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1
我為什么要臉紅?為什么要慌張?雪兒對自己非常不滿意。
臨吃晚飯時,婆婆打來電話,說她的戒指丟了。雪兒無法理解,瘦小的婆婆,打電話的聲音為什么能夠那么響?仿佛嗓子不給力,聲音就無法通過看不見的無線電波,傳到隔了半個城的兒子耳朵里。正在盛菜的雪兒聽得清清楚楚,婆婆說早上她的戒指還在梳妝臺上,就放在老花鏡的旁邊,她本來要收到抽屜里去的,但這個時候雪兒敲門了。婆婆說,找了半天沒找著,抽屜里也翻過了,床底下也看了,梳妝臺和墻壁的隔縫里也看了,都沒有。家里今天沒有外人來。難不成是老鼠拖走了?雪兒心臟咚咚地亂了節(jié)奏,她勾了頭把一碟子紅燒華魚端上桌子,卻把飯桌上的一碟萵筍絲又端到了灶臺上。雪兒燒了凌新喜歡吃的華魚,本來是想緩和夫妻關(guān)系的,婆婆的電話又讓她渾身不得勁了。婆婆話中有話,誰都知道,戒指又不是花生米,老鼠不會感興趣。
吃著飯時,凌新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你今天去媽家了?他說的去媽家,自然是指婆婆家,雪兒的娘家,他從來不說媽家的,他只會說丈母娘家。雪兒的臉就紅了,她自己看不見,但火燒火燎地燙。凌新停了筷子,蹙眉疑惑地盯了她一眼,她就覺得氣喘不均勻了。雪兒瘦瘦弱弱,臉色蒼白,紅起來格外搶眼。
雪兒不能看到那種眼神,那種帶了問號的眼神。她能感覺到問號后面藏了刀子,布了電網(wǎng),戳的是她的心尖,勒的是她的脖子。因為這種眼神,雪兒覺得自己的人生都改變了軌跡。
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雪兒不敢和凌新對視,低了頭扒飯,低聲咕嚕道。雪兒說話永遠(yuǎn)是輕聲細(xì)語,好像先天性中氣不足。
你可知道這枚戒指對媽意味著什么?凌新放下筷子,交臂伏在桌上,做了開講的姿勢。雪兒想溜,但凌新的目光罩住了她,使她動彈不得。
爸媽結(jié)婚時家里很窮,窮得連給我媽置辦一件新衣服都難。戒指是我爸后來去金匠那里補(bǔ)做的,一枚刻了星星,一枚刻了月亮??塘诵切堑奈野肿约捍髦?,刻了月亮的套在我媽的手指上。老爸去世時,媽把她手上刻了月亮的戒指放在了爸手里,取下爸手指上刻了星星的戒指自己留著。她還指望著憑這枚戒指去下面夫妻重逢呢,現(xiàn)在丟了,她心里有多抓狂?
要抓狂的是雪兒。
這天晚上,凌新抱著雪兒要求“做作業(yè)”(小時候害怕讀書的凌新,喜歡把兩人晚上的床上活動,矯枉過正地稱為“做作業(yè)”),她依然和昨天晚上一樣,渾身僵硬,無法迎合。凌新停了動作,俯視著她,你怎么回事?目光中不僅有問號,還刮起了凜冽的風(fēng)。好像昨天晚上那響了兩聲就停了的電話,真的是暗號似的。凌新是真的懷疑雪兒外面有人了?雪兒心慌,氣短,一張臉紅成了秋后的柿子。她惱怒地推了他一把,凌新就真的泄氣了,在她臉上拍了一巴掌,翻身下去,背對了她,抱著腦袋自顧自地睡了。雪兒很想告訴他,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心慌臉紅只不過是一種病。但他沒有問出口,雪兒如果主動說了,倒有點(diǎn)此地?zé)o銀的意味了,還是要把自己坐實(shí)成隔壁的阿二?
月光拍著薄薄的窗簾,雪兒瞪著大大的眼睛瞧著它,睡不著。后來索性披了一件單衣起來,躡足走到陽臺上。她抱膝坐在一盆夜蘭香旁,細(xì)碎的白花在五月的夜晚,沒心沒肺地張揚(yáng)著它的馨香,襯托得雪兒仿佛成了一株苦艾了。
昨天那個電話響得不是時候。兩人“做作業(yè)”的興致本來都很高,當(dāng)前戲已到火候,凌新正準(zhǔn)備進(jìn)入時,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雪兒以為是親戚朋友的電話,正要接,鈴聲卻突然戛然而止,似乎誰輕敲了兩聲門,就屏聲靜氣地靜候著。
誰的?凌新不高興。
雪兒看了號碼,說不認(rèn)識。
“作業(yè)”本來是可以繼續(xù)進(jìn)行的,但凌新偏偏多了一句嘴,真不認(rèn)識?雪兒頓時不自在起來,那僅響了兩聲的電話鈴便多了很多意味,是在提醒她有人在呼她?或者表示有人在想她;要么就是投石問路:你現(xiàn)在方便通話嗎?雪兒這樣想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凌新一直在盯著她看,目光陰郁,問號凝聚成厚厚的云塊。雪兒的身子就僵了,臉騰地紅了。
臉紅什么呢?到底是誰的電話?他既然這樣問了,“作業(yè)”肯定就無法進(jìn)行了。
雪兒今天去婆婆那,給她買了她愛吃的香蕉和紅提。依照以往的經(jīng)驗,婆媳互動得好,快樂也會傳遞到凌新這里來,距離不成問題,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誰知道婆婆竟打來了那樣的電話?
那枚用銅錢熔后打鑄的戒指,立在油漆斑駁的梳妝臺上,仿佛像車輪一樣隨時就要開溜的樣子。來啊,來啊,來追我??!它像游戲中的孩童,挑釁地看著雪兒。它暗黑了的軀體,已經(jīng)生了銅銹,凝聚了的不僅是流年的時光,仿佛還有它主人身上年老的氣息。這樣的戒指就是丟在路上,恐怕也沒有人會拾起吧?雪兒不知道,它竟是有故事的,凝聚著那樣一種情誼。它的故事,在別人眼里可能像風(fēng)中飄舞的蒲公英種子,沒有分量,但在婆婆那里卻是一段沉甸甸的好日子和一種溫暖的念想。雪兒要是早知道這些,她會待婆婆更好些。
現(xiàn)在呢,事情好像越來越糟糕了。
2
雪兒在乎凌新,是因為他有一副寬闊的肩膀。
他們一道出門,總有人會開玩笑,說他們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她不覺得難堪,相反她覺得踏實(shí),有保障。兩人一道擠公交時,他總是用雙臂環(huán)出一塊小空間,讓她安穩(wěn)地站在里面,當(dāng)她是需要“小心輕放”的玻璃品,不讓他人擠壓碰撞。一道去旅游,她鞋子夾腳不能走了,他就在她面前蹲下,給她一副寬闊的肩膀,讓她趴上去。有一次兩人在街上吃大排檔,遇到了兩個醉鬼晃悠過來,他立即把她拉到了身后,他那副肩膀就成了擋住她面前的一堵墻。
剛和凌新談戀愛那會兒,他們之間也發(fā)生過誤會。雪兒給凌新買了一條領(lǐng)帶,凌新問是特意給我買的嗎?凌新問這話無非是想確認(rèn)一下雪兒對他的愛,并沒有抱什么懷疑的態(tài)度,但雪兒立即臉紅了。凌新那會兒還和她開玩笑,學(xué)著《智取威虎山》中的土匪的黑話嘎聲嘎氣地問:臉紅什么?又學(xué)了楊子榮的腔調(diào)滿身正氣地回答:精神煥發(fā)!
怎么又黃了?
防冷,涂的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