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算了
圖/松塔
一
那天是公元2016年2月13日,正月初六,陰轉小雪。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跟往年的正月初六差不多,親戚差不多走完了,中小學生差不多得開始趕作業(yè)了,大學生差不多得開始搶票返校了。路珂在這個平平無奇的正月初六,選擇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其實他本來是不想去的,可鄭春風在48人的高中班級群里大放厥詞,“基于前幾年的經(jīng)驗,我賭500塊路珂不會來,因為他對我余情未了,怕尷尬。”
激將法對路珂向來有用,幾乎是在看見這條消息的同時,他就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跶起來,洗臉洗頭找衣服,兩個小時后,敲響了某某飯店某某包間的房門。
過來開門的是某個女同學,看見路珂的第一眼,就發(fā)出了殺豬般的尖叫,路過的服務員嚇得高跟鞋都掉了。
“天哪,我們體委這是逆生長了吧,怎么比三年前還要年輕,簡直不要太帥,你可以改名叫內地李敏鎬了?!?/p>
路珂承認,他今天的打扮是用心了一點,是故意朝著韓范的方向努力了一點,可這位同學的反應過于劇烈,他倒有點不好意思了。還好他也有一點幽默細胞,于是故作認真地對對方說“這位群演,戲不錯,散場后記得來找我領紅包。”
路珂這句話將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被調侃的女同學捶他的肩膀,一副嬌羞的模樣。等大家的笑聲漸漸低落下去,有人說:“對了,體委剛才說到紅包我才想起來,春風不是說打賭500塊體委不來嗎?那現(xiàn)在,春風你是不是要發(fā)紅包了?”
直到這時,路珂這才順著大家的視線把目光轉到某個特定方向。鄭春風坐在靠左的位置,她看起來胖了一點,但比起以前的消瘦,卻顯得恰到好處。她的眼睛依然是黝黑晶瑩的,她的皮膚依然是光滑潔白的,她穿著一件米色高領毛衫,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緣故,路珂覺得鄭春風那件毛衫特別柔軟,連帶著讓他的心也突然變得軟軟的。
“那是當然了,愿賭服輸嘛,我這就給大家發(fā)紅包?!编嵈猴L說著,扭身去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掏手機。只是還沒等她把手機掏出來,她旁邊的男生倒是急忙開口了:“你別找了,用我的手機發(fā)吧?!?/p>
說話的男生叫沈照,他們班高中時期的數(shù)學課代表,對鄭春風的心思,路人皆知。他這樣一說,別人就發(fā)出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咦~”,路珂剛才變得柔軟的心臟,迅速恢復了正常的彈性。
路珂拉開椅子入座,佯裝抱怨:“要不要對我這么殘忍啊,你們今天叫我來,是讓我來看前女友和她的現(xiàn)男友秀恩愛嗎?”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路珂和鄭春風的確曾經(jīng)是戀人關系,但既然當事人都能拿這段關系來開玩笑,別人也就沒什么可顧忌的了。
鄭春風倒是著急否認了:“路珂你可別瞎說,沈照是我沒有血緣關系的親大哥?!?/p>
路珂笑而不語,抬頭看了一眼沈照變白的臉色。
二
吃飯中途,大家還是免不了要問一些在哪里高就之類的客套話。問起路珂的時候,那位在門口熱烈迎接他的女同學又搶先給大家做起科普“我們體委不僅有腹肌八塊,更是有二百八的智商,現(xiàn)在是‘睿一教育’的門面擔當呢?!?/p>
路珂朝對方抱了抱拳,“這位群演,散場后請來拿雙倍工資。”
雖然路珂表示了謙虛的態(tài)度,但女同學的話倒也不能說不對,路珂供職的“睿一教育”,是一家專門做公務員考試、事業(yè)單位考試、教師考試等各種考試輔導的教育機構,近幾年發(fā)展勢頭迅猛,口碑也不錯,分校雖不能說遍布全國吧,至少也風靡了中原地區(qū)。只要是考試圈里的,大概沒有不知道“睿一”的,知道睿一的,沒有不知道路珂老師的。路珂老師講課邏輯清晰、幽默風趣,而且還長得好看,很多女學員能在睿一報班學習,完全是沖著路珂去的,說是門面擔當也不為過。
“哦?是嗎?正好我在這私立學校呆膩了,也有考公務員的打算,如果經(jīng)路珂你介紹報班的話,能打折嗎?”鄭春風笑盈盈地插話進來。路珂也露出公事公辦的微笑:“這是自然,老同學嘛?!?/p>
路珂發(fā)誓,他真的以為鄭春風在開玩笑,也只當玩笑一般轉頭就忘掉了。
元宵節(jié)過后,他就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中,新一年的省考公務員再過一兩個月就要開始了,他們這些輔導機構的教師,想要賺錢,總是要走在學員前面的。
路珂教授的在線班,一節(jié)課三個多小時,講到口干舌燥中途休息喝水的時候,他看了一眼線上人數(shù),有5800人,怕是創(chuàng)了歷史新高。不過像他們這種在線班,隨著時間的推進,聽直播的人會越來越少,畢竟,就算他講得再有趣,也擋不住內容枯燥。他邊喝水邊看一旁的留言,讓他唱首歌的呼聲很是高漲。老師在休息中途給大家唱歌幾乎成了睿一的保留節(jié)目了,甚至每個老師都有幾首自己的成名曲,以吸引學生。這讓路珂不禁感慨:“如今混口飯吃真是太難了,講個課而已,還得會唱歌,看來沒有一技之長是難以生存了。”
感慨歸感慨,路珂還是點開了音樂,清清嗓子,跟著原唱一起唱起了起來:“她總是只留下電話號碼,從不肯讓我送她回家……”
路珂在視頻里搖頭晃腦歡快地唱著《失戀陣線聯(lián)盟》,學員們在留言區(qū)瘋狂刷屏,一部分給路珂送玫瑰花,夸贊他唱的爆炸好聽,一部分打趣他說這首歌也太老了,屬于暴露年齡系列。路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么多刷刷往上頂?shù)牧粞岳锞珳实亩ㄎ坏狡渲幸痪涞?。總之,他喊了暫停,說讓大家停止刷屏,然后自己逐條往前翻了半天,找到了那條名叫穿堂風的同學的留言“我不是讓你送我回家了嗎?是你不肯送?!?/p>
“穿堂風”的頭像是個連性別都看不出的動漫人物,但路珂卻明確的知道,那是鄭春風。春節(jié)期間的那次聚會,吃完飯后他們又一起去唱了歌。男同學們借酒壯膽,集體點了一首《失戀陣線聯(lián)盟》,說送給鄭春風,大家一人一句輪流嘶吼,訴說著少年時代沒敢表白的情誼,場面竟然有些感人,甚至有幾個男生還控制不住掉了幾滴眼淚,鄭春風看起來也有些動情,特別形式主義的過去挨個抱了一下他們。
一大群人玩到凌晨12點半,終于散場,大家站在路邊互道再見。鄭春風含笑走過來,對路珂說:“要不要送我回家???我現(xiàn)在允許你送我回家?!?/p>
路珂面露難色,“可是明天早上我要早起趕往B市呢?!?/p>
“我送你吧,春風,我明天不用早起。”果然,插話進來的是沈照。
“那好,路上小心?!编嵈猴L沒有再強求什么,跟著沈照離開了。路珂看著她因為微醺而步伐搖晃的背影,默默握緊了拳頭。
三
某一節(jié)課后,路珂收到一條微信好友驗證,驗證消息里“鄭春風”三個字,每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當當當敲在他的心臟上。三年前他們分手的時候,刪除了彼此的微信,此后三年,雖然在班級群里維持著基本的面子,卻并沒有私聊過一句。
路珂深呼吸一口,同意了對方的好友請求。
“筆試班的課我已經(jīng)交費了,如果我過筆試,面試你可要給我打折。”這是鄭春風跟他說的第一句話,連寒暄也沒有,上來就談錢。
路珂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怒火中燒,劈里啪啦打過去一行字“這么多年了,你可真是財迷本性不改,除了錢你還在乎什么?”
雖然發(fā)過去的那一瞬間就后悔了,但路珂并不打算撤回消息。
大概過了五分鐘,鄭春風才又回了一句,只有一個字,“你”,又怕他不明白一般,加了一句,“除了錢,我還在乎你?!?/p>
路珂被小錘子敲過的心,又像被羽毛輕柔的拂過,暖暖的,癢癢的。但他還是迅速回了一句謊話“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
“有什么關系?她肯定沒我漂亮,反正你更喜歡我。”隔著熒幕,路珂都能想到鄭春風打出這行字時臉上的篤定和自信,這么多年了,她一直如此。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她,她就這幅德行。
如果要用三個詞來描述鄭春風的話,那一定是“長得美”“很愛錢”“不要臉”。鄭春風的這三個特性在高一開學頭一天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路珂記得那是個炎熱到讓人想嘔吐的九月一號。標志著開啟高中生活的第一個班會上,大家被要求輪流上臺做自我介紹。因為天氣燥熱,大部分人的臉蛋都紅紅的,因為太過年輕,大部分人的打扮也土土的,可鄭春風不一樣,她皮膚白得簡直要反光了,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穿著當時最流行的喇叭褲,跟那些還沒擺脫嬰兒肥和鄉(xiāng)土氣的同班女生相比,她當真如一股清涼的春風一般,吹過了全班男生的稚嫩的小心臟,當然,也包括路珂的。
他不能否認,鄭春風看起來真是一個美好的人。所以當班會結束,課間休息時間,鄭春風笑盈盈拿著一罐可樂和一罐芬達讓他選的時候,路珂愣了幾秒鐘,然后克制著臉紅選了可樂。他以為那是鄭春風在向他示好,卻沒想到她在下一秒就說:“兩塊五。”
路珂愣怔著拿出零錢付款,然后眼睜睜看著鄭春風走向別的男生,短短幾分鐘之內推銷出了十幾罐可樂和芬達。他不知道自己心頭那莫名其妙的惱怒感到底是因為被強買強賣呢,還是因為被強買強賣的不只他一個。
“這個在學校超市賣兩塊錢啊,她怎么賣兩塊五?”旁邊有女生弱弱地說了一句。路珂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僅被強買強賣,還被高價強買強賣了,如果剛才還只是稍有惱怒,那現(xiàn)在簡直是要怒火攻心了。于是,短短一天之內,鄭春風在他心里,就從干凈清爽的小仙女變成了臭不要臉的奸商、財迷。
四
高中三年,鄭春風一直如一個移動的小賣部一般存在著。她每天早上背來學校的那個巨大書包里,全都是零食。她的生意從他們班拓展到了整個年級。一開始,路珂并不能明白,為什么鄭春風的每樣小吃都比學校超市里的貴了5毛而且快過了保質期,卻還是有著絡繹不絕的顧客。后來,當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某個男生交給鄭春風的五塊錢紙幣被疊成了一個繁復的愛心時,他才幡然醒悟,
青春期少男的心思可一點都不比少女們遜色。
當然了,路珂是很看不起這種行為的,他覺得疊愛心這種事也太娘了,他認為男生應該展示自己最man的一面。于是,某個天朗氣清的初秋清晨,他在去學校必經(jīng)的那條天橋上截住了鄭春風,一把奪過她裝滿零食的大書包,背在自己肩膀上瀟灑離去,他聽著身后鄭春風小跑著追上來的腳步聲,緩緩勾起了嘴角,覺得自己在對方眼中一定酷帥堪比至尊寶。不過,一分鐘之后,被鄭春風突如其來一腳踹倒在地的路珂,覺得自己蠢透了。
鄭春風滿臉歉意,過來扶他:“對不起啊,我剛才沒看清你的臉,以為你是搶劫的,就踹了你。”
路珂看著鄭春風被憋成豬肝色的臉,嘆了一口氣:“沒事,壯士,你要想笑就笑吧?!比缓?,鄭春風狂放的笑聲就久久回蕩在天橋上,路過的行人嚇得不輕,好幾個都原路折回去走斑馬線了。
漸漸熟悉起來之后,鄭春風總是問路珂一個問題:“喂,你幫我提書包,是因為喜歡我吧?”
路珂每次都堅決否認:“拜托你千萬不要想太多,我只是一個樂于助人并且?guī)洑獗迫说娜脤W生。”
“切~”鄭春風翻著白眼小聲嘀咕:“分明就是喜歡我。”
其實鄭春風的蜜汁自信,并不是空穴來風,因為喜歡她的人的確真不少,她每天除了收到很多疊成愛心的零錢之外,還會收到大量疊成愛心的信紙,愛心疊的太用心,鄭春風有一次拆不開,還請路珂幫過忙,拆開后路珂順理成章地偷看了一眼,立馬做出一副被酸壞的模樣捂著腮幫子彈開了。
令路珂放心的是,鄭春風并沒有給過那些給她寫情書的人任何回應。令路珂鄙夷的是,鄭春風把那些情書一頁一頁都整理好收藏了起來。路珂翻著白眼嘲笑她,“鄭春風同學,你未免也太自戀了吧,你把這些攢起來干嗎?當傳家寶留給你的子子孫孫嗎?”
被打趣的鄭春風倒也不生氣,反過來調戲路珂:“哎呀,您老這是吃醋了嗎?放心吧,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的子孫不就是你的子孫嗎?”
路珂被噎得無語,扭頭離開的時候,鄭春風眼尖地看見他通紅的雙耳。
五
那時候的鄭春風總是這樣,喜歡和路珂開一些這樣那樣聽來曖昧的玩笑,而路珂,總是無法克制變紅的自己。大概他覺得被女生調戲到害羞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某一次,一個塵土飛揚的大風天氣里,鄭春風又開玩笑地對著路珂唱起“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的時候,路珂也半玩笑半認真地回擊了對方,“鄭春風,我這個人不太能開得起玩笑,你總說這樣的話,我可是會當真的?!?/p>
“我本來就是認真的啊。”鄭春風依然笑著,沒有半分認真的模樣。
“那我們就從今天開始早戀吧?!焙髞?,路珂每次想到他當初說的這句話,都覺得自己像只呆頭鵝。不過幸好,那天風大,眼睛都快被吹得睜不開,他只聽見鄭春風斬釘截鐵地回了句“好”,沒有看清她臉上可能出現(xiàn)的嘲笑。
路珂和鄭春風,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宣布早戀了。當然,這種宣布并沒有公之于眾,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而已,在學校的表現(xiàn)也跟往日并無不同。倒不是害怕老師和班主任,而是因為鄭春風覺得,如果他們的戀情曝光,那她的小賣部生意肯定就做不下去了,畢竟她主要的客戶都是那些愛慕她的男生們。
放學回家的路上,沒名沒分的路珂滿臉不悅,做出一副怨婦的模樣:“鄭春風,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我重要還是錢重要?!?/p>
路珂表情戲做的太足,鄭春風樂不可支,狂笑著錘他肩膀。光顧著大笑的鄭春風,并沒有注意到他們身后某個瘦弱單薄的身影,當然也看不見對方眼中濃濃的哀傷和嫉妒,更不會注意到對方加速路過他們時,路珂示威一般環(huán)上她肩膀的左手。
路珂朝那個越過他們快步疾走的瘦弱背影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其中包含著鄭春風聽不懂的挑釁意味。鄭春風嘀咕:“剛才走過去的,是沈照嗎?”
路珂不可置否,用一個笑話轉移了鄭春風的注意力。
面上云淡風輕的路珂,控制不了自己內心對沈照的不滿。說實話,路珂從沒有吃過別人的醋,因為鄭春風從沒對別人表現(xiàn)出過熱情,可沈照不一樣,那個整天戴一副黑框眼鏡,身材瘦小到路珂一只手都能提起來的豆芽菜般的沈照,竟然一天要喝掉五罐可樂。路珂不知道這是不是鄭春風對沈照區(qū)別對待的原因。他只知道,鄭春風賣兩塊五的可樂,會兩塊錢賣給沈照,只知道鄭春風甚至缺席了他的籃球賽而去找沈照補習數(shù)學,只知道沈照像個變態(tài)跟蹤狂一樣每天放學都跟在鄭春風身后,可鄭春風從來都不阻止。
六
其實路珂覺得,大家把《失戀陣線聯(lián)盟》送給鄭春風挺合適的。起碼頭一句“她總是只留下電話號碼,從不肯讓我送她回家”就完全符合。高中三年,鄭春風的確從沒讓任何人送自己回家過,包括路珂。就算是后來他們正式在一起,鄭春風依然拒絕路珂送她回家。
路珂要求多次無果,以為鄭春風只是怕被家長發(fā)現(xiàn),直到那件事情發(fā)生。
路珂記得清楚,那天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上課鈴響起,鄭春風還沒有來學校,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手機,路珂只能望著她空蕩蕩的座位疑惑的時候,沈照突然站了起來,走上講臺跟老師說:“老師,鄭春風同學身體不舒服,讓我代她請假?!?/p>
講臺下,幾個女同學發(fā)出意味深長的一聲“噢?!?,而路珂,像是被人當頭一棒敲了下來,他必須承認,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鄭春風哪里不舒服,而是為什么她不舒服會讓沈照幫忙請假而自己完全不知情。
整個下午,路珂都憋著一股怒火,終于等到放學,他攔住了沈照,問他鄭春風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就是普通的感冒發(fā)燒,你不用擔心?!鄙蛘者@樣回答,好像他才是鄭春風的男朋友一樣。
“春風家住在哪里?”路珂握緊了拳頭,有點屈辱一般問出了這句話。
“春風不喜歡別人去她家里,我說了她只是簡單的感冒發(fā)燒,你要是有什么話,我可以幫你轉告她?!比绻麤]有看錯,沈照的眼里有著赤裸裸的不耐和挑釁。路珂握緊的拳頭便再也忍不住揮了出去。
鄭春風是在兩天之后來的學校,和眼圈烏青的沈照一起。還沒等路珂上前質問鄭春風為什么有事不先通知自己,鄭春風就先對他提了分手。
她的原話是這樣說的:“路珂,你太幼稚也太自以為是了,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善良的人,沒想到你竟然那樣羞辱沈照,沒你長得高沒你長得壯是他的錯嗎?你一定覺得欺負弱者很威風是不是?抱歉我們三觀不同,我覺得至少在數(shù)學方面,他比你厲害,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p>
路珂被鄭春風劈里啪啦一通話給說暈了,在他和鄭春風的關系里,鄭春風一直是熱情主動的,從來沒有這樣對他過。等鄭春風扭頭離開好遠,路珂才反應過來,他漲紅著臉,對鄭春風的背影大喊:“分手就分手,你趕緊去巴結那個豆芽菜讓他給你補課去吧?!?/p>
鄭春風的背影頓了一下,還是毫不留情的離開了。
這是鄭春風和路珂第一次分手,時間持續(xù)了一年,從高三的第二學期到大一的第二學期。在這中間,他們一直處于冷戰(zhàn)當中,彼此沒有說過一次話。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期間,路珂的數(shù)學成績突飛猛進,甚至取得了當年高考全市的單科狀元。所以當鄭春風來他的大學找他,路珂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的數(shù)學,比沈照考得好?!?/p>
鄭春風愣了一刻,失笑,好脾氣的附和,“我知道,你比他好,我最喜歡你了,我們和好好不好?”
鄭春風又變成了以前的鄭春風,熱情的,喜歡路珂的鄭春風。路珂梗著脖子,堅持了幾分鐘,伸出胳膊將鄭春風攬入懷中,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下次你再和我分手的話,那可就是真的分手。”
鄭春風的臉頰貼在路珂的胸口,悶聲應了一聲“好”。
七
之后幾年,路珂和鄭春風度過了模范情侶般的大學時光,雖然他們不在一個學校,但看起來比朝夕相處天天膩歪在一起的情侶更加恩愛。畢業(yè)之后,路珂留校讀研,鄭春風回家做了一個普通中學教師。
路珂原本以為,他們日后的人生規(guī)劃便是等他畢業(yè),也回老家找份工作,和鄭春風結婚生子,一起過著俗氣的小日子到死。但沒想到,是他自作多情了,鄭春風的人生里,他只是一味可有可無的調味料。
跟第一次分手一樣,鄭春風給的理由明確,一點也不避諱她的勢利:“等你畢業(yè),我都要成老姑娘了,而且到時候你還得從頭開始找工作,總不能讓我養(yǎng)你吧。家里給我介紹了穩(wěn)定靠譜的公務員,我想和他試一下?!?/p>
跟第一次分手一樣,鄭春風走的干脆利落,路珂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失態(tài),算是冷靜地說:“我曾經(jīng)說過,你再提分手,就是真的分手。我說話算話?!?/p>
鄭春風依然像第一次那樣頓了一下,然后頭也不回的離開。
從那之后,兩人再無交集,路珂畢業(yè)之后沒有回老家,而是留在大學所在的B市,他連一年一度的高中同學聚會也不再參加。他是真的做好了準備,和鄭春風相忘于江湖。直到那一天,鄭春風在群里主動開口提到他。他在對方云淡風輕的玩笑口吻里,生出了某種類似仇恨的東西。
做戲這種事,談笑間給對方難堪這種事,他也不是做不來,但要用在鄭春風身上,他還是有些難以下手,他能做到的,只有盡量無視對方。
可鄭春風卻是鐵了心要招惹他一樣,報他的筆試班,聽他講課,加他微信,找他聊天。時常關心他吃喝拉撒,偶爾向他表明愛慕。路珂大部分時間不理她,偶爾也會提醒她:“當初我說過,這是真的分手?!?/p>
鄭春風卻好像對路珂的冷淡態(tài)度視而不見,依然秒回信息,“但你沒說不能做朋友啊?!?/p>
路珂無語,他一方面覺得鄭春風太不要臉,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像個快要被攻克的碉堡,搖搖欲墜。
不過到底,還是沒有被攻克,因為敵人突然撤離了,因為鄭春風要結婚了。鄭春風告訴路珂她暫且不上課了,因為結婚要準備的事情太多,她還給路珂寄來了請柬,路珂打都沒打開就扔進了垃圾桶,然后劃開手機拉黑鄭春風的電話和微信,退出高中班級群。
他在陽臺上跪倒,生平第一次求助了神,他雙手合十,請求神仙保佑他余生不要再和鄭春風有任何瓜葛和聯(lián)系。
八
不知道是心理暗示還是當真有神仙庇佑,總之,之后將近一年的時間里,路珂都沒有想起過鄭春風,也沒有遭到鄭春風的騷擾。以至于當他在某個公眾號的文章里看見鄭春風這個名字時,都有了一瞬間的恍惚,而文章的內容,更是扯淡到讓他覺得是一場夢境。
文章圖文搭配,煽情地講述了一名美麗開朗的年輕教師,在身患絕癥之后,將自己的角膜和遺體捐獻的故事。
路珂突然就像是患了帕金森一樣,手機都要握不住了,他哆嗦著把那個熟悉的號碼從黑名單里拉出來,撥過去卻是停機,他又翻了一遍通訊錄,翻出了沈照的電話號碼。
沈照說要在高中學校旁邊的米線店見面,路珂便趕了最早一班B市到A市的航班。他走進那家小小的店里時,沈照看起來早就等在那里了,他起身向他招手,服務員適時把兩份米線端了出來。路珂張口想說什么,被沈照打斷了,“先吃飯,不然待會涼了影響口感?!?/p>
路珂皺起眉頭,并沒有動筷子,他今天來,并不是為了來吃飯的,何況,他本就討厭一切粉啊面啊的食物。
沈照抬眼瞟一眼路珂,嗤笑了一聲,然后自顧自地拿起餐桌上的辣椒醬往砂鍋里放,邊放邊說:“春風以前最喜歡吃這家的特辣肥牛米線了,可是你不喜歡吃米線,更不喜歡吃辣。她只能在周末的時候叫我一起來吃,你知道嗎?我其實要謝謝你不喜歡吃米線,因為你不喜歡,所以和她一起吃米線的機會就變成了我的?!?/p>
路珂的眼里風云變幻,片刻之后,他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湯。沈照問他味道怎么樣,他回了一句還可以。沈照又笑了。
“你這個人,也不知道是單純還是太自以為是,很多事情只以為自己是對的。你一定覺得春風始亂終棄、冷酷無情吧,畢竟你們那兩次分手,都是她提出來的?!?/p>
“你怎么知道?”路珂的臉色更加陰沉了。
“好多事情,不知道的只有你而已,因為你從來也沒想過去了解,是你太自私,只顧及自身的感受,你失去春風,是你活該。”
路珂猛然起身,臉色漲紅,一副要起身和對方?jīng)Q斗的模樣。沈照卻依然是淡然的,他說:“你要是想聽春風的事,就不要像只斗雞一樣隨時發(fā)怒。”
九
那天是公元2017年3月20號,春分,晴轉多云。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跟往年的春分日差不多,倒春寒、沙塵天。
路珂坐在高中母校旁邊一家油膩膩的米線店里,聽沈照講起他完全不知道的鄭春風。
沈照說,鄭春風的媽媽是在高一開學的那個暑假來到他們家的,來的時候開了一輛面包車,車里有鄭春風,和一車的零食飲料,逃難一般的姿態(tài)。她們租住在沈照家二樓的一間空房間里。沈照曾聽大人們講起鄭春風的父親,說他是個賭徒,說他把家里的東西都賣光了,甚至抵押了房子,說那一面包車的零食,是鄭春風和媽媽連夜從家里的小超市搬出來的。
沈照說,他喜歡鄭春風,可他也知道鄭春風喜歡路珂,就算他每天都要在鄭春風那里買五罐過期可樂,鄭春風還是喜歡路珂。少年的沈照,知道自己干癟瘦弱,和高大英俊的路珂不能相比,被嫉妒心驅使的他曾經(jīng)做過一些挑撥離間的事,比如鄭春風感冒那次,他并沒有被拜托請假,他只是恰巧看見了鄭春風的媽媽在打電話向老師請假,便主動提出順便幫忙。他只是想單純的氣一下路珂。
沈照說,你是不是覺得鄭春風在戲弄你,三番兩次和你分手又和好。
路珂沒有應聲,算是默認。
沈照向米線店阿姨要了一瓶啤酒,對瓶吹了半瓶,然后他抹了一把眼角的眼淚,他說,我來告訴你真正的原因。
“第一次分手,是因為你那段時間總是要求送春風回家,而她根本不想讓你知道自己和媽媽租住在別人家20平米的小房間里的窘境。第二次分手,是因為春風被查出了淋巴瘤,不想拖累你。最后給你寄請柬那次,是因為她就快要死了。而她每次忍不住去找你,包括去上你的課,都只是因為喜歡你。還有去年的同學聚會,你不覺得那天的氣氛熱烈到反常嗎?你以為大家為什么繞著你轉啊?你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嗎?那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她病了,只有你不知道。大家都在配合她,為她完成想見你的愿望。你他媽就是個傻子,你怎么什么都看不出來,什么都不知道呢?說實話,我甚至懷疑她臨終前決定捐獻角膜和遺體,只是因為想借別人的眼睛再看你一眼。可你呢,你……”
沈照的雙眼布滿了血絲,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他扔下酒瓶離開,走到門口又折回來,當胸給了路珂一拳。路珂被打翻在地,沒有做任何反抗,從頭到尾,他只是低垂著頭。沈照走后,他又向老板要了五份特辣肥牛米線,吃了三個小時,每個砂鍋都吃得干干凈凈,最后在老板見鬼一樣的表情中付款離開。
路珂從米線店出來,不小心撞上一對母子,小男孩的個子只到路珂大腿,仰頭看著他放聲大哭。年輕的母親猶猶豫豫指了指路珂的嘴巴,說先生你是不是過敏了。路珂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沒忍住笑出聲來,屏幕里,他的嘴巴腫成了香腸嘴,簡直跟《東成西就》里的梁朝偉一模一樣。
這一年的春分日,大風沙塵天,路上的行人幾乎人人帶著口罩,埋頭疾行。只有一個腫著香腸嘴的青年男人,站在大風呼嘯的十字路口,又哭又笑,像個神經(jīng)病。
沒有人知道,有一場劇烈的春風,從他的心臟穿堂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