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桑

陽臺上曾經(jīng)最亮麗的花當數(shù)扶桑。

花大似百合，長柄，五瓣，呈漏斗狀，花蕊、花柱凸出于花冠外。名曰扶桑，卻屬錦葵科，只是那翡青卵形葉子邊緣粗鋸齒，和常見的桑葉相同而已?；ㄉ源蠹t居多，一團團熾火，鮮紅艷麗，那生動的顏色輝耀著多彩的年年夏秋。

不過我更喜歡的則是另一種扶桑，一種開在畫里永生的扶桑。記得1995年秋天，和電視臺的小常去北京采訪常州籍文化名人，在工體東路那棟臨街舊樓上，見到了吳祖光夫婦，見到了出自新鳳霞手筆的扶桑，尺幅不一，全都是紅花墨葉，比起我那陽臺上的花兒，越發(fā)地濃烈滾燙、精神抖擻，竟然是一顆顆向人敞開的赤誠內(nèi)心。更有意思的是，所有大紅花的雄蕊和花柱凸出異常，分明是藝術(shù)夸張，卻令人聯(lián)想起那正在尋覓光明幸福的胳臂與手，當即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那年的新鳳霞大難過后，身穿黑白方格上衣，雜色碎花襯衫，頭發(fā)烏黑光澤，沉靜而安詳，思維語言清晰，看不出是個半身不遂的殘疾人，唯有那只老天有眼留給她的健全右手，才是她保持前半生同樣自由，使她堅韌地活下來，且活出了自己風采的有力支撐。那右手此時正擱在方桌上，并無什么特別之處，可它卻曾是敢愛敢嗔、玲瓏活潑的邊區(qū)少女“劉巧兒”的手，是報花名如流的嫻雅閨秀“張五可”的手，是一度在幾十米地下挖防空洞的手，更是以自己的冰雪聰明和辛勤勞作，在長長的過往和當今為大眾不倦地創(chuàng)造美和藝術(shù)的手！其實，也就是這只平常女性一樣的素手，歷盡劫難后重拾20世紀50年代初與吳祖光新婚不久便師從義父齊白石學習的國畫，盡管只在努力文學寫作之余，卻照樣孜孜于她所喜歡的繪畫，梅花、藤蘿、南瓜、桃子，都成了她丹青的題材。時長日久，白石老人那似與不似間的藝術(shù)神韻漸漸流淌筆下，一花一木一果實，自然淳樸，蘊涵田野的泥土芳香，洋溢著溫暖喜慶和祝福。至于扶桑，是她畫得較多的花，尤其大紅花是她的酷愛，加以吳祖光那筆走龍蛇的題字，不覺間聲名遠播四方，求畫人絡(luò)繹不絕，“吉光片羽”絕非過譽之辭，連同那些南瓜、桃子、梅花等，一起在琉璃廠文化一條街的“榮寶齋”有著它們的位置。“一個貧民窟出身的女孩，一天學校也沒有進過的、在建國初期還是個半文盲的民間藝人，”居然不僅寫下400萬字好文章，還“涂鴉”出了這么多富于生活情趣和韻味的畫畫，這簡直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傳奇吧？

命運常常會作弄人，新鳳霞如影隨形的“禍”與“?！笔加?0世紀50年代。當其時，一朵出岫輕云的新鳳霞紅遍北京城的評劇舞臺，可她與吳祖光的結(jié)合卻成為如日中天的莫測變數(shù)?；貒痪玫睦仙嶙鞣?，對吳祖光她早在天津演出就有了印象，知道他是寫本子的，還唱過由他作詞的《小小洞房》，自己并沒有進過學校，很想嫁個讀書人，幫助自己提高演藝。卻不料阻力馬上來了，主管文化部門的某高層領(lǐng)導(dǎo)，曾為她作過幾次介紹，對象官員高干，都遭她一一回絕。這次，某高層領(lǐng)導(dǎo)打出的旗號則是“關(guān)心”，說老舍美國回來的，吳祖光是從香港來的，難道你就不怕將來會吃虧嗎？只不過，大多數(shù)人仍看好這件婚事，歐陽予倩是其中最起勁的。還有，《新民報》老報人鄧季惺大姐激勵她：舞臺上劉巧兒自己找婆家，你應(yīng)當向劉巧兒學習，自己的婚事由自己做主。

婚后那些年，當是新鳳霞一生中的幸福好時光。上海的公婆接來了，婆婆主持家政，曾兼職故宮博物院的老公公成為她又一個繪畫老師。墨韻書香，歲月靜好，新鳳霞忙演出、拍電影、偷閑寫作，借助字典閱讀了《安娜·卡列尼娜》等文學名著，渾然不覺得劫難正悄悄臨近。多言賈禍，陰晴變幻年代，只是“為了她的丈夫響應(yīng)黨的號召提了意見”，卻引來一場驚天的雷掣電轟，原先某文化主管外，又多出個文化部首長來，疾言厲色勒令她和戲劇界第一個頭號右派吳祖光“劃清界限”。面對強權(quán)高壓，新鳳霞馬上就想起：“男學關(guān)云長，女學王寶釧”，這可是“她小時非常熱愛和佩服的一位正直的彈弦子的老藝人瞎大爺”的話。于是乎，她凌然直面那個文化部首長，句句擲地作金石聲：“我不離婚！有孩子，有老人，我不想家破人亡！王寶釧苦守寒窯18年，我等他吳祖光28年！”這態(tài)度還了得，文化部首長勃然拍桌大怒，嚇哭了她懷里的孩子……

停！一邊的吳祖光突然做出球場暫停的手勢，我和小常的采訪只得戛然而止，盡管感到遺憾，可“守護天使”唯恐她情緒過于亢奮，用心所在還是可以理解的。其實，也正是他和那些暗中息息關(guān)懷的觀眾、讀者，正是這一片潤物無聲的人間至愛，才幫扶新鳳霞走過步履維艱、千回百轉(zhuǎn)的泥濘小路哩。不容細說也罷，后來的長年不幸我已約略知曉，尤其是她鐘愛的舞臺生涯。劇院領(lǐng)導(dǎo)鑒于她的走紅不得不讓她繼續(xù)演出，臺上花團錦簇、笙簫管笛，卻又連臺下的謝幕掌聲一概遭受剝奪，終至永遠告別她那二十幾年心血澆灌的小世界……老舍夫婦說得好：“鳳霞得到了人們的尊重，她的心是金子做的?！笨烧l又能說得清為一點堅貞與風骨，為向往光明和幸福，新鳳霞她付出了何等樣的沉重代價！

整整一日的采訪，臨別時我到底還是壓不住欲望，向新鳳霞索要一幅小畫，務(wù)必紅花墨葉的扶桑。

陽臺上的扶桑開了謝，謝了又開，可新鳳霞的諾言卻一直未見兌現(xiàn)。1998年春天，草長鶯飛時節(jié)，常州劉海粟美術(shù)館落成，力邀吳祖光、新鳳霞一同參加4月5日的開幕典禮?！拔沂浅Ｖ莸膬合眿D”，新鳳霞欣然而來了，嘗遍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的她，自然格外深切感受這熱情歡樂的浪濤。不知為何，我卻有著一絲隱憂，不由想起當年吳祖光用常州話說她常會“人來瘋”，還有那個球場暫停的手勢。果不其然，4月12日，新鳳霞舊病復(fù)發(fā)逝于常州，大紅花遽然凋落。

若干時日后，我終于收到吳祖光寄自北京的精美畫冊，其間新鳳霞自選的多幅紅花扶桑，依然那般濃烈艷麗，雄蕊花柱異常凸出，就像那只呼喚光明幸福的手，充盈著一個當代藝林溫婉又剛毅的奇女子豐沛的生命力。

不是奇葩，勝似奇葩，世上真有這種永開不敗的花？在我頻頻回顧的記憶里，它的名字叫——

彩墨扶桑。

秋海棠

秋海棠算不了奇葩。

早年青云坊老宅，初夏時分，鋪滿綠苔的墻根下，秋海棠茁壯地出來了。齊齊簇簇，模樣很美，正如作家何其芳當時在《秋海棠》一文中寫的：“兩瓣圓圓的鼓著如玫瑰頰間的酒窩，兩瓣長長的伸張著如羨慕昆蟲們飛游的翅?！焙蛨@子里其他花草不同，是它的葉子，葉面光滑碧綠，葉背卻是紅的，茸茸纖毛，映著太陽就像彩色玻璃，一片片嵌在同樣朱色的梗莖上。

秋海棠卻曾經(jīng)名噪一時，其緣由就在它那不同尋常的葉子。卵形，基部斜心形，邊緣呈鋸齒，看起來很有點像中國地形，而葉柄的蟲嚙痕跡，便順理成章成了日寇侵占我東北的證據(jù)，這樣，秋海棠憑空多出來一抹政治色彩：中國的隱喻和象征。這時候，一個藝名秋海棠的戲子驀地出現(xiàn)了，這個本名吳玉琴的京戲乾旦（男旦），以他的愛國情懷和雙絕色藝，竟然紅遍京津一帶，并演繹了一個哀感頑艷凄人肺腑的好故事。只不過，這些并非真人真事，盡管風傳它是據(jù)某某紅伶軼聞編寫，可這個“秋海棠”終究只是長篇小說《秋海棠》的主要人物而已。既是小說，當然允許虛構(gòu)，洋洋灑灑數(shù)十萬言，淋漓盡致歷歷如繪地摹寫了京戲藝人在舊社會遭受的迫害和苦難，被侮辱與被損害，掙扎在貧困潦倒的生死線上。同時，深刻揭露無情鞭撻了軍閥官僚權(quán)貴的荒淫無恥和殘忍狠毒，難怪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在上?！渡陥蟆愤B載并由多家書店出書后，引起人們的強烈反響。隨即，“秋海棠”便闊步走向舞臺和銀幕，話劇電影越劇滬劇粵劇評彈，幾乎在全國各地上演，甚至連煙草行業(yè)也趕熱鬧推出了秋海棠牌香煙，扁平盒裝，銷路不錯。

上海的話劇皇帝石揮，是眾多“秋海棠”當中最出色的。來自北平的石揮，對天橋藝人生活很熟悉，在舞臺上簡直將“秋海棠”演活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只是兩句一般性的臺詞，卻被他念得情味十足，直抵人心。至于“秋海棠”慘遭毀容后淪落江湖，一邊撫養(yǎng)女兒梅寶，一邊隱瞞身世去充當臺上跌撲滾爬的“苦哈哈”，世情冷暖，人間滄桑，嘗盡人生百味，更加出神入化，那般轟動上海灘……大哥自上海寄來常州的大小報刊上，連篇累牘的石揮與《秋海棠》，大有今天走紅網(wǎng)絡(luò)劇之概，為少年時代的我種下深深的記憶，甚至于，“秋海棠”面對羅湘綺那一曲娃娃腔《羅成叫關(guān)》，也成了我喜歡京戲的開端。再后來，由呂玉堃和李麗華主演的黑白影片《秋海棠》（李麗華分飾羅湘綺和梅寶母女二人），在大光明電影院上映時，我竟然一口氣看了兩遍，每當鄰居韓姑娘喊：“梅寶，你爸爸從樓上跳下來了！”我都禁不住熱淚盈眶……

小說《秋海棠》，乃上海老作家秦瘦鷗的代表作，他對民國時期的梨園風雨和底層生活有著深切體驗，其實秦瘦鷗還是一位資深的翻譯家，他的譯作《御香縹緲錄》和《瀛臺泣血記》，借清廷外籍女官裕德齡之口，寫出了原本幽秘禁錮的大清后宮，此書風行于20世紀40年代，安撫過我中學畢業(yè)后一度失學失業(yè)的清寂心境。新中國成立后，我在南京舊書店見到它們，真有一種故人重逢之感，自然當即買下。至于《秋海棠》，我曾有一新書，深碧封面底，每章書眉繪一淡墨秋海棠，優(yōu)雅拙樸，卻在“文革”中連同老宅書箱里的其他心愛藏書，統(tǒng)統(tǒng)付之一炬。

與《秋海棠》的緣分猶未了。20世紀80年代，結(jié)識江陰老作家胡山源后，我倆都對“孤島文學”深有感情，想寫一批當其時的文化人，包括東吳系女作家在內(nèi)，選題中就有秦瘦鷗。只是，由于一時聯(lián)系不上，故先寫了胡山源、施濟美、湯雪華，后又因種種原因，山源老人又去世，計劃難以繼續(xù)進行，訪問秦瘦鷗就成為我的一份遺憾，揮之不去的遺憾。

之所以寫作此文，則是由于某日我在街圃忽見到秋海棠才引起的。確切點說，該是其同屬中的四季秋海棠，它的葉子遠不如秋海棠的華麗別樣，可我仍然聯(lián)想起許多歷史的碎片，想起小說《秋海棠》和秦瘦鷗。其時，秦瘦鷗先生已經(jīng)在1993年逝世，按照他的年齡當是我的父輩了。他一生可算得著作等身，在編務(wù)在翻譯在創(chuàng)作都有出色建樹，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的悲憫與熱忱。在晚年高齡身染頑疾時，他依然經(jīng)常參加街道里弄活動，替人寫信向上反映民情民意，還為近鄰學子指導(dǎo)寫作，并踴躍向災(zāi)區(qū)和困難群眾捐獻幫助，就像一支燃燒到底的燭光。而今天，盡管有人將他列入新鴛蝴派，可我卻一直以為文學無論何種派別，重要的還是他的作品，列夫·托爾斯泰說得好：“凡是使人類團結(jié)的東西，都是善的、美的，凡是使人類分離的東西，都是惡的、丑的?！鼻厥蔸t先生和他的作品，無疑應(yīng)屬于前者，尤其是小說《秋海棠》和“秋海棠”這一藝術(shù)形象，至真至善至美，必將永遠留存在大家的記憶里。

又是秋海棠花開時節(jié)，錯落梗莖上托出一朵朵美得像童話的粉色小花，我真想采一枝連同這段粗陋文字，敬獻給天上的秦瘦鷗先生，作為我這個寫作晚輩的一縷追思。

作者簡介：

殷志揚，1929年出生常州。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其作品有長篇小說《霜天同林鳥》，中篇小說集《小城亂世情》，小說散文集《帶花欄桿的樓房》等。2009年，獲中國作協(xié)頒發(fā)的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60周年榮譽證書后，又推出了綜合文集《春鳥秋蟲集》、長篇《雪落古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