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慧[山東旅游職業(yè)學院, 濟南 250200]
瑪格麗特·德拉布爾(Margaret Drabble,1939)是英國著名女作家,迄今為止,她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17部小說,發(fā)表過一系列有關華茲華斯、托馬斯·哈代、弗吉尼亞·沃爾夫等作家的傳記和評論,還創(chuàng)作過不少戲劇作品。小說《針眼》發(fā)表于1972年,是德拉布爾創(chuàng)作由第一階段到第二階段過渡時期的作品。小說通過講述女主人公羅絲婚姻生活的不幸遭遇表達了作者對女性自我追尋與突破的思索。 本論文主要從敘事話語角度考察小說《針眼》的敘事手法和敘事策略。
人物敘述話語是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常用來展現(xiàn)人物的性格,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深入。在傳統(tǒng)小說中,人物的思想和話語主要是通過直接引語或間接引語來展示的。從20世紀初開始,一些現(xiàn)代小說家尤其關注人物的內心活動,開始尋求多樣化的敘述話語來展現(xiàn)人物的意識和情感。語言學家和文體學家利奇與肖特在《小說文體分析》中,把小說人物話語的表達方式劃分為五個類別:敘述性報告話語、間接話語(思想)、自由間接話語(思想)、直接話語(思想)、自由直接話語(思想)。而隨著敘事學的發(fā)展,敘事學家們也越來越重視文本中的敘事話語,并結合人物間以及人物和讀者間的“敘事距離”來加以研究。敘事學家熱奈特根據(jù)其敘事距離的功能區(qū)分了三種敘事話語:1.敘述化話語或講述話語(類似于敘述報告話語):最能拉開距離,一般說來最凝練;2.間接敘述體的轉換話語(類似于間接話語):有較強的模仿力,具有完整表達的能力,但從不會給讀者任何保證;熱奈特同時分析了它與“自由間接敘述體”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后者“沒有陳述動詞,可能引起雙重的混亂”;3.戲劇式轉換話語:“敘述者佯裝把發(fā)言權完全讓給人物”,自由直接引語和內心獨白也具有同樣特征。本文結合文體學家和熱奈特的研究結論,分析小說《針眼》中運用的五種敘事話語以及不同敘事話語間的相互轉換。
在敘述化話語(敘述報告話語)中,敘述者注重人物的言語或內心話語,隱藏了說話者的細膩感情,從而使“敘事距離”最大化,既激發(fā)了讀者想象,又節(jié)省了敘事篇幅。
在小說中有一段關于羅絲與丈夫克里斯多夫吵架的描述:
在羅絲無防備地回憶自己童年學校生活的時候,克里斯多夫惡狠狠地看著她,說她肯定瘋了。他用過去的糟糕經(jīng)歷支持自己的觀點。她唯一的反駁是,像你這樣的人肯定總是自找麻煩。但她說這話時沒有足夠的自信。
這一段是對克里斯多夫與羅絲爭辯他們的孩子該上什么樣的學校的敘述。敘述者省去了大量的人物語言,諸如羅絲回憶童年的話語,克里斯多夫講述的糟糕經(jīng)歷等,只是簡單地敘述了他們吵架的過程,而且沒有詳細描述他們強烈的情感沖突,部分地隱藏了人物的內心感受,但從“無防備”“惡狠狠”“反駁”這樣一些詞中,讀者可以想象他們吵架的情景。在這一段中,敘述者刻意拉開讀者與克里斯多夫的距離,用敘述式話語既很好地達到這一效果,又節(jié)省了大量筆墨,使敘述節(jié)奏加快,以突出敘述重點。
在直接引語中,敘述者準確地呈現(xiàn)人物的思想和話語,保留了語言原有成分,如人物的措辭偏好以及某些錯誤拼寫、特殊發(fā)音等,直接引語有特定的“音響效果”,具有較強的表達力和感染力。在小說中羅絲的朋友西蒙和妻子朱莉有段冷戰(zhàn),西蒙沒有按時參加朱莉的派對,當西蒙很晚回到家之后,兩個人都不愿說話,一段沉默之后朱莉對他大喊了一句:“你為什么和我結婚,到底為了什么,為了什么?”此時作者使用的直接引語就起到了很好的音響效果,表現(xiàn)出了朱莉的憤怒、控訴和疑慮,這一句話也像一顆炸雷,讓西蒙心中一驚,他明白他和朱莉結婚確實只是為了富有、舒適的生活,他開始反思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婚姻,也開始慢慢意識到只有精神上的相互吸引才會有真正的愛情,因而他開始向羅絲靠攏,這也是作者通過小說想要傳達的意圖之一:批判金錢婚姻,推崇愛情婚姻。
直接引語這一“音響效果”在特殊情況下還可以達反面效果——諷刺。當羅絲和克里斯多夫對簿公堂時,敘述者用敘述化話語講述當時的場景、人物以及法官對他們的調解,在描述克里斯多夫插嘴為自己辯解時,突然使用了直接引語:“自從我和她結婚以來,我已經(jīng)改變了自己,完全忠誠于她和家庭。要是按一個人十年前的表現(xiàn)來評價他,人們還能進步嗎?”克里斯多夫這番話聽來煞有道理,但是如果與他的實際表現(xiàn)來對比,就不難感受到這番話的滑稽可笑。如果說一開始他對羅絲還有愛情的話,那結婚后他在意的只是羅絲父親留給他們的錢,為了錢他可以打罵、侮辱羅絲,甚至在離婚后他以奪回孩子的撫養(yǎng)權要挾羅絲,不讓她自由舒適地生活。在此,直接引語的“音響效果”呈現(xiàn)出克里斯多夫的虛偽與自私、霸道與無恥,引發(fā)讀者的憤怒和對羅絲的同情。
間接引語即間接敘述體的轉換話語,是通過敘述者來轉述人物的思想和話語,會有轉述動詞、人稱、時態(tài),代詞以及時間地點必要時要加以變化。正如熱奈特提到的這種話語“有較強的模仿力”,“具有完整表達的能力,但從不會給讀者任何保證”。
小說中面對羅絲對克里斯多夫家庭暴力的控訴,有意偏袒克里斯多夫的法官說了讓人哭笑不得的一席話,這番話就是通過間接引語展示的:
法官卻不這么認為,他說這是任何男人在被激怒時都會有的舉動,法官似乎認為在婚姻生活中有幾次打罵是正常的。確實,他說,對于那位女士所抱怨的遭受到的辱罵性的言語,她不應該不好意思說出來;他聽到過比這更糟糕的話語;這樣的話語在婚姻日常生活中是常見的,不能作為遭受家庭暴力而提出離婚的理由。他還說,那位女士不能提供更多的遭受打傷的痕跡很讓人奇怪和好笑。
這一段話結合了講述話語和間接引語,我們可以體會到字里行間透出的諷刺色彩。敘述者既較好地模仿了法官的狡辯語言,又刻意拉開與他的距離,使這一段話滑稽可笑,這種“較強的模仿”恰好使諷刺效果更加強烈,引發(fā)女性讀者的共鳴,也是作者對男權社會的一種控訴和為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應享有平等權利的吶喊。
自由直接引語從直接引語演變而來,其顯著標志是無引號或無引述詞,或者兩者都省略。在這種情況下,敘述者不進行任何干預,完全把自己隱藏起來,而人物可以充分表演,如同舞臺上人物的對白,有最大的“自由度”,因而讀者可以真實地感受到人物的思想和主觀話語,讀者與小說人物間的距離最小。
在小說中,羅絲回憶她婚姻生活中遭受的家庭暴力,想起了向法官出示自己胳膊上的瘀青時得到的回答:“你知道,這是最容易犯的家庭過錯。”這里法官的話是直接引語,體現(xiàn)出了這一回答的荒謬和羅絲的驚訝。羅絲憤怒的心情通過自由直接引語展現(xiàn)出來——“難道他認為我喜歡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他認為我喜歡流血,被人拽頭發(fā)嗎?”自由直接引語讓讀者真切體會到人物內心的強烈情感,而反問句更使羅絲的憤怒和痛苦達到極點,使讀者對羅絲的同情升華。
《針眼》中作者用得比較多的是帶引述動詞的自由直接引語。羅絲經(jīng)常在做事情時也會想到她和克里斯多夫的婚姻,某一天當她在機場看到了一位游蕩的女人時,她的內心活動復雜而無序:
當然你會意識到你所做的事情,羅絲說,嫁給一個無情的假圣人,一個冷酷的傳教士,艱難養(yǎng)活三個孩子。為了這些,你放棄了超乎想象的東西。這就是你所做的,愚蠢的,無意義的。
機場的女人抬起頭,輕蔑地笑了笑,說,不,不是我,是克里斯多夫和上帝做的這一切,他們密謀的這一切,我無能為力,你難道不記得了嗎?
我不相信你所說的,羅絲說。
哦,女人說,不相信就別信。選擇權在你自己。
我的天,羅絲說,我不在乎你所說的。我要回去了。我要去接孩子回家了。
這一段看起來似乎是羅絲和女人的對話,實際上是羅絲內心的矛盾沖突。她心中的兩個聲音不斷地相互爭斗,她試圖弄清楚自己的一切是怎樣造成的:是她自己?是克里斯多夫?還是上帝?她很迷惑,因為找不到出路;她想去抗爭,可是最終依然無能為力。這里的自由直接引語實現(xiàn)了人物意識的真實流露,更真實地體現(xiàn)了羅絲內心的痛苦掙扎,刻意的避諱與沒有結果的抗爭,揭示出羅絲軟弱矛盾的個性特點,這也是造成羅絲悲劇的原因之一。
同樣的引語形式也用在男主人公西蒙身上:
你的原則讓一個無辜的人丟掉了工作,別人說。
這不是我所能管的,西蒙說。
你出于正當理由卻為錯誤的案子做了辯護,別人說。
是的,他說,就是這樣。
西蒙是個律師,他受理這個案子是代表工會去控告一個惹了點小麻煩的工人。最終,工會贏了,而這位貧窮的工人失去了工作。對此,西蒙內心中感到無比愧疚,他很矛盾,他的內心在掙扎,一方面,他確信自己“出于正當理由”;另一方面,他同情這位工人的悲慘遭遇,這說明他還是一個有良知的律師。作者用這種類似于對話形式的內心沖突表現(xiàn)西蒙的困惑與無奈。
自由間接引語在人稱和時態(tài)上與正規(guī)的間接引語一致,但它不帶引導句,因而受敘述語境的壓力較小,常常保留體現(xiàn)人物主體意識的語言成分,比如,疑問句式或感嘆句式、不完整句式、口語化或帶感情色彩的語言成分。它可以部分地通過敘述者的聲音傳遞人物聲音,而人物也會通過敘述者聲音說話,因而人物的聲音和敘述者的聲音融合在一起,人物的情感同敘述者的情感交織在一起,被西方評論家稱之為“雙重聲音”或“雙重眼光”。
小說中大量運用了自由間接引語來表現(xiàn)人物內心思想,尤其是羅絲敏感細膩的情感和對往事經(jīng)歷回顧的復雜感受。
孩子們都睡了,一個人躺在床上,無人打擾,是多愜意啊,可以安靜地回憶了。是啊,就是它,就是那八個月的流放。她很少,極少有,或根本沒有向別人說過那時的經(jīng)歷感受,怎么會有人相信她承受的哪怕一丁點的痛苦呢?那段日子是痛苦難耐的,無聊至極的,幾乎要毀了她,怎么會有人同情她,同情這樣一個家中殷實的,又可以享受到歐洲上等文化的女孩,在等待她得到完全自由之前所經(jīng)歷的那八個月隔離的無聊歲月呢?但是它確實如此可怕。
這一段是羅絲回憶父親把她送到歐洲以斷絕她想和克里斯多夫結婚的念頭的經(jīng)歷。她稱那段時光為“八個月的流放”:她被人看管著,周圍是她一點也不熟悉的人和物,而思念讓她度日如年,但是她勇敢地堅持下來了,得到了父親的準許,但是在和克里斯多夫結婚后,她卻不幸福,被克里斯多夫控制,沒有選擇的自由,還經(jīng)常遭受他的辱罵。這里的自由間接引語,尤其兩個語氣強烈的反問句既讓我們真切地體會到羅絲內心的酸楚與懊悔,也可以感受到敘述者同情羅絲的聲音,即“雙重聲音”,正如申丹說過的,自由間接引語可以“增加語意密度”,增強情感表達的真切性和雙重性。
自由間接引語還具有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共同的優(yōu)勢,既有模仿力,又會產(chǎn)生一定的“音響效果”。
他為什么不再婚?他為什么不另找出路?難道她根本就不該離開他(這是她最不愿承認的)?她能夠再找到勇氣去忍受那恐怖的婚姻生活嗎?
這一段中讀者可以體會到羅絲對克里斯多夫的控訴(離婚了還一直糾纏她),前兩個疑問句具有較強的音響色彩,后兩個問句表現(xiàn)出羅絲的擔憂、困惑、猶豫、恐懼,既有她本人的矛盾,也有敘述者的擔憂與疑惑。
用自由直接引語描述的人物內心獨白為第一人稱直接內心獨白,這是第三人稱敘述者所不能承擔的,所以在直接內心獨白中需要通過某一人物意識來反映事件,敘事學上稱之為“反映者”;而用自由間接引語描述的人物內心獨白稱為第三人稱間接內心獨白,這是用第三人稱敘述者來敘述人物的意識流動,因而兩種自由引語結合在一塊,就有了第三人稱敘述者和第一人稱反映者的二元對立,在敘事中交替使用直接內心獨白和間接內心獨白再現(xiàn)人物的意識活動,就產(chǎn)生了雙重敘事聲音。
A.他曾經(jīng)想過等他們長到十幾歲時會又信任他,親昵他。
B.但是他們憑什么會親昵他,憑什么呢?他為他們做過什么,除了活在他們眼前?
C.也許,他想,坐在石頭上望著大海,在想他野餐午飯吃什么。
D.也許我是個糟糕的爸爸,是因為我沒有爸爸,因為我沒有可追尋的榜樣,沒有生活模式讓我知道我該去怎樣創(chuàng)造。
A句是敘述者陳述西蒙曾有的想法;B句是用自由間接引語描述的人物內心獨白即第三人稱間接內心獨白,這里是通過敘述者呈現(xiàn)人物西蒙自責的聲音,也含有敘述者不滿的聲音,反問句使“雙重聲音”表現(xiàn)得更有力度,也是自由間接引語“加強語意密度”作用的體現(xiàn);C句是敘述者敘述出來的西蒙所處的客觀世界和意識流動,反映出西蒙的迷茫和無奈;D句是第一人稱直接內心獨白,使讀者直接深入到西蒙的內心情感,對他的無奈和遭遇產(chǎn)生同情,這一段中兩種敘事聲音的交替使讀者看到西蒙內心的疑惑與矛盾,讓讀者既恨其不爭又產(chǎn)生同情。
從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小說敘事話語在《針眼》中是不穩(wěn)定且多變的,大大增加了小說語言的豐富性,同時通過不同話語的敘事效果與敘事距離,作者把人物的性格與內心活動展現(xiàn)得既充分又真實,使女主人公羅絲的形象深入人心,引發(fā)讀者的同情與思索,從而傳達了作者批判金錢婚姻,呼吁社會關注現(xiàn)代女性境遇的呼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