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小朱
簡介:楊鹿言為了沈朝卿,可以結(jié)束自己的婚約;他為了她,可以不要自己的腿,甚至不要自己的尊嚴(yán)!他為了她背叛全世界,可是,為什么,她要背叛自己?為什么,沈朝卿要騙他?
1
傍晚六點半,正是坐落在大上海英租界的六國飯店最熱鬧的時候。
黑色的汽車載著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紛涌而至,男士穿著剪裁得當(dāng)?shù)奈餮b,女士穿著華麗婀娜的旗袍。而這所有的隆重,都是為了在六國飯店舉行的楊、顏兩家的訂婚儀式。
楊鹿言是快七點才來的,他慢條斯理地走下車子,表情一點兒也不吃緊——盡管,作為主人公之一的他已經(jīng)遲到了。他好整以暇地攤開手,很快,從副駕駛座上下來的沈朝卿走到他的面前,不發(fā)一言地為他整理著西裝。
楊鹿言用余光掃了一眼沈朝卿,黑發(fā)靜靜地綰在腦后。今天她穿著一身素白色的旗袍,從那些已經(jīng)發(fā)暗的紋理上來看,這顯然是一件舊衣服。
沈朝卿一雙纖細(xì)的手指繞著他的脖子轉(zhuǎn)了一圈,一絲不茍地落在他的領(lǐng)子上。
沈朝卿為他正了正衣領(lǐng),道:“老板,你該進(jìn)去了?!?/p>
楊鹿言“嗯”了一聲,朝宴會廳走去。他推開宴會廳的大門,原本尷尬的氣氛因為他的到來而慢慢流動起來。楊鹿言掛著冷笑看著這一切,與其說這些人是沖著為他祝福而來,倒不如說他們是看中了楊、顏兩家聯(lián)姻后帶來的巨大利益。他就是厭倦了這些面孔,才故意來得晚些。
他的未婚妻——打扮得像只花蝴蝶的顏毓的臉在看到他以后,終于有了轉(zhuǎn)晴的跡象。
顏毓的哥哥顏逸倒沒有妹妹這樣沉不住氣,他帶著笑容迎了上來,無比自然熟稔地和楊鹿言寒暄,一邊卻不著痕跡地朝沈朝卿看去。他問道:“阿言,怎么來得這樣晚?”
“路上有點兒事兒耽擱了。”楊鹿言往沈朝卿面前一站,擋住顏逸的視線,朝沈朝卿道,“這兒沒你什么事兒了,下去吧?!?/p>
沈朝卿立刻默不作聲地退到角落里,自覺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顏逸沒說什么,讓楊鹿言去哄哄正在發(fā)脾氣的顏毓。楊鹿言點點頭,心里涌現(xiàn)出些不耐煩來:像顏毓這種被寵大的千金小姐,一天不發(fā)幾回脾氣才是不正常。這樣相比較起來,沈朝卿簡直是個異類。
不,楊鹿言搖搖頭,不論從哪些方面來說,沈朝卿都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千金小姐。想到沈朝卿,楊鹿言不由自主地尋找起她的身影來。很快,他發(fā)現(xiàn)在角落里正端著盤子吃小蛋糕的沈朝卿。
忽然,楊鹿言聽見顏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言小的時候不喜歡她吧?”
楊鹿言怔了怔,沉默著沒有回答。
顏毓等了半晌沒等到他的回答,有些生氣。她拿過一個高腳杯,倒了些熱氣騰騰的奶油蘑菇湯進(jìn)去,然后大步朝沈朝卿走去。
還沒等沈朝卿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將一杯奶油蘑菇湯悉數(shù)潑到沈朝卿的胸前。
沈朝卿被燙得倒吸一口冷氣,卻咬著牙愣是一聲痛也沒有喊。
顏毓笑道:“沈朝卿,你是什么身份,你憑什么來這里?”
沈朝卿抬起頭來,臉上一點兒狼狽的表情都沒有。她看著楊鹿言,平靜地道:“衣服臟了,我先回去換洗一下?!?/p>
楊鹿言眼睜睜地看著她朝自己走來,在路過自己身邊的時候,他準(zhǔn)確無誤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和你一起回去。”
沈朝卿驚訝地看著他,目光里滿是難以置信。不要說是沈朝卿,在場所有人都被楊鹿言這莫名其妙的決定驚呆了。
顏毓尖叫道:“楊鹿言,你是不是瘋了?”
楊鹿言冷冷地看著她,回道:“她是我的員工,所以,她可以和我一起?!?/p>
楊鹿言攥著沈朝卿的手,離開了這個他待了還不到十五分鐘的地方。
2
楊鹿言打小沒有娘親,十四歲那年,老頭子把被大火燒毀了臉、面目可怖的沈如安領(lǐng)回了家,兩人像知己一樣生活著。老頭子每天好吃好喝地照料著她。偏偏沈如安一副對誰都冷冰冰的模樣,好像全楊家上下都欠了她錢。
楊鹿言不喜歡沈如安,連帶著覺得她的女兒——小他四歲的沈朝卿也同樣是個不速之客。
沈朝卿打小是個悶葫蘆,不論老頭子怎么對她,她都和她娘親一樣,性子冷冷的。楊鹿言帶著用人欺負(fù)了她幾次,可最后都親自把那些用人趕跑。
他二十四歲那年,老頭子撒手人寰,沈如安居然跟著去了。楊鹿言這才意識到,面容丑陋的沈如安也許并不如他想得那般冷血無情。
可是,沈如安死了,這世上只留下一個沈朝卿。
正當(dāng)楊鹿言認(rèn)真思考,以后要怎么照顧沈朝卿的時候,她居然走了。
這讓楊鹿言覺得,自己是一個笑話——這個女人,當(dāng)真從來沒把楊家、沒把他放在眼里過。
如果不是后來在醫(yī)院遇見沈朝卿,他是真的沒想過會和她再有什么糾葛。那是私立醫(yī)院,楊鹿言定期會去那里做體檢。就在他結(jié)束了檢查,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在走廊的盡頭,他看見抱著膝蓋傻坐在病房門口的沈朝卿。
楊鹿言愣了一下。在他的記憶里,沈朝卿不至于瘦成這樣,她的膚色是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一點兒也不像她還在楊家的時候,縱使瘦小,卻依舊像個精致的瓷娃娃。
而這樣的沈朝卿,一下子讓他慌亂了起來:這三年,她是怎么過來的?
“你怎么會在這里?”楊鹿言走了過去,盡量掩飾住語氣里的關(guān)心。
沈朝卿緩緩地抬起頭來,失神地看了他一會兒,又垂下頭去。
楊鹿言皺了皺眉,正欲發(fā)作,余光卻看見沈朝卿身后那扇虛掩著的門。門縫里,醫(yī)生正用一塊白布緩緩蓋上一個六旬老婦的臉。
“她是誰?”
“我的用人。”
楊鹿言氣極反笑,說:“看不出來你過得還不錯,連用人都有。”
沈朝卿忽然抬起頭來,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問道:“楊鹿言,你可以給我一份工作嗎?”
楊鹿言一愣,一種難以形容的難受感像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臟。
“我要安葬她,可是,我沒有錢了?!?/p>
不是這樣的,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楊鹿言捏緊拳頭,他記憶里的沈朝卿,無論如何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對他低頭,仿佛置身在塵埃里,苦苦地哀求他。
沈朝卿還在兀自說著話:“我不會給你添亂的,以前楊叔還在世的時候,他教我讀過一些書。我媽也教過我珠算,我是識字的,我……”
“夠了!”楊鹿言打斷了沈朝卿的話,他的態(tài)度近乎粗暴,帶著連他自己都不懂的煩躁。
沈朝卿誤以為這是楊鹿言的拒絕,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對不起?!?/p>
“明天去船行報道。”楊鹿言簡直無法再看見沈朝卿這個樣子。
沈朝卿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點點頭,無比感激地道:“謝謝?!?/p>
這一聲“謝謝”,讓楊鹿言更難受了。
“搬回來住吧?!?/p>
沈朝卿困惑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
“家族生意越做越大,船行越來越忙,我需要一個貼身的秘書?!睏盥寡阅槻患t心卻跳地說道,“去外面找太麻煩了,我想就由你來做。既然是貼身秘書,你住在外面也不方便?!?/p>
沈朝卿猶豫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楊鹿言本來以為,將沈朝卿忽悠回家住,假以時日必能換掉她那張唯唯諾諾的臉。不想沈朝卿成為他的秘書以后,倒是不瑟縮了,只是距人于千里之外。
比如現(xiàn)在。
楊鹿言手中捏著燙傷膏,在沈朝卿房門口徘徊了很久,就是沒敢敲門。
晚宴之后,沈朝卿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上班,反倒讓擔(dān)憂她傷口的楊鹿言干著急。
就在楊鹿言糾結(jié)的時候,房門突然打開了。
楊鹿言嚇了一跳,手中的燙傷膏沒拿住,“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楊鹿言也不好撿,連忙把手背在身后,抬頭看天,余光卻偷偷瞄著穿著白色棉布睡衣的沈朝卿。
“你怎么在這兒?”
楊鹿言語無倫次地說道:“肚子餓了,走走消食兒?!?/p>
沈朝卿看了看楊鹿言,又低下頭,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燙傷膏。
楊鹿言十分尷尬,想藏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沈朝卿再次開口,語氣輕快了一些:“二樓可沒有廚房?!?/p>
見楊鹿言難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沈朝卿終于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她將地上的燙傷膏撿了起來,塞進(jìn)睡衣口袋里,笑道:“不介意的話,我煮碗面給你吃。”
后來楊鹿言一直很懊悔,那天怎么就因為沈朝卿這一句話而丟棄了所有的持重和架子,像條哈巴狗一樣跟她去了廚房。
等了十分鐘,沈朝卿為他端上一碗湯面。碗很干凈,乳白色的面條和嫩綠的青菜交相輝映,水晶一般剔透的清湯上還浮著一顆溏心蛋。楊鹿言咽了咽口水,食指大動,吃起面來幾乎是狼吞虎咽,毫無形象可言。
沈朝卿坐在他對面,大大方方地將胸口的睡衣拉下去一點兒,用楊鹿言給她的燙傷膏擦起胸前受傷的皮膚來。
楊鹿言低下頭,沒敢再看下去,強(qiáng)迫自己專心吃起面來。
這大概是他吃過最好吃的面,楊鹿言這樣想,藏起自己不知何時紅起來的臉。
3
楊鹿言坐在桌前看著沈朝卿拿著賬本,一項一項地與他對賬。
最近天氣不好,好幾條航線都停了,船行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做,楊家和顏家都大受損失——這也是顏逸急著要讓他和顏毓訂婚的原因。
楊鹿言不喜歡顏毓是真的,可他深知政治聯(lián)姻的必要性也是真的。只是……現(xiàn)在這門親事倒是讓他頭疼起來。
楊鹿言一邊揉著眉心,一邊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沈朝卿身上。投入到工作中的沈朝卿沒那么不好接近,她溫和卻犀利地指出賬本上的紕漏。這讓楊鹿言不由得開始認(rèn)真審視起沈朝卿,小時候還像是自閉兒的柔弱女生已經(jīng)長成了婀娜又隱忍的女人。
沈朝卿忽然抬起頭,波瀾不驚的視線就這樣撞進(jìn)楊鹿言的心底。他像是被窺中心事一樣狼狽,卻不舍得移開目光。
“老板,你看夠了嗎?”
楊鹿言干咳了兩聲,說:“繼續(xù)?!?/p>
沈朝卿垂下頭,一抹不易察覺到的紅暈在臉上掠過,這是沈朝卿難得會有的生動表情,楊鹿言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開心起來。
沈朝卿合上賬本,道:“已經(jīng)說完了?!?/p>
“哦……”楊鹿言意猶未盡地咂咂嘴,剛想問沈朝卿今晚回家想吃什么,就聽沈朝卿道:“要是沒什么事兒,我就先走了?!?/p>
楊鹿言一愣,問:“你去哪兒?”
“約了人?!?/p>
楊鹿言張了張嘴巴,還沒來得及反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沈朝卿退了出去。
沈朝卿約了人,她能約誰?在大上海除了他,她還有什么親人朋友?
楊鹿言皺著眉頭,等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偷偷跟了上去。
沈朝卿去的地方是英國租界里的一間咖啡店,價格向來不菲。而沈朝卿向來節(jié)儉,不像是這么奢侈的人。
沈朝卿到了以后就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楊鹿言伸長脖子看了很久,才看見坐在她對面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對方也不知道說了什么話,沈朝卿竟然露出了笑容。
她居然對著一個陌生男人笑了……楊鹿言捏緊拳頭,該死的,怎么對著他就是面無表情?
楊鹿言正準(zhǔn)備沖出去,卻見一輛車子停在咖啡店的門口。他認(rèn)得,那是顏家的車子。
果然,顏逸從車上走了下來,他優(yōu)雅地?fù)哿藫垡路坪踉诘热恕?/p>
楊鹿言的眉頭皺的更深,這么巧?
沒一會兒,沈朝卿獨自一人走了下來。顏逸果然迎了上去,兩人就在大街上說起話來。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楊鹿言發(fā)誓,他一定能讓顏逸死個千百回。他根本不受控制地生起氣來:沈朝卿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有一點兒離開他的可能?
楊鹿言渾渾噩噩地回了家,沒想到顏毓居然在家中等他。他的心情本就因為顏逸差到了極點,如今看見顏毓,更是沒辦法擺出什么好臉色。
顏毓卻是專門來和他吵架的。
她咄咄逼人道:“楊鹿言,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
楊鹿言頭疼欲裂,不愿意和她吵,轉(zhuǎn)身對用人道:“去讓廚房準(zhǔn)備晚飯。一點兒蔥姜蒜都不要放,蒸一條魚,用檸檬去腥。還有,米飯煮軟一些,不要太硬?!?/p>
顏毓大叫道:“楊鹿言,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明知我不吃魚!”
楊鹿言一怔,他剛才像背書一樣吩咐的內(nèi)容,完全是遵照沈朝卿的口味來的。
該死。他捂住自己的臉,繼而悲哀地發(fā)現(xiàn),哪怕從小到大他一直強(qiáng)迫自己遠(yuǎn)離沈朝卿,卻還是不能控制地被她吸引著。乃至于,他在耳濡目染的生活中熟悉了她所有的喜好和習(xí)慣。
這是為什么呢?楊鹿言苦惱地抓了抓自己的腦袋,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他忽然想起沈朝卿離開楊家的那三年的時光,他派去找沈朝卿的人遍尋不到她的下落,他幾乎是每一天都生活在暴躁中。沈朝卿的房間他讓仆人每天都仔細(xì)打掃,有時晚上應(yīng)酬回來,他會自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間房間里——那兒并沒有沈朝卿的氣息,并不能平息他的思念。
他思念著沈朝卿。
而這種思念,他從來都沒有對顏毓或任何一個人產(chǎn)生過。
正巧這時,沈朝卿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她看見正在對峙的楊鹿言和顏毓先是一愣,馬上恭謹(jǐn)?shù)爻麄兙狭艘还蟪约旱姆块g走去。
“天天住在這兒,真是不要臉?!鳖佖棺I誚地罵道。
沈朝卿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好像早就習(xí)慣了這些冷言冷語。
楊鹿言卻覺得在那么一個電光石火之間,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任何對沈朝卿出言不遜的人,他都恨不得把對方毒啞。
他忽然明白了過來。
“顏毓。”他平靜而認(rèn)真地道,“我們的婚約,取消吧。”
4
單方面解除和顏毓的婚約以后,楊鹿言覺得前所未有地輕松起來。
沈朝卿卻忙得腳不沾地。
顏家人天天堵在門口要找楊鹿言要說法,顏逸那邊更是……沈朝卿捏了捏眉心,頭突突地跳著疼。
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沈朝卿捏了捏眉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早就知道,楊鹿言這種幼稚又霸道的脾氣根本改不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罪魁禍?zhǔn)讞盥寡詭е荒槤M足的笑容出現(xiàn)在門口。用人阿桃跟在他的身后,手里還提著一個籃子。
“阿卿!”
沈朝卿打了個哆嗦,楊鹿言最近跟變了個人似的,整天想方設(shè)法地黏著她不說,連對她的稱呼也變了。
沈朝卿悄悄嘆了口氣,心平氣和地問道:“你怎么來了?”
“你最近太過操勞,我讓吳媽做了你最愛吃的豆腐鯽魚湯,你快趁熱吃。”楊鹿言看起來完全就像是一個在邀功的孩子。
沈朝卿忍無可忍,道:“我操勞是誰害的?”
楊鹿言一怔,即刻露出一個近乎恬不知恥的笑容來。他讓阿桃把魚湯放下就打發(fā)她回去,自己則搬了張凳子坐在沈朝卿面前,大有她不喝他就這么看著她的架勢。
沈朝卿無可奈何,捧起碗來小口小口地喝湯。
“謝謝?!彼吐暤馈?/p>
楊鹿言高興起來,說:“和我這么客氣做什么,這都是我該做的!”
沈朝卿古怪地看著楊鹿言,滿腹的話根本無從說起。誰知道楊鹿言被她盯著,表情變得一言難盡起來。
“你有話想和我說?”沈朝卿避免他被自己憋死,好心地問道。
楊鹿言忙不迭地點頭,猶豫了一會兒,仿佛破罐子破一般說道:“和他分手!”
沈朝卿嚇了一跳,問道:“誰?”
“顏逸,還有咖啡店那個不知道是誰的男人!”
“你跟蹤我?”沈朝卿吃驚。
“我那是擔(dān)心你被騙!”楊鹿言梗著脖子吼道,而后又囁嚅道:“從小到大,要不是我,你早被人欺負(fù)死了?!?/p>
沈朝卿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小時候最喜歡欺負(fù)我的人,不是你嗎?”
“那不一樣!”楊鹿言的臉有些紅。
沈朝卿笑著搖搖頭,道:“先不論你跟蹤我這事兒,我就一個人,怎么可能同時和兩個人談戀愛?更何況,我對他們并不是男女之情?!?/p>
楊鹿言一聽便高興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傻樂。
“所以……”沈朝卿頓了頓,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為什么要解除和顏毓之間的婚約?”
“我不喜歡她?!睏盥寡源鸬?。
沈朝卿不知該氣該笑,道:“既然不喜歡她,一開始又為什么要答應(yīng)和她的婚約?”
楊鹿言神情懨懨的,道:“婚約是老頭子訂下的,本來,喜歡不喜歡的,對我來說都一樣。結(jié)了婚能讓楊家和顏家的生意都變好,也算是兩全其美。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沈朝卿卻不由得一愣。她悄悄地咽了口口水,問道:“為什么不行?”
“現(xiàn)在我有了喜歡的人。”
楊鹿言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真摯赤誠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沈朝卿被那樣直白火熱的目光注視著,忽然慌亂了起來。她低下頭,手卻被楊鹿言握住了。
她有些著急,想把手抽走卻抽不開。
楊鹿言道:“沈朝卿,我喜歡你?!?/p>
這簡單的七個字就像是爆竹一樣在沈朝卿的心中炸開,她垂下的目光慌亂了起來。
“你在胡說什么?”沈朝卿喘了兩口氣,竭力掩飾著因為不安而急促起來的呼吸,“你怎么會喜歡我呢?”
“我為什么不能喜歡你?!”
“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我和我媽媽的嗎?”
“那……那是我年紀(jì)小不懂事兒!”楊鹿言的臉有些紅。
“可我在楊家的時候,你也從來沒給過我好臉色看。小的時候經(jīng)常會作弄我,把我鎖在門外,在我的湯里加鹽巴……”
沈朝卿的話還沒說話,嘴巴就被楊鹿言堵住了。楊鹿言不敢讓她再說下去,免得再說出一些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的罪狀。他只能努力而討好地吻著她,希望這樣能解開她的心結(jié),讓她原諒那個不懂事的他。
楊鹿言親夠了,終于舍得放開她一些。他小心翼翼地啄了啄她的唇,坦誠惶恐得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他問道:“能不能,原諒我?”
沈朝卿張了張嘴巴,半晌只能輕輕地嘆出一口氣來。她在楊家的這十幾年,除了學(xué)習(xí)知識,還學(xué)會了一點:自己永遠(yuǎn)無法對楊鹿言生氣。
見她默許了,楊鹿言高興了起來。他牽起她的手,無比珍惜地道:“從今天開始,沒人能傷害你?!?/p>
沈朝卿感受著掌心中的溫度,目光卻恍惚了起來。
這句話聽起來信誓旦旦極了,像極了一個美好而不真切的夢。
5
楊鹿言戀愛了。
他就像所有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一樣,恨不得拿著大喇叭昭告天下。可楊鹿言縱使再怎么幼稚不著調(diào),也知道和顏家解除婚約的風(fēng)波還沒有過,如果這個時候公開戀情,一定會將沈朝卿置于尷尬的境地。
于是,他想盡一切辦法地補償沈朝卿,比如他將船行百分之十的股份送給了她。而隨著沈朝卿的工作能力,她在船行的地位越來越高。
楊鹿言本來以為等這段時間的風(fēng)頭過去,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和沈朝卿在一起,或者帶她去香港玩一玩。誰料好死不死,他偏在這個時候受了傷。
他本來要去蘇州談生意,結(jié)果車子半道上被撞了。司機(jī)丟了命,他運氣好些,只是卡在座位里根本動彈不得。等他被人從車?yán)锇浅鰜淼臅r候,楊鹿言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雙腿早已血肉模糊。
醫(yī)院里,醫(yī)生為他診斷,必須要截肢,否則性命不保。楊鹿言自己倒沒什么,沈朝卿的眼眶卻一下子紅了。
楊鹿言壓下心頭的痛苦,握住沈朝卿的手,笑嘻嘻地道:“以后,我可就得麻煩你了?!?/p>
沈朝卿哀怨地看著他,眼睛眨了眨,終是流下淚來。
楊鹿言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枚戒指。他笑得艱難,道:“其實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只是一直沒機(jī)會給你。你說我無恥也好,不要臉也罷,我只想讓你照顧我的余生。”
沈朝卿緊抿著嘴巴,從盒子中將戒指拿起,戴在自己的無名指上。
就這樣,楊鹿言失去了一雙腿,卻為自己換回一個妻子。
手術(shù)過后,楊鹿言在家休養(yǎng),沈朝卿主動請纓打點楊家的生意。楊鹿言自然無比放心,將船行交給她全權(quán)打理,自己則開始籌備和沈朝卿的婚禮,每日去醫(yī)院復(fù)檢。
他很累,可是他不敢停下。他怕自己如果不再多做點什么,就無法把沈朝卿留在身邊了。
這日,楊鹿言提前從醫(yī)院結(jié)束復(fù)健,便想去船行找沈朝卿,哪知她不在,船行里的人見他來如看見救星似的撲了上來,說:“少爺,你可算是回來了!”
從工人的口中得知,沈朝卿根本不讓工人見楊鹿言。楊鹿言看了賬本這才知道,船行虧空得厲害,賬更是一塌糊涂。
沈朝卿并沒有在用心打理船行,可是,沈朝卿怎么會騙他呢?楊鹿言根本無法相信,畢竟他們曾有過肌膚之親,彌漫在沈朝卿唇齒之間的眷戀,怎么會是假的呢?
楊鹿言想起那家咖啡店,不顧手下的阻攔,自己推著輪椅跌跌撞撞地就往那個方向去。
結(jié)果,還真被他找到了沈朝卿。不只沈朝卿,那個跟在她身旁,笑意盈盈的,不是顏逸又是誰?
沈朝卿看見了他,先是一愣,而后走上前來。
楊鹿言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可他還是仰著頭,看著沈朝卿道:“船行的事兒,顏逸的事兒,只要你說沒有,我就相信你?!?/p>
沈朝卿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楊鹿言,沈是我的母姓,我父姓為顏。顏逸和顏毓,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你是顏家人?!睏盥寡哉艘徽?,“你……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如果我告訴你,以你的性格,又怎么會放心把船行交給我打理呢?”沈朝卿冷冷地道。
楊鹿言苦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會?”
沈朝卿避開他的視線,道:“楊鹿言,我太了解你了,你這個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又該死的心軟。可生意場上,沒有親朋兄妹之說。我想要回到顏家,就必須拿出誠意?!?/p>
“所以你虧空楊家的賬房,拿著這些錢向顏家投誠?!”楊鹿言只覺得一口血哽在喉間,道,“找我要工作是假的,幫我打理生意是假的,答應(yīng)我的求婚都是假的。沈朝卿,其實你恨毒了我是不是?你說我小時候欺負(fù)你,你才專門回來向我報復(fù),是不是?”
沈朝卿沒有回答,算是默認(rèn)了他的質(zhì)問。
“沈朝卿,你怎么可以騙我?!”
“所以呢?”沈朝卿慢慢走近了他,問道,“我們的婚禮,還要繼續(xù)嗎?”
楊鹿言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她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愣愣地看著他。
沈朝卿道:“你和楊叔叔都待我不薄,所以,我不會看著楊家分崩離析。聯(lián)姻可以繼續(xù),這一次,是和我。”
沈朝卿在他面前俯下身子,問道:“這不是你一直都想要的嗎?楊鹿言?”
6
婚禮的地址選在了六國飯店。
楊鹿言的腿還沒有好,只能坐在輪椅上。他冷眼看著席上眾人的表情,知道那些人不過都是在逢場作戲。
宴會廳的大門打開,穿著白婚紗的沈朝卿走了進(jìn)來。白紗蓋在她的臉上,卻依然能看見她姣好的容顏。楊鹿言看著那張略施粉黛的臉,心情卻無比復(fù)雜。
他懷念那個看起來一無所有的沈朝卿,這樣他就可以把全世界都捧到她的面前??傊皇窍瘳F(xiàn)在這樣,他努力給她的東西,她都棄若敝屣。
桌上放著結(jié)婚協(xié)議書,只要他們兩個人簽下各自的名字,就會成為法定的夫妻。
楊鹿言面無表情地將自己的名字簽上,看也不看坐在他身邊的沈朝卿。沈朝卿久久沒有動作,直到站在一旁的顏逸急切地催促了兩聲,沈朝卿才拿起放在一旁的鋼筆。
她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掌聲雷動。
顏逸開心地讓人端來兩杯紅酒。
沈朝卿拿起酒杯,一杯自己留下,一杯遞給楊鹿言。
“祝我們新婚快樂?!?/p>
楊鹿言只覺得內(nèi)心一陣作嘔,隨手將紅酒放在一旁。沈朝卿笑了笑,仰起頭,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她喝了一杯還不夠,竟然還伸手將楊鹿言的那杯也喝了個干干凈凈。
站在一旁的顏逸的表情一下子難看起來。
就在這時,漸停的掌聲中響起顏毓凄厲的聲音。
顏毓像個瘋子一樣笑得癲狂:“沈朝卿,沈朝卿,你以為這么容易就能回到我們顏家嗎?我不會認(rèn)你是我姐姐,你這個賤人!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
楊鹿言一怔,立刻向沈朝卿看去。只見她身形一晃,嘴角泌出一絲黑紅的血。
“你做了什么?”楊鹿言急了,大聲質(zhì)問顏毓道。
顏毓咯咯地笑了起來:“算你命大,楊鹿言,我在酒里下了毒,這個賤人自己找死,把兩杯酒都喝了!”
顏逸大罵了一聲“混賬”,讓人控制住顏毓,自己則朝沈朝卿跑了過去。他丟棄了所有的溫潤和風(fēng)度,揪著沈朝卿的衣領(lǐng)大聲喊道:“沈朝卿,你還不能死!”
沈朝卿的嘴角忽然漾開一抹決絕的笑容,楊鹿言只見寒光一閃,再看時,沈朝卿竟然將藏在手中的鋼筆狠狠地插進(jìn)顏逸的喉嚨里。
顏逸難以置信地看著沈朝卿,女人決絕地拔出了手中的鋼筆,望著筆尖兒上的鮮血沖他冷笑。
“顏逸,我等了這么久,就是為了今天。就算我死,都不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顏逸睚眥欲裂,很快便斷了氣。
這一下,已然耗盡了沈朝卿的所有力氣。她再次嗆出一口血,合上雙目向后倒去的時候,卻跌入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中。
楊鹿言用自己的輪椅接住沈朝卿,他緊緊地抱著她,渾身忍不住顫抖起來。
“阿卿、阿卿……”楊鹿言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胡言亂語地問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不要怕,不要怕,醫(yī)生很快就來了,很快就來了。”
沈朝卿張了張嘴巴,又吐出一口鮮血。
她氣若游絲地道:“其實顏逸和我早就知道,顏毓在酒里下了毒,為的就是讓顏毓毒死我和你,這樣,顏家和楊家的產(chǎn)業(yè)就都能落在他的手里。”
楊鹿言瘋了,大聲呵斥道:“你知道酒里有毒,為什么還要喝?”
沈朝卿又笑:“顏毓被抓,顏逸身亡,顏家從來沒有承認(rèn)過我的身份,這樣,我從你這里拿走的財產(chǎn)就還在我的名下。我和你簽了結(jié)婚協(xié)議,成了你的妻子,我死以后,你就是唯一的財產(chǎn)繼承人?!?/p>
“為什么?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沈朝卿輕輕一笑,湊到他耳邊,輕輕講出此生最后一句話。
“你猜?!?/p>
沈朝卿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已經(jīng)沒辦法告訴他了,在這個世界上,她最不會傷害的人,就是他。
比她大四歲的楊鹿言囂張跋扈,卻從來不許其他人欺負(fù)她。
她的媽媽在臨終之前,曾經(jīng)拉著她的手,對她說對不起。沈朝卿明白母親的決定,她無法償還欠楊叔叔的恩情,只能用這種方式報答他。
而她,也是一樣。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傷害楊鹿言。
因為,那是她用盡畢生的勇氣都不敢承認(rèn)她愛的人。
尾聲
沈兮和找到楊鹿言時,距離那件轟動上海灘的刺殺案,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月。
顏家分崩離析,長子顏逸命喪當(dāng)場,幺女顏毓因投毒殺人被捕,而那個私生女沈朝卿,也因為毒酒而香消玉殞。
沈兮和看著不發(fā)一言的男人,楊鹿言的鬢邊已經(jīng)染上了一層白霜。如今的楊鹿言,完全像個年逾五十的老成商人了。
顏家倒了,楊鹿言從沈朝卿那里拿回所有財產(chǎn),楊家又壯大了起來。
楊鹿言看了他一眼,皺眉道:“我在咖啡店見過你。你和沈朝卿是什么關(guān)系?”
沈兮和嘆了口氣,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這個故事,要從沈如安講起。
沈家千金沈如安自幼被許給楊鹿言的父親,奈何她在多年前選擇跟自己心愛的人私奔。沈家大怒,搬去英國,從此斷了和沈如安之間的聯(lián)系。
可惜的是,富家女癡情錯付,良人念她家世背景不在,另覓新歡,更狠心放火想將她燒死。被毀容的沈如安帶著女兒茍活于世,直到她遇見楊鹿言的父親。沈如安自殺后,沈家這才派人尋找流落在外的沈朝卿。
那個被派來找沈朝卿的人,正是她的表哥沈兮和??墒牵l也沒想到,沈朝卿居然不肯走。沈兮和沒辦法,只好留下一個保姆照顧她。
楊鹿言一怔,想起那日在醫(yī)院里見到的那老婦人的尸體。
沈兮和嘆了口氣,道:“多虧了那保姆,否則朝卿早就死在顏逸手上了。”
楊鹿言瞪大了眼睛。
“顏老頭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朝卿的身份,想借朝卿攀上沈家的高枝。為此,他還特意修改了遺囑,要將自己三分之一的財產(chǎn)留給朝卿。這樣一來,顏逸就不愿意了?!鄙蛸夂皖D了頓,又道,“顏逸暗中對朝卿動了殺手,虧得那保姆替朝卿擋了一刀,她才死里逃生。再后來,顏逸把歪念頭打到你的頭上,想利用顏毓的關(guān)系奪得楊家的產(chǎn)業(yè)。那日我在咖啡店,再次勸說朝卿和我回英國,她卻跟我說……”
楊鹿言嗓子干啞,澀然地問道:“她跟你說什么?”
“她跟我說,她要留下來保護(hù)你,保護(hù)楊家?!?/p>
楊鹿言如遭電擊,愣怔在原地。
他又想起沈朝卿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他總覺得那是因為沈朝卿對他不上心,可現(xiàn)在再仔細(xì)回想,想起的卻是她藏起羞怯的那雙眼睛。
沈兮和嘆了口氣,道:“你的車禍也并非意外,據(jù)我所知,是顏逸找人做的?!?/p>
后來的一切,即使沈兮和不說,他也清楚了。
顏逸既然能殺她一次,又豈會輕易放過她?沈朝卿原本可以逃走,卻堅持要留下來,恐怕是顏逸曾以自己來威脅她。那時,他解除了顏毓的婚約,顏逸見無法通過顏毓侵吞楊家的財產(chǎn),便把主意打到了沈朝卿的身上。
沈朝卿深知斬草除根、以絕后患的道理,干脆深入虎穴,假意投誠。她先將楊家的部分產(chǎn)業(yè)拿在手上,誘顏逸上鉤,為的就是能一擊即中對方。
到最后,顏毓伏法,顏逸被殺,她自己也喪命,為的就是為他除掉所有的危險。
那時他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沈朝卿讓他猜。
其實,沈朝卿的心思從來就不難猜。只是,他不懂而已。
楊鹿言后知后覺,愣怔半晌之后,忽然大聲笑了起來。他越笑越厲害,漸漸笑出了眼淚。
沒想到,直到最后,他還是那個不懂沈朝卿的人。
她愛他。
他卻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知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