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丹
中日左翼詩歌曾經猶如紅色風暴,迅速席卷中日詩壇,成為主流,在波瀾壯闊的左翼文學運動中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作為左翼文學的重要領域,中日兩國的左翼詩歌運動關聯(lián)復雜,緊密互動,既具有聯(lián)系性和相通性,又有差異性和特殊性。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無產階級運動蓬勃興起,國際左翼文學運動也隨之狂飆突進,橫掃東亞。中日左翼詩歌應運而生,猶如紅色風暴,迅速席卷中日詩壇,成為主流,在波瀾壯闊的左翼文學運動中,更加政治化,更有鼓動性,更具號召力,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比較中日左翼詩歌,人們不僅可以看到其共同的發(fā)展軌跡和世界同時性特征,還能更加清楚地認清各自差異
化道路。
一、興起背景相同,但具體影響因素有所差異
中日左翼詩歌都是在國際左翼文學運動背景下興起的,但日本左翼詩歌主要是“俄蘇體驗”,而中國左翼詩歌不僅有“俄蘇體驗”,還深受日本左翼詩歌的
“洗禮”。
俄國十月革命,猶如一聲春雷,推動了中日兩國的無產階級運動,由此也帶來了左翼文學運動,俄國左翼文學成為世界范圍內左翼文學的源頭。兩國的知識分子都到蘇聯(lián)學習社會主義成功經驗,也帶回了俄國左翼文學的“俄蘇體驗”,如中國左翼詩人蔣光慈、日本左翼作家藏原惟人等,都留學蘇聯(lián),把蘇聯(lián)左翼文學運動的理論和作品帶回了本國?!岸硖K體驗”促進了中日左翼文學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也為中日左翼文學提供了共同的文學理論源頭,說明中日左翼文學具有同源性和同時代性。
俄國十月革命后,日本有大量的學生到俄國學習,并翻譯了大量的馬克思主義著作。俄國的左翼文學理論和作品,成為影響和推動日本左翼文學出現(xiàn)和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左翼文學運動迅速在日本興起,左翼詩歌也之繁榮發(fā)展。但中國留學蘇聯(lián)的作家數(shù)量很少,“俄蘇體驗”更多地是來自蘇聯(lián)十月革命的影響力和從日文轉譯而來的俄蘇文學??梢哉f,中國左翼詩歌更多地是受日本左翼詩歌的“洗禮”,因為推動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骨干大都是日本留學生,他們在日本深受日本左翼文學運動的影響,直接從日本左翼文學運動中汲取營養(yǎng)。
郭沫若說過,中國的新文藝是“深受了日本的洗禮的”。在日本,中國大量的留學生加入了左翼文學運動,中國左翼詩歌的骨干郭沫若、成仿吾、穆木天、馮乃超等,都積極參加了日本的左翼詩歌運動,并翻譯和刊登了大量的日本左翼詩歌理論和作品,將日本當作一個現(xiàn)成的模板,帶到了中國。日本左翼文學運動興于1921年,中國左翼詩歌則在1928年全面繁榮,比日本晚了七年,正是這七年,不斷對日本左翼詩歌進行盲目崇拜和刻意模仿,使得中國左翼詩歌深深地帶上了“日本印記”。
二、都迅速繁榮,成為主流,但最終結局不同
中日左翼詩歌都曾經迅速繁榮,成為主流,但中國左翼詩歌始終處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并最后走向了新的階段,而日本左翼詩歌則最后沉寂下來。
中日左翼詩歌一經興起,立馬狂飆突進,形成紅色風暴,席卷詩壇,迅速成為兩國詩壇主流,都聚集了一大批詩人,都有自己的刊物,都形成過兩次高潮,都為無產階級運動提供助力。隨著1921年《播種人》創(chuàng)刊和日本左翼文學思潮的興起,日本左翼詩歌逐步發(fā)展,1930年9月,日本普羅詩人會成立,并于1931年1月發(fā)行刊物《無產者的詩》,極大地推動了日本普羅詩歌運動,掀起了日本左翼詩壇的第一次高潮,中野重治的詩歌代表了日本普羅詩歌運動的最高成就。1934年2月“考普”解散后的兩三年間,小熊秀雄、田木繁、壺井繁治、中野重治等詩人,先后創(chuàng)辦《詩精神》《詩人》等刊物,掀起了日本左翼詩壇的第二次高潮。
中國左翼詩歌萌芽于1921年,1924年出現(xiàn)了明確提倡普羅文學的“春雷社”,1927年,政治形勢進入低潮,但左翼詩歌的發(fā)展形成了空前波瀾壯闊的潮流,從日本回國的李初梨、馮乃超、李鐵聲等一批留日學生加入左翼詩人隊伍,“太陽社”“我們社”相繼成立,特別是1930年“普羅詩社”成立,專門推動普羅詩歌運動,形成了中國左翼詩歌的第一次高潮。隨后,由于白色恐怖,太陽社、我們社等大批普羅派詩社先后解散,左聯(lián)五烈士遇害,蔣光慈病逝,1931年普羅詩歌運動的第一次高潮結束了。1932年9月,蒲風、穆木天、任鈞等人奮然而起,在上海成立“中國詩歌會”,刊物為《新詩歌》,形成了強大聲勢,掀起了左翼詩歌的第二次高潮。
中日左翼詩歌都與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緊密相連,都曾受共產黨的領導,都是在英勇的斗爭中發(fā)展,遭受了當局殘酷壓制,很多詩人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如中國的詩人殷夫、潘漠華、日本的小林多喜二等。日本左翼詩歌興起之初,也處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但1924年日本自動解散了共產黨,加上內部理論爭斗不止,造成內耗,最后日本左翼詩歌隨著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逐漸凋零,沉寂下去。中國左翼詩歌則始終處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旗幟鮮明地對外斗爭,由于日本的入侵,中國詩歌會雖然被迫解散,但新詩歌的運動并未中斷,左翼詩人繼續(xù)發(fā)出抗戰(zhàn)愛國的呼喊,左翼詩歌隨著抗日形勢的變化進入了新的階段。
三、都開展理論斗爭,但斗爭重點不同
中日左翼詩歌都開展過理論斗爭,但日本左翼詩歌更多的是內部斗爭,由此引發(fā)內耗,而中國左翼詩歌則更重外部斗爭,并進一步壯大了左翼詩歌的影響。
開展理論斗爭是世界左翼文學運動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也是中日左翼文學的共同特征,中日左翼詩歌也不例外,深深地卷入理論斗爭中。早在1912年前后,日本就出現(xiàn)了一批工人作家,他們自覺地參加左翼文學運動,成為左翼作家的主體,由于受詩人團體政黨化和宗派情緒的影響,左翼文學陣營內部不同團體、不同觀點發(fā)生激烈斗爭,如“山川主義”和“福本主義”的斗爭。青野季吉早在1925年就開始開展理論活動,提出了“階級藝術論”,強調“由社會主義指導,這才成為階級的藝術”,并引發(fā)了左翼文學內部“藝術大眾化”和“政治價值與藝術價值”的論爭。而后,中野重治、鹿地亙等以將“普羅藝”建設馬克思主義藝術團體為目的,將一批作家開除,造成左翼文學陣營的第一次分裂。被開除的作家又另建了“勞藝”,而后又因意見不同,藏原惟人、林房雄等離開“勞藝”,另建“前藝”,文學聯(lián)盟被一分為三。日本左翼詩歌雖然發(fā)生了兩次高潮,但都曇花一現(xiàn),時間較短,主要就是因為陣營內部同室操戈,黨同伐異,造成了嚴重的內耗,危害了左翼詩歌的運動。
中國的左翼作家主要來自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工農出身的左翼作家絕無僅有,所以中國左翼作家認為,自己可以“無產階級化”,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作家,也順理成章地承擔起批判資產階級的任務,認為應該以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戰(zhàn)勝并取代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文學。加上中國左翼文學運動前,沒有像日本一樣有工人文學的鋪墊,因此陣營內部沒有歷史糾葛,更加純潔,斗爭規(guī)模更小,更多的是一致對外的外部斗爭。內部的理論斗爭,比如太陽社和后期創(chuàng)作社的一場文字戰(zhàn),通過兩次批評大會,很快就收場了。他們更多地把矛頭對準“革命文學”之外的作家。一致對外的理論斗爭,壯大了左翼文學的影響力,使整個文壇都參與到論爭中,推動了很多作家的思想轉變。
四、政治性和煽動性均較強,但聲音層次不同
中日左翼詩歌都是政治性大于文學性,煽動性大于審美性,都表達工農階級的斗爭,抨擊軍閥,共同反帝,但中國左翼詩歌更加悲壯,更加洪亮。
國際左翼文學運動,是一場具有強烈政治傾向性和功利性的文學運動,強調藝術價值從屬于政治價值,具有鮮明的泛政治色彩。中日兩國的左翼文學也不例外。日本的宮本顯治提出文學的“政治首位性”,強調創(chuàng)作要從屬于領導斗爭的黨提出的任務,導致文學的黨性使命空前強化。同樣地,文藝價值觀傳到了中國,馮乃超不僅完全放棄“純粹詩歌”的主張,而且提出“詩人們,制作你們的詩歌,一如寫我們的口號!”,震動中國整個左翼詩壇,其重視的是政治意義,政治的煽動性壓倒了詩歌的審美性,偏離了“詩”的軌道。正是在這種泛政治化的影響下,中日左翼詩人自覺地把詩歌當作政治斗爭的武器,以詩歌的名義開展斗爭,導致中日左翼詩歌直接成為政治的傳聲筒,一味追求宣傳效果,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嚴重的概念化、口號化和標語化傾向,極大地影響了新詩的發(fā)展,留給詩壇具有生命力的佳作就很少。
受泛政治化的影響,詩歌團體組織呈現(xiàn)出政黨化建設的痕跡,左翼詩人也在政治家和詩人身份當中若即若離。也正是因為政治化的影響,中日兩國的左翼詩歌都把矛頭對準了工農斗爭,謳歌工農的反抗精神,抨擊封建軍閥的殘酷迫害,譴責帝國主義的侵略戰(zhàn)爭。尤其是兩國左翼詩人超越國界,共同反對帝國主義的歌聲,成為兩國左翼詩人的合奏佳話。例如,日本左翼詩人寺澤資朗寫的《碾碎了的街道——上?!罚⌒苄阈蹖懙摹讹w撬》,高木進二寫的《支那》,都表達了對中國反帝斗爭的關切。由于當時中國的危難程度遠大于日本,中國左翼詩歌發(fā)出的聲音更加悲壯,更加洪亮。特別是當面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時,唱出洪亮的反帝戰(zhàn)歌,吼出民族的反抗吶喊,成為中國左翼詩壇的主旋律。
五、都注重政治抒情,但情感范疇不同
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中日左翼詩歌都突出政治抒情性,聚焦長篇敘事詩和諷刺詩,但日本左翼詩歌重“個人抒情”,而中國左翼詩歌則重“集體歌唱”。
由于受左翼文學團體泛政治化的影響,中日左翼詩人都具有強烈的政治代言人情結,“做一個戰(zhàn)士的熱情甚于做一個詩人”,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政治抒情性,注重題材的政治性和時代感。在表現(xiàn)的手法上,他們也都主要聚焦在長篇敘事詩和諷刺詩。日本詩人村浩開創(chuàng)了日本長篇敘事詩的先河,代表作有《活的槍架》《間島游擊隊之歌》,諷刺詩也占有光輝一席,小熊秀雄一年內創(chuàng)作了二十首諷刺詩,為日本左翼詩壇帶來了新鮮空氣。中國詩歌會也全力推動長篇敘事詩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大批詩作,如蒲風的《六月流火》、王亞平的《十二月的風》等,任鈞的諷刺詩《冷熱集》無疑為中國諷刺詩建造了基礎。
雖然都強調政治抒情性,但由于詩人的出生不一樣,詩歌的表現(xiàn)形式存在明顯差異。日本左翼詩人更多地來自工農階層,出身貧寒,對勞動有著深刻的個人體驗,經常以“個人抒情”的方式來描繪勞動人民的艱苦生活,并將無產階級的反抗意識和渴望社會變革的愿望融入其中。例如,根岸正潔的政治抒情詩《以我的悲傷為題》,寫出自己因為勞累而患上結核病,并帶來痛苦,具有強烈的反抗意識。與日本工農階級出身不一樣,中國很多左翼詩人是小資產階級出身,沒有參與一線勞動的現(xiàn)實經歷,因此,他們不像日本工農階級詩人一樣,有很多的個人體驗,這限制了他們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他們更多地擁有飽滿的政治熱情、堅定的階級立場、頑強的斗爭精神,注重“大我”形象,塑造的是無產階級的集體形象,進行“集體歌唱”,表達政治愿望。他們不再是一個個體的詩人,而是代表一個階級、一個群體。他們不做個人情感的流露,不追求個性化藝術,也不體現(xiàn)個人的氣質,往往抒發(fā)的是群體的情感,展示的只是一個時代的風貌。這種詩歌吶喊的聲音最為嘹亮,鼓動的效果最為明顯,也被稱為“紅色鼓動詩”。
六、都積極推動藝術大眾化,但具體實現(xiàn)方式不同
中日左翼詩歌在論爭中都推動了左翼詩歌的“大眾化”,但日本左翼詩歌大眾化可以向縱深發(fā)展,而中國左翼詩歌大眾化則先解決“通俗化”的問題。
“大眾化”是中日左翼文學運動的共識,是自覺的階級意識,也是中日左翼詩歌政治化的必然選擇。對如何推動和實現(xiàn)藝術大眾化,中日兩國左翼詩壇都展開了激烈的論爭。以藏原惟人、林房雄、貴司山治等人為骨干,日本展開了兩次藝術大眾化的論爭,中國的“左聯(lián)”也進行了三次文藝大眾化問題的討論。在論爭的推動下,中日兩國都出現(xiàn)了左翼詩歌大眾化運動的高潮,左翼詩壇呈現(xiàn)出一片繁榮的景象,大量的左翼詩篇創(chuàng)作出來。雖然兩國左翼詩歌都朝著大眾化的方向大步前進,但其大眾化的道路不一樣,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
明治維新后,日本大力發(fā)展文化教育,促進了整個民族素質的提高,文盲率只有5%,工人農民大都認識字,大眾化的推進就不需要考慮讀者的閱讀問題。因此,日本大眾化的方向,一方面是鼓勵工農詩人創(chuàng)作更多詩篇,另一方面是探索如何解決大眾化的創(chuàng)作方法問題。而中國則明顯不一樣,由于近代中國文化教育的落后,很多工人、農民不認識字,文盲率為90%,也鮮有工農詩人。蒲風就曾說:“所謂大眾化,是指識字的人看得懂,不識字的人也聽得懂,喜歡聽,喜歡唱?!彼?,中國左翼詩歌的大眾化,首先就要解決通俗化的問題,讓工農大眾看得懂、能理解。與日本相比,這屬于大眾化的初級階段,是低水平的普及。
針對這種情況,左翼詩人在創(chuàng)作詩歌的時候,就更多地考慮到人民群眾的接受能力和藝術愛好習慣,左翼詩人吸收利用歌謠、小調、鼓詞等民間藝術形式,強化詩歌聽覺藝術特征,注重押韻,將詩與音樂結合起來,大規(guī)模地推進詩歌“歌謠化”,同時大力創(chuàng)作朗誦詩和大眾合唱詩,推進詩歌的“聽覺化”。雖然工農不識字,但可以通過“聽”而感受到左翼詩歌的力量,實現(xiàn)了左翼詩歌的傳播與影響擴大。雖然中日左翼詩歌在大眾化道路上都取得了豐碩成果,但其也存在兩個明顯遺憾,一是強烈的排他性導致拒絕原本屬于詩歌美學范疇的東西,二是大眾化變成了“宣傳化”,功利性太強,缺少美
感享受。
(南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