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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團(tuán)取暖的老年

2018-07-19 03:04郭路瑤
今日文摘 2018年13期
關(guān)鍵詞:瞎子糖葫蘆棒棒

郭路瑤

這個不到15平方米的房間,更像一間青年旅社。屋里塞著上下鋪,6塊木板搭成的小床,一個挨著一個,緊貼墻和窗戶,過道只夠一人通過。這里毗鄰繁華,透過油膩污濁的玻璃窗,能瞅見筷子般密不透風(fēng)的高樓大廈。一公里外,是重慶市地標(biāo)建筑解放碑。

這里幾乎沒有安靜的時候。每天凌晨3點多,鬧鈴聲開始此起彼伏。晚上到了12點,租客才一茬茬回來。電視里嘈雜的聲音、爬木梯時的咯吱聲、如雷的鼾聲交織在一起。

屋里充斥著老人房間特有的潮悶味兒。6個老頭占據(jù)著這些上下鋪,他們中最老的已經(jīng)81歲,最年輕的也有61歲。年齡加起來差不多400歲。

74歲的房東王甘德不久前才搬出這間屋子。老伴尚在世時,他倆睡中間的下鋪。這是所有人都覬覦的床鋪,它不僅免去了爬梯的辛苦,整理被子時雙臂還能自由舒展。隨著老伴病逝,81歲的孔老頭搬入,王甘德不舍地騰出了這張床,挪到冷清的客廳。

在這間屋子里,沒人能說出其他人的全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綽號——孔老頭、瞎子、廖神頭、覃荒兒、羅棒棒、周三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人一只眼瞎了;有人當(dāng)過流浪漢;有人去過北京,有人一輩子沒邁出過重慶。相同點是,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無兒無女,許多都是五保戶。

在生命的暮年,他們擠進(jìn)了這個房間。他們會倚在床上擺龍門陣、吹牛,也會為一桶油、一袋洗衣粉鬧得臉紅脖子粗。命運的風(fēng)將他們從各個方向吹進(jìn)這間狹小的屋子后,每個人都有不想走、走不了的理由。

比“幸福院”還幸福的家

81歲的孔凡中最先被外界注意到。這位房客口中的孔老頭,在解放碑一帶賣了21年糖葫蘆。也正因衰老,和其他競爭者比,他獲得了極大優(yōu)勢——從沒城管忍心找他的麻煩。

當(dāng)他皺巴巴的臉和紅彤彤的糖葫蘆一起被鏡頭捕捉后,有網(wǎng)友驚嘆,“這么老了竟還在賣糖葫蘆!”記者跟隨他回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為震驚的事實:在這個黑黢黢的房間里,還住著這么多老頭!

在房東王甘德的記憶中,這樣的生活已有20多年歷史。原先是在附近一處14平方米的房子里,兩層大通鋪,七八個租客和他們老兩口橫著排開,中間用小木塊隔著。

王甘德在街道上拖垃圾車,老伴除了幫忙,也會接零活。房子的前主人是一位孤寡老人,在他風(fēng)燭殘年之際,王甘德的老伴作為護(hù)工照顧了他1年多,每天給他翻身、洗澡、把屎把尿。老人去世后,居委會出面,將房子給了王甘德夫婦。

最終,這個孤老頭留下的房子,成了一群孤老頭的容身之處。

幾年前,房子拆遷,王甘德用補償款買下一套39.5平方米公房的使用權(quán)。出過車禍、落下二級殘疾的兒子搬進(jìn)小房間,租客們搬進(jìn)大房間。新住處有了廚房,有了廁所,甚至還有了一個可供吃飯的小客廳。

王甘德對新家甚為滿意。他把養(yǎng)老院統(tǒng)稱為“幸福院”。去居委會樓上那家“幸福院”考察后,他撅著嘴搖了搖頭,“那兒沒有陽光”。他得意的是,自己打造的這間宿舍有扇向南的窗,雖然緊靠著的兩張木板床將它割得四分五裂。

最關(guān)鍵的是,“幸福院”一個月得交1300元,這兒一個床鋪每月租金才150元,水電氣全包。算下來,一天只花5元。干了20多年“棒棒兒”的房客羅召福,跑遍了“下里巴人”聚居的中興路,沒找到比這更便宜的地兒。

王甘德還制訂了一些“人性化政策”。“宿舍頭三天不收錢”,王甘德想借此考驗租客——過去曾有人“手腳不干凈”,被他扭送到派出所。房租按實際居住天數(shù)算,房客回老家時不收費。不會記賬、連日歷都不會用的王甘德,全憑腦袋記下日期。

幾乎所有房客都奔著極低的房租搬來。在這里,沒人需要占用唯一的衣柜,一床發(fā)黃的被褥、床頭拱起的衣服堆就是大部分行李。剩下的就是各自的鍋碗瓢盆,它們擱在廚房布滿污漬的木架上,有些表面比炭還黑。

對大多數(shù)房客來說,這個簡陋的“家”,就是唯一的家。有幾人甚至和王甘德夫婦同住了十幾年。

王甘德常打趣,大家冥冥中有種緣分。他掰著手指頭笑著說:“看嘛,這里住了兩個‘棒棒兒,兩個‘荒兒,兩個‘糖葫蘆,都是剛剛好兩個!”

扁擔(dān)是屋里最重要的物品。三分之二的房客靠它吃飯,無論是肩挑背扛送貨的“瞎子”“羅棒棒”,還是以收廢品為生的“覃荒兒”“周三兒”。他們每人都備有兩根扁擔(dān),因為干活小憩時這件寶貝經(jīng)常被悄悄順走。

他們都在重慶生活了幾十年。在這座山城,靠著人力和工具,樓房從石頭里躥出來,向著天空一節(jié)節(jié)生長,而他們在逐漸老去。曾經(jīng)扒上一碗大米飯、補上一覺就能重新長出來的氣力,正抽離他們的身體。

變化幾乎發(fā)生在一夜之間。賣力了17年的一家百貨商場垮掉后,廖厚華不得不擱下“象征強者身份”的扁擔(dān)。

因為年輕時發(fā)過瘋,廖厚華的綽號是“廖神頭”。這個大塊頭男人自豪地回憶,當(dāng)年去重慶這家老牌百貨商場應(yīng)聘當(dāng)棒棒時,還需要考試——將一百四五十斤的貨物徑直扛上4樓。他幾乎大氣都沒喘,“實在太簡單了”。

等到這家國營商場倒閉,廖神頭才發(fā)覺自己已不適應(yīng)競爭。原單位會照顧年老者,給他們分配輕松的活兒。而在殘酷的外部市場中,他一屁股跌到最底層。

沒了年輕時的氣力,也沒有手推車之類與時俱進(jìn)的先進(jìn)工具,正如一部紀(jì)錄片所形容的,廖神頭成了“游走獅群邊緣的孤獨鬣狗”。

他挑著幾床破鋪蓋,從寬敞的單位宿舍鉆進(jìn)了這間屋子。一床鋪蓋自己用,剩余的全部送給了房東王甘德。挨著廖神頭睡的孔老頭覺得他可憐,同意收他為徒。

拜師學(xué)藝只花了一天——孔老頭帶他找到糖葫蘆廠,廖神頭抵押了30元,接過一根神圣的糖葫蘆棒??桌项^常對人強調(diào),解放前,在街頭賣糖葫蘆的可都是“地下共產(chǎn)黨”。

在房客們看來,糖葫蘆這門生意已算很大的門路。王甘德記得,十幾年前他為同樣的事求過孔老頭,對方死活沒應(yīng)。

雞蛋追著他往前跑,也追著他的命

和廖神頭相比,宿舍里另外兩個棒棒兒相對幸運。因為長期扛上百斤的貨物,他們的肩膀和脊背已完全習(xí)慣這種重量。

凌晨3點多,“瞎子”和羅棒棒起床了。往返的圓心是石灰市集貿(mào)市場。

發(fā)灰的夜色中,已有一群棒棒兒杵在集市口,焦慮地等待貨車運來他們的生計。從一個個背篼和扁擔(dān)挑著的紙箱里,它們被最原始的人類氣力轉(zhuǎn)移至餐館、肉鋪和小攤上。這種氣力比箱子里的貨物廉價得多,一件50斤的貨物,從抬下車到上架,只值2元。背著它走上一公里、爬坎上樓,值5元。

“瞎子”淹沒在一群身形高大的同行中。這個左眼失明的男人本名叫李志安,他身高不到1米5,不過,因為要價明顯低于市場價,瞎子找到了固定的活計。與街邊等活的“野棒棒兒”相比,他不算潦倒。老板不時塞給他一小袋品次差些的雞蛋,過年還會發(fā)一兩百元的慰問費。

裝滿雞蛋,挎上背簍那刻,瞎子就像艘滿載貨物的船,身子猛地塌陷下去。一雙全新的解放鞋,穿在他腳上,不到一月就會磨得面目全非。

他說,他有種感覺,雞蛋每天追著他拼命往前跑,也追著他的命。

因為工錢低,老板經(jīng)常打電話讓他加班。有時,清晨搬了40幾件雞蛋,晚上又忙到11點。

“瞎子吶,一年掙十幾萬!”房客們常開瞎子的玩笑。在大伙眼里,他是最“拼”的一個,但他也“哈得很(重慶話,很傻)”,鄰居讓他幫忙把衣柜背下樓,他不肯要錢。侄女婿說要買車,他立馬掏出了全部積蓄,還不打欠條。

大家心知肚明,這位“有錢人”一天掙的也不過七八十元。

收廢品的覃荒兒掙的少得多。他已經(jīng)69歲,干不了太下力的活兒,只好選擇這個相對輕巧的行業(yè)。他每天在集貿(mào)市場打轉(zhuǎn),和拾荒的老頭老太太討價還價,但他們幾乎都放不下幾毛錢的差價,寧可自己哆嗦著走去廢品站。一連幾天顆粒無收是常事。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宿舍后,大家打招呼的方式很固定:“今天找了幾塊錢?”這是生活中最嚴(yán)肅的問題,它關(guān)乎床板下癟下去的米袋子、兜里2元一包的本地?zé)煛?/p>

沒人討論將來的事兒,除了第二天的天氣預(yù)報。下雨天意味著收入大幅減少。棒棒兒和“荒兒”還能想想辦法,戴個草帽,脖上系塊灰不溜秋的塑料布出門。“糖葫蘆們”幾乎就手足無措了。畢竟,那一串串澆著蜜糖的果子,比人嬌貴多了。

蘿卜配蘿卜,白菜配白菜

孔老頭是宿舍里唯一有兒女的人,但從沒人見他們來過。

每當(dāng)電視里提到“首都”,孔老頭總會有些得意地講起兒子在北京的房子,“足足有100多平”“房價200多萬”“沙發(fā)大到能睡四個人”。

他去北京時坐的是“大飛機”,兒子買的票。可只待了一年多,他就坐火車回了重慶。票是自個兒偷偷買的,26個小時的硬座,什么行李都沒帶。

他說自己不習(xí)慣北京的生活,“太冷了”。進(jìn)小區(qū)要輸密碼,到了樓下又要輸密碼,他總是記不住那幾個數(shù)字,經(jīng)常在風(fēng)中一站就是半小時。

“北京太貴了!一斤嫩黃瓜要快20元,一斤四季豆要12元!”孔老頭伸手比劃價格,搖了搖頭,“不想給兒子添負(fù)擔(dān)”。也有人悄悄說,孔老頭和兒媳婦合不來。

相比兒子的豪宅,他似乎更習(xí)慣這里寒酸的高低鋪,沒有門禁,沒有拘束,“想去哪兒耍就去哪兒?!薄?/p>

剩下的房客里只有周三兒曾有過家庭。他沉默寡言,什么話題都不搭腔,只是笑笑。他做事像慢動作錄像片,別人抹把臉就能出門,他起碼要半個鐘頭,洗腳要一個鐘頭,洗衣服簡直像朝圣,要兩個鐘頭。碰見他掃公廁的嫂子,王甘德才知道前妻甩掉他的理由:這男人做事太磨嘰了,女人受不了。

羅棒棒則是自己甩掉了“姻緣”。他曾在村里趾高氣昂,40多歲就蓋起了磚瓦房。有中間人帶著一個湖北女人來找他,想把女人嫁給他,只是要給4000元的“介紹費”。羅棒棒揮手轟走了她們。后來,女人嫁到鄰村,生了兩個娃,跑了。

回想曾近在咫尺的婚姻,羅棒棒神色黯然?!耙钱?dāng)時舍得出這點錢,就算人跑了,至少還能留下個娃娃啊!”

廖神頭不后悔打光棍。19歲時,母親讓他娶一個駝背女人,他性子倔,死活不肯。在激烈的爭吵中,他發(fā)了瘋,被送去歌樂山精神病院,關(guān)了3年。病好了,出院后,他再沒回過家。

他在全國各地流浪,夏天坐輪船,冬天坐火車,靠給乘務(wù)員干活免票。第一次去北京時,蓬頭垢面的他被當(dāng)成叫花子抓走,勞動了3個月。第二回去北京,他學(xué)乖了,花幾塊錢理了發(fā),借了鐵路職工的制服,混在熙攘的人群中。

至今他仍穿著和身份不相稱的制服,一個郵差送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廖神頭那樣灑脫。在這間擁擠的宿舍里,多數(shù)老頭還是向往過“愛情”——“找個心意相投的人作伴,平時能說說話,病了能相互照顧”。但這種向往不得不屈服于市場原則——蘿卜配蘿卜,白菜配白菜。

瞎子曾帶回過兩個“女朋友”。一個老太太雙目失明,吃飯洗衣都靠他,瞎子左思右想,“不想倒還背包袱”。另一個身體健全,沒兩天就讓他交出銀行卡。兩人都只住了半月就被送走。

覃荒兒曾從宿舍消失過一段時間。經(jīng)人介紹,他認(rèn)識了一個拾荒的老太太,兩人一起租了房。女方發(fā)現(xiàn)他一無所有后,人和鋪蓋都消失了。覃荒兒打電話過去,對方淡淡地說,“我不認(rèn)識你?!?/p>

他又背著被褥回到王甘德的宿舍。

這幾年開始,幾乎沒人再提找老伴的事兒了。

人人都知道,以他們的年紀(jì)和條件,就像菜攤上越來越蔫的菜葉,“就算白送都不一定有人要了”。

覃荒兒算是宿舍里的“知識分子”。他念過兩年書,認(rèn)識一些字,有一副自己的老花鏡。沒事時,他會花一塊錢買本薄薄的生肖書,坐在小板凳上湊近了看。

預(yù)測他會升官發(fā)財?shù)亩温?,他一概跳過?!昂檬虏粶?zhǔn),孬事準(zhǔn)得很。”他瞇著眼笑笑說。那些預(yù)測他可能“被狗咬”“被車撞”的內(nèi)容,他會逐字逐句地讀。

為了對抗生活的風(fēng)險,廖神頭秉持一個最簡單的原則:不攢錢?!敖裉焖肋€是明天死都不曉得,攢下那么多錢,死了還不是歸公。”

其他老人也是一樣,能管飽肚子,生活就照過。收不到廢品時,有人勾著腰在街邊看人斗牌?;氐剿奚?,有人喜歡看講家庭瑣事的調(diào)解節(jié)目,有人喜歡看《山城棒棒軍》,覺得里面演的簡直就是自己??茨伭穗娨暎腥擞脫靵淼母璧挪菰枨?,歌里輕輕唱著“春天來了”“回家吧”……

很少有人討論最終的歸宿。誰都知道,隨著年衰力薄,他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轉(zhuǎn)去更低等的行業(yè),要么徹底退出競爭市場,告別生活了數(shù)十年的城市,回到早已荒蕪的田地里。

百貨商場倒閉時,廖神頭的同事“桿子棍”選擇了后者。這個身子如魚干般精瘦的男人,挑走鋪蓋時向所有人鄭重宣布:“老子再也不回來了!”

宿舍里的老頭們談起他時,語氣里透著嫉妒,“他享福去了”。大家知道,桿子棍和他們不一樣,他在老家有房,有家人,有兒女。

廖神頭沒有這樣的家鄉(xiāng)。他承接了桿子棍的床位,鋪上自己的被褥,將所有衣物堆上床頭。他的糖葫蘆稻草棒,靜靜地倚在客廳靠門的角落里,明天上面又將插滿冰糖、巧克力和草莓味的山楂果,他希望日子越過越甜。

(梁根生薦自《中國青年報》)

責(zé)編:小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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