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是當今時代的一個明顯事實。其主要表現(xiàn)是:人生缺乏精神目標,既無傳統(tǒng)的支持,又無理想的引導。尤其可悲的是,人們甚至喪失了對信仰問題的認真態(tài)度。畸形都市化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流渠道,功利意識的擴張導致人與人之間真情淡薄。情感體驗失去特色和實質,蛻化為可模仿的流行歌詞和禮品卡上的話語。訴諸官能的大眾消費文化泛濫,訴諸心靈的嚴肅文化陷入困境。
毫無疑問,對這種平庸化現(xiàn)象,凡注重精神生活的人都是持否定和批判態(tài)度的。不過,其中又有區(qū)別。據(jù)我觀察,可分為兩大類。
一類人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以拯救天下為己任,他們的反應又因性情和觀念的差異而有區(qū)別。一般來說,宗教型和道德型的人主要表現(xiàn)為憤怒,視這個世道為末世,對之發(fā)出正義的譴責乃至神圣的詛咒,欲以此警醒世人。理智型的入主要表現(xiàn)為憂慮,視這個世道為亂世,試圖規(guī)劃出某種救世方案,以重建精神生活的秩序,恢復或營造他們心目中的治世。不論憤怒型還是憂慮型的人,救世都是他們的立場,所以我把兩者歸作一個類別。
另一類人是比較個人化的知識分子,相對而言,他們沒有太直接的救世抱負,而是更加關注自己獨立的精神探索和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他們對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實的精神平庸化過程同樣反感,但似乎不像前一類人那樣有切膚之痛。由于他們更多地生活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隔膜于或超脫于他們所反感的那種外部變化。他們的反應主要不是憤怒或憂慮,而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近乎寬容的淡漠和蔑視。屬于這一類的大抵是一些真正沉迷于藝術的藝術家,真正沉迷于學術的學者……在這樣的人看來,末世論或亂世論都有些危言聳聽,這個世道和別的世道沒有本質的不同。所以,他們始終與俗世保持距離,而把精神上的獨立追求和自我完善視為人生在世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此意義上,他們的立場可歸結為自救。
當然,上述劃分只是相對的,畢竟可能有一些個人性和社會性皆很強的知識分子,在他們身上,自救和救世的立場會發(fā)生重疊。我無意在這兩種立場之間評優(yōu)劣,以我之見,真誠的救世者和自救者都是可敬的。
在當今時代,最容易產(chǎn)生失落感的,或許是一些有著強烈精英意識和濟世雄心的知識分子。他們是很難自甘寂寞的,因為他們恰好需要一個轟轟烈烈的舞臺發(fā)揮作用。我不認為知識分子應該脫離社會實踐,但是,我覺得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智者太少了。我所說的智者是指那樣一種知識分子,他們與時代潮流保持~定的距離,并不看重成功,而是始終不渝地思考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問題,關注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們在寂寞中守護“圣杯”,使之不被洶涌的世俗潮流淹沒。
一個人是否是天才,能否創(chuàng)造出精神杰作,這是無把握的,其實也是不太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與人類精神這個永恒源泉的聯(lián)系,如果這樣,他(她)就一定會懷有與羅曼·羅蘭同樣的信念:“這里無所謂精神的死亡或新生,因為它的光明從未消失,它只是在別處閃耀而已。”于是,他(她)就不會悲觀失望,因為他(她)知道,人類精神生活作為一個整體,從未也絕不會中斷,而他(她)的孤獨的精神旅程便屬于這個整體,沒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