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一
冷漠子邀請我寫電影劇本前,我閉門不出,只專注寫小說。看到這段話,很多人誤解了我小說家地位,以為寫作會給我?guī)砻姘涂Х?。是的,我對物質(zhì)要求不高,只求面包和咖啡。我遠離人群,像一條人們眼中低級的、只用牙緊緊咬住泥巴不放的鱔魚之類的生物,躲在偏僻角落,寫我夢寐以求的不朽之作。我著重強調(diào)平靜,因為我害怕人群。而我的害怕人群是在二十九歲那年,認識一個叫仇若香的女人才開始的。
認識仇若香以前,我腦子清醒口齒伶俐,這跟我報社記者的職業(yè)有關。那時我整天背一部破相機,穿梭人群中,追逐自以為是的偉大永恒的事業(yè)。直到某一天,一位頭發(fā)花白的上訪者闖入鏡頭——她的臉像一幅蝕刻版畫,眼神孤獨而倔強。她攔住我鞠躬作揖恨不能下跪,只求我多停留幾分鐘,聽她把冤情講完。她不是竇娥,六月的天空晴朗美好。為趕上她語速,我飛快筆記,寫得滿頭是汗,最后,我用相機拍下了那張像蝕刻版畫似的臉,也好像忽然明白整個人生是怎么回事;忽然看清以前忙忙碌碌的機械和無知;同時又像掉進一個更深的虛空——盲目而絕望地追逐從那混沌宇宙折射過來的一線光明。我決心打破原來的生活軌跡,尋找另一種理想和高度。
其實遇見仇若香之前幾年真沒什么好寫的,我混跡紐約一幫流浪畫家、藝術家和作家之間東躲西藏,給大畫家老畢做過一段時間“生活助理”。老畢原名叫什么無人知道,他崇拜畢加索,不僅畫風和生活做派上模仿,連名字也改。還好,他沒把我們的群居地“西村”叫成“左岸”。
西村即紐約的格林尼治村,是叛逆、乖張、前衛(wèi)的代名詞。這里的街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一些影視劇中,最著名的當屬經(jīng)典美劇《老友記》。我不看美劇。我習慣夜深人靜時去米塔娜街散步。那里的街道上空,若有若無地飄浮一絲Blues特有的滄桑,天長日久,藍調(diào)旋律也似成為我靈魂深處某部分顫音,在我走上這條街的某個拐彎處定時響起,一些屬于時間和永恒的思想隨之浮出水面。
那時,我、老畢、冷漠子還有大風四人合租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地下室。有句俗話叫“螺螄殼里做道場”,地下室空間狹窄,但水衛(wèi)齊全。我們四個大男人晚上一律打地鋪,白天把被褥往墻角一卷就成老畢畫室。
冷漠子和大風喜歡攝影。大風是我們四個中最年輕的,二十二三歲,對西村的一切充滿好奇,整天拎著相機大街小巷穿梭。他把自認為高超的攝影投給報刊雜志,希望能在西村以此謀生。
冷漠子出國前做過一段時間小成本電影制片。據(jù)說剛進村時,急于想讓大家知道他藝術家身份,經(jīng)?;燠E各種Party。又由于囊中羞澀,每次前往,必自帶半杯用西瓜汁和櫻桃汁調(diào)制的“葡萄酒”。他一手裝模作樣地端著酒杯,眼神高冷,不茍言笑。一旦開口,必以“我們當年拍片那會兒,那種藝術氛圍啊——”作引子。那聲意味深長的“啊”也的確引發(fā)一些好奇和追慕,到老畢處卻不起作用。老畢打斷他說:“別整那些沒用的,你丫啊死了在這也是餓死鬼?!?/p>
老畢胡子拉碴,身上掛一破麻袋片,自封“西村老畢”,一言不合,即朝對方扔畫筆。冷漠子和他也是不打不相識,冷漠子以前嘰嘰歪歪的碎嘴子毛病,就是被老畢突然飛過來的畫筆嚇唬掉的。我是這一幕最直接目擊者,描寫起來得心應手,不會添加“據(jù)說”等陳詞濫調(diào)。老畢那天說完這些話,被簇擁當場作畫。冷漠子和大風也跟過去看。我像所有小工助理,趕緊替老畢鋪好作畫工具。大家知道老畢作畫不喜噪音,個個靜心屏息垂手而立,準備一睹大師風采。
冷漠子剛來,不懂規(guī)矩,再加莫名其妙被老畢奚落,心里不痛快。他先看了會兒,發(fā)出兩聲冷笑,和大風交換一個眼神說:“我靠,就丫那水平還大屎(師)?”他故意把“師”字發(fā)音成“屎”,說完,自己先笑。老畢手中的畫筆就在那時出其不意地飛了過去。冷漠子猝不及防,硬讓飛過來的畫筆在臉上畫個大大的鉤。老畢還不罷休,拎起半瓶墨汁,走到冷漠子身邊,準備倒他頭上。大風忙替冷漠子討?zhàn)堈f:“大師,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庇腥似鸷逭f:“大師可不是隨便叫的,想要將功贖罪?眼下只有一個辦法可行,讓老畢收你倆做徒弟?!?/p>
冷漠子和大風后來才知道這是個圈套。老畢一旦缺錢,就收徒弟,教他們一招半式“野獸派”,然后派去華盛頓廣場擺攤販賣。老畢的“徒弟們”專靠糊弄游客掙錢,他們通常兩人組合,混跡街頭藝人中一唱一和,吹噓來自某美院、師從某某大師等。他們作畫時動作粗狂,直接將顏料管里的顏料涂抹畫紙。老畢只用四個字指導:“隨意涂抹”。這些隨意涂抹的畫作色彩狂野濃烈,到冷漠子和大風組合即成“冷風派”。一天下來總有幾個禁不住忽悠的附庸風雅者,乖乖掏出錢包,用綠花花美元換回一張“隨意涂抹”。
冷漠子提起那段“學徒”經(jīng)歷咬牙切齒,但有一點,他說要感謝老畢,沒有這段經(jīng)歷恐怕沒有后來的《志銅道合》。《志銅道合》不是一幅畫,是一部電影。冷漠子喜歡電影,用他話說:“電影這類玩意兒能讓他全身心激動起來?!贝箫L說:“那叫激情?!贝箫L的激情在攝影上。兩個有激情的人各懷夢想,當然不可能心甘情愿被老畢奴役。
“我想把我們在西村的經(jīng)歷拍成一部電影。”冷漠子坐在華盛頓廣場,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流,聽街頭藝人彈奏吉他,萌發(fā)了創(chuàng)作電影的一些靈感。當然,電影還不叫《志銅道合》,叫《西村之夜》,一個普通而寧靜的名字,一如我們居住過的格林尼治村。他后來無數(shù)次跟我描述靈感突如其來的混亂和緊張:那是一種過去和現(xiàn)在、痛苦和歡樂產(chǎn)生奇妙碰撞后的火花,不經(jīng)意間,發(fā)出“砰”一聲響,讓你腦門洞開。
冷漠子的電影靈感和老畢興之所至脫衣服作畫幾乎同時發(fā)生。我說過老畢處處模仿畢加索。畢加索七次生死戀導致七次畫風突變。他呢?一個自封的“西村老畢”,其實想談場正兒八經(jīng)的戀愛都難。老畢那年三十出頭,大家以為他脫衣服畫畫是性壓抑,他卻說是“急于突破畫風的率性而為”。
我和大風后來在廚房拌沙拉相互交換信息,大風一再描述冷漠子產(chǎn)生劇本靈感前他們共同看到的場景。他說冷漠子癡呆地凝望遠處一座噴泉,夕陽下,噴泉嘴里發(fā)射的拋物線水狀物此起彼伏,閃閃跳躍,看得人眼花繚亂。大風說,他覺得拋物線狀像他童年跳過的一道道繩子。他一提童年激動了,推冷漠子,想跟他說跳繩的種種樂趣。冷漠子嘿嘿一笑,朝噴泉一指說:“看那女孩——”女孩正背朝他們,彎腰找一枚分幣,束她腰間的綠色蓬蓬短裙被風一吹,像片荷葉似的張開了……
大風說到這里聲音發(fā)抖,眼睛半是驚恐半是發(fā)亮地瞪著我,似極力尋找形容女孩臀部的黃色詞匯,雙手下意識攪拌沙拉,片刻把生菜連梗帶葉放嘴里咀嚼。我沒料事情過去這么久他仍如此激動,嚴肅拒絕他硬塞過來讓我吃的半截生菜。
我不知道冷漠子萌生拍電影的靈感是否來自找分幣女孩,也即在那一刻,老畢畫風陡變,開始脫衣畫畫。他像中了邪,邊脫邊畫,到最后只剩一條短褲——我以為不會再脫,他卻彎下腰,像噴泉邊女孩找分幣似的彎下腰,不經(jīng)意間就把最后的遮蔽物卸除了。
我敘述到此聲音也明顯激動。我和大風兩個作風正派的人一致認為,老畢脫衣服和女孩蓬蓬裙被風吹開,兩件發(fā)生不同地點的事,卻在時間上精確吻合。我們無法控制地大笑起來。大風嘴里嚼碎的生菜葉子噴了我一臉。我說,這地方真他媽的沒法待了。
二
《志銅道合》從構思到完稿,冷漠子斷斷續(xù)續(xù)用了十年時間。那十年也是我和老畢徹底決裂回歸自我的十年。我搬出地下室,決定將老畢、冷漠子和大風等同類統(tǒng)統(tǒng)趕出我的思想。我沒和他們道別就走了。我在冰箱上貼一紙條,上面龍飛鳳舞五個大字加三個感嘆號:十年后再見?。。?/p>
我隨口定下十年之約,開始將自己的生活僅局限于我自己,或者換句神圣一點的詩句:局限于我和繆斯女神的一場密約。
我要寫書了。
寫書,其實是我做記者之前的愿望,但我對自己是否有天賦之類的東西持懷疑態(tài)度。我知道記者可以通過新聞學院培養(yǎng),作家卻很少有培養(yǎng)一說。所以我無限期地推遲著我的作家夢。我寧可給性傾向模糊的老畢做助理,也不愿驚擾繆斯女神,直到老畢像個精神病患者,赤條條了無牽掛地在我面前調(diào)顏料畫畫;直到大風為一個陌生女孩的蓬蓬裙噴我一臉生菜碎葉,我才發(fā)覺我活著的“現(xiàn)在”,確如尼采先生所痛心疾首指出的,正在陷進一種“危機”,和“一種人心不古的墮落”中。
我拿起筆,感覺唯一能證明自己不墮落的方式是寫作。于是我躲開他們。我說躲開,僅隔條街,從一個地下室換到另一個地下室。我用積蓄租了間“鴿子籠”。我不想花太多筆墨描述我身處異鄉(xiāng)捉襟見肘的生活窘境,只簡單說一說“閉門造車”的心路歷程。
地下室有間小小的天窗,我坐床腳下,長時間凝視窗外的幾片綠葉和藍天。當你把自己囚禁起來看藍天和綠葉,是不會產(chǎn)生命運在變動之感的。喧嘩隱沒了,思想顯得無限遼闊又無限深邃。我寫下《上訪者》三個字,似再次看到那對像動物般孤獨而倔強的眼睛。那對眼睛便成了我“內(nèi)在的目光”。小說情節(jié)純屬虛構,我在這雙“內(nèi)在目光”驅(qū)動下,某個瞬間或片段仿佛不經(jīng)大腦思索,即通過所謂的“小說”呈現(xiàn)出來。
我經(jīng)常想起《在路上》的作者凱魯亞克,渴望像他那樣擁有橫跨整個美國大陸的經(jīng)歷作資本。當然,并不是每位作家都需要靠橫跨美國大陸來獲取靈感?!爸灰獜淖晕倚蕾p中尋找樂趣,從他人的家庭生活或不幸挫折中尋找源泉,你便可以讓思維活躍。”這是冷漠子創(chuàng)作時說的話。我們在安靜的米塔娜街不期而遇,中間隔著模糊的黑夜,幽暗的燈火在一間間窗戶閃爍。他手里端半杯咖啡,率先打破沉默,對我伸出手說:“好久不見?!?/p>
我注意到他蓄起胡須,這個形象似乎不再適合關注蓬蓬裙女孩。想起和大風的廚房議論,笑了起來。他問:“你笑什么?”我說:“也沒什么?!彼蚩诳Х?,自語道:“有點冷了?!蔽抑浪缚Х?,冷不住縮了一下脖子說:“又是秋天了,你忙什么?還和大風去華盛頓廣場畫畫?”他聽此驚訝道:“老兄,沒去非洲吧?信息竟如此閉塞。畫畫?我和大風早不畫了。并不就你一個人有夢想啊。”他扔給我意味深長的一瞥,也不道別,驟然轉(zhuǎn)身而去。
冷漠子最后一句話打破了我固守的平靜生活。事實證明,我當初選擇離群索居,行為本身透著矯情。我走后不久,老畢帶著多年的積蓄游山玩水去了。當我渴望像凱魯亞克那樣橫跨整個美國大陸時,老畢已付諸行動。
老畢走后沒多久,大風和冷漠子為籌拍電影,卷入廢銅爛鐵生意。這生意剛開始都被說成“撿破爛的”。我從不理解到后來的志愿加入成夢想合伙人,故事還得先從我遇見仇若香那一刻開始。
三
仇若香是個骨骼寬大、豐乳肥臀的女人。她性欲旺盛,我們在米塔娜街擦肩而過,她粗壯的胳膊差點把我撂倒。她身上的某種氣息,和純潔、優(yōu)雅、柔美等女性形象統(tǒng)統(tǒng)無關,卻喚醒我沉睡已久的原始沖動。
她離婚三年,擁有一定資產(chǎn)。我不會浪費筆墨用諸如“美”“銷魂”之類的詞形容我們的性關系。我和她之間除身體交流,語言幾乎為零。在赤裸裸的仇若香面前,我覺得自己就是上帝。我不知怎會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寫到這里有點不好意思,前面說過,我出國前兢兢業(yè)業(yè)于新聞事業(yè),對“食色性”——即“一個生活問題”和“一個性的問題”幾乎不予考慮。仇若香教會我大膽和無恥的同時,也修正了我對人生的一些態(tài)度。那段時間是我吃軟飯的黃金歲月。我不用為房租和面包去給像老畢之類的畫家做助理,也不必忍受地下室的潮濕陰暗和擁擠之苦。我原本為寫作離群索居,準備拒絕一切“低級娛樂”,卻輕而易舉地被仇若香的糖衣炮彈所擊破。我躺在溫柔帳里,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覺得生活應該是這個樣子:有一間溫暖的小屋,屋里住著一個長得不算丑的女人。她心甘情愿地為你洗衣做飯。你呢,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憑本能行事:餓了吃;累了睡;閑了手里夾根煙,吞云吐霧。
什么是真正的快樂?這就是!
我不再寫作。有次為討好仇若香,我撕掉寫了三分之一的“警世巨著”。我把紙條一張張拋向空中,看它們像片片羽毛般飛舞。我相信那一刻我是輕松的。我想舞蹈。仇若香說了句至理名言,她說:“把夢想留給瘋子去實現(xiàn)吧?!?/p>
我母親對未來兒媳的唯一要求是“身材適中”。她老人家認為肥胖是貪婪和缺乏自控力最嚴重的標志。如果讓她知道仇若香是這等重量級女神,我相信她會從中國追來紐約阻止。
仇若香是烹飪高手,曾經(jīng)參加紐約“我是廚神”電視大賽,并成功晉級。她也正是在“廚神”大戰(zhàn)中遇見后來我兒子“昆兒”的親生父親。這關系有點亂,事實上,我一直以為我是昆兒的父親,仇若香也振振有詞說是我兒子。仍記得孩子出生時模樣:皮膚雪白,一頭淺褐色卷發(fā)濕漉漉地耷拉在腦門上。他閉著眼睛,揮舞兩只小拳頭,哭聲響亮,哭得全身雪白的皮膚變得通紅。我讓他躺在我寬厚的掌心,雖然對父親稱謂還很陌生,卻被新生命的哭聲調(diào)動起一切屬于人類的情感。我在昆兒的額頭印上純潔的父愛之吻,發(fā)誓給他提供最好的物質(zhì)條件。
昆兒三個月時,眼珠子越來越藍。我感覺自己站在海邊,海水正無聲地涌過來,浸濕了我的雙足。我抽身想退,那股涼已直入心肺,似要將我全身心吞噬。我懷著一次次被海水淹沒的危險,凝視昆兒的眼睛。我問:“昆兒,是你嗎?”昆兒朝我踢兩腳。我再問:“昆兒,你是誰?”昆兒呀呀兩聲,用手拍了拍我胸口。我眼眶驀地一熱,兩滴淚滑落下來。淚水滴在昆兒臉頰上,緩緩流淌進他張開的小嘴里,他竟有滋有味地咂起來。那一刻,曾經(jīng)被我拋棄的靈感,再次選擇了我。我一手抱昆兒,一手拿筆,我的筆在紙上唰唰行走。
如果不是在超市遇見冷漠子和大風,我想我會一直抱著昆兒,不去追問他到底來自哪里。我會把所有關于“一千個對和錯”的問題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我相信能做到不讓生活嘲弄我的美夢??善鲆娏舜箫L和冷漠子。冷漠子已完成電影構思,正缺一個有點文學才能的人,把碎片式的句子寫成劇本。當然,劇本還不是最重要的,投資,投資才是一部電影能夠順利拍攝的重中之重。
“阮寶導演你知道嗎?”這是冷漠子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他兩眼放光道:“我北漂時鐵哥們兒,現(xiàn)在國內(nèi)名導,已答應不計報酬來紐約導這部戲。只要找到投資。”說起投資,他放光的眼神黯淡了些:“我和大風剛?cè)ヒ患宜帍S——”大風聽此抱怨說:“我看這次又白跑一趟。如果明天去的那家公司還這種態(tài)度,不跟你玩了,再玩我們喝西北風去。”冷漠子仿佛沒聽大風抱怨,邀請我加盟說:“來吧,給我做編劇。我相信這部電影一定能圓你的文學夢?!?/p>
編???我的文學夢里可沒有“編劇”這個詞。我對邀請抱以深不可測的微微一笑。冷漠子一眼看穿我的假清高,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會來找我的。”我有些不快,心想,憑什么斷言我會去找你?我難道要靠給你耍筆桿子謀生?我和冷漠子心理較量之際,大風盯著昆兒,若有所思地托住下巴問:“他——是你兒子?”
昆兒兩只小手抓住奶瓶,正津津有味地吸奶。他歪斜著圓滾滾的大腦門,藍眼睛毫不退縮地迎視大風。那天的陽光實在太好,昆兒的白皮膚被太陽一曬,白里透紅,眼睛在太陽光的反射下藍得令人目眩。冷漠子似乎壓根沒意識到昆兒的存在。他站在陽光里滔滔不絕談他偉大的夢想和計劃。昆兒終于在大風目不轉(zhuǎn)睛的瞪視中恐慌起來,嘴巴咧開,對我求救般伸出雙手。
大風,該死的大風,把生菜葉噴我一臉的大風,就知道他烏鴉嘴只會張開噴糞。他眼睛瞪著我問:“你確定那是你兒子?”他見我一臉孬種樣,揪住我衣領說:“你他媽真丟臉,連這種綠帽子都戴?”“綠帽子”三個字喚醒了我體內(nèi)沉睡的羞恥感,我好像突然被雷劈了,渾身哆嗦著向后倒退。
冷漠子只抓住“綠帽子”三個字,一拍手掌說:“好,這個情節(jié)好?!彼钗遥骸坝涀?,把這個情節(jié)加上?!?/p>
四
我和仇若香發(fā)生了一場不溫不火的爭吵,爭吵內(nèi)容卻足以毀滅十個家庭。我知道我再也恢復不到以前自我麻木的狀態(tài)了。之前,我們做愛、吃飯、逗弄昆兒,一直相安無事。我們之間的同居模式,符合現(xiàn)代人節(jié)奏,也算順從靈魂深處對“性”應聲而起的反應。
我們兩個素昧平生之人,因為性愛走到一起,之間很少交流。我們還沒找到屬于長久相處的交流模式,就被大風一言中的逼向懸崖。
我氣勢洶洶回家,問仇若香:“昆兒到底是誰的?”
仇若香正準備做草莓派蛋糕,她嘴里鼓鼓囊囊塞滿草莓,幾滴新鮮的汁液流在嘴角。她皮膚白嫩,眼睛烏黑溜圓。當初不小心把我撂倒,攙扶我起身時,我靠在她肥胖的臂彎處,整個身子好像陷進無限溫柔的棉花堆里。認識我的人知道我來自生產(chǎn)棉花的故鄉(xiāng)。我喜歡那些散發(fā)淡淡暖香的花朵。仇若香是我出國后第一個喚醒我故鄉(xiāng)記憶的女人。我對她的依戀由此而生。
這以后,我們仿佛有了約定,總會在相同時間出現(xiàn)在米塔娜街。她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接吻時渾身打顫牙關緊閉,她試了幾次無法與我正常接吻,干脆直奔主題。我不想多花筆墨形容我的第一次,假如我多一些經(jīng)驗,應該一眼看穿她圈套:她故意把我撂倒,故意設計這頂綠帽子,目的正是為給肚里的孩子找個現(xiàn)成的爸。我越想越生氣:“昆兒到底是誰的?”
仇若香吃掉最后一顆草莓,抹下嘴巴說:“我以為你早知道?!?/p>
“知道什么?”
“知道昆兒不是你兒子呀?!彼p描淡寫地說。
我以為她會抵賴,會用無數(shù)個謊言掩蓋真相。她沒有,她早有準備,而且根本不怕我是否受傷。我想我是被她輕飄飄的語氣激怒的,我一把摔了草莓派,眼里閃著怒火問:“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
她撲哧一聲笑了,說:“你也沒問啊。再說,是你的,不是你的,有區(qū)別嗎?你第一眼看他的感覺才最重要。你愛他,他是誰的真有那么重要?你愛他就行了?!彼俅屋p描淡寫地說。我氣得肺都要爆炸,她仍不緊不慢地說話。
“他是誰的?”我固執(zhí)發(fā)問。這應該是每個遭遇相同者最關心的問題,我也不例外。我迫切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而且,醋意泛濫。仇若香彎腰清理地上摔成泥狀的草莓派,開始講她和那個廚神之間的一夜情。
“真的就一夜,而且還是比賽前一晚他使出的美男計。”
根據(jù)敘述,我大致形成這樣一個故事框架:大衛(wèi)和仇若香是《我是廚神》節(jié)目組呼聲最高的兩個競爭對手。仇若香的廚藝,用她話說,PK這些美國人綽綽有余。之前已在皇后區(qū)、曼哈頓區(qū)連續(xù)奪冠,如能一舉拿下紐約總冠軍,將代表紐約出征在華盛頓舉辦的全美廚神大戰(zhàn)。大衛(wèi)是紐約賽區(qū)最強勁對手,比賽前一晚,大衛(wèi)約她喝酒,之后,她無法說清怎么就和他睡了。大衛(wèi)說對她慕名已久,她說他蓄謀已久。當然,酒后亂性并沒在第二天比賽中給她帶去任何不利。她也不會因此對大衛(wèi)手下留情。她做的水晶玫瑰布丁,色澤鮮潤,晶瑩剔透,如朵朵玫瑰綻放盤中。評委還未品嘗,已被這道甜品散發(fā)的夢幻氣息所陶醉。
昆兒哭了,要我抱。仇若香的敘述在昆兒哭聲中打個頓,像往常一樣支使我說:“他餓了,快去給他喂奶粉。”假如她沒叫我喂奶粉,我可能仍會通過詛咒怒罵嘲諷等方式,把窩著的火發(fā)泄掉,過后只要昆兒朝我懷里一撲,心里糾結(jié)的那團硬塊將自動融化。仇若香貌似平淡的問話其實也是我深層次的模糊意識:“是你的,不是你的,有區(qū)別嗎?你愛他。你愛他就行了?!?/p>
我怎么可能不愛這個孩子?本來我離群索居,是想用另一種方式,證明我對生活的畏懼或厭倦是有道理的,證明我的逃離只是為尋找更高層次的生活意義。是昆兒的降臨揭開了生命那層神秘面紗,讓我看到一個純潔無瑕的開始。我從沒想到一個生命可以如此完美,如此芳香。
當我知道這一切后,還覺得他完美?他芳香嗎?我嗅了嗅,空氣里甜膩的草莓味里,似乎夾雜著廚師大衛(wèi)渾濁不堪的酒精氣息。仇若香精雕細鏤的水晶玫瑰布丁花型妖艷,每一片花瓣預示一句謊言。昆兒就是來自這么一個愚蠢、惡俗的玩笑。
昆兒,混血。我竟鬼使神差給他取名昆。這個字有什么特殊意義嗎?昆指“子孫、后嗣”之意,我為什么選擇這個詞?希望子孫繁衍之意?還是終于完成傳宗接代重任后的輕松?我已無法解釋,只能說冥冥中對我的嘲弄,早在仇若香和大衛(wèi)酒后亂性的那個夜晚就開始了。
我調(diào)奶粉的手抖了抖,昆兒因長久得不到奶粉,哭聲中帶著抗議。這哭聲聽來再也不像音樂,再也無法激蕩我心底柔軟的情愫。我腦中只回蕩一句話:“他來自一個愚蠢、惡俗的玩笑?!蔽野涯唐糠抛郎?,徑直穿過號哭不止的昆兒,開門離去。
五
是的,昆兒來自一個愚蠢的玩笑,我呢?遇見仇若香這兩年,又何嘗不是生活給我開的一個惡俗玩笑?我沉溺性愛美食,沒寫一篇像樣文章。我回到原來租的地下室鴿子籠,房東給我送來一只紙箱,說大掃除時在我床底發(fā)現(xiàn)的。
滿滿一紙箱退稿,是為躲開老畢他們、為證明自己不墮落寫下的文字。這些從心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和人物,形象模糊,劇情荒誕。我一篇篇翻看,帶著挑剔和苛刻的目光,進行毫不留情的批評。我驚訝地發(fā)覺,兩年沒寫作,理論水平已提升到一個全新高度。心中蟄伏的創(chuàng)造力,并沒被仇若香的美食和性欲摧毀,相反倒成為“先知取之不盡的油瓶”,帶給我很多觸類旁通的靈感。
那個下午,我仿佛又回到剛搬入狀態(tài),仰望窗外幾片綠葉和綠葉縫隙處的藍天。老畢曾不厭其煩地描述吸食大麻后的感覺:世界的一切靜止了,平時的一片樹葉,一縷微風全部放慢它們的腳步,好像蘊含著無窮的真理和變化,給你傳遞某種關乎生命的東西。
據(jù)說在意大利有一種會發(fā)光的礦石,它吸收陽光雨露,到了夜間,就盡情釋放光芒。老畢說,每個藝術家都在尋找他的“礦石”,找到它,你就成了永恒生命的主人。
我重返地下室后的創(chuàng)作如山洪暴發(fā),身軀和心臟幾乎無法承受。我白天黑夜地寫啊,情緒也時而崩潰時而愉悅。房東給我送一日三餐,發(fā)覺我只喝水不吃任何東西。他后來跟我說,幾乎斷定我瘋了,正猶豫是否該報警,我又正常如初。我打開房門,狼吞虎咽一盤豆角豬肉餡水餃,吃完,我問他是不是該交房租。
寫作真是最好的毒品和麻醉。一篇篇小說由此誕生,我把自己的愛和恨,全部轉(zhuǎn)嫁到虛構的人物上。我看著他們糾結(jié),痛不欲生,我成了輕松的旁觀者。這實在是行之有效的療傷法。我清晰地記得那個日子,我預付掉半年房租,走出地下室。我?guī)е鴯湫碌哪抗?,看四周街景和人流。我不想用“重生”這類夸張詞匯,只想說本來準備去米塔娜街,卻突然掉頭走上拍攝《老友記》那條街。那條該死的街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依然不記得。我走走停停,東張西望,至今也無法準確描述這條街的主要標志建筑,可見我有多么地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并不等于沒有思想。我記得行走過程中,很癡迷地將目光從外部轉(zhuǎn)向內(nèi)部——那個最真實的內(nèi)核。我到底是魔鬼還是信徒?我看著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自己”向我走來:遇見上訪者時的“我”,登上開往紐約航班的“我”,給老畢做私人助理的“我”,被大風噴了一臉生菜葉的“我”,和仇若香同居的“我”,最后的“我”定格在給昆兒沖奶粉的瞬間。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我?我不知道。昆兒的哭聲突然響了起來,響徹整條街道。
我猛然止步,從一輛輛迎面而過的嬰兒推車中尋找。他們都不是昆兒。我悵然若失,心里模糊地計算著昆兒吃奶的時間。冷漠子頭戴鴨舌帽、彎腰在垃圾箱東尋西找的身影就此闖入視線。雖然只小半個側(cè)影,我一眼認出他,毫不猶豫地朝他過去。這一行動為我后來的命運埋下伏筆。人的命運只有回過頭看,才理得清來龍去脈。我如果那天和冷漠子擦肩而過,現(xiàn)在會干什么呢?
六
“1987年,一艘名為MOBRO的輪船滿載三千噸垃圾在大西洋沿岸游蕩數(shù)月,沒有找到一處人們愿意接受的卸貨地點,這對美國各界震動很大,同時也意識到傳統(tǒng)的垃圾填埋不再是行之有效的處理方法?!?/p>
冷漠子站在春風里,長發(fā)飄飄,一件白汗衫上滿是油膩和灰塵,牛仔褲的膝蓋處撕裂了,露出兩個大洞。他對我驚訝的目光視而不見,侃侃而談環(huán)境治理:“美國在環(huán)境保護和治理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我呢,從小事做起,幫著處理一些廢舊品,廢舊回收,這樣既保護環(huán)境又掙了錢,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嗎?”他逮著我講大道理。我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公民意識和道德感了?你他媽直截了當說想賺錢不完了嗎?繞什么環(huán)境治理和保護?”冷漠子絲毫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從蛇皮袋捧起一把銹跡斑斑的廢銅,眼睛放光地問我:“看見了嗎?這是什么?什么?”
我說:“難道是金子?”
他嘿嘿一笑,問:“你說呢?”那帶著憧憬和夢幻的笑容,至今仍十分清晰地閃現(xiàn)腦海,但當時的我剛遭遇情感風暴,被囚禁在自己的真空地獄里透不過氣。他即便撿到金子,又跟我何干?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想走,被一把拽住。他朝我空蕩蕩的身后張望片刻,問:“你的小尾巴呢?”
我知道他指昆兒,心一陣緊縮。他盯我片刻,湊過來問:“真被大風說中了?”他眼里某種幸災樂禍的神色把我激怒,我不假思索一拳過去:“去你媽的?!彼笸藘刹?,不依不饒地問:“真被大風說中了?”我說:“你他媽再說一個字,信不信我把這袋金子扔哈德遜河去?”這一招果然靈驗,他立刻像貪婪的葛朗臺摟住“金子”說:“別呀,跟錢治什么氣?不過,你現(xiàn)在兩袖清風,來得正好,我缺人手呢。大風那王八蛋跟我干了幾個月,跑了,追女人去了?!闭f到這里,他聲音再次激動,問:“還記得那個蓬蓬裙女孩嗎?大風那天和我去收購站,突然從街對面看見那女孩了。你說,這個事我至今想不明白,當初在華盛頓廣場,女孩背對我們彎腰撿分幣,她根本沒朝我們轉(zhuǎn)身,大風憑哪一點認出她來?難道是……”
冷漠子露出一臉壞笑。接下來兩個小時,他堅持邀請我去他公寓。他抓住我胳膊不放,絮絮叨叨反復敘述他的電影夢。他和大風為籌資金,幾乎跑遍整個紐約,報紙上大大小小的華人公司、商鋪、診所全成目標,甚至不放過專治性病等婦科診所。大風對一位婦科醫(yī)生許諾:將在影片加一性病患者,以便植入診所廣告。婦科醫(yī)生被吵得頭昏眼花,為盡早把他們打發(fā)走,指著墻角一堆廢棄電線說:“你們有這工夫,不如干點兒實事,剝掉這堆電線的塑料皮,送回收站,三美元一磅呢?!焙髞聿胖溃瑡D科醫(yī)生的弟弟正在加拿大多倫多做這生意,而且規(guī)模宏大,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回收公司。
冷漠子說當時他和大風真他媽氣壞了,以為這是侮辱。他們是藝術家,是從小想做電影的藝術家,靠撿破銅爛鐵掙錢?
冷漠子硬把我拽向他公寓,一路顛來倒去講他和大風如何誤打誤撞步入廢銅回收行業(yè)?!扒笕瞬蝗缜蠹骸保痛箫L為投資四處求爺爺拜奶奶,磨破嘴唇皮。有段時間甘愿把自尊踩腳底下,那種為藝術獻身,求人“包養(yǎng)”的愿望十分強烈。
冷漠子很嚴肅地說出“包養(yǎng)”兩字,嘎嘎大笑,笑得渾身亂抖。我發(fā)覺他的碎嘴子毛病又上身了。他說他現(xiàn)在不要靈魂只要錢,只讓金錢發(fā)號施令;他不要激情只要眼里有“貨”。這個“貨”從“銅彎頭”到“黃銅”、“黃雜銅”、“黃銅屑”再到黃銅中銅含量的百分比等,他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
我一直自詡是“從事精神活動的人”,這些人以前還包括冷漠子、老畢、大風之流——成了我們。我們這群隱居西村的精神的寵兒,似乎除夸夸其談、吹拉彈唱寫寫畫畫外,無需考慮什么叫“現(xiàn)實”,也不用從事某種社會“職業(yè)”。冷漠子為他的電影夢撿破爛,我以為他不過拿電影做幌子,也許他從沒跟現(xiàn)實脫離,又可能是被殘酷的現(xiàn)實徹底解體后的全新組合。他說,他被婦科醫(yī)生一句話提醒,當天拎著電線和大風開車去多倫多找婦科醫(yī)生弟弟——那個他們后來用崇拜口氣頻繁提及的鄔總,拜師學撿“垃圾”了。
“這個生意只要不怕臟不怕苦,勤勞肯干,短期內(nèi)便能掌握基本要訣?!崩淠訌囊唤闀兂伞安鹭涍_人”。因為美國還沒有這類回收意識,做的人不多。這也成了他們的機會。他把居民丟棄的舊電視、電腦、微波爐、卡車輪轂、燒烤爐、縫紉機等搬回家拆除,收集鄔總需要的含銅、鐵、鋁等零件。這些廢棄品倒垃圾里不能消化,還污染環(huán)境。冷漠子說西村的環(huán)境將會因為他們這一善舉得以凈化?!皠傞_始連只變壓器都不敢碰,分不清哪個是銅圈哪個是銅鋁的,現(xiàn)在你看看我這兩只手,指縫里指甲里的油膩已成皮膚一部分,怎么也洗不干凈了。這就是代價。我現(xiàn)在連汽車都敢拆。特別想買一輛破車來拆,那可全身都是寶啊??上н@里地兒窄,房東不讓,買了來放哪呢?”他對我無奈地攤開兩手說。
他還住地下室,大風睡的沙發(fā)仍然在,一條毛毯橫搭扶手上,好像沒走,只是出去散步,很快就回來的樣子。房間除這張沙發(fā)和他自己睡的一張床位,到處是紙箱和蛇皮袋,里面裝著他撿回來的龍頭、門鎖、廢棄的水管、自行車零件、輪胎、燒烤爐、易拉罐等。我一進地下室,雙腿被夾在紙箱和蛇皮袋之間無法動彈,又因為對這個生意一無所知,很容易覺得他腦子出了問題。這個也能換錢?對錢沒什么概念的我,只有當吃了上頓沒下頓,或者再加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才會有迫在眉睫之感。其實,人的興趣都是可以培養(yǎng)的,不得不承認,在生存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你的所有自尊都是他媽的一個屁。
我用力嗅了嗅室內(nèi)刺鼻的金屬和油膩味,用嘲諷的口吻說:“看來你還真入行了啊。”他說:“什么叫看來?”我說:“不怕靈感被銅彎頭套住出不來?”他湊近我,問:“你覺得我是那種人?”我說:“是不是那種人錢說了算吧?你現(xiàn)在有點兒見錢眼開。當心,別老拿神圣的名義做借口,到時只認錢,忘了當初為何想掙錢了。”他一擺手,不再跟我白費唇舌。事實證明,冷漠子具備成大事者的所有擔當和遠見。鄔總當初領他入行時要他發(fā)揚的不怕臟、不怕苦、不怕難的“破辣”精神,他全具備。
他的電影夢磕磕絆絆,從醞釀到完成走了漫長的十年。中間,如果大風能別那么愛情至上不辭而別,我們的電影至少可以快兩年與觀眾見面。我不得不說,大風的愛情幻想某種程度上破壞了我和冷漠子苦行僧式的生活。冷漠子就在那時遇見了盧銀兒,而我和盧銀兒之間又因為昆兒走近,讓冷漠子很沒安全感。那段時間,我們好像陷入了俗套的三角模式,當然,現(xiàn)在盧銀兒還沒出現(xiàn),我先簡單介紹一下大風的愛情故事。
冷漠子站在他那間堆滿廢銅爛鐵的地下室,指著沙發(fā)上大風蓋過的毛毯說:“大風追蓬蓬裙女孩去了紐約?!崩淠诱f起大風為了女人頭也不回地撇下他和事業(yè),神情很是受傷的樣子。婦科醫(yī)生曾送給他們一句話:“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毙值?。婦科醫(yī)生以為他們的終極目標是掙錢,掙大錢,一再告誡他們要“同心,同心”。
那個讓大風失魂落魄的女孩叫米曉,學電影攝影,和大風也算志同道合。她的美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某個紅極一時的好萊塢電影明星,這類女人的臉,應該算是人類進化的終極了。我常想,所有非同凡響的美一定帶有某種神奇的穿透力,大風只看她背影就被丘比特的金箭穿心而過。大風追米曉追得非常辛苦,這是我們有目共睹的事實。很長一段時間,米曉只能作為一個搖曳不定的夢,閃爍在城市的上空。大風的單相思又有了點夢想的味道,顯得十分神圣。那會兒一談起感情,他帶著鄙視的目光說我不配談愛情,說我和仇若香那叫“發(fā)情”,跟愛無關。我任由他奚落,一個帶著別人雜種四處討生活的中年男子,他是活該被奚落的。我沒一點怒氣。我由衷佩服大風神圣的愛情追求。說到這里我又想罵臟話,大風出國前談過數(shù)任女朋友,每當愛情出現(xiàn),他一頭栽進去,搞得回腸蕩氣死去活來,是不折不扣情種一枚。我呢?我似乎更有理由渴望愛情不是嗎?我還沒認認真真談過一場戀愛,還沒學會怎么接吻,就被廚神仇若香擄去了貞操。
七
我嚴肅拒絕冷漠子的合伙邀請,他不急不躁,一副悠悠的篤定說:“你很快會來找我的。不光你,大風也快回來了?!彼驹谀嵌哑沏~爛鐵里,像個破壞性極強的預言家。我記得某位作家說:人有許多的靈魂,由無數(shù)個“我”構成。冷漠子就是由兩個或無數(shù)個完全不同的“我”構成的活標本。你看他處理廢銅時近乎專業(yè)的嚴謹態(tài)度,再看他構思電影劇本時的狂熱,這兩個“我”形象懸殊,南轅北轍,換作我能做到嗎?不能。即使后來主動入伙,也是身心分離的。我至今說不清楚導致黃銅顏色深淺的具體原因:為什么有些呈紅黃色,而有些又呈棕黃色?類似這些最粗淺的知識我一竅不通。我只做簡單的識別和分類。
我記得拒絕他時用了一句高高在上的空話說:“我才不想讓生命變成一樁買賣呢?!蔽业纛^離開那間散發(fā)機油味的地下室,覺得回答很有骨氣,符合一個文人應該有的風格。我再次渴望將自己身處世界之外。
我回到地下室,一氣呵成一個短篇,正準備再接再厲構思第一部長篇時,仇若香來了。老畢說每個藝術家都在尋找他的“礦石”,找到它,你就成了永恒生命的主人。我眼看快找到我的“礦石”,仇若香帶著昆兒找上門來了。
遇見仇若香之前我不相信命運也不相信緣分,我認為很多看似有特殊秩序的排列,不過生命元素的偶然碰撞。我們不必耗盡心力探索什么奧秘,也許它根本沒有奧秘,不過一派雜亂無章的任意組合。
仇若香是佛教徒,每天早上五點鐘準時起床念《金剛經(jīng)》,即使和我同居也沒中斷朗誦。她的聲音具有良好的催眠作用,我通常會陷入更深的二次睡眠。我之所以提及仇若香的宗教信仰,因為她送昆兒來時主動說起這一信仰。她說她在娘肚皮就把《金剛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了。她生下來會說的第一句話是“如是我聞”。她告訴我這些是要我相信她是值得信賴的。我突然想起仇若香那句有關“誰是昆兒父親”的問話:“是你的,不是你的,有那么重要嗎?”問得如此輕描淡寫,我等俗人如何做到?仇若香的形象,那一刻被宗教賦予了某種金屬般的光澤。
她要去華盛頓參加一年一度“廚神大賽”,帶孩子不方便。“一個月,頂多一個月我就回來把昆兒接走?!彼们灏椎难凵窨粗艺f。她離我很近,身上熱烘烘的氣息,依然散發(fā)著我內(nèi)心渴望的故鄉(xiāng)棉花的淡香味。昆兒在她腿邊蹭來蹭去,一年不見,他像個小男子漢了。他抬頭看我,差點把我吞噬的藍色海洋此刻風平浪靜。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發(fā)覺他的眼睛沒那么藍,好像還帶點褐色。我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他向后退縮一步,小手松開仇若香,身子卻一陣搖晃。仇若香順勢將他輕輕一推說:“快叫爸爸呀?!崩簱溥M我懷里,嘴里“啊”一聲,放出短暫的哭調(diào),很快,仿佛從我身上嗅出熟悉氣息,轉(zhuǎn)過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一會兒又含淚笑了?!鞍职??!彼脙芍蝗夤墓牡男∈?,拍我干瘦的臉頰,開心地在我懷里歡叫起來。
我摟住昆兒溫熱的身軀,有些暈眩,眼眶莫名其妙地濕潤。我知道那一刻的形象在冷漠子和大風眼里孬種之極,我也知道這一個月將會影響我偉大小說的進程。如果仇若香獨自前來,單憑她身上的棉花氣息,將不足以改變現(xiàn)實。她不僅來了,還帶了昆兒,還提醒我她的宗教信仰。再如果,我能像柬埔寨人從沉入杯底的咖啡渣讀出預言,讀出她所有貌似誠實后的謊言,我的生活也將完全不需要過得如此狼狽。當然,這種假設毫無意義。
昆兒實在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他按時吃飯睡覺,很少哭鬧。地下室因為他的加入熱鬧許多。為防止他撕毀稿件,我把筆和紙藏床底下。一個月很快過去,仇若香沒有出現(xiàn),我平靜愉快的心出現(xiàn)波動。我渴望創(chuàng)作了。和仇若香同居的吃軟飯歲月,因為昆兒的再次介入,開始變成點點滴滴可供挖掘的素材,向我展示其背后隱藏的秘密。有過寫作經(jīng)驗的朋友都知道,我們一旦投入創(chuàng)作,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這世界很少有作家是在咖啡館寫出名的。
為防止昆兒摔倒,我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連在一起,并在他觸手可及的范圍放滿水和食物,我以為這樣可以自由地投入寫作中去。我錯了。首先,昆兒是人不是動物,即使一只小狗,關久了也會吠叫兩聲。昆兒吃完食物即哼唧哭鬧。我狠下心腸,對哭聲置之不理。他用另一只手試圖打開連接我們手腕的繩扣,打不開用牙齒咬?,F(xiàn)在回過頭看,那段時間我冷酷得像石頭人,我把感情都給了故事中人物。昆兒的哭鬧離我十分遙遠。偶爾,我寫累了,會長久地盯著他那張被悲傷歪曲的小臉,驚訝于這個小小生命對自由所爆發(fā)的強烈渴望。我把這些感慨融入小說,廢寢忘食地寫,直到好管閑事的房東敲響房門,才把昆兒解救出來。他抱起昆兒,把他淤青的手腕送我眼皮底下,警告說:“你如果再這樣帶孩子,你會失去監(jiān)護權。孩子會被人抱走的?!蔽艺f:“這孩子不是我的?!彼f:“不是你的更要看護好,不然,等他母親回來,你如何交代?”
我和房東都相信昆兒母親會如期回來。但事情的發(fā)展其實很簡單,仇若香這個打著宗教幌子的女人再次欺騙了我。她編一個謊言,輕輕松松地把昆兒這個包袱扔給了我。那年全國“廚師大賽”終極PK中沒有她。大賽組委會負責人告訴我仇若香根本沒有參賽。仇若香就此從西村絕跡。
我就此成了一個帶著別人野種四處討生活的笑話。
八
認識盧銀兒純屬偶然。那天我牽著昆兒的小手走出地下室,我已拖欠三個月房租,如果房東不知道我被仇若香欺騙,會毫不猶豫地將我掃地出門。他說一看我就是個老實男人。是的,我很老實。我二十九歲才有第一次性生活。我能不老實嗎?我還……算了,不發(fā)牢騷。我緊閉雙唇。我深知命運這個東西,你越反抗就上了它圈套,會在跌倒的泥潭里陷得越深,最終難以自拔。
我已無法正常寫作。為節(jié)省開支,我每天只吃泡面,把牛奶和面包省給昆兒。昆兒吵著要吃草莓蛋糕、蘋果餡餅、培根煎蛋。他伸出小手對飯店招牌上的每一道美食叫嚷:“我要吃它?!蔽彝怂莾蓚€廚神酒后亂性的意外,對美食有與生俱來的偏愛。都說美國是兒童的天堂,昆兒沒有理由生活在饑餓的地獄。不得已,只好帶他去飯店蹭飯。
我和昆兒身穿黑色西裝,脖子上系條銀色領帶,開啟了那段難以忘懷的蹭飯生涯。我的西服還是出國時父母專門請裁縫定做的,他們覺得去美國必須穿戴嚴肅,因為電視上出入華爾街的美國男人,個個西裝革履,腋下夾一公文包,在他們眼里那才是男人成功的經(jīng)典模式。假如他們知道這套西服竟成為我在紐約蹭飯吃的演出服,恐怕跳河的心都有吧?再來說說昆兒的小西裝,是我花一美元從沃馬特淘來的。這也是個奇跡。幾乎沒人相信,這么好的小西裝削價處理只需一美元,翻開領口商標一看,當然又是Made in China。
我和昆兒靠這身西裝,成功混入中餐館舉行的大小商會、喜宴、旅游等團餐。身邊吃飯的人通常被昆兒吸引,爭相問我:“他是混血兒吧?”我裝聾作啞說:“他叫昆兒?!蹦切鄱号『⒌亩嘌|(zhì)婦女發(fā)出呼叫:“昆兒,昆兒。”好像叫她們自己的孩子一樣。
我看著一張張陌生而又甜膩膩的笑臉,心想,人都是善變和客套的,當面說過的話轉(zhuǎn)身就忘。好幾次我差點告訴他們:我們只是來蹭飯的,我們和你們沒有任何關系,純屬萍水相逢。我想象他們得知真相后的反應,心情十分復雜。
我無意渲染這段經(jīng)歷,之所以提它,因為我在一家飯店門口遇見了盧銀兒。她正對垃圾桶嘔吐。我和昆兒混在一支從國內(nèi)過來的旅游隊伍,因為走得急,昆兒腳步錯亂差點摔倒。我抱起他,這樣我們掉隊了,落在隊伍末尾。盧銀兒直起腰,喘息著對我說:“能不能麻煩你進去給我要杯水喝?”我當時饑腸轆轆,想她定是吃太多被撐的,有點幸災樂禍地避開她期待的眼神。她是非常耐看的女孩。我應該有所反應,至少表現(xiàn)出男人應有的氣度??赡窃撍赖酿囸I,再加昆兒一聞到美食的躍躍欲試,唉,怎么說呢,我留給盧銀兒的第一印象就這么窩囊和不可理喻。
我學著美國人的樣子聳了聳肩,轉(zhuǎn)身追旅游隊伍。若盧銀兒沒堅持要我拿水,我蹭飯吃的日子還不會這么快結(jié)束。她后來告訴我說那天吐后渾身乏力,實在口干。我和昆兒的父子畫面很溫馨。我朝她聳肩時,她以為我是出生在美國的亞裔不懂中文,又改用英文堅持請我?guī)兔?。我再怎么混蛋,也不可能裝聾作啞。
喝完一杯熱水的盧銀兒對我流露感激,繼而得寸進尺讓我好人做到底,送她去回收站。她身邊一輛二手自行車,車架上橫搭一只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裝著易拉罐等物。她剛?cè)胄?,兩手銹跡斑斑,已被累垮了。更要命的,她還是一個路盲。她又累又餓又迷茫,走到飯店門口,被飯店食物香味一刺激,把隔夜的酸湯辣水全倒了出來。
“知道這家回收站怎么走嗎?”她給我看地址。我隱隱感覺似乎和冷漠子有關。
我的預感沒錯。我?guī)Ю盒牧淮釒讉€月,冷漠子的廢銅事業(yè)以異乎尋常的好運崛起。他用掙來的第一筆資金租了間小倉庫,手把手教幾個中國學生尋找貨源,他則頻繁奔跑美、加兩地,把收到的貨再賣給鄔總。大風很快被召回來。那段時間也是大風情感的低谷期,他為蓬蓬裙女孩米曉追到曼哈頓,給旅行社當導游。米曉在曼哈頓一所昂貴的私立大學學攝影,課余給一家攝影雜志兼做模特。她對糾纏不休的大風說:“給我十萬現(xiàn)金我就答應你?!贝箫L當然知道十萬不是個小數(shù)字,他說:“你給我一個Kiss,讓我體驗一下這個Kiss值不值十萬。”米曉覺得他很有意思,看他兩秒鐘,主動向他靠攏。后來米曉告訴他,她向他靠攏時已經(jīng)愛上他了,不然怎么可能讓他親個沒完?大風以前談過好幾任女友,愛的欲火全部在女孩張開嘴的剎那灰飛煙滅。他很在乎兩人接吻時的感覺,并且以此判斷是否該進一步交往。米曉的吻有讓他靈魂出竅的欲罷不能。他戀戀不舍地吻著她說:“等我,你一定要等我?!?/p>
大風捧出做導游的積蓄正式加盟回收站。開張那天,兩人同時想起我。冷漠子罵我不識抬舉,說我是他這輩子第一個拒絕他的人。大風則很懷念和我一起談論蓬蓬裙的歲月。他迫切希望看到我,迫切渴望找到一個能和他談米曉的人。
我?guī)ПR銀兒找上門時,兩個光棍正極度無聊,又拿我和雜種兒子開涮。他們正講得起勁,冷漠子率先看見我們,并一眼識透盧銀兒身上的某種特殊魅力,很快淪陷了。
九
冷漠子雇我坐鎮(zhèn)小店看門兼記賬。這樣一來,他和大風可以毫無顧慮地在外面跑客戶,拉貨談生意。盧銀兒每星期三下午四點準時出現(xiàn)。她背著吉他,吃力地踩一車廢銅爛鐵。我老遠就能聽到她的喘息聲和廢舊品在蛇皮袋里發(fā)出的碰撞聲,心里會涌上一陣酸楚。似乎有點憐惜這個天賦音樂特質(zhì)的女孩,又好像可憐我自己,可憐許多像我,像冷漠子一樣身不由己,為生存或為夢想奔走的生靈。
為何每次來都背吉他?
這是我一直好奇的問題。答案其實很明顯,也許為讓自己不忘初心,也許為討我們歡心。銀兒背上的吉他,和她自行車后座的蛇皮袋一起,成了那幾年西村一道特殊的風景。
盧銀兒稱自己出國前曾是某報刊記者,這點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除此,還做過酒吧歌手、網(wǎng)絡主持,寫過意識流小說等。這些經(jīng)歷和她清純的形象有天壤之別。說她清純,因為一頭烏黑飄逸的長發(fā)。她其實是一個八面玲瓏的女孩,知識面極廣,會和不同的人談不同的話題。她和我談文學,和冷漠子談電影,和大風談攝影。她的聲音也很特別,帶著搖滾女歌手特有的滄桑和穿透力。她聲樂專業(yè),終極理想當然還是音樂。喜歡作詞作曲的她渴望有一天出一張真正屬于自己的專輯。冷漠子欽點她給我們夢想中的電影作詞作曲。
大風有段時間也差點喜歡上銀兒,我說過她是一個能討所有男人歡心的女孩。每次聽她唱歌,我們裝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以此掩飾心靈中涌起的莫名感傷。冷漠子鼓足勇氣單獨約她出去吃飯,我正尋思是否該有所行動。冷漠子捷足先登,比我早下半個鐘頭決心。冷漠子在銀兒之前的感情一直是個謎。他嘴巴再碎,碰到感情問題一概面無表情裝聾作啞。大風說他要么一張白紙,要么曾經(jīng)滄海。有次大風偷看冷漠子名言警句語錄,這是冷漠子另一愛好,喜歡摘錄名言警句,并不時加以背誦?!爱斘胰康拇嬖谠趯嵑吞撝g顫抖,當往昔像閃電一樣照亮了未來的黑暗深淵……”大風高聲朗讀,故意在“往昔”、“未來”、“實”和“虛”等詞加重語氣,示意冷漠子的過往一定不簡單。
那天,冷漠子和銀兒確定戀情后手拉著手回來了。銀兒臉頰噴紅,冷漠子站我面前傻笑,蒼白的嘴唇沾染粉色唇膏。我知道他傻笑后面的臺詞是要我趕快滾。我朝他們點了點頭,抱起昆兒。昆兒對冷漠子說:“叔叔吃草莓?!彼詾槔淠幼齑降募t色是草莓染上的。也難怪,這孩子對草莓擁有特殊記憶。仇若香經(jīng)常做草莓蛋糕給他吃。他聞到草莓味,記憶中的母愛全部復蘇了。
我硬把昆兒抱走,他哭得非常傷心。他的眼淚也惹出我的傷痛。和仇若香旋風般的感情,以草率開始又以騙局收尾,這使我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有點像看待股票一樣,覺得完全憑運氣:運氣好一切皆大歡喜,反之則死無葬身之地。我開始把愛情看作一件十分遙遠的東西,對它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和企望。并且相信,久而久之,“肉體的情欲”也將棄我而去。那么我將成為我整個身體和靈魂的主宰。我除寫作,可以盡情享受天地的陽光、雨露、朝霞等萬事萬物;我可以花整整一天乃至一個月的時間看一朵花開,看螞蟻搬家、燕子筑巢等工程。總之,撇棄肉體情欲后的生靈,在我看來才是天地間最自由、最輕松、最愉快的生靈。想想輕松?。翰挥觅M神猜測情侶的一個眼神或一句暗示;也無需為逗對方開心而絞盡腦汁,尤其重要一點,再也不會為虛無縹緲的感情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