戲聞名。20世紀40年代,曾兩次赴東南亞新加坡、菲律賓等國演出,受到南洋觀眾的熱烈歡迎。
1953年,落籍常州紅星京劇團(常州市京劇團前身)。不久,赴上海演出《三打祝家莊》,飾演石秀,反響強烈,引起上海戲劇界轟動。時任上海京劇院黨委書記的吳石堅特地為她改編《落馬湖》一劇,由她主演黃天霸,奠定了她在江浙滬一帶的藝術(shù)地位。她經(jīng)常演出的劇目還有:《挑滑車》《長坂坡》《連環(huán)套》《戰(zhàn)馬超》《響馬傳》《武松》《收姜維》《驅(qū)車戰(zhàn)將》《反五關(guān)》《父子哭城》等,名揚大江南北。
我是幸運的,終于能有機緣與我從小的偶像成為同事和朋友。
與荊老相識時,荊老已經(jīng)60多歲了。只見她腰板挺直,走路擲地有聲,投手舉足,干脆利落,笑聲洪亮,音如銅鐘,絲毫不減當年英雄氣概。臉龐紅潤,敦厚慈祥,雙目清亮,眉宇間透出大武生英氣本色。
我向她訴說了我對她的景仰。荊老爽朗地哈哈一笑:“慚愧慚愧,實不敢當。我那些玩意兒,都是糊弄小孩子的,看著好玩兒而已,不足掛齒?!蔽壹泵φf:“看戲的小孩子少,都是大人,鼓掌都瘋了!”荊老臉色凝重起來,像是回到了當年。突然,她掏出手絹,抹了一下眼睛,抬頭說道:“觀眾對我的厚愛,沒齒難忘??!從小學(xué)藝,父親就告誡我,上了舞臺,一招一式,必須是真功夫,來不得半點馬虎,砸了自己的飯碗。觀眾,衣食父母??!”
“您一身功夫是怎么練的?”
“沒有訣竅,就是吃盡苦頭,往死里練,也沒少挨打。”荊老淡淡一笑:“那是真練,夜里睡覺都用木板綁住倆腿劈叉‘耗腿(練腿功)呢。說句難聽話,要尿尿不能下床,要喊救命一樣叫大人來松綁。下了床,動不了腳,走不了路,都木了,揉半天才能邁開步?!?/p>
“你一個女孩子,你父親還真舍得?”
“父親從來不把我當女孩,就是個小子,要不怎么讓我學(xué)武生?”荊老重重地嘆了口氣:“也虧了父親,要不哪有我的今天!”
以后,每次相逢,我們都會暢談一番。
荊老八十壽辰,市戲劇家協(xié)會為她舉辦了一場演唱會,荊老扮裝彩唱,出演“黃天霸”。隨著鑼鼓點,荊老到臺前亮相,成穩(wěn)扎實,剛健有力,英姿颯爽,猶如當年。戲迷們掌聲雷動,歡呼如潮。
演出結(jié)束,我奔上舞臺向她表示祝賀,與她老人家留下了一張十分珍貴的合影。
過了大約一月有余,我出門上班,在弄口看到荊老,非常詫異。荊老健步走到我面前,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老少合影,留個紀念吧。”
“您怎么找到這里的?”
“問了,他們告訴我你住在北直街原來新都大戲院旁,哪一家不知道,可這地兒我熟,我在弄口等,你上班出門,準能碰到?!?/p>
我連忙握住老人的手:“謝謝,謝謝!”
后來,住我樓下的鄰居告訴我,說那位老太太在小區(qū)門口轉(zhuǎn)了幾天了,都是一大早就來,不知找誰。我恍然大悟,小區(qū)有三個出口,我不會固定走一條路,所以幾天沒碰到。我心里一熱:真是難為她老人家了。
后來,我調(diào)離了文化系統(tǒng),和荊老見面的機會少了。
幾年后,京劇團的老同志給我來電話,說荊老住進了德安醫(yī)院,已經(jīng)老年癡呆了。我心里一驚,急急忙忙趕去了醫(yī)院。
荊老躺在床上,倆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直直地盯著天花板,臉色蒼白,像孩子一樣無助。
我輕輕地呼喊她,她轉(zhuǎn)過頭,呆呆地看我一眼,眼光瞬間飄忽過去,又盯著天花板。顯然,她不認得我了。我很難過,我是含著眼淚離開醫(yī)院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昔日一個英姿煥發(fā)的大武生,怎么竟然病成這個樣子。
京劇團的一些人告訴我,荊老去世前一年,有幾個她的學(xué)生去醫(yī)院看她,她仍然毫無反應(yīng)。學(xué)生就在她面前演起了戲,一個武生左手握起了荊老的右手,拉起了“山膀”,眾人嘴里念著鑼鼓經(jīng):“蹦——登——倉!”一個亮相。隨著一個“倉”音,荊老原來軟弱無力的手突然一緊,居然握起了拳!大家一看愣住了,隨即欣喜地又唱又演,荊老呆呆的臉上竟然有了神情,嘴里還跟著發(fā)出“嗯——啊——”的聲音!
一旁的保姆十分震驚,說好幾年沒有這樣的情形了。學(xué)生們后悔道:“剛發(fā)病時,如果天天給她放‘黃天霸的京劇錄音,也許老師會慢慢好起來……”
荊老病成那樣,可是心里還是念念不忘她唱了一輩子的京劇,念念不忘她當年的“黃天霸”。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眼前就端放著我和荊老的合影。
看著照片,總感覺荊老并沒有離開,她就在我的面前。我,就在她的身邊。
作者簡介:
邵志強,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曲學(xué)會會員,常州戲劇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常州歷史文化名城地方文史專家組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