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閏六月

2018-07-22 15:01付秀瑩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北京

天真熱。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還沒有入伏,就熱得不像話了。北京的夏天,是那種典型的北方的夏天,干脆的,響亮的,邊緣清晰的,好像是一只青花瓷大碗不小心摔在地下,豁朗朗的利落決絕。太陽很大,白花花的,把世界照得晶瑩耀眼,相比之下,屋子里就有點昏暗了。日光燈倒是亮著的,可是不一樣。這種日光燈,小改頂不喜歡,神情渙散,蒼白,憂郁,像極了一個女人失意的臉。女人失意的臉是什么樣子的呢?小改嘆了口氣,皺一皺眉頭,也就微笑了。

這是一家小郵局,在北五環(huán)以外。再往北,就是昌平了。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得見遠(yuǎn)處山峰的影子,那是燕山余脈蜿蜒的曲線。據(jù)老吳說,早些年,這一帶還是大片的荒地,少有人煙,繁華起來也就是這十多年光景。老吳說這話的時候,是感嘆的語氣,又好像是有一點遺憾。小改插不上嘴,只有聽著。老吳是老北京,對這個城市知根知底,前朝古代,逸事趣聞,他清楚得很。無論是褒是貶,是笑是罵,都是有理的。就好像是自家人說起家事,一嗔一怒,一詠一嘆,都有那么一種家常的親昵在里面。小改就不行。小改是外地人。小改的老家,是河北省的一個小村子。在村子里,小改名氣不小,都知道劉家的二閨女念書好,在北京工作。北京城哪。

上午顧客不多,顯得有點冷清。旁邊的儲蓄柜臺倒是有幾個人排隊。大多是附近的居民,老頭老太太居多。如今,年輕人都不大跑銀行了,他們干什么都用手機(jī)。網(wǎng)上購物,網(wǎng)上支付,網(wǎng)上轉(zhuǎn)賬,網(wǎng)上訂票,什么都是網(wǎng)上。出門只要帶上手機(jī)就足夠了,連錢包都不用帶,手機(jī)綁定著銀行卡呢。這是一個什么時代呢,新媒體時代。沒事的時候,小改也是在微信上泡著,刷朋友圈,玩游戲,看小說看劇??傊?,網(wǎng)上的世界比生活精彩多了。

自然了,上班時間,小改是不敢玩手機(jī)的。小改知道分寸,懂進(jìn)退。

北京這地方,都叫帝都,這稱呼里有一種景仰,也有一種調(diào)侃和戲謔,可是誰不知道呢,景仰是莊重的,認(rèn)真的,而調(diào)侃和戲謔,不過是虛晃一槍罷了,是給自己留了后路,這后路的盡頭,是更莊重、更認(rèn)真的景仰。全國人民,誰敢說自己心里不想著北京?北上廣北上廣,排第一位的,首先還是北京。可是,北京是什么地方?不說別的,單只是北京的房價,就足夠給外地人一個下馬威了。帝都啊,果然是厲害的。小改怎么不知道,她這份工作來之不易。如今博士碩士們都境況艱難,何況她區(qū)區(qū)一個小本科生呢。當(dāng)初,她的最高理想,不過是做一個北京市民,有一個北京戶口,在人人仰望的北京城,有一個自己的家。誰能料到呢,這看似平凡的理想,竟不過是一個白日夢。本科生留京,怎么可能?

那時候,小改正在跟大徐好著。大徐也是河北人,算是老鄉(xiāng),小改學(xué)校里那間復(fù)印店,據(jù)說就是大徐的。還據(jù)說,大徐跟學(xué)校后勤的某個領(lǐng)導(dǎo),是親戚。這些小改都信。能在校園里面開店,要不是有關(guān)系,怎么可能呢。那間復(fù)印店生意很好。店里雇著兩個男孩子,都是河北口音。大徐呢,每天穿得干凈體面,出入開一輛奧迪,是老板的派頭了。小改和大徐是怎么好上的呢,她都不大記得了。只記得,她老是去大徐店里打印資料,漸漸就熟絡(luò)起來。結(jié)賬的時候,大徐總是吩咐伙計們,算了,甭給了,算了。小改不肯算了,硬是把錢扔過去。后來有一回,大徐請她吃飯,是學(xué)校附近那家著名的日料。那是她第一次吃日料。日料店是十足的日式格調(diào),安靜幽雅,書卷氣中有一種隱約的浪漫。人們說話都輕輕的,像是耳語。燈光柔軟,器物精致,服務(wù)生的和服櫻花般絢麗迷人,好像是點著香,淡淡的,仿佛似有若無的撩撥。先生。小姐。請慢用。低著頭,半躬著身子,淺笑,殷勤周到,謙恭極了。小改靜靜地享受著這一切,心里漸漸涌起一股奇異的柔軟的波動。對面的大徐伸出手來,蓋在她的手背上。她沒有動。

關(guān)于大徐,她是認(rèn)真想過的。大徐在北京,有店鋪,有車,有房,看上去,也不過是三十六七歲,比她大一些,但這也沒有什么。那些同齡的男生,倒是年貌相當(dāng),可是前程未卜。這是最要命的。大徐長得呢,還算整齊,因為發(fā)福的緣故,肚子有點大,不過還好。關(guān)鍵是,大徐喜歡她。大徐看她的時候,眼睛里有一簇小火苗,搖搖曳曳。大徐經(jīng)常請她吃飯,給她買衣服買包買化妝品。大徐有這個實力。逢年過節(jié),大徐還記得買東西讓小改帶回老家。給爹娘的,給姐姐姐夫的,還有那個淘氣的小外甥。這就很難得了。小改頂滿意大徐這一點。

有一回,好像是一個周末,早上,兩個人還沒起床,外面有人敲門。大徐說不管,可能是京東。小改閉著眼,睫毛一顫一顫的。正是隆冬天氣,北風(fēng)吹了一夜,外面想必是寒霜滿地。外面的寒冷,更加襯托出室內(nèi)的溫暖醉人。昨晚大徐喝了點酒,乘著那點酒意,興致好極了。敲門聲卻更響了。小改說,你去看看吧。大徐說煩死。一面就睡眼蒙眬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就停住了。外面敲門聲更大了。小改說,怎么了?大徐不說話。小改說,怎么了,你?北方呼嘯。也不知道窗子上什么東西,被吹得丁零當(dāng)啷亂響。

門外面是大徐老婆。原來,大徐是有老婆的。

小改不哭也不鬧,也不逼大徐離婚,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小改照樣來大徐店里打印資料,打印畢業(yè)論文,有空的時候,還跟那兩個伙計調(diào)笑幾句。小改穿著大徐買的墨綠色羊絨大衣,米白色羊絨圍巾隨意垂下來,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微微卷曲著,瀑布一樣,點綴著亮晶晶的雪粒子。小改人瘦了不少,頭發(fā)烏云一般堆下來,逼出尖尖的下巴頦兒。

大徐賭咒發(fā)誓,說,你容我兩年,我要跟她離。

細(xì)雪亂飛,把冬日的校園弄得又繚亂,又惆悵。院子里儼然是梨樹飛花一般,有一種亂紛紛的好看。寒假快到了。人們都忙著回家過年。

小改說,別。頓了頓,小改說,我要留北京。

北京的春天特別短。幾場風(fēng)吹過,仿佛是一夜之間,就是滿城草木了?;▊冊撻_的都開可,該謝的都謝了。暮春已盡,盛夏來了。

小改留在了北京,在這家小郵局工作。據(jù)說,是大徐托那親戚,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個指標(biāo)。關(guān)系先落在京郊,然后七繞八繞,慢慢往市里弄,費了很多周折。大徐說這些的時候,小改始終不說話。小改把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慢慢地?fù)崤暮诮z襪。黑絲襪是極薄的那種,圓圓的膝蓋頭在黑絲里藏著,弧度美好,若隱若現(xiàn),反而多了一點招惹的意思。

“小改——”大徐眼睛里那簇小火苗一閃一閃的。

小改咬著嘴唇,不說話。大徐的嘴唇很厚,牙齒雪白。小改喜歡牙齒好的男人。她想起來這張嘴在她的乳房上細(xì)細(xì)吸吮的感覺,觸電一般,她越是戰(zhàn)栗,那嘴越是不舍。燈光柔軟,就像是日料店那晚的燈光。大徐的臉在燈影里漸漸虛化,模糊,好像是一幀老照片,面目不清,有一點似是而非。

同學(xué)都說她好厲害,不聲不響地,居然就留京了。小改只是笑。她能說什么呢??粗瑢W(xué)們羨慕嫉妒恨的臉,聽著他們半真半假的祝福,她心里只是凄然,只是冷笑。覺得,生活真的是,怎么說,真的是他媽的莫名其妙。他們知道什么呢。他們眼前這個劉小改,早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個劉小改了。在她二十一歲那一年,在那個冷風(fēng)凄厲的周末的早晨,她早已經(jīng)被命運摔碎在地下,摔得七零八落,是她拼了前半生的力氣,才慢慢把碎了一地的東西重新拼在一起,成了眼前這個劉小改。鎮(zhèn)定的,從容的,胸中有數(shù),好像是經(jīng)過了千山萬水,其實是心里慌亂得不行。她沒辦法。她只能靠她自己。她怎么不知道,在這個城市里,她什么都沒有。只有這個薄薄的小小的飯碗。這份工作,看起來普通,其實是,怎么說呢,其實是她的初戀,是她的莽撞的破碎的青春。

工作倒是清閑的,用老家的話說,是坐柜臺。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頂適合女孩子。薪水不高。這也沒什么,將來嫁個好男人就是了。這是母親的原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老家人都是這么說的。老話也有老話的道理。

老吳倒是男人。老婆沒有工作,要靠他養(yǎng)活。兒子呢,也不爭氣,在社會上閑混。私心里,她對老吳有一點看不上。一個大男人,難不成就一輩子困在這個小小的郵局里頭了?一點志向都沒有。這怎么行。這個老吳,總有五十多歲了吧。五十五,還是五十六?他的口頭禪就是,再混幾年就退了。老吳說這話的時候,有一點滿不在乎,不跟生活一般見識的意思,也有一點自嘲和自黑的意思。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兒啦。人哪,就那么回事兒。怎么不是一輩子?小改想笑,到了嘴邊,又笑不出來了,心頭竟酸酸涼涼的,有個硬塊梗在哪里。她怎么不知道,無論如何,老吳是老吳,她怎么能跟老吳比呢。老吳是一棵老樹,根須都扎在北京這個城市的深處。老吳的家,小改沒有去過。可是憑想象,也知道是胡同里的平房,幾家合住一個院子,有點局促,有點擁擠,人們臉上的神情卻是自負(fù)的。平房怎么了,這可是后海附近的平房哪。聽老吳說,這些個平房,將來肯定是要拆遷的。你想想,后海是什么地段兒?老吳的眼睛亮亮的,臉上有一種夢幻般的光澤。后海。小改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嚇了一跳。老吳說,等著瞧吧,早晚的事兒。

關(guān)于房子,小改早先也是做過一些夢的,后來索性也就不做了。確切地說,是不敢。首付都付不起,還談什么呢。租著也挺好。人家外國不都是租房住嗎。小改跟一個女孩合租,在天通苑北。房租不算貴,條件是,要替那家的孩子輔導(dǎo)功課。她跟那個女孩,一人包幾科。好在不過是初中生,她們都能應(yīng)付得來。兩室一廳,兩個女孩子一人一間。

門口忽然一暗,一個人走進(jìn)來。因為逆著光,只看見那人手上的鐲子一閃一閃的,伴隨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彌漫了一屋子。小改不用看就知道,那女的來了。

每個月月初,初一,或者初二,最多不超過初三,那女的都要過來一次。每一次,都是寄錢。她寄錢不說寄錢,說匯款。她說,我匯款。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軟??谝裟?,是純正的普通話。不是老北京話,老北京話是老吳那種,油光水滑的,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優(yōu)越,還有微微的自嘲在里面。那女的普通話就是普通話,因為過于普通,就顯得沒有任何特點。每一回,小改想努力從中聽出一些破綻來,可是沒有。那女的話不多。

匯款。那女的說。簡潔利落,一句廢話也沒有。不待小改回答,自己就取了一張單子填寫起來。她低著頭,一手挎著那只奶油色皮包,一手拿著圓珠筆,熟練地填單子。今天,她穿了一條米色真絲長裙,上面配一件奶白絲綢無袖衫,頭發(fā)被松松綰在后面,慵懶中有一種家常的清新。項鏈上那個翡翠小佛懸垂下來,隨著她的動作,一蕩一蕩的。她寫得流利,玉鐲子碰在柜臺玻璃板邊緣,叮當(dāng)亂響。小改一時都看得呆了。

還是那個地址。河北省大谷縣青草鎮(zhèn)芳村,翟翠棉收。金額是1000元。匯款人地址,就是旁邊這個小區(qū),叫作金鼎苑的。匯款人姓名,二閨。莫非是,眼前這個模樣雅致的女的,叫作二閨?

小改心里疑惑著,一面把單子打印出來,交給那女的核實。她卻只匆匆看一眼,點點頭,從那只奶油色皮包里取出一只錢夾,拿出一疊錢,遞過來。

二閨。這是她在老家的小名吧。想必是,她在家排行老二。小改老家就是這樣,孩子多,隨意叫個阿貓阿狗,二丫頭三妮子,也就罷了。正胡亂想著,那女的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裊裊婷婷的,高跟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噠噠噠噠的響聲。

屋子里一時安靜下來,外面的蟬聲卻忽然喧鬧了,仿佛一陣急雨,叫得人心里煩躁。陽光猛烈,世界明晃晃的。小改不由得閉了閉眼。

老吳慢慢踱過來,看著門外,說這女的,有點意思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小改說話。小改不吭聲,自顧埋頭看電腦。老實說,第一次看見匯款單上那個地址,小改心里一激靈。難不成,那女的也是河北人?大谷縣,小改也是聽說過的。也不知道,那個收款人翟翠棉,是那女的什么人。莫名其妙的,小改就對那女的有了一種牽掛。她老是想,她是做什么的呢,幾時來的北京,過得好不好,想到了這里,她就笑了。怎么能不好呢??此且律眩鞘罪?,那包,還有每個月那寄出去的真金白銀。真是的,真是瞎操心了。

老吳討了個沒趣,就把手放在脖子后面,慢慢揪著后脖子那一塊,慢慢地揪一下,揪一下,再揪一下,齜牙咧嘴的,好像是舒服,又好像是不舒服。揪了好一會兒,才說,飯點兒了哈。真快。人是鐵,飯是鋼哪。

小改看了看手機(jī),十一點四十。一面看電腦,一面心里盤算著午飯的事兒。老吳照例是自己帶飯。一個不銹鋼飯盒,外面套了一個布套子,大號茶杯是玻璃的,帶著斑駁的黃的茶漬。辦公室有一個微波爐,專門熱飯用的。小改嫌麻煩,也覺得不衛(wèi)生。冬天還好,這大熱天兒的,飯菜捂上大半天,不餿才怪。小改寧愿出去吃面。這條街上,小飯館不多,跟郵局隔不遠(yuǎn),倒有一家小面館,叫作見面。這名字倒是有意思。見面,見面,可不是天天見面么。

正午的陽光,盛大,猛烈。從屋子里出來,乍一到外面,忽然有些眩暈。小改不由得閉了閉眼。這個季節(jié),是北京最熱的時候。偏偏今年還閏六月,兩個六月,夏天更長了。

郵局旁邊,緊挨著地鐵口。地鐵五號線,這一站叫作立水橋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地鐵在這個城市漸漸蔓延開來,好像是蜘蛛結(jié)網(wǎng)似的,一點一點的,把四面八方連接起來。五號線貫穿城市的南北,壓力大,客流多,尤其是從惠新西街南口,往天通苑方向,簡直是人滿為患。小改也是每天擠地鐵,好在沒有幾站地,忍一忍也就到了。

面館里人挺多。老板娘是一個精瘦的女人,化著濃妝。見了人,不笑不說話,聽上去,好像是陜北口音。小改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慢慢等自己的面。這家面館門臉不大,跟郵局一樣,是小區(qū)臨街的底商租賃,也不過十幾個平方,收拾得倒是干凈整齊。不知道是面的味道好,還是老板娘的笑臉迷人,見面的生意頗不壞。房間里開著冷氣,玻璃窗上模模糊糊的,好像是一個人恍惚的臉。小改伸出手指頭在上面寫字,北京,后面是一個嘆號。小改的字不錯,秀麗工整,有點瘦。一只蒼蠅飛過來,落在那個感嘆號上,猶猶豫豫的,并不飛走。桌子上有一只玻璃瓶,看起來好像是裝過水果罐頭,要么就是蜂蜜,被洗干凈了,貯上清水,里面養(yǎng)著幾枝綠蘿,枝枝葉葉,有十分精神。老板娘端過面來,又殷勤地從旁邊桌子上拿過來醋和辣椒油,小改沖她笑笑。

老北京有一種說法,北邊好,北邊上風(fēng)上水,風(fēng)水絕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說法的緣故,北邊的人氣格外的旺。不說別的,只北五環(huán)這一帶,住宅小區(qū)就很集中。又緊鄰著地鐵,這邊的房價自然也水漲船高。用老吳的話說,瘋了,真是瘋了。早出十年去,這可是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哪。

盛夏時分,滿城的綠煙彌漫,同天上的云彩纏繞在一起,被日光照耀著,城市顯出了它柔軟的夢幻的氣質(zhì)。車流在大街上流淌著,汽車殼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仿佛大顆大顆的水滴,慢慢融入洶涌的河水里。

老吳已經(jīng)吃完他的午飯,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韭菜味兒。不用問,不是餃子包子,就是鍋貼餡餅。老吳喜歡帶餡兒的,尤其偏愛韭菜餡兒。老吳還好喝一口,也不是多么過分,就是老北京二鍋頭。餃子就酒,越過越有。這是老吳的口頭禪。這會兒,老吳正靠在椅子上,抱著他的大茶杯,心滿意足地喝茶水。喝茶呢,老吳也是老習(xí)慣,喝花茶。紅茶綠茶老吳都不愛。老吳這個人,有那么一點固執(zhí)。

中午人不多。不過,這也說不好。有時候,偏偏是中午的時候人多。上班的人們趁午休時間溜出來,辦點私事,順便散步消食,也是有的。老吳專心喝他的茶,小改也并不坐回座位上,而是在柜臺外面的那點空地上,開始做體操。其實,也不是什么體操,類似學(xué)生時代的課間操,這么多年了,她早忘光了。她只不過是坐煩了,活動活動。像他們這樣長期坐著的,特別不好,有一句話叫作久坐傷身,就是這個意思了。老吳說歇會兒吧,甭減了。小改不理他。小改骨頭架子小,天生就不是那種能長胖的人??墒?,小改還是十分警惕。對自己的身材,體重,她有著近乎苛刻的標(biāo)準(zhǔn)。她不能胖。她得繃著這股勁兒。她還沒有嫁人呢。她可不能像姐姐那樣。這些年,姐姐是早就胖了。女人不能胖。女人一胖,整個人就塌下來了。姐姐早就不打扮了。也不戴胸罩,一對乳房,松松垮垮的,沒有樣子了。有好幾次,她想提醒姐姐,可是,話到嘴邊,終于說不出口。老家生活艱難,姐姐哪里顧得上這些。想當(dāng)年,姐姐也是一個出挑的美人,容顏姣好,有楚楚風(fēng)姿。這才幾年。

其實,嚴(yán)格地說,小改還沒有男朋友。那些個曖昧男們不算。曖昧男們熱衷的是捉迷藏的游戲,一個藏,一個找,待藏的那個真的出來了,找的人卻又裝起傻來。剛開始的時候,小改也陪著他們玩一玩,微信多方便啊,語言若不夠,還有各種小表情小圖案,又有趣,又安全。在微信里,無論怎么戲謔調(diào)笑,甚至調(diào)情調(diào)戲,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即便是每天給你送大把的玫瑰花,紅彤彤的心,熱辣辣的吻,都是半真半假,誰要是當(dāng)了真,那才是真正的傻瓜。后來,小改漸漸地也就煩了,倦了。覺得,實在是沒意思得很。經(jīng)歷了大徐,小改好像是有一點變了。好幾年了,對于大徐,她從來都是刻意回避著。還有跟大徐的那一段往事,就好像是,一個傷疤,就長在她的心尖子上,看著是已經(jīng)愈合了,可是那一塊到底是新肉,不能碰。大徐呢,后來也就慢慢涼下來了。大徐是什么時候沒有音訊的呢,她努力想了想,竟然想不起來了。

前一陣子朋友圈里有一個中國式相親價目表,都傳瘋了。大家都很氣憤,各種討伐,各種批判,各種不平之氣。小改默默看了,只是心里一嘆。即便是沒有這個價目表,她怎么不清楚自己的境況呢。她想起來,有一回,同學(xué)介紹她相親,是江蘇人,老家是蘇北的一個小縣城。文學(xué)碩士,在一家國企宣傳部門工作。見了一面之后,那人開始約她。兩個人感覺還不錯。這一次,小改很珍惜。她話不多,安靜,有點羞澀。喜歡低著頭,不大看對方的眼睛。偶爾拉手,也是被動的,像是受驚的小鹿,又慌亂,又膽怯,叫人不由得生出憐愛之心。那一回,趁著夜色,還是被那人吻了去。那人的吻,怎么說呢,有點笨拙,有點莽撞,甚至有那么點不得要領(lǐng)。夜色迷離。北京城的夜原來也這樣的叫人迷醉。小改半閉著眼,一顆心怦怦怦怦亂跳著,卻是略略放下心來。

這次戀愛,小改誰都沒有說起。老實說,在北京,她也沒有幾個朋友。大學(xué)同學(xué),大都知道大徐那段往事,她也是忌諱。家里人呢,她也不想說這么早。她不是一個張揚的人。還有,時機(jī)不到。好飯不怕晚。她得慢慢學(xué)會耐心。她甚至憧憬著,以后,他們在哪里買房,大的買不起,就買個小的,那種大一居,兩個人住也夠了?;蛘咚餍跃拖茸庵?,以后有實力了,再慢慢考慮買。租呢,就在地鐵沿線,上下班方便,在北京,交通是個大問題??傊?,無論如何,不能先要孩子。兩個人還沒有立穩(wěn)腳跟呢。不急,等過兩年穩(wěn)定下來,再說。

然而,有一天,那人發(fā)來一個微信,說了分手的意思??紤]了很久,我們還是做朋友吧。話說得婉轉(zhuǎn),可小改又不是傻瓜。他什么意思?說分就分了,朋友,誰跟你做朋友。小改看著那微信,強(qiáng)忍著不流淚。憑什么,憑什么呢?兩個人一直好好的,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她想問一下那人,還是忍住了。在這件事上,男人比女人決絕得多。既然開口了,肯定是決定了。一旦他決定了,糾纏有什么用呢,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她的一個心得是,這個時候,與其癡纏戀戰(zhàn),還不如索性掉頭而去。癡纏的姿態(tài)雖說柔軟,可去意已決的男人怎會理會?只能讓人家生出厭煩之心。如果掉頭而去呢,說不定那人還會對那背影悵然惘然茫然,也未可知。

同學(xué)也發(fā)來微信安慰。她忽然疑心,是不是這同學(xué)告訴了那人,當(dāng)年大徐的那一段。也不一定是有什么惡意,可能就是那么隨口一說,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被那人聽到耳朵里,記到心里了。誰知道呢。她有心打電話過去問一問這同學(xué),不想同學(xué)發(fā)來一堆語音,說是那人覺得小改老家農(nóng)村的,將來負(fù)擔(dān)重。小改的工作也不大如意,工資低不說,也不大體面。同學(xué)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啊,算了,都過去了,都是安慰的話。小改的眼淚忍著,忍著,終于忍不住了,流下來,滴在手機(jī)屏幕上,花了一大片。

老吳的鼾聲一下子高起來,他自己卻被驚醒了,趕忙跳起來,帶得椅子一陣吱吱嘎嘎亂響。每天午飯后這小憩,老吳是雷打不動。客人多的時候沒辦法。在工作上,老吳還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下午顧客還是不多,稀稀落落的,有兩三個辦理個人業(yè)務(wù)的。夏天午后這一段,最是難熬。天熱,空調(diào)的冷氣又寒意太重,冷熱夾攻,叫人不適。有人進(jìn)來,拿著兩張匯款單,要取款。小改看了看那金額,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現(xiàn)金不夠,今天取不了。那先生啊了一聲,說怎么不夠,這才兩萬多。小改說我們小郵局,現(xiàn)金不多,要么請您明天上午過來吧。我們一般上午現(xiàn)金還充足,下午就不好說了。那先生說,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我還有會,真是豈有此理!說罷忿忿走了。臨出門還說了句,小郵局!

老吳朝這邊看了看,做了口型。小改知道他是在罵人。有什么辦法呢,可不就是小郵局么。這幾年,這種話,她也是聽多了。起先還生氣,后來也就不氣了。有本事就走,另謀高就。沒本事的話,就老實待著。這世上,人都得學(xué)會認(rèn)領(lǐng)屬于自己的命運。不是嗎?

比方說,剛才那個先生,那種語氣,才兩萬多。才兩萬多。輕輕一句話,就是小改大半年的工資。也不知道,那先生是做什么的,怎么就那么多匯款單,她記得,好像是稿費。那么如此說來,那先生可能是寫文章的。作家?她拿不太準(zhǔn)。那先生穿一件細(xì)格子襯衣,質(zhì)地精良,頭發(fā)干凈,手指甲干凈,看上去教養(yǎng)不錯。神情卻又有點寂寞,還帶著一種莫名的惆悵。要說作家,倒是有點像。誰知道呢。就沖他臨走那一臉怒氣,一臉鄙夷,又不像。小郵局。哈。

昏沉沉的,又困,又疲倦,一點精神都沒有。幸虧今天頭兒沒過來,可以稍微松口氣,偷偷懶??纯幢恚妓狞c多了,外面太陽還是那么大,陽光紛紛揚揚,金粉銀沙一般,把整個城市深陷進(jìn)去。有微信進(jìn)來,小改懨懨地看了一眼,又是相親。她在一個相親群里,天天都是這種信息。怎么說呢,就像人們調(diào)侃的,這幾年,她不是在相親,就是在相親的路上。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不是那種叫人驚艷的美女,只能算是有幾分姿色,打扮起來,也自有動人處。京城里,有多少這樣的女孩子?也有學(xué)院派的,也有淑女森女風(fēng)的,文藝范兒的也有,小清新的也有,非主流的也有。大徐之后,她的衣品是上來了,可是囊中羞澀,只好淘寶。那些衣服怎么能穿呢。有青春做底子倒還好,這兩年,年歲漸大,穿在身上,遠(yuǎn)不是那么回事了。

磨磨蹭蹭出門,下班。正是晚高峰。地鐵口仿佛一個巨大的嘴巴,把人們吞進(jìn)去,吐出來。便道上堆滿了小黃車,挨挨擠擠的,叫人替它們窒息,好像是那小黃真的有生命似的。正走著,忽然見前面有個人眼熟,正蹲在地上。是那女的。小改以為她不舒服,剛要過去問,卻停下了。那女的素面朝天,干干凈凈一張臉。穿一條花裙子,松松垮垮的,頭發(fā)扎起來,腳上是一雙人字夾趾涼拖。樸素,家常,平凡,甚至平庸,在人群里,一點都不起眼兒,仿佛換了一個人。只有那雙手,小改是認(rèn)識的。白皙纖細(xì),手指格外長,指甲油是淡綠色的,好像十個淡綠的嫩豆芽,清爽水靈。正疑惑著,那女的臉上卻笑起來,沖著那邊招了招手。一個小女孩跑過來,穿著肥大的校服,也不怕熱,那個大書包在她背上一顛一顛的,她張著雙臂,仿佛生出了一對翅膀。

小改怔怔地看著那小人兒一頭飛進(jìn)那女的懷里。那女的摟著她,笑著,忽然抬頭看見了小改。慢慢地,她臉上的笑容僵硬了,凝固了。她長長的睫毛忽然垂下來,好像是一扇窗子,關(guān)上了。

小改慢慢后退,后退,哐當(dāng)一聲撞在一輛小黃身上,才好像驚醒一般,轉(zhuǎn)身跑進(jìn)地鐵。

巨大的轟鳴聲從地下傳來。地鐵開過來了。

作者簡介:付秀瑩,女,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陌上》,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夜妝》《六月半》《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等。其作品被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年鑒及排行榜。曾獲國內(nèi)多種文學(xué)獎項。部分作品譯介到海外?,F(xiàn)任《長篇小說選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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