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第49章 2014年9月8日(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星期一
天未亮,母親就起床了。
盡管她躡手躡腳,盡管她壓低聲音,但我還是被驚醒了,其實,我不是被驚醒的,我壓根就沒有睡著,或者說沒有睡深。
我整整一夜都沒有睡踏實。
夜間陪母親說話,一直到夜深。迷迷糊糊入睡后,又不停地做夢,夢見自己騎馬遠(yuǎn)行,母親舍不得我,拉住我不讓走,我的馬似乎通人性,明明是從52棟出發(fā)的,明明往前走了,明明走遠(yuǎn)了,但最后的目的地居然還是52棟。就這樣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之間,母親起床了,而我,剛好騎著馬又一次來到了52棟。我揉揉眼睛:“怎么又回來了!”母親說:“天還沒亮,早著呢,你再睡會?!蔽艺f聲好,就又合眼了,合眼后又騎馬遠(yuǎn)行了。
迷迷糊糊間覺得毛毯被扯開了,又蓋上了,接著便聽到一縷聲音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讓你亂動,別把鷹吵醒了,讓他多睡會,天還沒亮,你起來干什么?”對,是母親斥責(zé)老爹的聲音,接著是一陣響動,應(yīng)該是老爹被母親推回到床上:“你還不多睡一會兒?鷹從今天起要到上饒上班了,今后要住上饒了,以后陪你睡的次數(shù)少了,現(xiàn)在他陪著你,你還不多躺一會兒?”老爹似乎聽進(jìn)去了,便抖抖索索地扯了一番毛毯,然后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老爹的身子向我靠了靠,似乎還側(cè)身了,因為我聞到了老爹呼出的不太好聞的煙熏味了。母親又獨自嘟噥開了:“也不知這領(lǐng)導(dǎo)怎么想的,今天不是中秋節(jié)嗎?怎么讓今天去上班呢?為什么不等明天呢?”母親的話提醒了我,我忽然明白自己騎馬去哪里了,對的,組織部門通知我今天去上饒報到,從今天起我不再當(dāng)城管了,我要去市文化局上班了,我要改做文化工作了,那些說我文化人做野蠻事的人再沒有機會嘲笑我了,我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騎馬了,原來要去上饒報到了,對啊,我的馬呢?馬到哪去了?我隨手抓去,試圖抓住韁繩或者馬鬃什么的,卻聽到老爹“嗷嗷嗷”的叫聲,原來我抓到他的胡子了。我一骨碌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老爹也坐了起來,母親聽聲音推門進(jìn)來,她看到我的樣子,知道我做夢了,說:“你小時也是這樣,一出門就睡不踏實,就做夢,可長大以后不會了啊?怎么?又做夢了?”
我完全清醒了,故作輕松地說:“哪里出遠(yuǎn)門了?不就是個上饒嗎?才二十多公里!”母親說:“遠(yuǎn)倒是不遠(yuǎn)啊,可工作啊,生活啊,都待那里了,就不能天天回廣豐了,這樣一算就遠(yuǎn)了,當(dāng)然算出遠(yuǎn)門了。”沒想到母親給我來了個相對論,來了個實際距離和心理距離的區(qū)分理解。母親說的是對的,讓我無法反駁,上個月,我兒子考進(jìn)了上饒中學(xué),妻子與兒子已經(jīng)住到上饒去了,現(xiàn)在我又調(diào)到上饒工作,妻子不久肯定也會調(diào)去的,因此,往后我定居上饒是必然的事情,上饒到廣豐再怎么近,也不可能天天回來啊,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天天到52棟了,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說到52棟吃飯就到52棟吃飯了,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說在52棟睡覺就到52棟睡覺了,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想睡在二老中間就睡在二老中間了!我忽然想起剛剛騎的馬,難怪怎么走都又回到了52棟呢,原來如此!
天亮了。
二姐和哥哥們都來了,還有一大堆小輩也來了。他們是來送我的,他們滿臉的笑意卻掩蓋不住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惆悵與不舍,他們的來到又讓我想起那匹馬來。
臨出門時,母親拉著我的手說:“今天你去新單位了,那里的人不熟悉,你要改下脾氣,對人家好點,人家就會對你好的!” 要上車了,母親悄悄塞給我一個月餅,她說:“今天中秋,就在上饒陪老婆孩子吧,吃了這個月餅,就算跟嬤跟爹團(tuán)圓了!”
我眼眶驟緊,急急揮揮手,搖上了車窗!
第50章 2014年9月9日(農(nóng)歷八月十六),星期二
一大早,我就往廣豐趕了,到52棟時,八點還差幾分。
母親看到我,很是驚訝:“你,你怎么不上班?。俊币娢也蛔雎?,她又補了一句:“不會是人家不要你了,給退回來了吧?不對??!你剛?cè)サ?,就算脾氣再不好,也不可能只待一天就得罪了人啊!”我哈哈一笑:“說什么呢?什么不要我了,什么退回來了,你以為商店買東西啊,說退就退啊?”
母親說:“那你昨天才去的新單位,今天又不是禮拜六,你辦公室的凳子都沒坐熱呢,再說你現(xiàn)在不是頭頭了,只是個副的,你這個時候不上班跑回來,不是退回來了,又是為什么呢?”
我驕傲地說:“哈!我會被退回來?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也不看看誰的兒子,我可是著名的蘭香奶的兒子,一身的本事,十八般武藝在手,想留我呢,我還得考慮考慮,是不是?再說,我是城管,誰敢退我啊?”母親見我嬉皮笑臉,估計沒有什么事,便也放下心來:“這么說,你請假了?剛?cè)ゾ驼埣侔。I(lǐng)導(dǎo)會有看法的!以前的大師傅啊,最討厭那些愛偷懶老怠工的學(xué)徒了?!蔽铱刹桓吲d了:“哎哎哎!我可不是學(xué)徒工啊,我可從不偷懶啊,別冤枉我了!”母親嚴(yán)肅地說:“快說說,怎么回來了?”看到母親認(rèn)真的樣子,我就正經(jīng)地說:“是這樣的,我的老嬤,我呢,昨天去報到了,那里的局長姓涂,糊涂的涂!”母親忽然插嘴說:“還有姓涂的?還糊涂的涂?那你說說,這個局長會不會糊涂啊?要是個糊涂的人,你現(xiàn)在當(dāng)個副的,在他手下,可要難受了!”我說:“老嬤,你真會瞎猜,只是一個姓氏而已,人家姓涂就糊涂了?按你這么推理,那些姓雞的人,不是都會打鳴了?還有,那些姓狗的人,不是都會咬人了?”母親非常好奇地說:“還有姓雞姓狗的嗎?別蒙我了,百家姓里好像沒有哎!”我說:“百家姓里才504個姓好不好,我們?nèi)珖男帐峡捎?800多個呢,百家姓里沒有的姓氏可多了去了!還真的有姓雞和姓狗的,我騙你干嗎???”母親驚奇地說:“咱們國家有那么多姓嗎?連百家姓都沒有收全?。俊蔽液鋈幌肫?,在母親的好奇之下,我們母子倆的對話已經(jīng)完全跑題了,于是扯了回來:“我的老嬤,你別打斷我好不好,剛剛說什么來著?對,說我們局長姓涂,我昨天去報到時,這個涂局長告訴我,準(zhǔn)備給我的辦公室購買新的辦公桌、椅子、沙發(fā)、茶幾、電腦、空調(diào),得有幾天,又說一個星期后要派我到市委黨校學(xué)習(xí)一個月,所以干脆準(zhǔn)許我回廣豐休息一周,然后直接去黨校學(xué)習(xí),于是,我就回來了!我的老嬤,聽清楚了嗎?我可不是退回來的?。 ?/p>
母親松了口氣:“原來這樣???那就好!那就好!”可她好奇心又起:“你剛說什么?黨校?黨校是學(xué)校嗎?你都沒考怎么可以去讀呢?”母親這一連串的問題可是真難倒我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如何界定黨校的性質(zhì),說它是學(xué)校吧,它跟其他學(xué)校又不一樣,說它不是學(xué)校吧,它又著著實實是個有老師上課,有學(xué)生聽課的地方。我停頓了好一會才說:“黨校嘛,是黨的學(xué)校!是培養(yǎng)黨的干部的學(xué)校。”我自以為回答得蠻圓滿,可是母親一句話卻讓我噴飯,她像是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黨校,是黨的學(xué)校,那其他學(xué)校,就不是黨的學(xué)校嗎?”我立馬糾正她:“老嬤,可不能亂說話,其他學(xué)校當(dāng)然也是黨的學(xué)校了,只是名字不一樣,就像一個人,生了好多孩子,取的不同名字而已?!蹦赣H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我知道,母親肯定沒搞清楚的,她不可能明白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講清楚,她又怎么可能完全明白呢?
但是,這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母親已經(jīng)從她的好奇與糾結(jié)中走了出來,她從廚房里端出了三碗菜,又拿出一個小碟,從一個寬口罐里取出一些柚子皮,說:“菜不能單,小菜湊數(shù),萬一小菜也沒有,就把菜分成兩碗,要記住啊,老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呢!”
第51章 2014年10月4日(農(nóng)歷九月十一),星期六
母親照例早起。
廚房里傳來的鍋盆交響和耳邊高高低低的呼嚕聲把我吵醒了。我睜開眼,順著輕重不勻的呼嚕聲,扭過頭去,身邊的老爹睡得挺香,因為沒有牙齒支撐,他的嘴巴已經(jīng)干癟得不像樣子,呼嚕聲正是從這張干癟的嘴里吐出來的。有時,他的嘴唇緊閉,他呼出的氣量不足以沖開雙唇,氣流只能從嘴角的縫隙間溢出,這時他的呼嚕就輕,甚至微弱到聽不見。而有時,他的嘴唇微張,他呼出的氣量便能順暢地沖出雙唇,甚至沖開兩片又瘦又薄的嘴皮,于是便響起“噗噗噗噗”的呼嚕聲。我忽然明白,平日里老爹的呼嚕聲有時有有時無有時長有時短有時輕有時重,原來都緣于這嘴唇開合的幅度。我好奇心起,干脆側(cè)過身,拿個枕頭墊著肘部,右手支起下巴,睜大眼睛,死死盯著老爹的嘴巴,看著老爹的嘴唇一張一翕,看著老爹的呼嚕一個一個地冒了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進(jìn)來了。她驚訝地問我:“你看什么啊?一個老頭子有什么好看???”我說:“嬤,你平時常說,老爹的呼嚕很嚇人,有時很響,有時又很長時間沒有聲音,都以為要沒氣了,還用手去摸他的鼻息,是不是?”母親說:“是啊,怎么了?你說他這是不是病啊?你說這打呼嚕的病到哪去治???”母親忽然壓低聲音說:“你說這種奇怪的呼嚕會不會影響壽年???我聽說有人睡著打呼嚕,打著打著就沒醒過來,你爹的呼嚕打著打著就沒了聲音,過了好久才又轟的一聲,真的要被他嚇?biāo)?,你說,會不會——”我打斷母親的話:“你想什么呢?我告訴你啊,我現(xiàn)在總算弄明白了,這打呼嚕的長短輕重跟人睡著時是否張嘴有關(guān)!你看——”然后把剛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告訴母親,然后母子倆一起盯著正在打呼嚕的老爹看了五分鐘,母親似乎相信了我的分析,她如釋重負(fù)地說:“要真是這樣,可就沒什么事了,不然真的很嚇人!”我安慰母親說:“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像老爹這種能吃會睡加上耳聾眼花不需理事的人,保準(zhǔn)能活一百歲的。”母親笑笑:“山中常見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呢!這人活百歲,多難得???我們身邊可真的沒見過呢!”
母親最后這句話讓我想起一事,我一拍腦袋:“哎喲!幸好你說到百歲老人,我差點忘記了,廖詩富,就是那個你生日幫我們照全家福的攝影師,他的老父親今天過一百歲生日,前幾天就通知我了,我差點忘記了。不行,我得趕緊起床,吃過早飯我得趕到沙田黃泥際廖詩富老家給他祝壽!到那里吃壽粉、喝壽酒、分壽餅?!蹦赣H說:“剛說沒見過百歲老人呢,便來了一個,你拍點壽星的照片回來看看?。∽詈媚芨贇q壽星翁照個相,討點福氣回來!”我說:“那當(dāng)然了,跟百歲老人合了影,我就算不活到百歲,也要活到九十九啊,是不是?”
母親忽然幽幽地說:“人家都百歲了,還健旺得很,我跟你爹,才八十多歲,就這么沒用,我病多,你爹都瘦成個殼了,也不知道能活幾天?”我說:“我的老嬤,可別泄氣啊,你忘了兩句古話了?一句叫作有錢難買老來瘦,老爹八十七了,還能吃滿滿一碗飯,還能一覺睡到天大亮,他活到一百歲有什么問題???”聽我這么一說,母親興奮了起來:“說的也是啊,別看他沒牙齒,但他吃下去的東西可不少!還有一句是什么話?。恳舱f說?!蔽医又f:“還有一句叫作藥罐不離手,活到九十九,我的老嬤,我還沒出生,你就愛生病,整天喝中藥,怕過不了五十歲,四十九歲就做生日,怕過不了六十歲,五十九歲又做生日,現(xiàn)在都八十多了,真是應(yīng)了這句話呢,我看你啊,這幾年身體越來越好了,所以,你就放心吧,你活個九十九有什么問題???你再努力點,使勁多活一年,不就一百歲了嗎?”母親說:“哪有這么好的事?。坎贿^,現(xiàn)在無所謂了,都活八十多歲了,要怎么樣也值了,只是,只是,我要是先走了,這個老頭怎么辦???”母親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去摸老爹的臉,一副十分不舍的神情,沒想到她把老爹摸醒了,老爹似乎受到了驚嚇,一骨碌坐了起來,老爹的驚醒并忽然坐起,又把母親嚇了一跳,母親忽然慍怒:“好你個老頭子,醒了就醒了,忽然坐起來干什么啊,嚇我一大跳!”而老爹跟我們完全不在同一個頻道上,他從睡夢中驚醒,看見母親和我圍在他身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傻乎乎地看著我們發(fā)愣,過了好一會,才說了一句話:“天快黑了,快吃晚飯吧!”這回輪到我和母親發(fā)愣了,過了好一會,我才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一番。
第52章 2014年11月16日(農(nóng)歷閏九月廿四),星期天
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在思考怎么給母親講述關(guān)于萬年縣的事了。
前天上午,母親就來電話問:“今天星期五了,你要回廣豐嗎?”我告訴她:“明天要去萬年縣做講座,后天回!”母親急促的聲音立刻變得遲緩:“噢,又去上課啊!”沉默片刻后又提高聲音:“萬年?這個地方怎么叫萬年?。空娴挠幸蝗f年了嗎?”母親不經(jīng)意提出的這個問題可能會難倒一大堆人,我研究上饒地域文化多年,當(dāng)然知道萬年縣名的由來,但要跟母親說明白,卻也不是三言兩語的事,因此,我回她:“這個問題有點復(fù)雜,一時半會說不明白,待我后天回來再跟你仔細(xì)講?!比缃窕貋砹耍鸵?2棟了,母親一定會追問我的,因此,我得盤算一下怎么講。
果然,我剛坐下不久,一杯水都沒有喝完,母親就問開了:“你前天說的那個萬年到底有多久?。俊蔽艺f:“老嬤,你真是厲害,上次說橫峰,你問是不是橫著來的,果然是橫著來的,這次說萬年,你問是不是一萬年了,告訴你,還真是一萬多年了!你厲害!”母親有點小得意,但她卻表現(xiàn)得很是謙虛:“我哪里知道???不是就著它們的名字猜的嗎?猜的!”接著,母親又有點懷疑地問:“這個地方當(dāng)真有一萬年嗎?”我說:“當(dāng)然有,還不止一萬年呢!”
我換了個話題問母親:“嬤,你知道我們吃的大米飯最早是什么時候有的嗎?就是說,水稻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母親說:“這個誰知道?。孔嫔蟼飨聛淼?,自古就有了吧!”我問:“祖上是何時???自古是幾古???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母親一臉漠然。我接著說:“這水稻是我們整個人類文明的基礎(chǔ),哪個地方水稻種得最早,說明那里的地方最古老,說明那里的人們最聰明。”母親在發(fā)呆,她顯然沒能明白我的話,其實我也沒有描述清楚,于是補充說:“很早很早以前,人沒衣服穿,只用樹皮遮身體,也沒有米飯吃,只能吃野草、野果、野獸肉,直到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植物,去了殼蒸熟后可以填飽肚子,這種植物就是水稻,野生的稻子,這稻子的發(fā)現(xiàn)和使用,對于人類來說就是一件最最最最偉大的事了?!蹦赣H似乎明白了:“那,那我們這里水稻種得早嗎?”我說:“我在念書時,書上說是在西亞的兩條河邊上,四千年前就有人種水稻,說那是最早的了?!蹦赣H有點遺憾地說:“原來最早的地方不在我們這里???”我繼續(xù)說:“可是后來改了,說我們浙江省有個叫河姆渡的地方,七千年前有人種水稻了?!蹦赣H的愛國主義情感一下爆發(fā):“這么說,還是我們中國最早了!”我說:“我的老嬤,我還沒說完呢,你急什么???告訴你,這學(xué)生讀的書啊,現(xiàn)在又要改了!前些年,科學(xué)家有了新發(fā)現(xiàn),說我們上饒有個地方,一萬兩千年前就有人種水稻了!”母親非常高興:“真的嗎?我們上饒有這么厲害嗎?”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了:“這個地方,是不是就是萬年???”我一伸大拇指:“真聰明,不愧是我的老嬤,真是有什么樣的兒子,就有什么樣的老嬤??!”母親搖搖手:“說反了!說反了!”我哈哈一笑:“對的,這個地方就是萬年縣!”母親說:“我知道了,這個地方因為水稻種植了一萬多年,所以取名叫萬年縣的,是不是?”我說:“不是!”母親一臉驚愕:“怎么又不是了?”我跟母親說:“萬年這片土地很古老,水稻種植也很早,但是,萬年縣卻很年輕,才四百年零二年?!币娔赣H疑惑,我就跟她講了個故事——
明朝,在我們上饒的鄱陽、樂平、貴溪、余干四縣交界處,有一大片土地,是誰也管不了的死角,那時,有一個名叫王浩八的,率領(lǐng)了一大批農(nóng)民在那里起義,跟官府對陣,最后被消滅了。之后,朝廷為了加強對這個地方的控制,就把這片土地從四個縣分了出來,設(shè)了一個縣,縣城的北面有一座山峰,叫萬年峰,于是,就把這個縣取名為萬年縣了。
母親沉思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這么說,這個萬年縣的名字跟這個水稻沒關(guān)系了?不對啊,應(yīng)該有關(guān)的??!對,跟萬年峰有關(guān),這萬年峰肯定跟這水稻有關(guān)?!蔽乙慌淖雷樱骸袄蠇?,你就是聰明,我也在想,這萬年峰的名字肯定跟這水稻種植的時間有關(guān),可是,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找到任何依據(jù),只是猜測?!蹦赣H可不管什么依據(jù)不依據(jù),她滿意地說:“這么說,我們上饒就是全世界最早種水稻的地方了,說明我們這里是個好地方了!”我說:“那當(dāng)然!我們上饒可厲害了!不但水稻種植最早,還有比這個更厲害的!”母親有點急:“還有什么啊?比水稻還早嗎?那不是兩萬年了嗎?”我看母親真是神了,她一說一個準(zhǔn),萬年縣還真的就有一種東西,已經(jīng)兩萬年了。
母親催我,非得讓我說說兩萬年的東西是什么。我喝了口水,又說開了:“幾萬年前的人只會使用石頭打磨的石器,后來,他們學(xué)會了使用火,可以把食物烤熟了再吃,再后來,人類學(xué)會了用泥土做成埕,再用火把它們燒硬,就可以盛放東西了,也可以蒸煮食物了,還可以儲存物品了,這就是陶,陶瓷的陶,明白嗎?這個陶的出現(xiàn)太重要了,你知道全世界發(fā)現(xiàn)最早的陶多少年了嗎?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嗎?”母親有點囁嚅地說:“該不會這陶,這陶又是我們這最早吧?”我非常非常認(rèn)真地說:“是的,全世界最早的陶確實在我們這里,就在萬年,其中有一片陶的碎片,被認(rèn)定為兩萬年了?!蹦赣H張大了嘴巴:“按你這么說,我們這里不是很厲害嗎?”我說:“看怎么說,如果從文化上看,我們的老祖宗確實很厲害啊!給我們留下了很多個世界第一!但我們的經(jīng)濟,跟沿海地區(qū)比,還要差一些了。”
母親起身往廚房走去,她一邊走一邊說:“這厲害倒是厲害,可是,不就是個瓶瓶罐罐嗎?”
我看著母親的背影,重復(fù)著她剛才這句話,陷入了沉思。
第53章 2014年12月20日(農(nóng)歷十月廿九),星期六
因為上周末到北京開會,所以,已經(jīng)十一天沒回52棟,今天無論如何也要陪陪二老了,便推掉了一切邀約,一大早就回到了廣豐。
我先到臥龍城美食街美美地吃了一碗羊肉粉,好家伙,35元一碗,這家店的味道還不是廣豐最好的,居然都圍了一大堆人,居然讓我等了二十多分鐘,可見,廣豐人是多么鐘愛這羊肉粉??!
然后,打著飽嗝來到52棟。
二老正在喝粥。母親問我:“怎么這么早呢?也沒招呼一聲,我粥煮少了!”我說:“嬤,你沒聞到羊肉的味道???我已經(jīng)吃一大碗羊肉粉了,都快撐死了!”母親說:“粉條飽腹,難消化,盡量少吃點!”我說:“哎喲!我的老嬤,我自從調(diào)上饒后,平均每個星期都攤不上一碗廣豐炒粉呢,哪里多吃了?你要知道,咱廣豐人不吃炒粉會生病的。你看那些在外地工作的人,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盆炒粉,都饞得要流口水,他們要是回廣豐,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是上午還是下午,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小店,吃碗炒粉?!蹦赣H說:“不就是個炒粉嗎?有這么好吃嗎?我跟你爹怎么就沒癮?。俊蔽艺f:“老嬤,你吃素,炒粉有素的嗎?你當(dāng)然不吃了。而老爹呢,以前想吃的時候窮,吃不起,現(xiàn)在吃得起了,又沒牙齒了,當(dāng)然就沒癮了!”
母親仍然用她的方式表達(dá)了不信,她邊洗碗邊說:“除非吃了會長生不老,哪有一下車不先回家而是急著去吃炒粉的?炒粉比家人更重要???”我覺得母親的話也對,但廣豐人迷戀廣豐炒粉的情結(jié)也的確是事實,只是母親不太了解這種情結(jié)而已。
我和母親關(guān)于廣豐炒粉的討論因為一部電視劇的開演而告一段落,因為我們在討論炒粉時,老爹打開了電視,中央八套正在播放抗日劇《長沙保衛(wèi)戰(zhàn)》,母親最喜歡看打鬼子了,只要電視里打鬼子,哪怕正在念經(jīng)誦佛,她也會心不在焉,會一邊念經(jīng)一邊瞄著電視,以致常常念錯經(jīng)文而后悔不迭?,F(xiàn)在,母親看到電視里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便趕緊坐下了,她緊張地問我:“這鬼子跟黑螞蟻一樣多,我們打得贏嗎?”我之前看過《長沙保衛(wèi)戰(zhàn)》,知道結(jié)局,便說:“我們打贏了,但死了很多人?!蹦赣H松了口氣,但又遺憾地說:“死了很多人?。 蓖A艘幌?,又幽幽地說:“你外公當(dāng)年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好像去了云南,據(jù)說也是打鬼子死的,可惜連骨頭都不知道丟在哪里,成了孤魂野鬼,我想祭拜都不知道往哪個方向插香燒紙,唉!”或許,這就是母親喜歡看抗日劇的真正原因吧!為了讓母親從思父的陰影中走出來,我說:“嬤,快看,鬼子快死光了!”母親一抹眼:“真的嗎?在哪???”我說:“在電視里??!不過,這集演完了,等下集吧!”
母親起身去廚房整菜,她說:“打鬼子要是開始了,叫我啊!”我說:“老嬤,你看打鬼子的癮比我們吃炒粉的癮還重啊!好多電視臺播打鬼子呢,你都要看嗎?”正說著,手機響,是條信息,我一看內(nèi)容,樂了,說:“老嬤,有人寫詩贊揚你呢!”母親好奇地說:“贊揚我?誰???”我說:“你還記得前幾天來看望你和爹的皮姐夫婦嗎?”母親說:“記得,怎么了?”我說:“皮姐的老公叫一江,是我好朋友,也是個作家,不過,我愛寫文章,他愛寫詩,他看望了你們回去后,寫了一首詩贊揚你,剛剛發(fā)到我手機上了,要不要念給你聽聽?”母親沒說要不要聽,只是說:“贊揚我?我有什么好夸的???”我知道母親其實是想聽的,便念給她——
看望一位老人
發(fā)一次善心簡單,一輩子善行不容易
看望一位老人
卻有被看望的感覺
她三十歲開始吃齋
如今五十多年過去了
她把供過佛的果子削給我吃
說,那里頭有她的祈福
她拉著我的手,和我說
我一句都沒聽懂,但心里全明白的話
她做過很多她覺得她應(yīng)該做的,必須做的
就是我們稱作,善事的,事
我拉著她的手,撫摸那些皺褶
竟然摸到了,蘊藏千年的古訓(xùn)
和一位老人交流
就是溯源一次傳統(tǒng)
和一位老人交流
就是給血液里注一次暖流
走出她的家門,陽光照在我的臉上
我扯了扯衣領(lǐng)上的風(fēng),揮手和她道別
母親問我:“什么意思?沒聽明白??!”
我說:“詩吧,當(dāng)然沒那么容易懂,反正,他在贊揚你做了一輩子善事,說你善良呢!”
母親不以為然地說:“行善積德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有啥值得贊揚的?”
我說:“他說了,發(fā)一次善心簡單,一輩子善行不容易,就是因為你一輩子行善,他才寫詩贊揚你呢!”
母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樣??!那你也做了很多善事,他都沒贊揚一下你?”
我說:“他也寫了首詩夸我,但他夸的不是我做善事,而是夸我會做工作,又會寫文章。”
母親急切地說:“快念來聽聽!”
我就念了沈一江寫的詩《周亞鷹素描》,念了兩遍,母親仍然似懂非懂,不過最后,還是充滿感激地說:“你這位朋友還真是有心啊!他就來了一次,就能寫出兩個什么詩來啊?真的很厲害啊!”
我說:“是??!這位朋友的詩可是全國有名的,寫得可好了!”
正說著,電視里槍炮聲猛烈地響了起來,母親一拍手:“糟了,電視開始了,掉很多沒看到了,這個老頭子,開始了也不叫一聲,就知道一個人看!”
我苦笑著搖搖頭,看來,母親這看打鬼子電視的癮真的不輸于大多數(shù)廣豐人的炒粉癮啊!
第54章 2015年2月6日(農(nóng)歷臘月十八),星期五
深冬的龍虎山異常肅殺——瀘溪干了,茅草枯了,林子成了灰色,竹子失去神采,人頭攢動的場面沒了,道教音樂的演出停了,呼嘯而過的汽車揚起一路煙塵,正一觀的道士百無聊賴地打掃著落葉,仙水巖隱約可望烏黯黯的懸棺,農(nóng)家樂的主人正在宰殺一只烏骨雞,一群烏骨雞麻木地看著同伴被扯下來的雞毛……四季易時,繁華散盡,衰蘆逆風(fēng),丹霞披黑,山水無語,龍虎遁形。
我像一粒沙子,一粒被北風(fēng)吹得上下翻飛的沙粒,終于,被吹進(jìn)了一片小小的竹林。透過竹子間的縫隙,竹林外那千百座丹霞山巖,被我的目光撕裂成無數(shù)的線條和碎片。我慢慢地從頹廢與蕭瑟之中走了出來,從恍惚與失望之中走了出來。我忽然想,生命的本質(zhì)或許就是灰色與蕭瑟的,綠色和蔥郁只不過是生命的過程,是生命底色之上虛擬的繁榮,最終,一切都將消隱,所有的色彩都將褪去,變成死灰色,所有的一切都將歸于塵土,又以另一種形式出現(xiàn)。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多么可笑,比那些到龍虎山問道的人還可笑——問什么道嘛?春天來,道是碧綠的;夏天來,道是火紅的;秋天來,道是沉重的;冬天來,道已非道,道已無名,道已無可名。
對,道是什么,已無需問。道是現(xiàn)在,道是過往,道是永恒,道就是本心。道就是剛剛吹過的這陣山風(fēng),道就是迎風(fēng)搖曳的那支蘆花,道就是懸棺里躺著的那堆殘骸,道就是剛剛宰殺的那只烏骨雞和一地雞毛,道就是我心里剛剛生起就被壓下、剛被壓下又重新?lián)P起的那些意念,那些美好抑或邪惡的意念……
呼喊吃飯的吆喝聲中斷了我的神游。還是回歸當(dāng)下吧!那只承載著道的烏骨雞應(yīng)該煮熟了吧!我這么想著,想著,就走出了竹林,走向農(nóng)家樂,我腳下踩過那一地雞毛,心里想著那一盆雞湯,我覺得,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兇手,而道,就握在我這個兇手的手里。我猛然想起吃素的母親,我忽然知道她為什么選擇吃素了,難道母親早就悟透這道了嗎?
我又退了回來,我退回竹林,我給母親打電話,我問母親:“你為什么吃素???”母親說:“以前跟你講過的,不想殺生啊!”
不想殺生!是的,母親曾經(jīng)多次說過,她吃齋,是因為不想殺生,我還逗她:“佛說,一碗水里都有四萬八千條蟲,生命無處不在,你又怎么能做到不殺生呢?你喝掉一碗水,就殺死了四萬八千條生命。”記得當(dāng)時,母親無法反駁我,只是說:“那些生命我們看不到,也不知道,但是,牛羊狗雞鵝鴨這些活蹦亂跳的活物,怎么忍心殺死它們呢?”當(dāng)時只覺得,母親的想法跟2500年前那個齊宣王的想法是一樣的——君子對于禽獸,看到它們活蹦歡跳,就不忍心看見它們死去,聽到它們哀叫悲鳴,就不忍心吃它們的肉。正因為這樣,君子才要把廚房安在離自己較遠(yuǎn)的地方,這就是“君子遠(yuǎn)庖廚”的由來。當(dāng)然,一直有人評說,“君子遠(yuǎn)庖廚”是一種偽善,我以前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但是今天,這話從我樸實得不能再樸實、善良得不能再善良的母親嘴里說出來,那肯定就不是偽善了。
忽然明白了,修道也好,求佛也好,吃齋也好,殺生也好,是與非,對與錯,全在當(dāng)事者的內(nèi)心,你或許會因為踩死一只看得見的螞蟻而懺悔半天,但你也可以一口喝下含有四萬八千條蟲的一碗水而沒有絲毫感覺。
母親問我在哪里,問我怎么忽然間問起這個了。我說:“在龍虎山,一個全省的會議放在龍虎山召開?!甭犝f我在龍虎山,母親可來勁了:“在龍虎山?。磕抢镉袕?zhí)鞄熌?,畫符辟邪,捉鬼?zhèn)妖,可厲害了!你去求個符回來吧,貼在門上保平安!”我打斷母親的話:“我的老嬤,你說什么呢,以為我來旅游的?。窟@是在開會,好不好,別嚷嚷了,好好念你的經(jīng)文,我明天下午回52棟,再好好跟你講講龍虎山的故事啊!”
第55章 2015年2月7日(農(nóng)歷臘月十九),星期六
到達(dá)52棟已是中飯時間。
母親早早就做好飯菜,我一進(jìn)門,她便說:“再晚點到,我又要去熱菜了!”于是就開飯了。
母親還是沒能按捺住她的好奇,未等我吃飽,就詢問關(guān)于龍虎山的事情。我說:“老嬤,打小起你就教我們,吃飯要像吃飯,不要東拉西扯,我現(xiàn)在正在吃飯,你問我龍虎山的事,我一邊吃飯,一邊跟你講那些死人啊棺材啊之類的事,還能吃得下去嗎?”母親有點不好意思,但她聽到死人和棺材兩個詞,好奇心又起:“說龍虎山啊,不是張?zhí)鞄焼??怎么扯起棺材來了??/p>
幸好,我這人性子急,飯也吃得快,三下兩下就扒完了飯,說一聲:“來來來,我的老嬤,搬個小板凳,聽我講故事!”
我說:“這龍虎山啊,可厲害了!它可是道教祖庭,是天師府所在地,就相當(dāng)于佛教中的普陀山和五臺山,厲害嗎?”母親點點頭。我接著說:“這龍虎山啊,首先是漂亮,非常漂亮,是個風(fēng)景極好的地方,尤其到了春天和夏天,那簡直太漂亮了,天生就是個神仙居住的地方,你要是想去,我?guī)闳ネ姘?!”母親幽幽地說:“去當(dāng)然想去了,只是老了,這山啊水啊的,走不動了!”說到老,母親忽然聯(lián)想到死,就問我:“你剛剛說到棺材,是怎么回事???”我本來想跟她說說張?zhí)鞄煹墓适?,?jīng)她這么一問,就先說懸棺的事了。
我說:“嬤,我們國家很大,不同的地方風(fēng)俗不一樣,就說喪葬吧,有土葬的,有火葬的,有水葬的,有天葬的……”我還沒說完,就被母親打斷:“等下等下,土葬我知道,我們這里就是,火葬也知道,廟里那些和尚,死后都是火葬的,這水葬和天葬是怎樣的?”我說:“那些和尚死后雖然也要火化,但不叫火葬,叫塔葬,因為他們的骨灰要放進(jìn)廟塔里的,火葬的說法有另外的含義,西部有些少數(shù)民族最喜歡火葬。水葬就是將尸體沉入水中,天葬也叫鳥葬,人死后棄于荒野,讓鳥啄食,主要是西藏的風(fēng)俗。除此之外,還有樹葬和崖葬等方式?!蹦赣H非常好奇地說:“真是各地各鄉(xiāng)風(fēng)啊,連個喪葬都有這么多的方法,那你說說,龍虎山是什么方法?”我有點疑惑地說:“嬤,你看,我也正奇怪著呢,龍虎山離我們這并不遠(yuǎn),才兩百多里地,可是他們的風(fēng)俗跟我們相差太大了。他們那里有種山叫丹霞山,就是我們這里常說的紅砂巖,這種丹巖的懸崖峭壁上會有各種各樣的巖洞,有的還很大,龍虎山的很多巖洞里都發(fā)現(xiàn)了棺材和尸骨的殘骸,也就是說,那里的人,死后裝進(jìn)棺材,但棺材并不入土,而是被送進(jìn)懸崖峭壁的巖洞里了,這個就叫崖葬,這些棺材就叫懸棺,懸崖里的棺材?!蔽椅吹饶赣H發(fā)問,又繼續(xù)說:“關(guān)鍵是,這些巖洞大都處于懸崖峭壁,這人要進(jìn)去都很難做到,那些裝著尸體的棺材那么沉重,是怎么弄進(jìn)去的呢?這個謎到現(xiàn)在都沒有完全解開。龍虎山有幾個采草藥的兄弟,膽子很大,他們從山頂上往下吊,幾個人配合,也能夠把棺材弄進(jìn)山洞,但我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因為那些尸骨可是幾千年前的啊,幾千年前的人們就會使用這種方法嗎?”
母親唏噓了一陣子,終于問到正題,她開始詢問張?zhí)鞄煹氖铝恕R驗槲覍執(zhí)鞄煹氖虑橹赖貌⒉欢?,就跟她講了個大概,但我另外講了兩個跟張?zhí)鞄熡嘘P(guān)的事,我估計母親會感興趣,果然不出所料。
第一個是龍虎山的名字,我問母親:“你知道龍虎山名字的由來嗎?”母親說不知道。我說:“龍虎山名字的來歷有兩個,我都說了,你等下選擇一個你喜歡的來歷,好不好?”母親說好。我便講開了:“話說那里有一大片山巒,丹山碧水,超凡脫俗,靈氣郁郁,仙風(fēng)陣陣,群山綿延,如百獸佇立,有山如龍,又有山若虎,龍盤虎踞,氣勢非凡,因而得名龍虎山,這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道教祖師云游至此,見此地碧水丹巖,宛若仙境,就在此地采藥煉丹,丹煉成時,丹氣上升,天空中出現(xiàn)了龍虎對峙的形狀,所以,那里就叫龍虎山了,再后來,那里就成了道教的祖庭?!蔽抑滥赣H肯定會喜歡第二種說法的,果然,母親說:“山總是有形狀的,像這個像那個都是很正常的,如果像只老鼠,還叫老鼠山嗎?所以,我還是覺得煉丹那個說法比較好?!?/p>
接下來我又講了另一個故事。我先問了母親一個問題:“《水滸傳》梁山泊108將的故事你是知道的,但你知道這108將是從哪里來的嗎?”母親迷惘地?fù)u搖頭。我說:“宋朝,仁宗皇帝時,當(dāng)時天下瘟疫盛行,皇帝派出洪太尉,到信州,信州就是我們上饒,那時叫信州府,到信州府龍虎山請張?zhí)鞄煶鲴R,作法消災(zāi)。當(dāng)時,天師府里有個伏魔殿,地穴里關(guān)著108個妖魔,可是這個洪太尉不相信,認(rèn)為張?zhí)鞄煿室饣H耍銖娦嘘J進(jìn)伏魔殿,拆了封條,撕了符咒,撬開鎮(zhèn)石,結(jié)果,一道黑煙沖天而起,被關(guān)押的108個魔君飛升而去,四散于世,最后投胎,變成了108個強人,造反起義,聚于水泊梁山?!蹦赣H睜大了眼睛:“聽講了一輩子梁山好漢的故事,看了那么多遍梁山水泊的電視,原來他們都是魔君出世啊,難怪那么厲害!要不是你今天講,我還真不知道這些好漢就是從我們龍虎山出去的呢!”母親停頓了一下,又說:“鷹,跟你講了多次,你就是不信,你看,無論是佛,還是道,都說這人是有前生后世的,你偏偏就不相信,你看,這梁山好漢都有前生,還是魔君?!蔽覔u頭苦笑,沒想到,我隨便講講的一個故事,居然成為母親拿過來說服我的佐證,哈哈,學(xué)佛悟道,母親真是入迷了??!
第56章 2015年2月18日(農(nóng)歷臘月卅),星期三,除夕
早上,母親破天荒地說:“你們仨兄弟回去吧,我跟你爹就不去了!”
奇怪了,過年祭祖這么重要的事情,母親竟然不親自前往,她能放得下心嗎?她難道就不怕我們馬馬虎虎敷衍了事嗎?臨上車時,我還跟母親開玩笑:“老嬤,你《新聞聯(lián)播》看多了,黨中央國務(wù)院的精神領(lǐng)悟得不錯啊,都學(xué)會簡政放權(quán)了!”
下午四點半,當(dāng)我們從老家回到52棟時,只見妻子和嫂子們正在忙乎,卻不見母親的身影。一絲不祥從心底升起——不對啊,大過年的,燒年夜飯這樣的場合,母親怎么可能缺席呢?妻看出了我的疑惑,說:“老人家不舒服,躺床上了!”“什么?不舒服?生病了?”我急忙往臥室跑去,連聲喊:“嬤!嬤!你怎么了?”兩位哥哥也跟著進(jìn)了臥室。
母親病了!
她頭暈,胸悶,想嘔吐,呼吸困難,全身乏力。
我們要把母親送往縣醫(yī)院,但母親堅持不去,她說:“天氣陰冷,我只是受了點風(fēng)寒,喝點姜湯,吃幾粒藿香正氣丸,休息休息,捂捂汗,就會好的!”母親說得輕描淡寫,一副輕松沒事的樣子,但我知道,沒有這么簡單,現(xiàn)在,母親肯定非常難受,要不是實在撐不住了,她是絕對不會在過大年這樣的大節(jié)躺下的。我當(dāng)然知道母親不肯去醫(yī)院的真正原因——主要是怕大過年的去醫(yī)院,壞了彩頭,還擔(dān)心萬一要住院,搞得一家人過年都不得安寧,還不能團(tuán)圓守歲。因此,她才決定硬挺的。
我知道,在過年這樣的特殊日子,恐怕很難說服得了母親,于是,抱著或許歇歇就會轉(zhuǎn)好的僥幸心理,姑且同意母親暫時不去醫(yī)院。
年夜飯還是準(zhǔn)時開始了。
但是,母親不在飯桌上,母親不在廚房里。沒看到母親進(jìn)進(jìn)出出的身影,沒聽見母親絮絮叨叨的啰唆,大家都覺得缺了些什么,兄弟們妯娌間雖然也互相說著話,雖然也開些玩笑,但都是強裝出來的,笑聲是不自然的,開心也是勉強的。我覺得,氣氛越來越阻滯,越來越凝重。
年夜飯草草收場了。
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開始。
煙花鞭炮響徹全城。
而我和哥哥,守在母親床前,看著母親喝完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
我默默祈禱:老天,保佑母親百病消退,一覺過后神清氣爽啊!
第57章 2015年2月22日(農(nóng)歷正月初四),星期日
終于,初三過了,初四到了。
終于,母親同意去縣醫(yī)院了。
老家有個習(xí)俗,正月前三天都要祭祀祖宗,初三傍晚祭祀完成后,才會焚香禮炮把祖宗送走,并禱告他們平常不要回來,逢年過節(jié)自然會用香煙迎請。因為這個說法,老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新年的前三天做不吉利之事,也不說不吉利的話,有些人迷信至極,家中有老人病逝,也不肯發(fā)喪,硬是要等到初三過后才會通知親朋好友,開始辦理喪事。母親雖然沒有迷信到那種地步,但對于去醫(yī)院一類的事也是相當(dāng)?shù)募芍M,所以,盡管這幾天她的病情未能好轉(zhuǎn),但她仍然堅持說:“祖宗都沒有出門呢,怎么去醫(yī)院???沒事,我撐得住的,到初四再說吧!”
今天終于初四了,母親總算同意去醫(yī)院了。
一番簡單的檢查詢問后,醫(yī)生冷冷地說:“住院!”我想,大過年的,醫(yī)生怎么不笑?。课倚Σ怀鰜砟鞘且驗槟赣H生病,可他為何沒有笑臉???難道他家也出什么事了?又想,他天天待在醫(yī)院,看到的都是些不吉利的事,因此,他很不開心。于是,我就理解他了,不但理解,還同情他,同情他怎么就選了這么個職業(yè)呢,要是不當(dāng)醫(yī)生,他不就可以天天笑了嗎?我真擔(dān)心長期下去這位醫(yī)生會忘記了怎么笑,那可就煩人了。
然后,就是一通繁瑣的檢查化驗,很繁瑣、很繁瑣的檢查化驗。經(jīng)過一番折騰,母親終于躺到病床上了,接著就是吊瓶。母親緩過氣來說:“這醫(yī)院怎么回事啊?也沒說什么病,就這個那個檢查,很多檢查不都白做的嗎?費錢,還抽了我好多血!”原來,母親心疼的是我的錢和她的血。我說:“不檢查哪里知道生什么病啊?”母親說:“以前,我們村里,那些赤腳醫(yī)生,哪里有什么機器啊?他們摸摸手、搭搭脈、看看舌頭、聊聊天,就知道你生什么病了,打兩天屁股針,吃兩天藥片,立馬就好了!”
我逗母親:“現(xiàn)在,這醫(yī)生看病,跟我們老家半仙看病是一樣的!”母親頗為不解,她疑惑地看著我。我說:“你看,這醫(yī)生啊,他也不管你得了什么病,只要進(jìn)得醫(yī)院,第一做檢查,第二吊鹽水,然后再告訴你得的是啥病。這半仙也是,只要問半仙,第一做檢查,第二收銀錢。不過,半仙的檢查跟醫(yī)院的檢查不一樣,半仙瞇著眼睛一開口就說病人中邪著魔得罪了神鬼,她要認(rèn)真查查,看到底得罪了是哪路邪神,可能是外鬼家仙和過路大神,也有可能是社公社婆和土地公公,還有可能是村前村后的樟樹公公。然后半瞇著眼搖頭晃腦好一陣子,告訴你已經(jīng)查出結(jié)果,說是得罪了什么神什么怪,還虛張聲勢地說這鬼神的法力太高,要到南海請觀音菩薩前來幫忙才能降伏,但到南海普陀路途遙遠(yuǎn),還要漂洋過海,于是病人家屬就會把銀錢往半仙手里塞,懇求半仙不辭辛苦跑一趟,務(wù)必請得觀音菩薩前來。你看,半仙靠觀音菩薩來打敗鬼神,然后讓你燒香叫魂,醫(yī)生靠機器設(shè)備來確定病情,然后讓你打針吃藥,道理都是一樣的啊!”
我這一番玩笑,雖然把母親逗樂了,卻把正在打針的護(hù)士妹妹給得罪了,她說:“哪有你這樣說話的?我們的檢查是科學(xué),那半仙捉鬼可是迷信,好不好?”我慌忙跟她解釋:“小美女別當(dāng)真,我只是開玩笑呢,想逗老人家開心而已!對不起啊!”讓我大跌眼鏡的是,等小護(hù)士離去后,母親居然說:“你還別說,這醫(yī)生跟半仙還真的好有一比呢!”
第58章 2015年3月2日(農(nóng)歷正月十二),星期一
老炳到達(dá)52棟時才七點半。
老炳真是有心了,他從上饒縣八都動身,到廣豐至少一個小時。
我們昨天晚上就準(zhǔn)備就緒了,老炳一到,我們就把所有要帶的物品全部搬上了后備箱,最后,二哥三哥扶著母親上車,我坐在副駕駛位,二姐和侄女夢夢陪護(hù)母親坐在后排,老炳的車是菱志越野車,后排坐三個人一點都不擁擠。
穿過車窗,老爹握著母親的手,顫巍巍的老爹強打笑顏:“你放心去看病,我會待在亞光那里,你放心,老佛會保佑的,你沒事的,一看就好了,過幾天就回來的!”母親吃力地說:“老個,你要聽兒子的話,要多吃飯,不要亂走?。 蔽也蝗讨币曔@樣的場面,朝二哥三哥使個眼色,便轉(zhuǎn)過頭去。兩位哥哥將老爹的手從母親的手中抽出,二姐搖上車窗,老炳緩緩地掉轉(zhuǎn)車頭,老爹彎曲的瘦小的蒼老的身影慢慢地模糊在雨霧之中。
生離死別!一個最可怕,我最不情愿觸及的詞語忽然自心底涌起,我不寒而栗。按照廣豐醫(yī)生的判斷,母親患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肺炎,從正月初四入院到昨天出院,醫(yī)生先說是病毒性感冒,后說是氣管炎,再后來說是肺炎,最后說是心臟病,說是很嚴(yán)重的心臟病,雖然醫(yī)生們用盡了所有的招數(shù),但母親的病情還是越來越嚴(yán)重,最后三天更是出現(xiàn)持續(xù)性的暈厥現(xiàn)象,醫(yī)生先后給我們發(fā)了三次病危通知書,還鄭重其事地讓我們做好料理后事的準(zhǔn)備。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母親還能活下去,總覺得母親某一天要是真的離開我們,她肯定是無疾而終的,肯定是毫無痛苦的,肯定不像現(xiàn)在這樣。因此,我決定不聽廣豐醫(yī)生的話,決定冒著萬一有事進(jìn)不了老家香火的風(fēng)險,決定帶著母親到上海的大醫(yī)院醫(yī)治。我委托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的同學(xué)老炳聯(lián)系了最好的醫(yī)生,決定往上海去。前天,我詢問母親,說帶她去上??床?,母親開始不肯,說:“萬一沒了,回不來了,魂靈進(jìn)不了祠堂,享不了香火,就成了孤魂野鬼,那還不苦死?”我說:“人死了變鬼,鬼苦死了變什么?”母親回答不出來,便不再做聲,算是同意去上海了,其實,她老人家才舍不得死呢,她常說:“多活了幾年真好,什么都看到了,想不到現(xiàn)在的共產(chǎn)黨會這么好,現(xiàn)在的人會這么厲害,造出了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活著多好!”她可留戀著這滾滾紅塵呢。即使如此,母親仍然怕我花錢過多,她說:“去上海看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錢吧?”我已經(jīng)鐵了心要帶母親去上海醫(yī)治,根本就沒考慮錢的事,我忽然想起一句臺詞:“在親人的生命面前,錢就是狗屁王八蛋!”是的,只要能換來母親病情好轉(zhuǎn),我愿傾盡所有。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上海之行。
大姐在上海跟兒子女兒一起過的年,我們今天直接到外甥女夏曄家,我們于下午四點半趕到上海,大姐一家已經(jīng)候在那里。老炳也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長海醫(yī)院的心血管??频膶<?,明天一大早,老炳就會來接我們前往長海醫(yī)院。
第59章 2015年3月3日(農(nóng)歷正月十三),星期二
從長海醫(yī)院出來后,我又高興,又生氣。
高興的是,醫(yī)生說母親沒病。
生氣的是,我被廣豐的醫(yī)生嚇壞了。
我們一大早就到醫(yī)院了。主治醫(yī)生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大夫,姓吳,她笑容可掬,耐心地跟母親拉家常,當(dāng)知道母親已經(jīng)82歲時,吳大夫稱贊母親高壽,并夸母親顯年輕,完全不像80多歲的老人,母親病懨懨地說:“這些天還不舒服呢!”意思說,平??瓷先ミ€更年輕。大夫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向母親伸了伸大拇指。
母親講慣了方言,對普通話比較遲鈍,于是,我在一邊做翻譯,跟大夫介紹各種情況,回答大夫的各種提問,之后,我以為大夫要給我們開單子去做檢查了,可是沒有。大夫叫我們拿出廣豐拍的各種片子和病歷,她非常認(rèn)真地看,看了很久,又拿出聽診器,在母親的胸部仔細(xì)地聽,不停地變換位置,她聽了很久,至少20分鐘,她邊聽、邊問、邊記,然后,在病歷簿上寫了一段話。大夫最后說:“放心吧,老人家挺好,沒什么問題。心臟有點積液,但沒什么關(guān)系,也不是這次生病的病因。這次生病兩個原因,一是風(fēng)寒感冒,二是營養(yǎng)不良,加上之前用藥不當(dāng),導(dǎo)致暈厥?,F(xiàn)在,我已經(jīng)初步聽出心包積液的范圍,開個單子,你們?nèi)プ鰝€檢查,驗證一下,過兩天檢查報告出來后,再給我看看?!?/p>
大夫又和顏悅色地對母親說:“老人家,吃齋是好事啊,少吃葷對身體是有好處的,但是一點都不吃,有些營養(yǎng)就跟不上了,你好好想想,看能不能適當(dāng)吃點魚蝦,就當(dāng)藥吃吧!”
我們還傻乎乎地坐著,可是吳大夫已經(jīng)呼叫下一個病人了。我連忙問:“大夫,我們沒事了?”吳大夫說:“沒事了,你們?nèi)プ鰴z查吧,別怕,做檢查就是驗證下我的診斷,好放心一些!”我問:“不住院?。俊眳谴蠓蛘f:“她又沒有病,住什么院?。俊蔽矣謫枺骸八幰膊婚_嗎?”吳大夫說:“沒病,吃什么藥???”看著我們一個個驚訝的神情,吳大夫笑了起來,說:“你們要是不放心,我就給你們開幾盒加強營養(yǎng)的藥吧!你們自己到醫(yī)院對面的藥店里買幾盒金施爾康,很便宜的心臟保健藥品,可以長期吃!”說著,她拿了一張?zhí)幏郊垼谏厦鎸懴隆敖鹗柨怠彼膫€字。
“真是個好醫(yī)生!”母親邊走邊說。我說:“嬤,這個醫(yī)生跟我們老家的半仙可不一樣吧?”母親說:“完全不一樣??!”做了檢查后,我去交錢取藥,你猜多少錢?哈,想都想不到,才269元。
聽說母親生病,上海和上海周邊的幾位朋友都趕來探望,他們是松江的厚火和小雪夫婦、昆山的建榮和云波夫婦、太倉的勤道君,聽說母親沒有事,大家都很開心,老炳說:“老嬤沒事,是新年以來最好的消息,我們得好好慶祝一下,中午,我請大家吃飯喝酒?!?/p>
第60章 2015年3月25日(農(nóng)歷二月初六),星期三
對于我來說,今天絕對是個黑色的日子,黑色星期三。
近二十天以來,母親一直留在上海,住在外甥女夏曄家,由大姐和大姐夫悉心照料著。這些天,我每天晚上跟大姐通一次電話,詢問母親的病情,大姐回說,母親終于聽從醫(yī)生的話,肯吃點瘦肉和魚蝦了。醫(yī)生曾說,瘦肉魚蝦不但營養(yǎng)豐富,含鐵量還高,補血,對心臟特別好,再三要求母親把這兩樣當(dāng)藥吃,因此,大姐每天都要勸說母親,說以前熬中藥,藥里面就有蟬的殼和各種小動物,也是葷的,母親終于被說服,同意了。于是,母親的身體慢慢恢復(fù),越來越好了。前些天,我跟大姐商量,決定接母親回廣豐,回52棟,老爹已經(jīng)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上海的朋友聽說我要接母親回廣豐,紛紛趕來探望。又聽說我要做體檢,大伙商量著,干脆一起做個體檢,我想想也好,瞧這些兄弟一個個大腹便便的樣子,肯定全都亞健康,做個體檢,有個警覺也好。
今天一大早,就趕到長海醫(yī)院,參加體檢的總共有七個人,分別是我、老炳、建榮、勤道、信相、老土和光頭,老李他喉嚨不舒服,沒做體檢,只做喉鏡。我看體檢處人太多,要等,便跟老李一起去檢查喉嚨了,我因為長期喝酒,喉嚨經(jīng)常沙啞,有時一啞一兩個月,這回正好有伴,便一同做個喉鏡??墒菦]想到,專門來檢查喉嚨的老李只是普通的咽喉炎,醫(yī)生給開了兩百多塊錢的藥就萬事大吉了。而搭便檢查的我卻出了大問題,給我看病的醫(yī)生姓周,他看了我的喉鏡圖,嚴(yán)肅地說:“糟糕!非常嚴(yán)重的聲帶白斑,瞧這里,這里,已經(jīng)變成壞東西了,聲帶癌,趕緊給你安排住院,不能耽擱了,明后天就得動手術(shù),切掉!
什么叫晴天霹靂啊?這就是晴天霹靂!
我完全蒙了!我活四十多歲了,我只聽過,只見過別人得癌癥,我可從來沒有將“癌”這個可怕的字眼跟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墒乾F(xiàn)在,這個姓周的醫(yī)生怎么這么可惡呢?你嘴里不會說點好聽的嗎?你怎么能跟一個那么熱愛生命、那么富有活力、肩負(fù)著那么重的家庭擔(dān)子的人開這樣的玩笑呢?我真想抽他一個大嘴巴并唾他一口:“胡說!”
可是,事實就是事實。
但是我不相信周醫(yī)生的診斷,也沒有接受周醫(yī)生的建議。因為我認(rèn)為他肯定說錯了,所以,我托熟人,換了一個大夫,這個大夫姓溫,人如其姓,性格也很溫和,他反復(fù)地認(rèn)真地仔細(xì)地看了喉鏡圖,說:“以我看,也沒那么糟,聲帶白斑確實比較嚴(yán)重,但應(yīng)該還沒到癌的地步,頂多在聲帶癌的邊緣,手術(shù)還是要做的,這樣,先住下來吧,我們的床號特別緊張,但你特殊,不能排隊等了,我來安排,給你加個急!”溫醫(yī)生的話雖然說得溫軟好聽,但我仔細(xì)揣摩,跟周醫(yī)生說的意思還是一樣的!只不過他的語氣相對委婉,讓人更容易接受而已。
我真的要死了嗎?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恐怖至極,我出現(xiàn)了幻影,我覺得我已經(jīng)置身我母親平常所描述的閻王殿里,我的身邊全是牛鬼蛇神,全是黑白無常,全是蒙面夜叉,全是大鬼小鬼,他們正獰笑著向我逼近,一步步逼近,我退、退、退,但四處都是鬼,我覺得我已經(jīng)無處可逃,我想喊救命,可是喊不出聲,我覺得我的喉嚨被割斷了,被他們穿進(jìn)去一根鐵鏈,鐵鏈滑過我的喉結(jié),我的聲音隨著鮮血沿著鐵鏈往外流,不停地流……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回來了,眼前的一切又回來了,我被老炳推回來了,一扭頭,哇塞,他們七個都來了,怎么了?一個個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我忽然之間又豪邁了起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還不確定嗎?就算確定了也是什么早期,那也沒關(guān)系,不是有幾年時間嗎?現(xiàn)在科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說不定就在這幾年里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呢?你們犯得著這么一副副苦瓜臉嗎?
我提了提氣,跟溫醫(yī)生說:“溫大夫,我是從江西來的,今天星期三,我想明天回去一趟,有些事處理一下,下周一再來辦住院手續(xù),好不好!”
溫醫(yī)生凝神看看我:“好吧,記得,一定要來?。 庇謱ξ疑磉呥@一大幫苦瓜臉們說:“下周來住院,不能這么多人了,只會添亂!沒事的,你們放心吧,刮了就好的!”于是,我?guī)е粠汀翱喙夏槨毕聵?,我和他們還得繼續(xù)體檢呢,體檢費都交了,可不能浪費。
體檢結(jié)束后,老炳在長海醫(yī)院邊上找到一個飯店,請大家吃飯。大家都不做聲,我覺得這飯吃得真沒勁,就叫老炳拿白酒來,說:“哥幾個,喝點吧!”大家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盯著我,我摸摸臉:“哈,我臉上長花嗎?來,聽我說,這人嘛,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都不是自己說了算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有定數(shù)的,所以,兄弟們還是開心點吧,不管能活不能活,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喝酒了,所以,就陪我喝個痛快吧!”受我感染,大伙都端起了酒杯,我直接干掉了一瓶。
酒足飯飽之后,我們又全部來到跟長海醫(yī)院一街之隔的東方肝膽醫(yī)院,信相的母親在這里住院,信相的母親,我也叫娘,就像信相叫我母親一樣,我和信相是同學(xué),高一的時候,常跟信相走幾十里山路,從縣城學(xué)校到鄉(xiāng)下老家,信相的母親總是要給我燉雞蛋,有時還加紅棗。信相的母親年前診斷出肝癌晚期,正月十六來上海住的院,給她主刀的盧軍華教授是東方肝膽醫(yī)院的“一把刀”,是我和老炳的好朋友。但是,信相的母親不肯開刀,她說二月份要拜菩薩,開刀養(yǎng)傷會誤了時間,信相拿她沒辦法,說她最聽我的話,就向我求救,讓我到上海勸說她老人家。因此,我這回來上海,除了接自己母親回去之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勸信相的母親接受手術(shù)。但沒有想到,這邊還沒有開始勸說,自己那邊就出狀況了。
到病房后,信相的母親拉著我和朋友們的手,一口一個感謝,還說:“我們鷹真好,這么好的人要活一百歲,幾百歲,一千歲?!蔽叶核骸澳铮荒芑钐玫?,我一個人活那么久,他們都走了,我會沒朋友的!”信相的母親愣了一下,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就補充說:“你們都活幾百歲,一起玩,一起玩??!”我摟住她:“娘哎,告訴你一件事,就是這開刀的事,你別害怕啊,這開刀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第一,打了麻藥,一點都不疼!第二,在醫(yī)院里,天天打針服藥,只要幾天,傷口就好的,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這樣,你過幾天開刀,我明天回去一趟,后天又來,下個星期我陪你,你這里開刀,我到對面的長海醫(yī)院開刀,好不好?”信相的母親終于被我說服,終于同意開刀,但她又擔(dān)心起我了,問我為什么開刀,我告訴她:“我喉嚨不是經(jīng)常啞嗎?長了個癤子,醫(yī)生說開一刀,把它割掉去,割了就好的。”
下午四點,弟兄們陪我來到外甥女夏曄家,夏曄夫婦上班去了,只有大姐和大姐夫在。母親見我酒氣大,又?jǐn)?shù)落我:“怎么又喝酒了,看樣子喝了不少,你的喉嚨啊!唉!”我回她說:“嬤,我以后,以后不喝了!沒得喝了!”我跟大姐說:“我跟這些弟兄出去玩了,晚上住外面了,你們把行李收拾好,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走,光頭開車,送我們回廣豐,過兩天我又要來的?!?/p>
要離去時,大姐把我拉到一邊,她焦慮地問:“你是不是檢查出什么事了?過幾天又來,到醫(yī)院嗎?”我說:“大姐,你放心,一個小手術(shù),到時,你得到醫(yī)院陪我?guī)滋炝?!就幾天,頂多十天!?/p>
第61章 2015年3月26日(農(nóng)歷二月初七),星期四
路上有雨,母親又輕度暈車,因此一路慢行,到廣豐時已經(jīng)傍晚。二姐、二哥、三哥,還有大大小小的十幾個晚輩早就守候在52棟。車子還沒有停穩(wěn),就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母親像個大明星,被簇?fù)碇?,老爹雙手緊握著母親的手,老淚縱橫:“我就說嘛,沒什么病的,養(yǎng)養(yǎng)就好的!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站在一邊,25天前的場景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那時的老爹,也是老淚縱橫,但氣氛卻完全不一樣了。
大家簇?fù)碇赣H回到了屋里,母親一進(jìn)門就奔向高柜,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她第一件事肯定是拜她的菩薩。老爹跟了上來,說:“你放心吧,清爽的,我每天都來擦,每天都來拜的!”母親看看佛像,滿意地笑了:“看來這老頭還有點用的??!這佛像擦得真是挺干凈的,不過,你又不會念經(jīng),你拜得來嗎?”老爹說:“怎么拜不來?就跟平時那樣拜!”母親問:“你跟菩薩都說了些什么?”老爹說:“還能說什么啊,請菩薩保佑你身體好起來,早點回來?。∵@菩薩還真聽話,當(dāng)真就保你回來了!”母親嗔怪說:“你都活80多歲了,還這么不會說話,菩薩又不是小孩子,什么叫菩薩真聽話啊,是菩薩真靈,好不好,記住了!”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問老爹:“你剛才說什么?每天,每天都來?你不是住在亞光那里的嗎?這天天下雨的,你天天來?你不怕摔壞了???”老爹憨憨地笑了。
我將大姐交代我的話跟二姐和兩位哥哥復(fù)述了一遍后,準(zhǔn)備回上饒了,臨走時,我說:“我明天有些事處理一下,后天又要去一趟上海,可能有幾天的,兩位老人就由你們照顧了!”
離開52棟后,我一頭扎進(jìn)風(fēng)雨之中。我在心中默默祈禱:“老天爺啊,可要讓我多活幾年啊,我還有很多事情都沒有做呢,我上有爹娘等我養(yǎng)老送終,下有兒子尚未撫養(yǎng)成人,你可不能那么早就把我給帶走了?。 ?/p>
第62章 2015年3月27日(農(nóng)歷二月初八),星期五
我沒有告訴妻子真相。
這段時間兒子逆反,妻的心情一直不好,要是我告訴她我聲帶白斑癌變了,她還不直接急死?
因此,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體檢的結(jié)果不太理想,很多指標(biāo)不對勁,血糖、血壓、血脂、尿酸、膽固醇等,都有點高?!逼拮娱_始埋怨,說我貪吃,管不住嘴,又說我懶,不運動,讓我走路跑步就像要我的命似的。要在平時,我早就頂過去了,可是今天,我沒有,我讓她數(shù)落,我由著她,我怕以后再聽不到她的數(shù)落了。
她數(shù)落之后,我又說:“我經(jīng)常喉嚨疼聲音啞,這回順便檢查了一下,聲帶上有點白斑,會影響發(fā)聲,嚴(yán)重的可能變成啞巴,所以,要動個小手術(shù),刮掉這些白斑,明天就去上海,后天就住進(jìn)去,你不用去,只是個小手術(shù),大姐會去醫(yī)院陪我的!”我還跟妻子開了個玩笑:“其實不刮也沒關(guān)系,變成啞巴更好,省得跟你吵嘴?!?/p>
妻子白了我一眼,然后嘆口氣,說起了兒子。兒子這段時間十分逆反,迷上了游戲,到了癡迷的地步。我們了解兒子的個性,脾氣急躁,性格剛烈,對他,宜疏不宜堵,不能隨便跟他說“不”,而是要引導(dǎo),有時明知不行,但還得順著他,要改變他,不能簡單地套用常規(guī)的教育方法,得用時間換成長。所以,當(dāng)他迷上游戲后,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阻斷不了他對游戲的狂熱,干脆順著他,給他開通了寬帶,特意給他購買了性能較好的電腦,讓他好好玩,玩?zhèn)€痛快。我知道,要是不讓他玩,他肯定會逃學(xué)到網(wǎng)吧去玩,那樣就可能發(fā)生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故。但是,這孩子越玩越不像話,他居然沒有節(jié)制了,天天玩到半夜三更,上課沒精打采,一到教室就睡覺,班主任已經(jīng)不止一次通知我們:“把孩子帶回去!”
妻被兒子的事左右著情緒,沒有過多在意我的情況,只是淡淡地說:“那你動了手術(shù),就好好養(yǎng)著吧,出了院就趕緊回吧,你這兒子,我一個人真的吃不消!”
晚上,我跟兒子說:“易易,奶奶病好了,已經(jīng)回廣豐,你哪天回去看看她吧!她想你了!”兒子說聲好,又繼續(xù)玩他的游戲了。我又說:“爸爸的聲帶出問題了!明天去上海動手術(shù)?!眱鹤訜o動于衷,我繼續(xù)說:“你已經(jīng)15歲了,也不小了,要乖點了,爸爸的病可能有點麻煩!”兒子的手停了一下,他似乎想轉(zhuǎn)頭,可是頓了頓又接著動他的鼠標(biāo)了。我嘆了口氣,站了起來!走出兒子房間那一瞬間,我有點抑制不住自己,心想——孩子啊,你何時才能懂事啊?廣豐有句老話,叫作“爹不死兒不乖”,難道真的要我有什么事,你才會乖巧懂事嗎?
我來到陽臺上,打開窗子,窗外,漆黑一團(tuán)。
我幽幽地想:唉!這世界要是原本就沒有我,那該多好?。?/p>
第63章 2015年4月2日(農(nóng)歷二月十四),星期四
今天動手術(shù)。
手術(shù)前的程序讓我很是煩躁,我當(dāng)然知道醫(yī)院有醫(yī)院的規(guī)定,醫(yī)生有醫(yī)生的顧慮,所有的程序都是為了不引發(fā)事后不必要的糾紛。我當(dāng)然理解這一切,我想盡力去壓制這種煩躁與不安,但是沒有用,根本壓不下去。
幸好大姐在身邊,老炳和光頭也早早就來了,信相也從對面的東方肝膽醫(yī)院過來了,信相的母親是前天動的手術(shù),手術(shù)時,我和信相在手術(shù)室外面候著,盧軍華醫(yī)生親自主刀,手術(shù)后,盧軍華說:“出乎預(yù)料,非常遺憾!”因此,信相這兩天情緒很是低落。我說:“信相,過幾天,你娘出院了,帶她老人家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吧!”信相說:“你自己好好做手術(shù),兄弟,我老娘也有你一份的,她一個人把什么災(zāi)難都擔(dān)走了,你一定會好好的!”
躺上推車之前,我說要看看手機,大姐把手機給了我,我翻開手機相冊,仔細(xì)地看了看父親、母親、妻子、兒子的照片,又把其他家人和朋友們的照片粗粗地翻看了一下,就在這時,手機響,是條信息,是兒子發(fā)來的,我很奇怪,兒子可是從來都不給我發(fā)信息的???今天怎么了,難道他懂事了?知道我今天要手術(shù),發(fā)信息來安慰我嗎?我疑惑地打開信息——爸爸,跟你商量個事,我發(fā)現(xiàn)我的狀態(tài)極其不好,這樣學(xué)習(xí)是完全沒有效果的,我想休學(xué)一個階段,下半年開學(xué)重讀高一,反正我比其他同學(xué)要小一歲,就當(dāng)成我一次不懂事的嘗試吧!
看完信息,我合上手機,交給大姐。然后,我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護(hù)士給我打了麻藥,讓我盯著對面墻上一個電子顯示屏看,電子屏上顯示的是我注射麻藥后的血壓和心跳等指標(biāo),但我沒有心思看那些指標(biāo),我的腦子里全是兒子的信息——休學(xué)、休學(xué)、休學(xué)!慢慢地我就迷糊了,迷迷糊糊中忽然起了一個邪念——我最好再也別醒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事后才知道是三個多小時,手術(shù)兩個小時,聲帶黏膜切片化驗一個多小時。臉疼,我的臉疼,有人打我,使勁打,可是我不想睜開眼,也睜不開,于是,臉繼續(xù)被打著,繼續(xù)疼著,我分明聽到了啪啪啪的聲音,我感覺我嘆了口氣,便有聲音傳來:“患者假休眠,似乎不想醒來?!蔽衣犞犞?,我似乎聽到了二姐的聲音,二姐叫我吃煨番薯,二姐的聲音又細(xì)又長。又聽到了哥哥的聲音,哥哥在哭,他怎么了,他為什么要哭???我忽然聽到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兒子?是兒子在玩游戲吧,玩輸了不高興,把桌子拍得乒乓響,這孩子,都深更半夜了,怎么還不睡覺???對,兒子還小??!他還未更事,等著我教育他,撫養(yǎng)他成長呢!又傳來一陣非常蒼老的聲音,很陌生,但很親切,這聲音似乎從天外傳來,她說:“孩子,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外婆送你回去,回去,回去——”然后又聽到母親的聲音:“鷹啊,回來吧,回來吧,嬤接你回來,接你回來——”母親這是干嗎呢?這不是我小時候生病發(fā)高燒贖魂邀魄才這樣叫的嗎?今天怎么又這樣叫了?這些聲音越來越嘈雜,越來越混亂,越來越響亮,最后亂成一大片。哇!太吵了,我得走!得離開這里!我邁步就走,可是“咣當(dāng)”一聲銳響,是什么東西碰翻了?我尋聲望去,結(jié)果就看見了一個東西晃來晃去,幾個影子晃來晃去,迷迷糊糊的,就像隔著擋風(fēng)玻璃看窗外——這是哪里?。课以谀睦锇。俊斑@邊!這邊!開門!開門!讓一下!讓一下!瓶子提高點!再提高點!”雜亂的聲音交錯傳來。忽然我看見一張臉孔,好面熟!誰???我肯定是見過的,我想想,好好想想!噢!是大姐!對,是大姐,咦,大姐怎么會在這里???這是哪呢?好像是醫(yī)院哎!難道母親生病了?住院了嗎?不好!剛剛哥哥不是哭嗎?難道母親,或者爹爹,他們,他們有事嗎?不好!我得問大姐,要問個清楚!我張嘴大喊:“大姐,大姐!”奇怪,我怎么發(fā)不出聲音呢?我的喉嚨怎么了?又喝多了吧?燒得可真難受!對,喉嚨,我的喉嚨!我的喉嚨壞了,我的聲帶壞了,我是來做聲帶手術(shù)的。
一個小時后,我終于完全清醒了。
大姐在。老炳在。光頭在。信相和他幾個弟弟都在。從蘇州特意趕來的好朋友建榮、希華、勤道在。外甥夏慶也在。
我又想說話。張嘴,好疼!聲音呢?我成啞巴了嗎?我把手伸了出來,往喉嚨摸去。大姐攔住我的手,說:“小心,別碰著氧氣瓶!”又說:“醫(yī)生說,手術(shù)很成功,切片化驗結(jié)果在良性與惡性交界處,基本上是良性,結(jié)果明天出來!”我想說:“也就是說,一時半會,我不會死了?”可是,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
大姐說:“你暫時不能說話了,我給你準(zhǔn)備了寫字板,想說什么寫在上面?!?/p>
我決定坐起來。這一大幫子兄弟圍在身邊,我可不能躺著。這些兄弟看上去挺高興,一個個談笑風(fēng)生,老炳說:“我請大家吃飯,慶賀老鷹手術(shù)成功!”說到吃飯,大姐說:“是啊,都一點多鐘了,是要去吃飯了,老炳,今天中午讓外甥夏慶請你們這些舅舅!”夏慶趕緊說:“是的,今天我請所有的舅舅吃飯,現(xiàn)在就去!”他們的歡樂似乎不是強裝出來的,因此我估計,大姐的話有可能是真的。
大家走后。大姐說:“醫(yī)生說,你這個星期不能吃硬東西,只能吃流質(zhì)食物,不能吃一點點辛辣的東西,更不能說話!”我斜靠在病床上,心想:我這就算是撿回一條命了嗎?我算是運氣好的嗎?假如醫(yī)生說是惡性的甚至說是晚期了,那我現(xiàn)在又做何想法呢?
我在寫字板上寫道:“真的是良性嗎?如果是,告訴她們!”大姐說:“上午就一個個打過電話了,手術(shù)結(jié)束后,醫(yī)生說良性的,我就告訴他們了。之前沒有告訴老嬤,上午忽然說你動手術(shù),她都急壞了!說要去什么廟里拜佛!對,說是去靈江湖廟里?!?/p>
一天下來,很多人來電話,我沒法對話,只能給他們回信息,說生病動手術(shù)無法說話,結(jié)果,越傳越開,電話越來越多。我想,照這個樣子下去,接下去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打電話來問詢,不如干脆發(fā)個告示。晚上,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了下面這段話:敬告各位敬愛的、親愛的、可愛的親人、朋友、領(lǐng)導(dǎo)、師長、同學(xué)、同事、兄弟們,我今天上午在上海長海醫(yī)院由專家成功開展了聲帶白斑切除手術(shù),經(jīng)初驗為良性,未惡化,成功逃過一劫。醫(yī)生說我運氣好,我回醫(yī)生說閻王爺怕我這個當(dāng)過城管局長的帶著一幫城管到陰曹地府鬧陰街翻陰攤,所以沒敢要我。我從今天起一周內(nèi)只能吃流食或者半流食,沒想到像我這樣的硬漢,居然也吃起了軟飯,真是慚愧!我一周后出院,兩周內(nèi)不能發(fā)聲說話,今生再也不能喝酒,當(dāng)真是一件相當(dāng)沒趣之事。人到中年,得此一病,雖只一日,卻于我心志與性情都有變化。其中之一是,我越發(fā)珍惜我所認(rèn)識和在乎的你了,你要向我保證,一定要好好活著。剛剛寫得打油詩一首,與健康的你共勉,題為《赴滬治病有感》:人到四十一場病,陰陽兩界半分間。幸得浮生四十載,功名利祿皆云煙。最后,衷心感謝你,也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活著,會伴你一路花雨輕塵,會伴你一生圓月朝陽。
不到一個小時,朋友圈的問候就超過了一千條。我在寫字板上寫道:感動得我話都說不出來了!老土在微信上埋汰我說:“拜托,你說不出話來不是因為感動,是因為手術(shù),好不好?”我回說:“你個死老土!待我能說話了,一定要狠狠罵你一頓!”老土說:“好啊,有本事你趕緊好啊,明天就罵我??!”我眼眶忽然間就緊了起來,多好的兄弟??!
第64章 2015年4月8日(農(nóng)歷二月廿),星期三
長海醫(yī)院顛覆了我對醫(yī)院的認(rèn)識——進(jìn)了醫(yī)院就是病人,不管有病沒病,都得掛吊瓶,得掛很多的吊瓶;不管這病那病,都得做檢查,得做無數(shù)的檢查;不管病輕病重,都得住院,得住好久好久的院;不管有效無效,都得開藥,得開好多好多的藥!
可是,長海醫(yī)院卻不是這樣的。無論是上個月我母親看病,還是這回我自己手術(shù),都不這樣。人家只讓我住了七天醫(yī)院,人家說:“對不起啊,病床實在緊張,你已經(jīng)沒啥問題,可以出院靜養(yǎng)了,人家后面排著隊等著住院呢!這醫(yī)療資源可是大家的,請你們多多理解!”
說得多好?。∫虼耍緛硐攵嘧滋齑∏楹美餍┰俪鲈旱奈?,也就沒話說了,當(dāng)然,我也說不出話來。是啊,醫(yī)療資源是大家的,咱可不能霸著!大姐昨天給母親打電話,說今天要出院,我讓大姐免提通話,只聽母親說:“求求人家醫(yī)生,讓鷹多住幾天,好干凈了再出院!”大姐耐心地解釋了一通,母親最后說:“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醫(yī)院,有生意都不做的!”我在寫字板上寫了一句話:我們那里的醫(yī)院主要是做生意,然后才是看病,人家這里的醫(yī)院主要是看病,然后才是做生意??上?,當(dāng)我寫完時,大姐已經(jīng)掛了電話,不然,我準(zhǔn)備讓她把這兩句話說與母親聽。
既然人家不讓住,那就只有出院了。因此,今天從一大早起,我就在微信朋友圈里不停地發(fā)信息,我要感謝并告知那些關(guān)心我病情的朋友們,我要出院了,請他們放心。說真的,我活了四十三年,從來都沒有像這回這樣,收到了如此之多的關(guān)愛與溫暖——住院期間,電話雖然沒了,但手機里卻收到了數(shù)以千計的祝福短信;住院七天六夜,年過六十的大姐和大姐夫輪流陪護(hù)我,晚上,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可是大姐和大姐夫卻只能斜靠在椅子上或者匍匐在我床沿邊瞌睡一會兒;外孫女高小米和夏萱賴在我的病床上不肯走,說小舅公開了刀成了啞巴好可憐,要翻跟斗給我看,好讓我解悶;信相則在長海醫(yī)院和東方肝膽醫(yī)院兩邊跑,那邊陪母親,這邊陪伴我;老炳和光頭兩位兄弟放下了公司所有的活,每天都要到醫(yī)院來陪我;蘇州的建榮和勤道相隔一天就來一趟,趕都趕不走;在上海工作的好朋友如楊巧、林增波、程泳波、楊振、周麗鶯、呂慧林、金津、蘇冬嬡等人根本不聽我的勸,我沒告訴他們病房號,他們就到醫(yī)院問,七問八問找到我的病房,于是,鮮花、藥材、營養(yǎng)品堆滿了病房;還有很多朋友從老家江西、北京、浙江、江蘇、福建、河南、陜西、廣東等地專程趕來醫(yī)院探望,我在寫字板上給他們寫道:“你們來肯定是準(zhǔn)備見我最后一面的吧?要不然犯不著那么遠(yuǎn)特意趕來的?。 迸笥褌冊趯懽职迳洗蛏蠋讉€大叉叉,一個個罵我是烏鴉嘴。
朋友們的關(guān)心沖淡了我的憂心與恐懼。我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到上海休了一周的假,現(xiàn)在假期滿了,我該回去了。加上人家醫(yī)院下逐客令了,我也只有回去了。所以,他們幫我收拾好了行李,文益同學(xué)專程來接我回廣豐,但是,我有幾件事必須要辦,辦完了才能走。第一件事是到對面的肝膽醫(yī)院去,我要跟信相的母親道個別,雖然她也馬上出院,也要回廣豐,但我知道,她的病情太重,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所以,我必須再見見這位跟我娘一樣疼我的嬸娘。然后,要跟給我做手術(shù)的溫醫(yī)生道聲謝,雖然今后一年里每個月都要來復(fù)檢一次,還會見到他,但是這聲謝謝是少不了的,當(dāng)然,我還要悄悄問下他,我到底有事沒事,我會不會很快就死,雖然我知道從他那里不一定聽到真話,但我還是想問問,安慰安慰自己。最后,我要跟那些照顧我一周的美麗的小護(hù)士們招招手,雖然,我沒能跟她們說過話,但是我得記住她們那明眸善睞的眼睛和溫柔多情的笑臉。
最后,我走了,在一大幫朋友的陪護(hù)下,我走了。我離開了長海醫(yī)院,我離開了上海,我把病情與瘟疫丟進(jìn)了黃浦江。我要回到美麗的大上饒,我要回到我日日牽掛的52棟,我要去見我天天想念的妻兒爹娘,我真的可以再見到他們了,真好!我決定,回去以后,我要慣著他們,母親不是要拜佛嗎?由著她去!老爹不是抽煙上癮嗎?由著他去!妻子不是喜歡購物嗎?由著她去!兒子不是喜歡上網(wǎng)嗎?由著他去!心情第一,快樂就好!尤其是兒子,我要對他說:人生之路,既長又短,既短也長,少年逆反,乃是常態(tài),人生必經(jīng),僅當(dāng)挫折。因此,我決定同意他休學(xué),只要他好好活著,只要他不做違法違規(guī)有損社會的事,只要他懂得尊敬長輩,能夠善待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讓他玩?zhèn)€痛快,相信他到了時候自然會覺醒的。而我,再也不要拘泥于一時一地之得失了。我問自己為何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我自己告訴自己:要是這回,這回那個了!再也出不了醫(yī)院了,再也回不了52棟了,再也見不著妻兒了,那么,我,還能管得了這些嗎?想起這些,我感覺自己掉進(jìn)一個好大好大的冰窟窿,打了一個老大老大的寒噤。
第65章 2015年4月14日(農(nóng)歷二月廿六),星期二
上?;貋砗?,我一直躺在床上靜養(yǎng)。
其實,除了說話的聲音輕一點、啞一點,我看上去跟常人無異,只要不開口,沒有人會將我當(dāng)成病人。
大家都知道我病了,因此很少來電話,偶爾手機響,我也不去看,都由妻子去接,但大都是房產(chǎn)公司的、裝修公司的、貸款公司的,或者是推銷假發(fā)票的。有時,有朋友來探望,都會事先發(fā)個信息來,我看到信息后,就讓妻子去電。今天上午妻子上班了,電話又響,我想反正妻子不在,我又沒法說話,干脆懶得理會,沒想到,這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我都已經(jīng)生氣了,準(zhǔn)備拼著喉嚨疼痛,拼著聲音嘶啞,也要接下這個電話并責(zé)罵對方一頓。待我從床上下來,來到客廳拿起手機時,才發(fā)現(xiàn),電話居然是母親打來的。
怎么回事???母親知道我不能說話的??!也知道這個時間點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啊,她怎么可能不斷地來電話呢?難道有什么急事嗎?就算有急事,也是通知妻子的??!到底怎么回事呢?我遲疑著接通電話,開了免提,傳來母親的聲音:“鷹,我知道你不能說話,我說,你聽著就是啊,三個事:第一,我的病好了,跟以前完全一樣了,你就放心吧;第二,這兩天的日子跟你的生辰八字合,你可以試著開開口,說說話,說輕點,自己跟自己說,要么對著墻壁說,會好得快些;第三,他們倆兄弟說你今年生病花了不少錢,養(yǎng)病又要花錢,還不能去掙錢了,所以說好了,今年52棟的水電費、物業(yè)費、我們開銷的費用,還有我拜菩薩的錢,你就不用出了,他們倆分?jǐn)?!?/p>
我有點急,想說:“那怎么行,他們倆收入都不高,日子并不寬裕,平常都節(jié)省得很,哪有余錢?。?52棟的開銷對于我來說,并不是什么大的負(fù)擔(dān),但對于他們倆來說,就是一筆大開銷了。我今年雖然不能掙錢,難道明年還不能嗎?”可是,我張著嘴硬是說不出話來,我那個急啊,真是沒法形容,憋了好久,終于吐出詞了,然而,語不成句,話難成章,聲音極度嘶啞,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說的是什么,最后,只有選擇放棄。
一直挨到中午。我邊說邊寫,連比帶畫,好不容易把母親的話傳給了妻子,妻說:“你暫時別管這事,別著急,好好養(yǎng)病,52棟的事,讓兩位哥哥先擔(dān)負(fù)一下,我看你恢復(fù)得不錯,已經(jīng)可以說話了,估計到下個月便能說清楚了,到那時,你再回去跟他們細(xì)談吧!”我想了想,覺得妻子的話很有道理。
忽然想起母親的話,讓我試著說說話,便找出我自己寫的書《我是城管》,咿咿啞啞地念了起來,妻子扯下兩團(tuán)藥棉塞住了耳朵。我白了她一眼,咿咿啞啞地說:“至于嗎?我說得有那么難聽嗎?”
第66章 2015年4月21日(農(nóng)歷三月初三),星期二
我實在閑不住,就去上班了。
當(dāng)然,我也能輕輕說話了。
他人要是認(rèn)真地聽,也能夠聽清楚我說的是什么。
當(dāng)然,他人聽不清楚我說話的內(nèi)容,手術(shù)后聲音嘶啞只占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仍然來自我那廣豐腔混搭的普通話。
我已經(jīng)上班了,自然就有事做。比如現(xiàn)在,我就斜靠在吉安賓館的床上,我被涂局長派到吉安開會,會議名稱叫作“江西省第二屆畬族文化藝術(shù)節(jié)?!蔽艺f我生病。涂局長說:“越大的會越?jīng)]事,你就負(fù)責(zé)去聽,把會議精神帶回來,不用你開口的!”果然,我都來一天了,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至于會議精神,我把會議材料看了,也就全部領(lǐng)會了,會議還沒有開完,我卻覺得可以返程了。
吉安市文廣新局很是好客,給與會者每人贈送了一套用我們上饒鉛山連四紙印刷的線裝書《歐陽文公集》,于我來說,這個才是我本次吉安之行最大的收獲。這會,我正翻看著歐陽修的詩文呢。忽然手機響,是母親來電。這些天,母親每天都要來個電話,她的意思是,我聲帶做了手術(shù),就像初學(xué)說話的小孩,天天都要練習(xí),每天都要說幾句,不能說太多,但也不能不說,所以,她每天都會來電嘮上幾句。我覺得母親可厲害了,因為她說的跟上海的專家說的是一樣一樣的。其實,我手術(shù)前是個話嘮,母親就是不來電話,我也一定會超額完成“學(xué)習(xí)說話”的任務(wù)的,但是她老人家不放心,她擔(dān)心我往電腦前一坐就是一天,擔(dān)心一天都沒人跟我說一句話,所以,她要親自打電話來,跟我說上幾句。其實我知道,母親來電話最主要的原因還不是這個,自我手術(shù)前從上海接她回52棟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我,她一是不放心我,二是想我了,因此,哪怕聽聽我的聲音都好,所以,就找了個“練習(xí)說話”的特好理由給我打電話了。她每次來電話,我都要說:“嬤,你放心,我活著呢!”而母親每次都要說的一句話是:“今天聲音比昨天要好一點了!”天天如此。
現(xiàn)在,母親來電話了,沒等我開口,她就一個勁地說開了:“鷹,今天是三月三,以前我們在老家時,今天就要浸糯米,做水酒了,三月三做的水酒好喝,又香又甜,還不會酸!”母親的話讓我想起很多,記得以前,一到三月三,母親就會蒸一甑糯米飯,伴上酒曲,放在一個木桶里,用棉花襖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再后來七弄八弄,就變成了水酒,然后珍貴得什么似的,不是貴客,是絕對不會拿出來喝的。我小時候,本來不會喝酒,但見母親和姐姐把這水酒當(dāng)成寶貝,便以為很好喝,往往偷喝一點,沒想到根本沒有冰糖水好喝,便認(rèn)為母親和姐姐好傻,拿那么好吃的糯米飯做成這個,還把這么不好喝的東西當(dāng)成寶貝。長大以后才發(fā)現(xiàn),農(nóng)歷三月三釀成的水酒確實要比其他時段釀制的水酒要好喝,但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破譯其中的原因,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中國人民在長期的生活和生產(chǎn)實踐中,積累了許許多多的經(jīng)驗,有些到現(xiàn)在還解釋不出原因。但是,成長后困擾我更多的倒不是這個,而是另有其事。農(nóng)歷三月三在中國是個神奇的日子,據(jù)說跟女媧和伏羲有關(guān),又據(jù)說跟王母娘娘的蟠桃會有關(guān),還據(jù)說是道教玄武真君的生日,又有人說三月三是中國情人節(jié),幾十個少數(shù)民族把它當(dāng)成大節(jié),載歌載舞相親約會,比如壯族,三月三是歌圩節(jié),比如畬族,就是我今天來參加的畬族藝術(shù)節(jié),也是傳統(tǒng)留下來的盛大節(jié)日??墒?,在我的老家,三月三卻選擇了釀制水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母親也不知道,只是說:“上輩人傳下來的!”這個問題迷惑了我很久,直到今天都沒有找到答案。
母親一直說著,我其實走神了,她后面說的我壓根沒有聽見。直到母親放高聲音:“鷹,鷹,你聽著嗎?”我才反應(yīng)過來說:“噢!聽著呢?你說啥了?三月三嗎?又想做水酒了?”母親說:“做什么水酒啊,現(xiàn)在超市什么都有,水酒也有?!蔽矣终f:“三月三做水酒,人家要么辦廟會,要么對山歌,可好玩了,我今天都要樂壞了!”母親警覺地問:“你說什么?你今天去哪了?”我知道說漏嘴了,干脆說個清楚:“我們涂局長讓我到吉安開個會,你放心,一不會勞累,二不用說話,沒關(guān)系的,你就放心吧,我這一天走走看看,很好玩,很開心?!蹦赣H松了口氣:“開心就好,要注意身體啊,哪有生病了還讓出差的,還說你們涂局長不糊涂!”我知道接下去肯定要問我吉安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又有什么好玩的了。果然,母親批評完我的領(lǐng)導(dǎo)后又問:“吉安在哪里???好玩嗎?”我會心一笑,心想這個說來話長,從何說起啊?但想想還是給母親簡單地說了兩個故事:“吉安曾經(jīng)出了個很厲害的人,叫歐陽修,官當(dāng)?shù)煤艽?,跟宰相一樣大,文章寫得更好,文曲星下凡,但是,這個人小時候很苦,自小死了爹,買不起紙筆,母親就用荻稈在地上教他寫字,后來考上了進(jìn)士,特別厲害!”母親聽說人家自小死了爹,就起了同情心,唏噓起來。我接著說:“這個歐陽修跟我們廣豐還有點關(guān)系呢!”母親一下子來勁了:“怎么?他到過廣豐嗎?在廣豐有親戚嗎?”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哪跟哪啊,母親也真是會扯。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歐陽修出生那個縣叫作永豐縣,我們廣豐縣以前也叫永豐縣,一模一樣的名字,清朝雍正年間,調(diào)整行政區(qū)域,發(fā)現(xiàn)了同一個江西省有兩個永豐縣,決定改掉一個,因為歐陽修的名氣大,就保留了他那個永豐縣,而我們縣,因為當(dāng)時的上饒叫廣信府,就取了個廣字,又保留了個豐字,合在一起叫廣豐縣,我們廣豐就是這樣來的,縣城仍然叫永豐鎮(zhèn)。”電話那頭傳來母親驚訝的聲音:“原來我們廣豐是這樣來的?”我想,要是我在52棟,母親肯定又要大聲將我剛講的廣豐縣名的來歷轉(zhuǎn)述給老爹聽,可是現(xiàn)在,一是路途遙遠(yuǎn),電話費錢,二是母親似乎想起我的病情了,她匆匆地說:“你不能講太多的話,今天已經(jīng)講多了,好了,好了,不講了,我掛了,掛了啊,明天我不打電話了,你少說幾句啊!”接著,母親掛斷了電話。
放下手機后,我開始想象52棟正要發(fā)生的事——母親附在老爹耳朵邊上大聲說話,說我在吉安,說吉安出了個很厲害的人,說廣豐縣以前不叫廣豐縣,并不止一遍地講述廣豐為什么要改名字。而老爹,肯定又是這副樣子——張著沒有牙齒的嘴,憨憨地笑著,也不知聽懂沒聽懂,他都會說一句:“是不是啊?”當(dāng)然,老爹這句話并不是質(zhì)疑,而是他特有的肯定的方式,意思是:原來這樣??!
第67章 2015年4月24日(農(nóng)歷三月初六),星期五
我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回廣豐沒到52棟了。時間雖然不算很長,但總感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期間經(jīng)歷了母親病危送上海醫(yī)治、自己檢查出重癥動了手術(shù)、好朋友李信相的母親肝癌晚期手術(shù)失利等重大人生變故,加上兒子逆反休學(xué)專門玩游戲,這一切,讓我一度產(chǎn)生了活不下去的念頭。
而現(xiàn)在,我好歹也算是到過鬼門關(guān)口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的人,因此,自認(rèn)為比以前要通透一些了,就算是生死,也似乎看淡了一些,或者說是更加宿命了一些,甚至可以理解為消極了一些。我一路上都在想,要是這次母親走了,我會怎樣呢?或者我走了,母親又會怎樣呢?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時不時就跳將出來,已經(jīng)影響我駕車了,我連忙把車子停在路邊,我得歇歇,我搖搖頭、揉揉眼,聚了聚神,過了好一陣,才重新啟動車輛,不一會兒便到了52棟。
好多人等著。在52棟樓下小廣場等著。
母親、老爹、二姐、二哥、三哥,還有很多很多家人和朋友。
他們歡笑著,開心地笑著,燦爛地笑著。
我下得車來,說:“就差點買掛鞭炮來放了吧!”
我被簇?fù)碇氐轿堇?。我忽然有了淚奔的沖動,剛剛在路上想的事情終于在這里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不管是母親走了,還是我走了,都將看不到這里的一切了,看不到這里的人和物了,看不到老爹佝僂的背和癟陷的嘴了,看不到朋友和家人的身影和笑臉了。而現(xiàn)在,阿彌陀佛,謝天謝地,母親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因此,眼前這一切,一樣一樣地映入我的眼簾,不禁讓我熱淚盈眶。母親走過來,她輕輕地?fù)ё∥遥p輕地拍著我的后背,輕輕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菩薩保佑你百病消除,長命百歲!”母親這一摟一拍,讓我瞬間想起小時候的事,小時候我調(diào)皮不聽話,不是攪渾了人家的池魚,便是毒死了人家的雞鴨,怕大人用竹梢打屁股,便躲起來不肯回家,害得家人滿山坳野地到處亂找,最后在亂墳堆里找到已經(jīng)睡著的我,母親也是這樣摟著我,輕輕地拍著我,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母親把我拉到高柜前,她讓我彎腰禮拜,要在平日,我肯定不干,或者要跟菩薩開個玩笑,但是今天,我溫順得像只羔羊,母親讓我禮拜,我就禮拜,讓我雙手合十,我就雙手合十,讓我添加供果,我就添加供果。母親很是滿意,她笑吟吟地說:“我就說嘛,我們鷹做了那么多的善事,怎么可能有事呢?”我終于沒有忍住,終究還是跟母親開了個玩笑:“我做了那么多善事,那菩薩怎么不保佑?。吭趺催€讓我生病?。俊蹦赣H瞪著眼說:“菩薩當(dāng)然保佑了,你這孩子真傻,人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哪有不生病的?關(guān)鍵是,這病有輕有重,有救沒救,這人有善根,自有福報,就說你,工作一直那么累,天天加班,還熬夜寫文章,又喝酒,還喝那么多,我以前就說過你的喉嚨老啞老啞的,可你就不肯去看,我都擔(dān)心死了,所以這次啊,菩薩讓我生個病,知道你孝心重,會送我去上??床?,結(jié)果我啥事沒有,而你卻檢查出了問題,再往下拖就遲了!這不是菩薩保佑是什么?凡事都有因果,你勞累是因,生病是果,你孝順是因,及時發(fā)現(xiàn)病情是果,明白了嗎?”母親一會兒講菩薩保佑,一會兒又講因果報應(yīng),雖然有點混亂,但我聽著,還真有那么點意思。醫(yī)生確實說了,說再晚三個月,最多半年,如果還不治療,就百分百的聲帶癌。而母親,偏偏就這個節(jié)骨眼上生了一場“假”病,就將我引到上海的大醫(yī)院去了。這難道真是巧合嗎?當(dāng)然,我可以理解成巧合,但是,整天阿彌陀佛長觀音菩薩短的母親,當(dāng)然就認(rèn)為是老佛之功,菩薩之勞了。我本來想反駁母親的,但看到母親一臉的虔誠和歡喜,就打住了,我決定順著她,讓她高興點,于是我說:“嬤,看來,你的菩薩真的沒有白拜,你的經(jīng)文真的沒有白念啊,好像真的顯靈了,不然,哪有這么湊巧的事???”母親聽了十分歡喜,看來,我順著她是對的??吹侥赣H這么高興,我也十分高興,我對母親說:“你放心吧,你以前不是給我算過命嗎?說我能活93歲的?。 蹦赣H忽然生氣地說:“那個算命的人亂說的!”我和大家聽了一愣,一時間不明白母親的意思,母親接著說:“那個算命的人真是亂說的,誰說我們鷹活93歲了,肯定能活120歲的!”
嘿!我這個老嬤,還懂得黑色幽默呢!
第68章 2015年5月18日(農(nóng)歷四月初一),星期一
前天上午,母親來電話,說:“今天禮拜六了,你要回廣豐嗎?”我說:“我在鉛山呢,陪客?!?/p>
昨天上午,母親又來電,我接通電話搶先說:“今天禮拜天了,你要回來嗎?要回來我多買點菜!”母親笑了起來:“你客人還沒走?。俊蔽艺f:“我今天要回廣豐的!”母親果然說:“那我去買菜啊,你一個人嗎?”我連忙說:“你少買點,我今天雖然在廣豐,但是不到52棟的,我陪阿成老師和楊阿姨去十都看看王家大屋,看完后回上饒,明天要送他們?nèi)ツ喜龣C場的?!蹦赣H顯得很失望:“這么說,不回來了?你陪客人?。靠梢⒁馍眢w了,千萬別喝酒!”
今天上午,我把阿成老師和楊阿姨送到南昌機場,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來,我在上饒沒有停留,直接來到52棟。我忽然出現(xiàn)在母親面前,她嚇了一跳:“你,你沒說要回來??!”我說:“哎喲,我的老嬤,我沒說回來就不能回來了?你昨天和前天不是說要買好吃的嗎?于是我就回來了!”母親有點不好意思:“你不是說不回來了嗎?所以就沒有買了,就我們兩個老人,對付對付就過去了。”聽母親這么一說,我趕緊看餐桌,一個小盤子,幾片柚子皮。再打開冰箱,除了幾根蔥,幾個雞蛋,就啥也沒有了,冷凍層里也沒看見啥,只有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是凍結(jié)在一起的幾片魚塊。我很不高興,陰沉著臉說:“我的老嬤,你們就吃這個?。磕銈儾怀院?,會生病的,不要這么節(jié)省好不好,省下的幾個錢還不夠看病吃藥呢!”母親解釋說:“沒有節(jié)省啊,就是這雨下個不停,路滑,不愿去超市?!边@回輪到我不做聲了,我在自責(zé),是我和哥哥們不對,我們應(yīng)該想到這一點的,這連綿不斷的雨水,害得母親不敢去買菜,我們?yōu)槭裁淳蜎]有想到這一層呢?我們應(yīng)該給二老買好菜的啊,但是,我們沒有,我們壓根就沒有想到這一層,這是多么不對??!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馬上說:“亞光打過電話的,說要給我買菜,我看還有點菜,就讓他別買了,怕他騎摩托車打滑,萬一摔倒了怎么辦?他本來腰就不好!又估計這兩天會晴,想等天晴了再去買,安全點?!蔽艺f:“難怪你天天給我電話,原來我不回來你就可以不用買菜了,是不是?這么說,要是我今天不回來,你們是不是打算吃白飯了?”母親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會,不是還有幾個雞蛋嗎?”
接著,我拿起雨傘,說:“走,我陪你去買菜!”看見我們要走,老爹趕緊擠到門口,母親說:“這么大的雨,你別去了,又不是去玩,有什么好跟???”接著對我說:“鷹,我不去買菜,還有個原因,就是這個老頭,真討厭,他死活要跟著去,摔倒怎么辦?所以,我干脆懶得去了?!蔽野牙系缴嘲l(fā)上,把電視打開,調(diào)出一個抗日劇,跟他說:“你看電視,我們?nèi)ベI菜,家里就一把雨傘,所以,你不能去!我們很快就回來的?!崩系鶝]有坐下去,他朝陽臺看去,我順著他的目光,嘿,陽臺上居然有一把雨傘。我連忙走過去,收起那把雨傘,指指陽臺外,說:“你看,雨好大,我和嬤一人一把雨傘,都會淋到雨,你真的不能去?!崩系蛔雎暎叩疥柵_上,看了看外面,不情愿地說:“那,那你們快點啊,買了菜就回來??!”就像小時候,爹爹帶我去廿四都趕墟,把我往街邊角落一放,說:“你在這里等,別亂走啊,我去買東西了!”我一定要跟去。爹爹就給我買一片糖糕,我于是惴惴地說:“那,那要快點啊,買了東西就回來啊!”
一個小時后,我和母親回到52棟。我們買了好多好多菜,有肉,有排骨,有豬肝,有活蝦,有白豆腐,有辣椒,有青菜,有綠豆粉絲,有土豆,又買了醬油、陳醋、生姜、大蒜子、糯米酒,還給老爹買了蛋糕和桃酥餅。母親氣喘吁吁地對老爹說:“老個,這回你有的吃了,你看看,多不多?”老爹把母親給他的蛋糕和桃酥抱在懷里,樂呵呵地進(jìn)了房間,母親輕輕地對我說:“鷹,你爹真有意思,他還會把這些東西藏起來,不給別人吃,有時有客人來,我找不到東西招待,就把他藏起來的東西拿出來待客,他不知道那是他的東西,后來發(fā)現(xiàn)沒有了,就懷疑自己放別處了,結(jié)果到處找都找不著,我問他找什么,他還不肯說,真像個小孩?!蹦赣H這話又讓我想起小時候,因為我最小,大人們總會給我一些吃的東西,我呢,舍不得吃,就會藏在某個地方,往往被三哥偷去吃了,就會急得什么似的,到處找,就像現(xiàn)在的老爹,當(dāng)然什么都找不著了。
飯后,母親問我:“今天星期一,你怎么不去上班???”我回她說:“我們涂局長照顧我,說我動了手術(shù),把我的工作任務(wù)調(diào)輕了,讓我自由掌握時間,想上班就去,不想上班就在家休養(yǎng)!”母親松了口氣:“這樣啊,看來你們這個姓涂的局長還不錯啊!”我說:“你不是說他姓涂,就很糊涂嗎?”母親哈哈一笑:“可他這事辦得可不糊涂!”我說:“老嬤,我們這樣議論人家,我們涂局長該打噴嚏了吧!”
第69章 2015年5月26日(農(nóng)歷四月初九),星期二
這兩天母親的電話來得特別勤。
前天星期天, 我回52棟,說要到上海復(fù)檢,她就擔(dān)心得睡不著覺了。我是上個月2號動的手術(shù),上個月29號做過一次復(fù)檢,溫醫(yī)生說,聲帶上有白色附著物,但懷疑是刀口未恢復(fù)所致,無法斷定是不是白斑復(fù)發(fā),說要下個月復(fù)檢后再說。所以,母親對我這次復(fù)檢相當(dāng)重視,她堅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一手抓科學(xué),像醫(yī)生那樣囑咐我不要大聲說話,不要吃辣椒,不要喝酒,不要喝太燙和太冷的東西;一手抓迷信,反復(fù)向高柜里的菩薩禱告,祈求菩薩保佑我病情痊愈,早日康復(fù)。
昨天,我來到上海,老炳和光頭剛從火車站接到我,母親的電話就來了:“記得,不要喝酒??!要注意辣的燙的,少說話?。 钡斤堻c時,她又來電話了,交代了同樣的話。晚上才八點,她又來電,交代說:“早點睡啊,明天一早要去醫(yī)院呢!”今早上才六點鐘,她又來電了:“起來了嗎?早點去醫(yī)院,不然會拖到下午的!”
今天上午折騰了一上午,排隊、掛號、開檢查單、交費、做電子喉鏡,直到十一點半,才輪到溫醫(yī)生給我看喉鏡圖,溫醫(yī)生認(rèn)真地看著,我極度緊張地盯著溫醫(yī)生看,偏偏這時,母親的電話又來了,我忙不迭地按了拒接,溫醫(yī)生終于笑容滿面地說:“恢復(fù)得不錯,沒有發(fā)現(xiàn)白斑,但聲帶充血,腫脹得厲害,注意發(fā)聲,話不宜過多,開點藥吃下,下月底還要來復(fù)檢??!”
我一走出溫醫(yī)生的辦公室,就給母親回電話了:“醫(yī)生說,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好的,但仍然要保養(yǎng),下月還得檢查?!彪娫捘穷^,傳來一聲“阿彌陀佛!菩薩顯靈!”我搖搖頭,掛了電話,心想:我的老嬤,這回你應(yīng)該睡得著了吧!
沒想到,還沒完呢!晚飯時,母親又來電話了:“你不要說話,聽著便是,不要以為檢查了沒事就又喝酒啊,下月不是還要檢查嗎?就是說,還沒有好利索,所以,不該吃的東西不要貪吃!我知道你上海朋友多,今天這個邀,明天那個請,你禁得住不喝酒啊?我看你還是明天就回來吧,回來后向領(lǐng)導(dǎo)請個假,多歇幾天!”母親這個電話來得及時,因為當(dāng)時,上海幾個朋友正在商量著留我玩幾天,他們準(zhǔn)備輪流做東,借我恢復(fù)不錯這個由頭搞聚會呢,我正好拿母親的囑咐當(dāng)作殺手锏,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鼐芙^了朋友們的挽留,當(dāng)然,我話也沒有說死,給自己留了條后路,我說:“這樣,反正今年我每個月都要來復(fù)檢一次的,當(dāng)溫醫(yī)生說我徹底沒事了,宣布我可以喝點紅酒了,我再多待幾天好不好,到那時我還可以喝點紅酒,現(xiàn)在我才不留呢,光看著你們大吃大喝,我的喉嚨豈不更加癢癢了?”
第70章 2015年6月21日(農(nóng)歷五月初六),星期日
我前天下午就回到52棟了。
不久前接到通知,組織上派我前往北京工作三個月,從7月初到10月1日,協(xié)助國家、省、市信訪部門,做好信訪和接訪工作。因此,借端午過節(jié)之機,回52棟陪伴二老幾天,畢竟,這一去就是三個月?。?/p>
昨天是端午,我陪護(hù)著二老前往豐溪河邊,觀看了龍船比賽。雖然官方?jīng)]有組織規(guī)范的大型的龍船賽,但河面上仍然飄蕩著三十四只龍船,場面壯觀,鑼鼓喧天,河岸上也是人山人海,人頭攢動。二老像小孩子一樣,手里提著粽子和水壺,找到一處好位置,一待就是兩個小時。我呢,坐在河濱公園一株柳樹下納涼,玩起了手機。朋友圈里被兩大內(nèi)容刷爆了,一是全國各地的龍船比賽場景,還有就是父親節(jié)的內(nèi)容。
看完龍船回到52棟后,老爹有點不適,似乎中暑了。我給他吃了八粒藿香正氣丸。見老爹不舒服,母親著急了,她一急便數(shù)落起老爹來:“這老頭現(xiàn)在就是個小孩,從初一龍船下水就嚷嚷著要去看,那龍船都看了幾十年了,有什么好看?。恳膊恢陌a怎么那么大,也不怕熱,還看一下午,現(xiàn)在中暑了,上痧了,舒服了吧?”估計是順風(fēng),老爹正好聽到了母親這一段數(shù)落,他似乎有點不服氣,但也只能訕笑著說:“你不喜歡看???你數(shù)龍船有幾只,比我還起勁,你喊青龍加油,比我更大聲,你不喜歡看???”母親拿老爹沒有辦法,就大聲說:“那你有本事就別中暑,別吃藥,別讓我給你刮痧!”母親又轉(zhuǎn)身對我說:“鷹,你看,你爹還賴我呢!他要不吵著去,我會跟他去嗎?”我忙說:“我的老嬤,你們都不喜歡看,是我喜歡看,是我要你們倆陪我去看龍船的,好不好?”我這么一說,母親不做聲了。
一夜相安,平靜無事。
清晨。一縷沁人心脾的清香逼醒了我,是粽子,是小姑姑用黃金根煮的竹葉糯米粽子。我一睜眼,母親站在床前,手里端著一個盆子,盆子里是褪去竹葉的松黃的裸粽,我坐了起來,嘿,老爹也坐起來了。母親說:“鷹,你爹耳朵聽不清楚,可鼻子倒是很靈,瞧他剛剛都在打呼嚕,可粽子一來,他就坐起來了?!蔽遗み^頭,見老爹正在做深呼吸,顯然是在吞吐著粽子的清香。
我從母親手里接過盆子,遞到老爹眼前,說:“今天是父親節(jié),請你吃粽子?!蹦赣H問:“你說什么?什么節(jié)?”我想,這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都是洋節(jié),不必說與母親聽,便說:“沒什么節(jié)啊,我說端午節(jié)的粽子呢!”當(dāng)然,也有對這種清香反應(yīng)遲鈍的人,睡在客廳沙發(fā)上的兒子就沒有感覺到,他對這滿屋的清香竟然無動于衷,仍然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八點半,才被我叫醒。兒子最近處于休學(xué)階段,專注于游戲,日夜顛倒,很多親友為此很是擔(dān)心,但我堅持認(rèn)為,所謂的調(diào)皮、搗蛋、貪玩、逆反,都是孩子成長過程中正常的表現(xiàn),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只要孩子的基本面是好的,就不值得擔(dān)憂,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少年調(diào)皮頑劣,成長后大有作為的,那可是比比皆是啊,何況,我兒子還不至于頑劣呢,因此,我從來都不會因為兒子休學(xué)一事而憂心,只是妻子想不開,經(jīng)常愁眉苦臉,害得我也會受到感染,偶爾會產(chǎn)生煩躁的情緒。今天,兒子倒是挺乖,表現(xiàn)不錯,我讓他快點洗臉吃飯,說今天是父親節(jié),要他跟我和爺爺照相合影,兒子居然很愉快就答應(yīng)了。
兒子左擁著爺爺右抱著奶奶照過相后,就玩他的游戲去了。我陪老人看電視,電影頻道正在播放《父子》,顯然是專門為父親節(jié)而放的影片。就在這時,李信相同學(xué)來電話,我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手機里傳來信相低沉但平靜的聲音:“我娘凌晨時走了?!毙畔嗟穆曇綦m然平靜,但我卻感受到隱含在其中的疼,深深的疼。我沉吟了一下,說:“我馬上就來!”
母親說:“你去燒個香吧!”我看了看母親,又看看正在看電視的老爹,長嘆一聲:“我的老爹、老嬤,你們兩個人啊,真的要乖點了,真的要好好聽我們的話了,不要再節(jié)省了,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保養(yǎng),得給我多活幾年啊!”
第71章 2015年7月4日(農(nóng)歷五月十九),星期六
母親用兩個濕毛巾墊著,從高壓鍋里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燉雞蛋,她一邊呵氣一邊說:“鷹,快吃,趁熱吃!”我把老爹也拉了過來,母親說:“高壓鍋小,放不下兩個碗,我另外再給他燉!”我說:“我哪里吃得下四個圓雞蛋,就算吃得下,也不能吃,蛋黃都是脂肪呢!”母親說:“下面的紅棗有骨頭,就不要給他了?!?/p>
我正吃著紅棗,母親打起了電話,她催促哥哥姐姐快點過來,說馬上要吃飯了。我三下兩下就吃掉了兩個雞蛋白和所有的紅棗,然后到廚房幫母親理菜,母親堅持不讓我理,說菜臟,說我衣服白,會弄臟了我的衣服,讓我在一邊看著,母親又說:“你要是覺得沒事做,就跟我說說話,說說去北京的事,說說毛主席的事?!?/p>
于是,我就跟母親說開了,我首先說了天安門廣場的事,母親問我天安門廣場大不大,問有沒有廣豐的月兔廣場大?我忍不住笑了,我說:“我的老嬤,你這么聰明的人,好好想想,天安門廣場,那是什么地方啊,起碼放得下幾十個月兔廣場??!”母親驚訝地說:“天!那得有多大???”然后我說了故宮的事,說故宮就是以前皇帝上班和生活的地方,說有多豪華就有多豪華,說有多氣派就有多氣派,母親可不理會它豪華不豪華,氣派不氣派,她居然問我:“是不是小燕子生活的地方?”我開始沒有反應(yīng)過來,細(xì)細(xì)想了一下,才明白她說的是電視劇《還珠格格》,只好搖頭苦笑,說:“是啊,就是小燕子生活的地方?!蔽艺嫦敫嬖V母親,小燕子只是電視劇里編造的人物,壓根就沒有這么個人,可是實在不忍心掃了她的興,于是憋著沒說。接著我說起了長城,我剛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就被母親打斷了,她說的話比我還多,她說的是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母親的記性不錯,居然能把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整個故事講完,還能說出孟姜女的丈夫范喜良的名字。母親講完孟姜女的故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她一直在講,而我卻一直聽著,于是不好意思起來,說:“這孟姜女的故事,我們?nèi)迦硕贾赖?,一代接一代往下傳的,可惜你們不再說給小輩們聽了?!蔽艺f:“這孟姜女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從小到大,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不過,現(xiàn)在的小輩們才不會聽這些故事了,他們有他們的玩法。”
母親忽然說:“差點忘記了,快給我講講毛主席的事。毛主席是不是也在小燕子生活的地方上班???聽別人說毛主席百年后一直躺在水晶棺里的,是不是?。俊蔽抑滥赣H這輩人對毛主席充滿了感情,在她們眼里,毛主席是神一樣的人物,以前在老家,母親在香案上就擺過毛主席的像,每逢初一和十五禮佛時,也會在毛主席的像前插根香。我跟母親說:“第一,小燕子生活的地方,以前是皇宮,現(xiàn)在變成了博物館,叫作故宮,變成旅游的地方了,毛主席和周總理他們在離故宮不遠(yuǎn)的地方上班,那個地方叫作中南海。故宮門前那個廣場就是天安門廣場,天安門城樓上掛著毛主席的像,毛主席逝世后沒有安葬,一直躺在水晶棺里,在天安門廣場上建了一幢樓,專門安放毛主席的水晶棺,供全國人民瞻仰。我都去過好幾次了,每次去都鞠了躬,都敬獻(xiàn)了黃色的菊花?!笨粗赣H疑惑的眼神,我馬上解釋說:“那里不能點香燒紙的,只能送幾枝菊花!”母親忽然說:“我們實在是老了,要是年輕點,也可以去拜拜他!”母親這話讓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責(zé),我居然沒有帶父母親去過北京,我以為她只信觀音菩薩,所以帶著二老專門去過一趟普陀山,但我忽略了父母親對毛主席的特殊感情,我想,我或許應(yīng)該帶二老去趟北京,了卻父母看一眼毛主席的心愿。正想著,敲門聲起,是二姐和哥哥他們來了。
母親燒了不少菜,很是豐盛。二姐說:“怎么不早點叫我啊?我來幫你燒!”母親說:“又沒有很多人,就五六個菜,一點都不費事?!庇终f:“鷹明天去北京上班,要去三個月,叫你們來陪他吃頓飯?!蔽艺f:“吃飯是小事,主要想跟你們商量一下,我這一去就是三個月,所以,你們就要多來這里了!不僅要多陪陪他們,還得監(jiān)督他們,這兩個老人太節(jié)省了,動不動就吃醬菜下飯,平常是因為我回來得勤,她才會去買菜,現(xiàn)在,我三個月不回來,她肯定會非常節(jié)省的。所以,要天天有人盯著他們,督促他們多買些好吃的東西,魚啊肉啊不要缺了?!倍阏f:“是啊,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這吃菜要得幾個錢?。烤褪巧岵坏?!”母親說:“我們每年用很多錢的,不說別的,光拜菩薩就要花不少錢?!倍缯f:“因為拜菩薩要花錢,就舍不得買菜了?”我說:“老嬤,你好好聽我說,你倆都八九十歲的人了,就算活過一百歲,又有幾年?就算你天天拜菩薩,又花得了幾個錢?這樣,你菩薩當(dāng)然要拜好了,但是吃也要吃好,兩樣都不要省,好不好?你們要是不吃好喝好,到時候身體差了,容易生病,一旦生病,什么錢都去了。記住啊,我在北京太遠(yuǎn)了,別讓我擔(dān)心?。 蹦赣H說:“你就放心去北京吧,我保證每天都去超市買菜,好不好?”
第72章 2015年7月7日(農(nóng)歷五月廿二),星期二
到北京才三天,可是母親的電話已經(jīng)來過不止十次了。
前天,我是乘坐高鐵G28次列車進(jìn)京的,這班車的始發(fā)站是福州,上饒開車時間為11點24分,下午5點35到北京南站。上午11點,我還在候車,母親來電話,問我到?jīng)]到北京,我說:“我的老嬤,我會飛啊?還沒上車呢!”母親說:“我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剛醒過來,睡迷糊了,還以為到傍晚了,現(xiàn)在是幾點???”我說:“你昨晚又整夜沒睡覺吧?唉!別擔(dān)心我,不就是個北京嗎?我以前不也常去的嗎?就像你到菜園子摘菜,來去自如?,F(xiàn)在11點了,可以燒飯了!”
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滕忠福到北京南站接我,他說先吃飯,直接把我接到405米高的中央電視塔,我們在238米高的觀景臺極目遠(yuǎn)眺,放飛心情,然后到旋轉(zhuǎn)餐廳用餐。這時,手機響,滕忠福說是我老婆的電話,我跟他說是老母親的,滕忠福不相信,我笑笑,打開手機,是母親的,我說,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個電話了,肯定問我到?jīng)]到,安全不安全,晚上還會打一個,問我安頓好沒有。我接通電話后,沒等母親開口,直接大聲說:“已經(jīng)平安到達(dá)北京,同學(xué)接我出來吃飯,這里人多,聽不清楚,等晚上到駐地安頓好后再給你打電話!”我怕母親沒有聽清楚,又重復(fù)了一遍,然后掛了電話。
果然,晚上9點,我在整理房間,母親又來電話,問我做什么,又問我房間大不大,東西齊不齊,有沒有電視,安沒安空調(diào),又問我吃飯方便不方便,習(xí)慣不習(xí)慣,最后還再三囑咐:“你北京朋友多,這一待就是三個月,少不得有人請客吃飯的,你可不能耳朵頭軟了,經(jīng)不得勸,一定不能喝酒??!”我知道這才是母親的重點。
昨天一大早,母親又來電話,問:“你有早起的習(xí)慣,現(xiàn)在是不是又到街上去了?”我回她說:“是啊,我早就起來了,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鍛煉鍛煉身體,順便看看這里的街道干凈不干凈,整齊不整齊?!?母親有點擔(dān)心地問:“這千遙萬里遠(yuǎn)的,移了地、挪了窩、換了床,屋里又是一個人,你睡得好不好啊?”我說:“哈,這個你就別擔(dān)心了,我是老出差啊,你不是給我算過命嗎?說命中注定我要走四方吃四方的嗎?放心,我不怕生地也不認(rèn)生床,一覺睡到天大亮,二覺睡到米飯香,可好睡了!”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的低語:“那就好!那就好!”
類似的電話,母親在三天時間里來過十多次了。今天是第三天,就在剛才,母親打來了第四次電話,她說:“這幾天眼皮老跳,一大家人就你走得遠(yuǎn),不放心,就多問了些事,現(xiàn)在,你在北京的情況也清楚了,工作和生活也穩(wěn)定了,從明天起,我沒事就不打電話給你了,免得影響你工作,也省點電話費,你自己小心就是,別擔(dān)心我和你爹,我會去買菜的!今天就買了36塊錢肉,你放心吧!”這幾天母親的電話來得密,我確實有點煩,但現(xiàn)在,當(dāng)她說不打電話時,我卻生出一股淡淡的歉意,母親肯定從電話里捕捉到我不耐煩的情緒了。
放下手機后,我靠在床上,我想睡,卻怎么也睡不著。我一骨碌坐了起來,我把桌子拖到床前,把電腦打開,我翻出文件夾,打開了家人的照片與視頻,把母親八十歲生日的視頻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73章 2015年9月6日(農(nóng)歷七月廿四),星期日
中午后,我在房中無聊得很,便將床、桌、餐具、飲水機、掛衣柜等拍了下來,上傳到微信朋友圈,然后寫下了以下這些文字——
這幾個月離家工作,生活確實有點情況,下面這些圖片是我亂糟糟的臥室和雜亂無章的物品。昨天空調(diào)壞,窗戶開,蚊子飛進(jìn)一大堆,叮得俺一夜無眠,只好讀書作文到天亮。上午,俺認(rèn)真總結(jié)了這三個月的工作,情況是這樣的:每晚住房60元,要被蚊子抽血50cc,每天三餐26元,稍晚一點連湯都沒了。這段日子我的工作和生活概括起來是“十個基本”:
工作基本靠講(做來京上訪群眾的思想工作);
交流基本靠喊(我聲帶手術(shù),不喊別人聽不清);
吃飯基本靠搶(食堂控制成本,晚到?jīng)]飯);
睡覺基本靠挨(蚊子成群偷襲難以入睡);
出行基本靠站(擠公交乘地鐵無座位);
購物基本靠砍(當(dāng)家方知油鹽貴,學(xué)會了砍價);
會友基本靠膽(工作任務(wù)特殊);
娛樂基本靠侃(跟90后小年輕侃大山取樂);
老婆基本靠想(夜深人靜時會想起老婆);
母親基本靠瞞(怕母親擔(dān)心)。
你說俺苦逼悲催嗎?
其實,與學(xué)生時代相比,我已經(jīng)幸福多了,起碼吃穿不用發(fā)愁。與工作組的小年輕們相比,我的待遇好多了,住的是單間,常在外面的小餐館加餐,常有朋友來宴請,常有各種活動參加,不但能擇機到北大、清華聽講座,還能到國家新聞出版總局參加讀書會,聽金一南先生講國際軍事形勢,還可以到馬連道茶市喝茶、聊茶、觀茶藝,還能夠去參加好朋友白榮敏的作品研討會。工作組的領(lǐng)導(dǎo)和其他同志因為我聲帶有病還讓我減少工作量,不到萬不得已,不讓我接訪。我仔細(xì)一想,覺得很溫暖,很幸福,于是,便又知足了。
寫完上述文字后,我往床上一躺,準(zhǔn)備午睡。還沒睡著,母親來電話了,她老人家說:“你這兩天怎么樣啊?我昨晚做夢了,夢見你生病了,你是不是伙食不好,生活不習(xí)慣???”母親的問話讓我想哭,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啊!雖然工作不累,生活不苦,但孤身在外仍有諸多不便之處,尤其是孤獨,想家!尤其是我剛剛寫完這“十個基本”,雖說是調(diào)侃玩鬧,但母親這個時候來電話,仍然勾起了我無限的傷感。但是,對著手機,我只能笑著說:“沒有啊,我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身體也好,你不常說夢是反的嗎?你夢見我生病,反而說明我的身體很好,是不是啊?”
掛了電話后,我一把扯過毯子,蒙頭蒙臉地蓋了起來。
第74章 2015年9月19日(農(nóng)歷八月初七),星期六
我手里握著一長一短兩串佛珠,本來是昨天就要買的,因為昨天是農(nóng)歷八月初六,母親82歲生日。但昨天有上饒的群眾到北京上訪,上訪群眾尋死覓活的,情緒激昂,我接訪去了。今天沒有接訪任務(wù),又是星期六,于是一大早就上街了,七挑八選,最后給母親選了兩串佛珠。
短的是12珠的手串,小葉紫檀,滿星,品相極好,價格不菲,我想母親會喜歡的,但母親肯定會嫌貴,我準(zhǔn)備騙母親,就說才幾百塊錢,比如說500塊,雖然說500塊母親都會心疼,但也不能說得太低了,說太低了,母親就不相信了,她一旦不相信,就會懷疑我花了更多的錢,那樣就更心疼了。長的是108珠的掛珠,星月菩提,品相不錯,價格適中,我對這串佛珠進(jìn)行了裝飾,配備了美麗的母珠、隔珠和記子留,估計母親同樣會喜歡的。
其實我是買了三串佛珠的,我給自己買了一串最便宜的雞翅木手串,才100元,平常沒事時盤一盤,活動活動手指,因此付完款便直接戴手腕上了。
回到駐地后,我又將兩串佛珠反反復(fù)復(fù)地欣賞了好幾遍。然后給母親打電話,說:“昨天不是你生日嗎?我昨天沒空,今天特意去請了兩串佛珠,很漂亮的,我在北京還有十來天就結(jié)束了,一回去就送到52棟去啊!”果然不出我所料,母親一開口就問:“花多少錢???”我說:“沒多少錢,不貴的,你沒看到珠子,說了你也不明白的,等我回去后當(dāng)面說給你聽?。 蹦赣H說:“念經(jīng)誦佛,最主要的是修行,什么佛珠啊禮器啊,都是輔助的東西,有當(dāng)然更好了,沒有也沒關(guān)系的,不影響修行的啊。就說佛珠吧,數(shù)著佛珠念佛是可以加持功德,但是,并不是說佛珠越貴越好,有些人經(jīng)??湟约悍鹬橛卸嗪茫硕嗌馘X,可是拜佛不認(rèn)真,念經(jīng)不用心,又有什么用呢?”
母親的話讓我很是慚愧。
第75章 2015年10月3日(農(nóng)歷八月廿一),星期六
北京的工作任務(wù)已經(jīng)順利完成。
我前天就回上饒了,處理了兩天事務(wù),今天才到52棟。
52棟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人,父親、母親、哥哥、姐姐、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更小一輩的孩子們,還有老土、忠華、信相等好朋友也在。我差點成了外星人,他們一個個用看馬戲那樣的神情看著我,好像我臉上開了花、頭上種了草、身上長了刺一般。我大聲說:“你們怎么了?不認(rèn)識了?我不就是去了趟北京嗎?又沒有去月球、上火星,有這么稀罕嗎?”
接著便是發(fā)問,你一言我一語沒完沒了地發(fā)問,問題也是五花八門、稀奇古怪,我都不知道先回答誰的提問好,比如——北京的飯菜你吃得習(xí)慣嗎?你到全聚德總店吃過正宗的烤鴨嗎?你去天安門廣場看過升國旗嗎?大閱兵時你在不在現(xiàn)場……
面對這一大籮筐的問題,我的腦袋都要炸開了。我根本不知道先回答哪個問題,我一再擺手,再擺手,終于讓大家安靜了下來,然后挑了個我認(rèn)為最有趣的事情講給大家聽——說有一個周末,科技部的朋友林濤,邀我和林承杰同學(xué)去清華大學(xué)聽講座,林承杰同學(xué)在江西省人防辦任職,是全國人防系統(tǒng)出名的才子,他這回被抽到北京專門為中央軍委的領(lǐng)導(dǎo)起草全國防空會議的材料。林濤給我們發(fā)來了講座的信息,說講座名稱叫《麥肯錫課程之全球領(lǐng)導(dǎo)力》,主講人是麥肯錫公司全球董事長,名叫鮑達(dá)民。我當(dāng)時心里想,主講人姓鮑,我們廣豐桐畈鎮(zhèn)鮑塢村就有不少姓鮑的人,該不會是我的老鄉(xiāng)吧。那天下午,林濤親自駕車,我們?nèi)嗽缭缇蛠淼搅饲迦A大學(xué),林濤請我們在熙春園吃了晚餐,圍著朱自清筆下的荷塘轉(zhuǎn)了整整一圈,又到清華園參觀了清華老建筑,還到工字廳東南側(cè)王國維大師的墓前緬懷了幾分鐘,然后興沖沖地來到經(jīng)管學(xué)院報告廳搶到了最好的座位。我們等了半個小時,報告廳已經(jīng)座無虛席,主講人鮑達(dá)民先生終于緩緩地走了進(jìn)來。于是,最悲催最黑色的幽默發(fā)生了——老天,這位鮑達(dá)民先生居然不是我們鮑塢村的老鄉(xiāng),他居然是個老外哎,他不會講漢語,他的講座全程都是英語,我當(dāng)時就用廣豐腔罵開了:你這個天殺的,你一個外國人你姓什么鮑嘛?害得我還以為是鮑塢老鄉(xiāng)呢,害得我白白地?fù)屨剂诉@么好的座位,現(xiàn)在怎么辦呢?聽,一句也不懂,走,已經(jīng)遲了,不好意思再走了,要走,就是素質(zhì)問題了,那么,就裝吧,不但要裝著聽得懂,還要裝得像,要認(rèn)真地聽,還要不時地點頭,不時地假笑,不時地鼓掌。告訴你們,這是我在北京三個月中最痛苦最漫長的一個半小時。
我們家現(xiàn)在有幾個英語老師,她們?nèi)⌒ξ遥骸罢l叫你不好好學(xué)英語???糗大了吧?”
老土已經(jīng)拆開一副撲克,待我把這個故事講完,便迫不及待地把我從人群中拉了出來,一直拉到餐桌前,大聲說:“不講了,不講了,開始打牌了,五十K開始了,故事留著下次講??!”眾人于是散開,各找各的樂子去了。母親和姐姐、嫂嫂則笑吟吟地理菜燒飯去了,而老爹,很長時間都沒見過面的老爹,跟往常一樣,站在我身后,專注地看著我們玩牌,我們笑,他也笑,我們沒笑,他同樣微笑著。
第76章 2015年10月31日(農(nóng)歷九月十九),星期六
我照例是在臥龍城美食街吃完一大碗廣豐炒粉后,才來到52棟的,時間已是十點,看來,中飯是吃不下去了。
母親一見我就放下了經(jīng)書,問:“吃了嗎?”我說:“你問的是早餐還是中飯???”母親一愣:“現(xiàn)在幾點啊?哎喲!就十點多了,要燒中飯了,要理菜了!”她匆匆地跑進(jìn)廚房,拿起一個紅色塑料袋,端出一個盆子,放到茶幾上,大喊:“老個,快來,剝豆了,快點啊,馬上要燒的??!”老爹慢悠悠地從陽臺走進(jìn)來,看樣子老爹剛剛過足了煙癮??!老爹頗為幽默地說:“快點?幾快啊?坐火車來快不快?”要在平常,母親總要呵斥老爹一番,可是今天,她似乎有事,沒心思跟老爹計較,又匆匆拿起經(jīng)書,向我招招手:“鷹,今天是觀音菩薩生日,我得多誦幾遍經(jīng),你也來合個掌,拜一拜!”說完,又含混不清地念了起來。
我順著母親的意,走到高柜前對著觀音菩薩合了合掌,又彎了彎腰,母親見我聽話,顯得很高興,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又念了起來。
等母親念經(jīng)結(jié)束收拾好她那些寶貝經(jīng)書后,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母親有點著急,歉意地說:“鷹,你餓了吧?都怪我起晚了?!蔽艺f:“不會,我十點鐘才吃的炒粉,飽著呢!”母親稍稍收起了她的歉意,然后走進(jìn)廚房。
我靠在廚房門的邊框上,跟母親聊天,我問:“觀音菩薩的生日怎么這么多啊?一年好幾個呢!”母親說:“是啊,二月十九是觀音菩薩出生的日子,六月十九是她出家的日子,九月十九是她成道的日子,這三個日子都算是觀音菩薩的生日,敬觀音的人在這三個月里,要從初一那天起,一直敬到十九,這三個月的這十九天要吃齋,就叫觀音齋。我們吃齋的人有多種吃法,有人吃長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素食,從不開葷;有人吃月齋,一年之中有三個月吃齋,好像是正月、五月和九月;有人吃十日齋,就是在每月的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和月末三天吃齋;有人吃六日齋,就是每月的初八、十四、十五、廿三和月末兩天吃齋;也有人吃最簡單的齋,叫作朔望齋,就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兩天吃齋。這觀音齋是一種特殊的齋法,是專門禮敬觀音菩薩而起的齋戒?!蔽艺f:“這也太復(fù)雜了吧!不就是吃個齋嗎?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講究???”本以為母親會責(zé)怪我的不敬,沒想到母親卻說:“你說的也對,這吃齋念佛本來只為修身養(yǎng)性,放下執(zhí)念,不求對社會有功,但求問心無愧,不要有害于社會,有余力的人再去做些積德行善的事,就是佛說的度眾生,沒余力的人就管好自己,多發(fā)些好的意念,就是佛說的度自己。可是,這些齋法五花八門,確實太復(fù)雜了,有些吃齋的人甚至互相指責(zé),各說各的齋法好,真是背離了佛祖的初心了?!?/p>
我沒想到母親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尤其是那句“背離了佛的初心”,讓我感慨不已,佛的初心?什么是佛的初心???蕓蕓眾生之中,有幾個人知道佛的初心?就是那些佛的信徒,又有幾個人知道并堅持了佛的初心???
第77章 2015年11月22日(農(nóng)歷十月十一),星期日
我無力地躺在沙發(fā)上,昏昏欲睡。
母親端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她從臥室里拿出一條毛毯,蓋在我身上,又用一個小枕頭換掉我枕在腦后的大靠枕,然后,挨著我的腦袋邊坐了下來。
母親不停地摩挲著我的頭發(fā)。不知不覺中,我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了眼睛。精神狀態(tài)雖然稍好一些,但仍然覺得疲乏,感覺沒有睡夠。
母親仍然坐在我的枕邊,我伸伸腿,有障礙,抬頭望去,原來是爹爹坐在我的腳端。難道在我入睡期間,二老就這樣一頭一腳一直守候著我嗎?見我醒來,母親趕緊伸手去端茶,但她發(fā)現(xiàn)茶已經(jīng)涼了,便站了起來,端著茶杯匆匆往廚房里去了,一會兒,她端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應(yīng)該是重新沏過了,杯面上的茶葉片還沒有舒展開呢。
茶燙,我一邊呵氣,一邊喝。這氣啊,呵著呵著便呵長了,這氣一旦呵長了,便成了嘆氣。母親聽了出來,她說:“你是不是很累???工作上的事是不是特別多啊?你不是動過手術(shù)嗎?你跟領(lǐng)導(dǎo)說說,讓他們給你少擔(dān)點兒事??!”母親的話說到我心坎里了,確實,我工作上的事挺多的,多得讓我喘不過氣來。但我畢竟是個男子漢,有啥事得扛著,白天做不完,晚上加班,工作日做不完,雙休日加班。有人或許會說我矯情,你一個公務(wù)員,好歹還是處級干部,有這么累嗎?又有人會說,你以前當(dāng)正職做一把手都對付得過去,現(xiàn)在當(dāng)個副職,至于這么忙累嗎?當(dāng)然,這兩種說法都不算錯,但是,對于一個有責(zé)任心的人來說,要把工作做好,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何況,我們單位是個由三個正處級局剛剛合并組建的新局,工作量本來就大,我又是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中年紀(jì)最輕的,因此,我的工作量就特別大了,我的工作內(nèi)容對應(yīng)著省里兩個廳局六個處室,而我單位對應(yīng)我的只有一個科室,一個科員,而且這個人還請了產(chǎn)假,我便成了真正的“光桿司令”。我又自認(rèn)為是個責(zé)任心極強的人,所以就累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至于正職副職,我一直認(rèn)為,當(dāng)正職的人是不應(yīng)該太忙的,真正忙碌的應(yīng)該是副職,如果正職太忙,說明正職不會用人,如果副職不忙,那副職肯定沒有盡到責(zé)任。
現(xiàn)在,母親一句話說中我的心事,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酸楚感,想流淚,想抱著母親哭訴一場,但是,那樣只能增加母親的擔(dān)憂,并不能減輕我絲毫的疲累,于是,便強行忍著,不但忍著,還得裝輕松,還得說:“沒關(guān)系,新單位剛組建,事多一些,有些事還不熟悉,過一陣子就不會了!”母親疑惑地看著我,她心中有數(shù),她肯定知道我在說假話。果然,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嬤還不知道你?你一直要強,什么事都硬扛,什么事都要做得最好!你一出生,我就給你算過命了,命硬,還勞碌,真正的勞碌命,一吃飯就出大汗、剛端碗就想吃飽、才歇著就找活干、沒事做便說難挨的勞碌命啊,無論在哪里,無論是何時,無論在什么單位,無論跟誰在一起,你都是最勞碌的,也是最勞心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雖然,我不承認(rèn)母親的話,可是,我卻找不到反駁她的理由。
第78章 2015年12月20日(農(nóng)歷冬月初十),星期日
我知道,我與母親的對話是經(jīng)常偏題跑題的,也就是說,本來我們聊著一個話題,但聊著聊著,便海天八地,東拉西扯起來,聊得亂七八糟了,要么丟了主題,要么新增了一堆主題,但無論怎樣,聊天的內(nèi)容總會有些關(guān)系,或者有點關(guān)聯(lián)性,而跑題跑得像今天這樣厲害的,還是頭一回。
我下午從南昌回上饒,沒有回上饒的住處,直接來到廣豐,到52棟了。母親問我怎么會在星期天下午回來?我說我昨天去南昌了,剛下的火車。母親不經(jīng)意地問:“我看你南昌去得真密,你這次去南昌干啥???”我說:“到江西師大上課,參加了江西省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論壇?!闭f到這里,我忽然興奮起來:“嬤,我覺得我真是像你呢,膽子忒大,你說,我一個上饒師專畢業(yè)的人,竟然敢跑到人家江西師大去做講座,而且,你知道這次論壇上主講的都有些什么人嗎?”母親漫不經(jīng)心地說:“都是些什么人???還不是兩只眼睛一張嘴,一個鼻兩條腿啊,難道還有三頭六臂的嗎?”我向母親伸伸大拇指:“你厲害,淡定,有大將風(fēng)度,我告訴你都是些什么人啊,我們這次文化產(chǎn)業(yè)論壇,包括我在內(nèi),總共五個人主講,另外四個全部都是博導(dǎo),博導(dǎo),知道嗎?博士生的老師!可是我,就是一??飘厴I(yè)的。你再看看他們都從哪里來的,北京來的,國家行政學(xué)院的、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的、北京大學(xué)的、中國科學(xué)院的??墒俏遥罨鶎拥奈幕刹?,還是城管出身,嘿,換作一般人,就算不嚇?biāo)?,也要嚇壞了,還敢跟他們一起坐而論道,你覺得,我的膽子是不是夠大的啊?”
母親不以為然地說:“誰說書讀得多,就一定能講了?誰說位置站得高,就一定有能耐了?廣豐有句老話,叫作茶壺鐙扁石——出不了嘴!有些人,肚里有才,不一定能講。還有句老話叫作蟻有蟻路,蟲有蟲路,他們從北京來的,位置站得高,他們有的你沒有,但是你從下面上去的,你站得穩(wěn),你有的他們沒有,所以,他們有他們的講法,你有你的講法,不管是葫蘆還是寶瓶,只要能捉住妖怪,都是好寶貝?!蹦赣H的話非常的辯證,非常有哲理。這一回,主講的五位嘉賓當(dāng)中,雖然我沒有比誰講得好,但有一點讓我很欣慰,因為我收獲的掌聲是最多的。
母親繼續(xù)說:“你看過劉三姐的電影嗎?”我說:“看過啊,怎么了?”母親說:“劉三姐讀過什么書?。靠墒峭_賽歌,她硬是把三個秀才給賽輸了,翻書都沒用?!苯裉煳腋赣H聊天,偏題就是從這里開始的,母親再也不管我在南昌的事,再也不問我在南昌講學(xué)的具體事宜,那些事情她不懂,也不感興趣。現(xiàn)在,話題既然從同臺講學(xué)轉(zhuǎn)移到同臺賽歌,既然說起劉三姐,母親再往下說的話,全部都是劉三姐了。她把我完全當(dāng)成不知道劉三姐其人其事其歌的人了,她從幾十年前的露天電影說起,把劉三姐的聰明美麗好好地夸獎了一番,把地主老財?shù)膼憾竞莺莸嘏険袅艘环?,把陶、李、羅三位秀才的無能和勢利好好地渲染了一番,然后集中夸贊劉三姐的山歌唱得好聽,母親還背出不少劉三姐的山歌,最后,母親感慨地說:“像劉三姐這樣的人,其實就是天上的仙女,是玉皇大帝派到凡間專門收拾莫老爺這樣的惡人的,專門來羞辱陶、李、羅這樣的壞秀才的?!?/p>
我跟母親說:“劉三姐的山歌確實好聽,但人家劉三姐是廣西的,其實,我們廣豐也有不少山歌呢,當(dāng)然,就沒有一位像劉三姐一樣出名的人而已,但廣豐民謠中的山歌卻并不少呢!”母親想了想,點點頭說:“是的,我小的時候,也聽過不少,我們村的南杰姑丈就能唱很多山歌,可惜死了!”跑題從這里開始,接下來,我跟母親一起聊起廣豐的山歌,聊了一個多小時,我說:“嬤,我研究了近二十年,我把廣豐的山歌、喝彩、諺語和龍船歌全部整理了一遍,合在一起,出版了一本書,叫作《廣豐民謠》,里面有幾百首山歌呢!”母親歡喜地問我:“那你最喜歡哪些山歌啊?說我聽聽吧!”我想了想,說:“山歌有不同的類別,很多山歌都很好聽,這么說吧,我們廣豐啊,最好聽的山歌,要數(shù)《采茶歌》;最苦情的山歌,要數(shù)《長工歌》;最凄慘的山歌,要數(shù)《哭七歌》;最動人的山歌,要數(shù)《十月懷胎歌》;最智慧的山歌,要數(shù)《十八對》;最勵志的山歌,要數(shù)《砍柴歌》;最解恨的山歌,要數(shù)《翻身歌》;最長的山歌,要數(shù)《十八三姐歌》;最有情趣的山歌,要數(shù)《求愛調(diào)侃歌》……還有很多很多,說都說不完,我也記不清?!?/p>
母親驚訝得張大了嘴:“哇,有這么多??!你剛說的《十月懷胎歌》,你以前說給我聽過,《十八對》好像是唱得最多的,最好玩了,有一些,我都會唱,以前在老家,正月里,會有些吹喇叭、拉胡琴、唱小曲的人上門討生活,他們就經(jīng)常唱《十八對》,也唱《采茶歌》。”說到這里,母親忽然問我:“你剛說的最勵志的山歌,是什么?。空f來聽下?!蔽蚁攵紱]想就說開了:“砍柴要砍什么柴?斬竹又?jǐn)厥裁粗??割谷要割什么谷?采花要采什么花?砍柴要砍烏崗柴,斬竹要斬高山竹。割谷要割大冬糯,采花要采牡丹花!高山砍柴又是誰?落龍割谷又是誰?深山采茶又是誰?平地行路又是誰?高山砍柴朱買臣,落龍割谷趙匡胤。深山采茶樊梨花,平地行路薛丁山!”母親說:“這個山歌,以前你南杰姑丈經(jīng)常唱的,歌中這些人一個個出身貧寒,但一個個都有本事,都是落難英雄,他們最后都成了帝王將相,封王封侯,這人啊,最要不得的就是沒有了志氣。”
今天跟母親的聊天到此就結(jié)束了,要不是母親說要做飯,估計又要偏題偏到朱買臣、樊梨花、薛丁山等人的連環(huán)故事去了。
我忽然想,母親最后要我重復(fù)的勵志山歌《砍柴歌》,估計是她故意要我復(fù)述的吧?唉!我的老嬤,難道你覺得我還不夠勵志嗎?還是怕我忘記初心喪失了志氣呢?
第79章 2015年12月27日(農(nóng)歷冬月十七),星期日
晚飯后,我胃疼,疼得靠在沙發(fā)上呻吟,疼得額頭都滲出細(xì)汗了。
母親說我臉色白得嚇人,急了,她說:“剛剛都是好好的,怎么說疼就疼了,準(zhǔn)是碰上不干凈的東西了,勾走了魂,得把魂魄贖回來!”她快速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我聽不清楚內(nèi)容,但肯定是祈求菩薩保佑之類的禱詞。對著天空和空氣囑咐了一番之后,母親又來到客廳門口,打開大門,握著門把,來來回回開合了四十九次,每開合一次就念一句:“鷹哎,別嚇著啊,跟嬤回家啊!”最后,她把大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急速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頭,連說三遍:“鷹回家了,回家了,嬤帶你回到家了!”
看著母親一連串嫻熟的詭異的夢幻般的具有神秘色彩的行為,我會心地笑笑。于我來說,這樣的舉動太熟悉了,從小到大,我和哥哥姐姐們,還有村里的男女老少,如果我們生病,都是用這種方式治好的。這種方式在我老家叫作“嚎嚇”,又稱之為“贖魂”,意思是,好好的人忽然間中了邪,或者得罪了樟樹公公和社公社婆,魂魄受到驚嚇,三魂七魄不知不覺中被勾走了一魂幾魄,于是就頭疼腦熱生病了。這時,就要敬香禮燭,焚燒紙錢,禱告神靈,道歉賠罪,大聲呼喊失魂落魄者的名字,有呼七七四十九下的,也有呼九九八十一下的,邪神聽了軟話得了錢財便會放回所勾走的魂魄,通過這樣的“嚎嚇”,算是把丟了的魂魄贖買回來了。
以前,我總跟母親抬扛,說這是迷信,說感冒發(fā)燒、傷風(fēng)咳嗽就是一種常見的小病,是一種連醫(yī)院都不用進(jìn),過了幾天自然就會好的小病,我每次反駁都令母親焦慮,她生怕神靈怪罪,加重我們的病情。我那時少不更事,完全無法體察母親心中的悲苦,母親一雙手先后送走過九個親人,包括兩個兒子,都是因為苦難和疾病,所以,只要我們稍有一點不舒服,母親便如臨大敵,于是,便有了我耳熟能詳?shù)摹昂繃槨迸c“贖魂”?,F(xiàn)在想來,當(dāng)真是慚愧得很啊。所以,今天,當(dāng)母親搖著大門呼喊我的名字時,我并不把它當(dāng)成迷信,我覺得這是一種溫情,一種來自母親心底的溫情;我覺得這是一種大愛,一種源自母性最原始的大愛;我覺得這是一種精神向度,一種無論多么困難都要堅持活著的精神向度;我覺得這是一種抗?fàn)?,一種為了活著而不得不以示弱的方式向命運進(jìn)行的抗?fàn)?!現(xiàn)在,我就是站在這樣的角度想的,因此,我覺得所有不問青紅皂白逮住農(nóng)民就批判他們愚昧落后、野蠻無知的做法都是不對的,都是不負(fù)責(zé)任的,都是唯心的。
正因為這樣,現(xiàn)在,我正溫順地配合著母親的“贖魂”儀式,母親是儀式的主持人,這時候的母親,充滿了宗教的神性,母性的慈祥和宗教的神性一旦疊加在一起,居然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魅力。雖然,我明知對于疾病,比如我的胃疼,用這種方式是一點效果都不可能有的,但是此刻,我卻十分享受這種儀式給我?guī)淼臏嘏c祥和。
母親很快就結(jié)束了“贖魂”的儀式。然后讓我喝鹽茶,所謂鹽茶,就是在沸水里放幾片老茶葉片,加半勺粗鹽,有時還放幾片生姜,其實,這才是真正的藥,這種鹽茶殺菌消炎養(yǎng)胃,一般的感冒造成的嘔吐和輕一點的胃炎,一大杯鹽茶下去,很快就會消停。前面的“嚎嚇”與“贖魂”,減輕了當(dāng)事者的心理負(fù)擔(dān),解除了當(dāng)事者對于疾病甚至死亡的恐懼,加速了病情的好轉(zhuǎn)。因此,我小時候常見的這種貌似神秘的“贖魂”為什么會廣泛流傳便一清二楚了。
果然,這一次又靈驗了。
母親說:“說你們聽,你們又不信,你看,哪次不靈?。俊蔽叶耗赣H:“如果只是贖魂,不給鹽茶喝,你看有用沒用?”母親說:“那可不行,大凡醫(yī)藥,既要醫(yī)也要藥,不能缺一。這看病嘛,把脈是醫(yī),丸子是藥。贖魂也是醫(yī)病,嚎嚇是醫(yī),鹽茶是藥,兩個都不能缺的。”說到底,略懂中醫(yī)的母親,身上還是有股子科學(xué)精神的,在她身上,一般人會因為她的慈祥與善良而認(rèn)為她是個純粹的佛教信徒,可是,我卻十分清楚,母親她不僅僅是個佛教信徒,她的精神世界里,遠(yuǎn)遠(yuǎn)有著包括我在內(nèi)的一般人所無法理解的許多東西。比如,她常說,信佛好啊,但她后面總會有一句,信佛的人就應(yīng)該做善事了,瞧,她的重心在后面的做善事上。再如念經(jīng),她會說,念經(jīng)好啊,又要認(rèn)字,又要敲木魚,但她后面一定會有一句,敲木魚可以活動筋骨,認(rèn)字要動腦筋不會老年癡呆,她的重心還是在后面。有時,我甚至?xí)舸舻赝赣H的背影,心想:母親到底是真的信佛呢,還是利用佛???正想著,敲木魚的聲音響了起來,母親又開始念經(jīng)了。
這時,我手機響,是條信息,湖豐鎮(zhèn)的徐冬梅發(fā)來的,徐冬梅是我去年救助的先天性心臟病患者徐佳慧的母親,她不會又來信息說沒錢了吧?我疑惑地點看信息內(nèi)容——天!原來小佳慧今天去世了!忽然間,我的胃又疼了起來,錐心地疼。我告訴母親,說心臟病女孩小佳慧沒了。木魚聲驟然停了,過了好一陣子,木魚聲重新響起,母親說:“我給小姑娘誦經(jīng)了!”而我,端起那碗沒有喝完的鹽茶,一飲而盡。
第80章 2016年元月16日(農(nóng)歷臘月初七) 星期六
我告訴母親:“嬤,給小劍鴻募集到的錢已經(jīng)快七萬元了,沒想到,好人會這么多?!蹦赣H很高興:“真的嗎?這么說,這孩子應(yīng)該有救了吧?”她轉(zhuǎn)而關(guān)切地問:“孩子還沒醒嗎?”我說:“還沒醒,但她姑姑來電話,說能夠轉(zhuǎn)動眼珠了。”母親雙手一合,低吟一聲:“阿彌陀佛,真是可憐!”我也雙手一合,接過話頭:“真是可憐,阿彌陀佛!”
我們說的是遭遇車禍昏迷不醒的初二學(xué)生汪劍鴻,這是一個沒有爸爸媽媽從七歲起就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長大的孩子,她于2015年最后一天被一輛大貨車撞飛,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第17天了,還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沒有蘇醒。她傷得很重,可是家里又沒錢,靠兩個在外打工的姑姑墊付醫(yī)藥費。我是四天前從朋友的微信里知道此事的,而那時,小劍鴻已經(jīng)在病床上昏迷了13天。因為上個月心臟病女孩小佳慧的去世,讓我很是內(nèi)疚,因此,得知小劍鴻的傷情后,我覺得要寫點什么,便寫了篇文章,題為《小劍鴻,快醒醒》,發(fā)在微信上,沒想到這世上好人真多,只一天時間,你5塊、他10塊、你100、他200的就募集到了七萬元錢,其中有幾位讓我特別感動——曾經(jīng)得到過眾多人捐助的閣樓女孩小潘閱和“瓷娃娃”劉久富說要盡點心意并捐來了幾百元錢;在上饒拍過電視劇的著名演員顏丹晨直接轉(zhuǎn)給我一萬元讓我代轉(zhuǎn)捐;廣豐千百味飯店的老板湯傳廣發(fā)起了“愛心外賣”,將營業(yè)額的一半捐出,說活動一直搞到小劍鴻蘇醒為止;最讓我感動,不,是震動,最讓我震動的是小佳慧的母親徐冬梅,她從我的微信里了解到小劍鴻的遭遇后,馬上給我打電話,說我之前給小佳慧募集的資金還有三萬塊錢沒有用完,她說救命要緊,要悉數(shù)捐給小劍鴻,我說她的日子很難,讓她留著用,小劍鴻的事我另外再想辦法。但徐冬梅心意已決,她說以前她陪著小佳慧,沒工夫也沒心思去掙錢,現(xiàn)在小佳慧走了,再也沒牽掛了,過了年可以外出打工了,以后就不會困難了,她還說佳慧沒救過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現(xiàn)在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小劍鴻救回來,救回小劍鴻,就等于救了小佳慧!我聽出來了,徐冬梅是真誠的,雖然我知道徐冬梅的日子確實很難,雖然我知道她非常需要這筆錢,但我沒有辦法拒絕她作為一名母親偉大的母愛,我沉默了良久,才緩緩地說:“那,你等我通知吧,到時,我陪你去醫(yī)院?!?/p>
母親聽后,感慨萬千,她說:“怎么都這么命苦啊?這個孩子沒爹沒娘了還出這么大車禍,要是能夠的話你就多幫幫她吧,好比修心,這人啊,做好事不要怕多!那個誰?女兒沒救活的那個?對,冬梅,真是菩薩心腸啊!我看,她的三萬塊比別人三十萬塊的功德還要大呢,不知道她拜不拜佛?我看她比大多數(shù)拜佛的人心腸都要好,有些人拜佛,只求菩薩保佑自己升官發(fā)財,從來就沒想過付出,從來就沒想過要積德行善,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克銉身臣堃粋€空頭愿,就讓菩薩保佑她全家上下幾十口人平安無事、身體健康、升官發(fā)財,有這等好事嗎?”
我有點莫名其妙地望著母親:“拜菩薩不求菩薩保佑那還拜什么?。俊蹦赣H說:“求菩薩保佑當(dāng)然也是要的,但拜菩薩的主要目的卻不是這個!”我奇怪地問:“那是什么?。俊蹦赣H說:“拜佛主要是為了修心、行善、積德,功德大了就度眾生,功德小了度自己,你知道什么叫作度眾生嗎?我以前也不知道,以為度眾生是拿錢財去幫助別人,錯了,佛哪里有錢?。糠鹁褪且袒娚寄艹稚颇?、修善心、植善根、積善德,要是大家都修心積德了,大家都成了肯去幫助別人的善人,這世間就沒有了痛苦與孽障,這就叫作度眾生。我們學(xué)佛的人,就是要通過自己的修行,帶頭做善事,更多地影響別人,讓別人也能跟著做些善事,要是學(xué)佛的人做壞事,人家就會說,手中一把香,心中想挖別人頭腦漿,那可不好。你剛才說的那個冬梅,要是不拜佛,那就是個大有善根的人,她的善念和善行已經(jīng)超過很多拜佛的人了,真是很難得!”
我細(xì)細(xì)琢磨母親的話,琢磨著琢磨著,忽然想起共產(chǎn)黨員一詞來,我忽然覺得,按照母親的說法,這學(xué)佛的人跟共產(chǎn)黨員是多么相似啊!
第81章 2016年元月28日(農(nóng)歷臘月十九) 星期四
母親來電話時,我正陪同毛敏珍局長和上饒的“百靈鳥”歌唱家程凌昭往居住在信州區(qū)豆芽巷的姚金娜老師家里走。
姚金娜老師現(xiàn)年89歲,她是上饒乃至全省全國都有名氣的民間藝術(shù)家,有著“上饒民歌天后”的美譽。
母親電話里擔(dān)心地說:“你說你這些天走訪什么家,對,藝術(shù)家,每家每戶地走,可是,這幾天一直下雨下雪啊,還結(jié)冰,這天,冷得太不像話,你辦公室里有空調(diào),可是你這滿世界地走,可要注意身體啊!別受涼了,不然你的聲音又要啞了,還有,雨雪冰凍,路滑,你開車要小心啊!”其實,這段話不是今天第一次講,因為這幾天我一直陪同領(lǐng)導(dǎo)走訪慰問藝術(shù)家們,天天在外面跑,她老人家知道我的行蹤,于是,每天都會來電話,每天都要說上這么一段話。我不止一次地告訴她:“你這段話我都能背了!”母親不管,她每天都要說一遍,還說直到我走訪完畢為止,看來,母親已經(jīng)將這事當(dāng)成她每天必做的功課了,就像她誦經(jīng)念佛一樣。
然后,我跟母親說起了姚金娜老師。因為我覺得母親和姚金娜老師有很多共同之處。首先,兩人年紀(jì)相仿,都是八十多歲,都來自舊社會,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困難,姚老師甚至還當(dāng)過童養(yǎng)媳。第二,兩人都有情懷,姚老師喜歡唱歌,她一生自編自唱幾百首山歌,歌唱浩浩黨恩,歌唱美麗家園,歌唱故土風(fēng)物,她用民歌傳播美,傳遞正能量。母親也有她的信仰,她弘揚真善美,用善舉感染人,一生做善事無數(shù)。最重要的一點,兩人都懂得感恩,兩人都是共產(chǎn)黨的粉絲,而且是鐵粉,姚金娜老師無論在哪里,無論在上饒民間的鄉(xiāng)野舞臺上,還是在市里、省里,甚至是央視的大舞臺上,她都要發(fā)自肺腑地說一番感謝共產(chǎn)黨的話,只要一逮住機會,她就用上饒方言演唱她自編的民歌《開口就唱共產(chǎn)黨》:不唱山歌喉嚨癢,唱起山歌心舒暢。東不唱來西不唱,開口就唱共產(chǎn)黨……母親也一樣,逢人便講共產(chǎn)黨好,她經(jīng)常對村里人說:“這個好,那個好,還是共產(chǎn)黨好,馬路修到你門口,自來水通到你家中,路燈照得紅彤彤,墻面粉得雪雪白,種田不但公糧免,還要貼你一筆錢,生病有報銷,老人還發(fā)老人錢,我們哪,可要記住共產(chǎn)黨的恩,記住政府的情啊,可不能做出對不起共產(chǎn)黨的事情,可不能給政府添麻煩!”
母親聽我說了姚金娜老師的事情后,很是感慨:“這個老人可不簡單啊,日子過得好不好沒關(guān)系,可她舒暢著呢!她這也是一種修行??!鷹,我以前跟你說過,修行的方法有很多種,我們信佛是一種,有人出家也是一種,像你,雖然不信佛,但老想著做善事的算是一種,這位唱山歌的老人一心一意給別人帶來快樂,也是一種??!無論是哪種方法,只要是修行,只要心存善念,口積善德,行有善舉,最終的歸途是一樣的,度己度人度眾生?!?/p>
母親的話出乎我的意料,讓我驚訝,我忽然覺得,電話那端站著的她不是我的母親,而是一位哲學(xué)家,一位高深莫測的讓我頂禮膜拜的哲思者。
第82章 2016年2月4日(農(nóng)歷臘月廿六) 星期四
又到立春。
立春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也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首,在我老家,立春又叫新春。
我老家有古諺:新春非大節(jié),新春大于年。這個表面看似矛盾的說法,其實有著深刻的含義。從某種程度上說,新春并不是一個非得正兒八經(jīng)地過,更不是人人都要參與的節(jié)日,它不像過年、清明、端午、鬼節(jié)、中秋、冬至那樣隆重,那樣熱鬧,但由于它是一年之中二十四節(jié)氣的首節(jié),從這一天起,意味著春姑娘回歸大地,萬物開始復(fù)蘇,所以,它又被認(rèn)為是一年的開始。這樣算起來,我們中國人的一年就有三種算法了,第一種是公家的算法,按陽歷算,元月一日為一年之首日。第二種是傳統(tǒng)的算法,按陰歷算,大年除夕之后的春節(jié)為一年之始日。還有一種就是按節(jié)氣的算法,這二十四節(jié)氣的首節(jié),被認(rèn)作一年之始。最后一種算法也許并不普遍,但在我老家,就有這種算法,立春之日一般在每年陽歷二月的三至五日,有時在除夕前,有時在除夕后,如果有人出生在立春之后除夕之前,他明明出生在頭一年的陰歷十二月,但在算命時,他的生肖就要按次年的計算,為什么?因為立春是一年之始。同樣,如果立春比春節(jié)晚,這時,如果有人出生在除夕之后,又在立春之前,他明明出生在新一年的陰歷正月,但在算命時,他的生肖就要按頭一年的計算,為什么?因為立春是一年之始。
我老家所謂的“新春大于年”的說法,估計就是這樣來的。
關(guān)于立春之事,繞來繞去繞了這么一大圈,我們再回到52棟。
自從母親進(jìn)城生活后,很多在老家都必須隆重舉行的習(xí)俗節(jié)慶都打了折,這立春也不例外,雖然只剩下個儀式了,但我了解母親,她對這個節(jié)日還是很重視的,她一定會舉行“接春”儀式的,即使這個儀式已經(jīng)大打折扣。因此,我照例起了個大早,在早上七點之前就來到了52棟。
果然,當(dāng)我推開門時,只見桌上擺著下面這些——總共兩排物事,第一排是三個塑料杯,杯里三杯茶水。第二排五樣?xùn)|西,中間一大碗飯,這飯很有特點,用兩碗飯迎面相合,再把上面的碗移走,看上去像一個倒扣的碗,實際上是一碗飯,這飯有個專用名,叫“春飯”,飯上覆蓋著一張碩大的白菜葉。飯碗兩邊是兩個塑料杯,一個杯里放著一塊豆腐,上面同樣相覆蓋著一片青翠的白菜葉,另一個杯里裝著三個橘子,橘子外面還包著塑料包裝膜。最左邊有一個瓷碗,碗里裝著五個香梨,最右邊放著一個碩大的柚子,我認(rèn)得,我從自家園子摘回來的那個最大的馬家柚,一個半月前摘下來的,沒想到母親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
見我進(jìn)屋,母親沒像以前那樣客氣招呼我,而是催促我:“鷹,快到下面園子里摘幾枝梅花來,播在那碗春飯和豆腐上!”我說:“嬤,好像沒有梅花樹哎!”母親說:“只要沒開花的,隨便什么樹枝都行!”我說:“迎春接福,不是要插梅花的嗎?”母親嘆口氣說:“唉!就是個意思,代替一下沒關(guān)系的!”我就跑到園子里,摘下一大把暗暗地透著青綠的樹枝,母親接過去扯下幾枝,分別穿過菜葉插入米飯和豆腐里。我發(fā)現(xiàn)春飯里沒有黃豆,又問母親:“飯里不是要放幾顆膨脹的黃豆,表示發(fā)豆發(fā)到的意思的嗎?”母親說:“這是在城里,不是在老家,沒有黃豆,算了,能簡化就簡化了,不然,還要點香燭燒紙錢放鞭炮呢,唉!就是個意思而已!”母親說完把我拉到陽臺上,朝窗外叩首禮拜,說是迎接春神,我走過去把窗戶玻璃推開,說:“玻璃都不打開,春姑娘怎么進(jìn)來???”母親說:“就是個意思唄!”她還幽默地說:“那還有欄桿呢!”意思是,即使玻璃推開了,春神同樣進(jìn)不來。我說:“春神是個美女,叫春姑娘,苗條,腰細(xì),進(jìn)得來,但是,彌勒佛是個大胖子,應(yīng)該進(jìn)不來的!”母親瞪了我一眼,沒有做聲。迎接完春神后,我們轉(zhuǎn)回供桌旁邊,我說:“嬤,看來你心不誠啊,你看,你這個橘子的包裝膜都沒有撕開,柚子也沒去皮,人家春神是個斯文的姑娘,怎么好意思動手???”母親說:“唉,就是個意思而已!”
哈哈!原來母親沒有當(dāng)真,但是長期受這種儀式熏陶的我,卻當(dāng)真了!最后,我說:“嬤!接春了,給你照個相吧!”母親趕緊以手掩面,連聲說:“不照,不照,我頭都沒梳,頭發(fā)亂糟糟,臉也沒洗,難看得要命!”我說:“怕什么?又不上電視,又不去廣場,就是個意思而已,來來來,照一個!”
第83章 2016年2月7日(農(nóng)歷臘月廿九),星期日,除夕
午飯剛結(jié)束,母親就張羅起祭祖的事宜了。
她像個指揮官,有條不紊地分派任務(wù)——誰負(fù)責(zé)三牲祭品,誰負(fù)責(zé)香燭紙錢,誰負(fù)責(zé)祭桌器具,誰負(fù)責(zé)煙花鞭炮,誰負(fù)責(zé)清洗水果,誰負(fù)責(zé)打掃場地……她都一一作了安排!看到還有一些人沒有分到任務(wù),母親又說:“沒分到事做的人別走遠(yuǎn)了,請?zhí)_始時,每個人都要來跪拜的啊,別走遠(yuǎn)了啊!”然后,她問:“爹呢?你爹人呢?”
是啊,老爹去哪了?
母親交代我:“鷹,去把你爹找來,他是家主,要點全堂香,別耽誤了,請完太公后,還要回52棟呢!太晚了,會堵車!”
我趕緊跑了出去,丟下一句:“我去找!”
靠老房子那邊有塊空地,空地上有棵粗大的梧桐樹,老爹蹲在樹下,他背對著我,不知道在折騰些什么?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我想知道老爹在干什么。老爹完全沒有察覺我的靠近,他仍然專心致志地擺弄著什么。
一個紅漆還沒有褪盡的木畚斗,由于長年未用,散了。老爹右手拿著一個長滿了銹的鐵錘,左手端著幾塊散亂的畚斗板,他似乎想把畚斗重新組裝好。
老爹是木匠出身,會箍桶、會做家具、會做棺材,我記得我小時,無論什么木器,在老爹手中三下兩下便能搞定,可是現(xiàn)在,幾塊窄小的木板在老爹手中打轉(zhuǎn),老爹竟然拿它們沒有辦法。我輕輕蹲下,從老爹手中接過鐵錘,說:“你都要九十歲的人了,沒力氣了,還是我來吧!”四十年前,就在這棵樹下,當(dāng)然,當(dāng)時這棵樹還是棵跟我兒子一樣大的嫩樹呢,我左手拿著個木板,右手拿著把小彎刀,笨拙地削著,想做一把木手槍,可那時我太小了,木板和彎刀都不聽我的話,弄破了皮肉,弄出了鮮血都沒能把木手槍做好,爹爹走到我身邊,從我手中拿過彎刀與木板,說:“你才五歲的人,怎么動得了刀???想做個手槍吧?爹爹幫你做!”不到半個小時,一把精制小巧的木手槍便神氣地握在我手中了。
現(xiàn)在,我把老爹扶起來,說:“開始請?zhí)?,嬤讓你點全堂香,招呼列祖列宗!”老爹說:“這么早??!”我說:“不早,等下要回城里,要去52棟過年的?!崩系讲畔肫穑骸班?!是啊,那,那快點去啊!”
我扶著老爹回到廳堂,母親剛好在折紙錢,她看見老爹的衣服上有灰,眼一瞪:“你這個老頭,越來越不像話了,不知道今天很多事???你人走哪去了?還搞得這么臟!要不是今天過年,我得好好地罵你一通,過了正月初三,再跟你算賬!”
母親這段狠話讓我想起一些舊事。在我老家,由于人們對命運多舛的無奈,煩惱時多,開心時少,小孩子由于調(diào)皮頑劣也經(jīng)常挨打挨罵,人們將美好的生活寄托在愿望里,寄托在想象中,于是,約定俗成便有了這樣一種規(guī)定:從除夕起到正月初三,無論大人小孩,要互相說好聽的話,說祝福的話,不準(zhǔn)說不中聽的話,更不能罵人打架!所以,這個規(guī)定最受孩子們的歡迎,因為孩子們可以在這幾天毫無顧忌地玩鬧嬉戲,就算做了一些出格的壞事,大人也不會責(zé)罰,有些大人實在忍不住,就會像母親剛才那樣說:“過了正月初三再跟你算賬!”記得我六歲時,正月初一,母親給我穿上雖然破舊但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口袋里塞滿了炒豆子、番薯干、爆米花等吃的東西,母親語重心長地交代我:“鷹,今天起要說好話啊,不要哭鬧,不要罵人,不要跟小朋友們打架??!”我說聲好,便出去玩了,但我心里記得母親的交代,我不放心我的大哥,我怕大哥亂說話,說不好聽的話,我得去跟我家大哥說一聲,他是個瘋子,平常就知道亂說話,說不中聽的話,可是今天是正月初一,他可不能亂說了,我必須找到他,要跟他講清楚,終于,我在大屋的風(fēng)弄口看見了大哥,大哥蹲在地上,流著鼻涕,嘴里嚼著爆米花,我沖上去在他腦袋上連敲三下:“你這個短命鬼,害我找你那么久,我有話跟你說,從今天起三天,不準(zhǔn)說壞話,要說好聽的話,知道嗎?要是說壞話,我就打死你!”這件事成為家人幾十年來取笑我的話柄,唉!大哥已經(jīng)去世多年,但這件事,因為家人年復(fù)一年的傳述,我仍然記憶猶新。我忍不住望了一眼老屋,可是,百年老屋啊,它已經(jīng)倒塌,已經(jīng)成為廢墟,已經(jīng)成為斷壁殘垣,除了一陣風(fēng)掠過來一陣陰森森的氣息,便什么都沒有了。
母親的喊聲召回了我。老爹已經(jīng)燃紅了一大把佛香,他逐一分發(fā),每人三根。我雙手捧著三根香,對著祭桌,深深地揖了下去,我知道,祭桌周邊,圍滿了我安家的、周家的、徐家的列祖列宗,還有我的兩位哥哥,他們,這會,正對著我們招手,對著我們微笑呢!我忽然覺得挺對不住大哥的,心中默念:“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不會再敲你腦殼交代你要說好話了!”
第84章 2016年2月20日(農(nóng)歷正月十三) 星期六
我昨天跟母親約好的,今天星期六,先回52棟,然后送她去廿三都,辦兩件事:一是到廿三都萬壽宮禮佛,母親說,以前家境貧困遭遇厄運時曾經(jīng)得到萬壽宮里的許老真君大仙救助;二是到廿三都感謝一個名叫敦興的表舅,母親說,以前家境貧困遭遇厄運時曾得這個敦興舅舅救助過。母親說,人要懂得感恩,對于別人的幫助,一定要牢牢記住,有能力時要報答,沒能力報答就應(yīng)該記在心里。
于是,我一大早便往廣豐趕了。
快到洋口時,徐冬梅來電話。
徐冬梅說:“我準(zhǔn)備過了正月十五就去浙江打工,想今天去醫(yī)院看下小劍鴻,順便給你帶了只家養(yǎng)多年的土番鴨,煲湯喝,對你喉嚨好!”我說:“好的!我在上饒中學(xué)這邊等你,小劍鴻住在平安醫(yī)院,你來到后我陪你去醫(yī)院!”
然后,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把事情說了個大概,便掉轉(zhuǎn)車頭回上饒了。
小劍鴻是元月二十九日蘇醒過來的,她整整昏迷了30天。之前,徐冬梅已經(jīng)將大家捐給她女兒徐佳慧看心臟病的余款三萬元悉數(shù)捐給了小劍鴻,年前,徐冬梅幾次說要來看望小劍鴻,由于小劍鴻一直沒有蘇醒,后來蘇醒了又在重癥病房封閉了幾天,再后來就過年了,于是,徐冬梅看望小劍鴻的心愿一直沒有達(dá)成?,F(xiàn)在,徐冬梅已經(jīng)走出了失去女兒的悲痛,重新振作了起來,而且就要外出打工了,我當(dāng)然要成全徐冬梅作為一個母親的心愿了。
母親雖然煮好了粥等我回52棟喝,而且她還等著我陪她去萬壽宮禮佛,但聽說了此事后,表現(xiàn)出了寬容與大度,還說:“冬梅這孩子心腸就是好!你帶她去吧,我們要去的地方可以改時間的,沒關(guān)系!”
大約十點鐘。徐冬梅搭乘親戚的貨車來到上饒中學(xué)門前,她左手拎著一個蛇皮袋,里面準(zhǔn)是那只土番鴨了,右手提著兩個塑料袋,估計是給小劍鴻的禮品。我一點也沒有推托便收下了她送來的土番鴨,也沒有說更多的感謝的話,我知道,我這樣做才能讓徐冬梅高興,因為她是真心實意的。接著,我們來到平安醫(yī)院,小劍鴻斜靠在床上,正在翻看我送給她的書《我是城管》,這書是過年前一天我去醫(yī)院時帶給她的,她看得挺認(rèn)真,她的狀態(tài)看上去不錯,瞧!邊看邊笑呢!徐冬梅一看見小劍鴻眼圈就紅了,我知道,她準(zhǔn)是想起自己過世不久的女兒了。她半抱著小劍鴻,拉著小劍鴻的手不放。我看不得這樣的場面,就轉(zhuǎn)到走廊里去了。
半個小時后,我和徐冬梅離開了平安醫(yī)院。我說要送她,徐冬梅說她會跟親戚聯(lián)系,她將搭乘親戚的貨車回去。臨走時,我本來想安慰一下徐冬梅的,卻不知道怎么開口,沒想到徐冬梅先說話了:“周局,你放心吧,你這么好的人,就喉嚨那點小病,一定會沒事的!”
徐冬梅的身影消失后,我撥通母親的手機:“嬤,我現(xiàn)在回來,下午陪你去禮佛吧!”母親說:“傻,禮佛要上午的,沒關(guān)系了,你忙吧,有事就別回了,佛是慈悲的,不會嗔怪我們,我們下次再去,記得就好!再說,心中有佛,常做善事,比到廟里朝拜的功德更高!”
第85章 2016年3月5日(農(nóng)歷正月廿七) 星期六
二姐來電話說:“看你微信,好像是在52棟,如果沒有別的應(yīng)酬,就到華麗世家吃飯吧,省得老嬤燒飯,這天陰冷,水冰涼的,容易受寒!”我捂著手機,大聲喊:“嬤,二姐說,天陰冷,水冰涼,叫我們都去她那里吃飯,省得你燒,應(yīng)不應(yīng)她?”母親想了一下,又去打開冰箱,看了看,說:“冰箱里沒什么菜,那就去她那里吧,順便出去走走?!蔽遗查_手掌,說:“二姐,我們都去華麗世家,你多燒兩個菜!”然后跟母親說:“先陪你們?nèi)ス湎鲁?,然后去華麗世家,那小區(qū)人多,擁擠,不好停車,咱走路吧!”母親說:“反正沒幾步,慢慢走吧!”
母親對超市的熟悉程度超出我的預(yù)料,而老爹,永遠(yuǎn)是個跟班,母親走到哪,老爹就跟到哪,有時老爹跟得太緊,妨礙母親看貨,母親便斥責(zé)老爹:“你又沒事,跟得那么緊干嗎???礙手礙腳的,不就是個超市嗎?難道還丟得了人?。俊睂τ诶系鶃碚f,這種責(zé)罵早已司空見慣,他一點都不在乎,憨憨地笑著,退到一邊,可是眼睛卻瞄著這邊,只要母親一挪腳,他跟著就移步,但也有跟丟的時候,有時在人多處,跟著跟著人不見了,母親四顧無人,著急了:“這老頭,到哪去了?可別丟了!”于是四處去找,往往在一些貨柜的轉(zhuǎn)角處找到慌里慌張的老爹,母親又生氣了:“你這個老頭子,走哪去了,你又沒事,叫你跟都跟不上?。吭趺催@么沒用呢?丟了倒好,省得我煩,煩了六十多年了,真是煩透了!”老爹又憨憨地笑著站到一邊,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兩只手不停地搓著,也不知道在搓什么?
我說:“嬤,其實,你挺難講話的!跟我以前一個領(lǐng)導(dǎo)還挺像!”母親嘻嘻一笑:“這老頭現(xiàn)在就是個小孩,越來越不懂事了,不罵就要犯錯,要么走丟了,要么摔傷了!去年,他說出去抽個煙,嘿!人不見了,找了快一天,結(jié)果在地下室里找到了,滿臉的血,都不敢告訴你,也不知道他怎么走下去的!”母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剛說我跟你領(lǐng)導(dǎo)像?你領(lǐng)導(dǎo)也這么不講道理嗎?”嘿!母親還真有自知之明啊,居然承認(rèn)自己沒來由地責(zé)罵老爹是不講道理的,也真是難得啊!我便將我領(lǐng)導(dǎo)如何難講話的事情說給她聽——我們?nèi)ヒ粋€陌生的地方,迷路了,領(lǐng)導(dǎo)斥責(zé)我:“怎么這么笨?。窟€不下去問路?。侩y道要我去問嗎?”我心中雖然不服,不是有司機嗎,憑什么我去問路啊?但是沒辦法,還得下車去問路。便下車了,砰地一聲關(guān)上車門,待問好后上車,領(lǐng)導(dǎo)又斥責(zé)我:“剛下車心中有氣?。扛蓡岚衍囬T摔得山響?”又過了幾個路口,又下車問路,這回吸取教訓(xùn)了,輕輕地關(guān)上車門,沒想到領(lǐng)導(dǎo)又斥責(zé)開了:“你沒吃飽飯啊?車門都不關(guān)緊,才上了一道鎖,萬一它速度快了甩開了,車門怎么辦?”
母親安安靜靜地聽我講完這個故事。她沒有做聲,良久,母親問我:“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說真的。母親又問:“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啊?”我說:“已經(jīng)多年了,類似這樣的事還有很多!”母親忽然顯得十分心疼,她走到我身邊,攬住我:“我就知道你不容易,人家都說你當(dāng)干部,享福得很,嬤就知道,你最苦了,這些年,也不知道你受了多少氣??!也沒聽你說出來!”我沒想到母親會來這一出,趕緊說:“走走走,去二姐家,十一點多了,飯都熟爛了!”
第86章 2016年4月4日(農(nóng)歷二月廿七) 清明 星期一
母親哀聲說:“唉!我們老了,走不動了,踩不了田塍路,爬不了山了,就不跟你們?nèi)チ?。要記住啊,外婆墳前要燒花邊,她可是我的娘哪!毛猴(我大哥的小名)墳前要點支香煙啊,他生前就愛撿人家的煙頭抽,想想我這個傻兒子也真是可憐!外公(母親的繼父)墳前要說清楚,說你小姨在南昌沒空回來,這些紙錢都是她寄回來的錢買的!還有,還有——”母親說著說著就忘記后面的內(nèi)容了。
我接過話:“還有,還有,要記住啊,二外公家?guī)讉€墳也要去祭請啊,不要忘記了最遠(yuǎn)處那個孤墳??!”母親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二外公名下沒有一個人了,我們不給掃墓,這些墳就成野墳了,我們不去祭請,他們就真的成為孤魂野鬼了!”
我們當(dāng)然會,也必須按照母親交代的去辦,其實,二老沒跟我們一起前往野地里上墳,我們反而更認(rèn)真更嚴(yán)肅,以往二老一起同往,像點香燒紙禱告囑咐一類隆重莊嚴(yán)的活都由母親來完成,我們仨兄弟在清理完墳頭的雜草后就沒事可做了,便嘻嘻哈哈地開起玩笑來,有時甚至?xí)f類似這樣的話:躺在里邊的人,其肉體早已化作泥土,其靈魂已經(jīng)轉(zhuǎn)世,因此,掃墓只是個程式,認(rèn)個祖,歸個宗而已,不必要太過認(rèn)真。母親便會老大的不高興,但她也不責(zé)怪我們,只是幽幽地嘆氣:“我跟你爹百年之后,你們也是這么不認(rèn)真的嗎?”母親這話讓我們慚愧萬分,也讓我們傷懷不已。
而我的心情,要比這個還要沉重。原因有兩個:第一,由母親主動提出不參加掃墓,這是第一次,以前,母親也會不參加掃墓,那都是因為我們怕她累著而不讓她去,而這次,是母親自己提出不去的,我知道,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她是真的去不了了,不然,以她的性格,是不會不去掃墓的,因此,我的心情十分沉重。第二,我想起了去年的今天了,去年今日,我正在上海長海醫(yī)院的病床上躺著,醫(yī)生說我“聲帶白斑基本癌變”,清明的前兩天,我做了聲帶白斑切除手術(shù),不但變成了啞巴,而且兇吉未知,生死難定呢!要是病情再重一些,或者手術(shù)不那么成功,那么,今年的今天,我還能再蹲在這野地里給逝去的親人除草培土嗎?我還能給逝去的大哥點燃這根中華香煙嗎?肯定不能了,反而有可能是愛著我的親人們站在我的新墓前淚水漣漣了吧!這么想著,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厚實的寒噤,驚出了一身冷汗。我抬頭看兩位哥哥,二哥正在奮力揮動鋤頭,他挖了好多泥土填實了大哥墳頭上一處塌陷,三哥正在圍著墓界標(biāo)撒白紙,他一臉的認(rèn)真,我知道,三哥小時不懂事的時候,可沒少欺負(fù)過殘疾的大哥,他在用他的認(rèn)真向大哥致歉呢!兩位認(rèn)真作業(yè)的哥哥顯然沒有注意我神情上的波動,而我,也在最短的時間里恢復(fù)了平靜,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但是,我的心底深處,卻波濤洶涌。
兩位哥哥繼續(xù)作業(yè),而我,蹲在大哥的墓碑前,看著大哥的大名“周樹水”三個字,思維回到了從前——大哥周樹水(其實是二哥,真正的大哥早已夭折)已經(jīng)去世16年了,大哥五歲時患腦膜炎,落個殘疾,手腳瘋了,腦子也壞了,人稱“老瘋子”,又稱“毛猴”。大哥經(jīng)常大小便失禁,常有尿屎包在褲襠,我小時經(jīng)常拖著他去池塘里清洗,有一次因為太臭,一時興起,便直接把他推進(jìn)塘里,說淹死了算了,省得老嬤煩心。眼看著大哥就要被淹沒了,我又急了,又跳入塘中把他拖了上來,那年,我九歲。大哥因為傻,就有很多人捉弄他,給他煙頭抽,沒想到,大哥竟然有了煙癮,于是,大哥便有了撿拾人家煙頭的習(xí)慣,我不讓大哥撿煙頭,便嚇大哥:“你個毛猴老瘋子,要是我再看到你撿煙頭,就推你到塘里淹死了去!”但大哥是個不更事的傻子,他繼續(xù)撿拾別人的煙頭抽,一直到死。大哥雖然傻,但親人卻都還認(rèn)識,他甚至能保護(hù)子侄輩,當(dāng)侄子們受人欺負(fù)時,他居然能瞪圓雙眼齜牙咧嘴地對著別人怒吼:“這是我家的人!”這句話到現(xiàn)在在我的腦海里仍有回響并伴有他憤怒的神情。大哥40歲的時候走了,母親哭得不行,幾次要哭暈過去。母親拿自己備用的棺材給大哥用,將自家最好的一塊自留地給大哥做了墳地,這還不算,年年清明,母親都要親自來給大哥掃墓,偶爾有事未能前往,她總要反復(fù)交代:“毛猴那里要多待一下,他手腳不便,吃得慢,逢年過節(jié)的他也搶不過別人,就在他墳前多燒點紙錢吧,沒人跟他搶!”
“走了!”兩位哥哥的喊聲中斷了我的思緒,臨走時,我將一根點燃的香煙輕輕擱在墓碑之上,碑柱邊上一棵青蔥的臘肉草向我左右搖擺。我伸過手去:“大哥,是你嗎?”
回到52棟后,雖然我盡量裝出一副踏青歸來充滿愉悅的樣子,但是,母親仍然感覺出我的異常,她悄悄問我:“你怎么了?不舒服嗎?是不是吹風(fēng)著涼了?”我雙手一攤,故作鎮(zhèn)定地說:“沒事?。∥夷苡惺裁词掳。俊蹦赣H嘆了口氣:“別多想了,我和你爹雙雙活到八十多歲了,已經(jīng)很難得了,稻子熟了要掉粒,南瓜熟了要落蒂,總有那么一天的,你也不要憂心了。你也沒事的,你做了那么多善事,得有多少福報???好日子可長著呢,你會好好的,別想多了!”
唉!我那點心思啊,自以為隱藏得挺深,可是在母親眼里,卻是毫無遮蔽,一覽無余,真是知子莫若母??!
晚飯。我看看坐在我左邊的老爹,又看看坐在我右邊的兒子易易。我忽然心念一動,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清明上墳的意義,因為,此前,我一直是沒有真正明白清明節(jié)的意義的,小時候,于我來說,清明只是一個玩鬧的機會,是一個逃學(xué)的借口,是一個解饞的希冀,而現(xiàn)在,因為父母的年邁,因為孩子的成長,因為自己病痛的出現(xiàn),我的腦海中忽然跳出兩個字來——延續(xù)!
對!就是延續(xù)!
延續(xù)真的是一個相當(dāng)沉重的詞!延續(xù)真的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為了延續(xù),活著的人要完成很多很多的作業(yè),得把孩子養(yǎng)育好,得把長輩服侍好,無論你多么不情愿,無論你的心情多么不好,無論這作業(yè)有多么艱難,你都不能打退堂鼓!因為,年邁的父母還在努力地活著,因為少不更事的孩子還在滋滋地成長著,而清明、端午、中元、冬至、除夕等需要祭祀的日子,都是作業(yè)過程中疲憊不堪,意欲瞌睡時給你的一個個提示與警醒,為的是什么?是讓你端正態(tài)度,好好地作決定,更好地延續(xù)人生。
這么看來,我的作業(yè)還得繼續(xù)做,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做好,因為,那是責(zé)任,也是義務(wù)。所以,我必須活著,好好活著!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