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就要起飛了。此刻，那涼爽舒適的機艙內(nèi)忽然變得安靜了許多。或許是這次飛行承載了太多游子思鄉(xiāng)的夢，所以此刻整個機艙中的旅客都不約而同地戴起了眼罩，接著便一個接一個地進入那如詩如畫的夢境。我陷入了沉思。這時，傳來了鄰座青年那輕微的鼾聲，有一滴晶瑩的淚從他的臉頰上緩緩地流過。我看著青年人輕輕抽動了一下臉頰，緊接著又沉沉地睡去了。他夢見了什么？是家鄉(xiāng)那讓他徹骨難忘的親切氣息，還是久別的父母和朋友那親切的身影？當然，也許他的故鄉(xiāng)在召喚著他，即便在夢里，也在攪動著那青年的心靈之水，使他難忘，使他痛苦，讓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故鄉(xiāng)的好處，以及那從他降生之始便存在于心中的牽掛與思念。

飛機起飛了，機艙里的燈在此刻也都熄滅了，那黑暗，就將人們那熟睡的面容和夜的靜寂融合在一起。然而我，卻無法入睡。我的腦海中不停地回蕩著那幅早已消失在地中海邊的畫面，還有那首亙古流傳的《桑塔露琪亞》。飛機漸漸升高，眼前的地中海在夜色中泛著碧藍色的光芒，宛如一塊無邊無際的寶石地毯向著天際的盡頭蔓延。那皎潔的秋月此刻被大海那藍色的光華漸漸托起，帶著華光，帶著夢幻，一點點升起在空中。我看著那輪明月，思緒在心中一點點融解，終于，回憶打開了淚水的閘門，使我再次陷入了那地中海上的秋思。

第一部 海邊的相遇

放下行李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由于飛機晚點，本來預(yù)計的行程看來不得不更改了，但是對于我這樣一個人來旅游的背包客來說，這一切應(yīng)該算不上什么本質(zhì)上的影響。由于一下飛機便搭乘了酒店的大巴，所以一路上還不曾領(lǐng)略這讓我著迷已久的意大利風光，現(xiàn)在我只身一人在寬敞明亮的酒店房間里，思緒不知怎的也變得活躍起來。意大利，一個在世界藝術(shù)史上舉足輕重的國家，無論是文藝復(fù)興的發(fā)祥地佛羅倫薩，還是引領(lǐng)時尚風向標的時裝之都米蘭，抑或是那當年征服整個歐亞大陸的羅馬，都在世界的歷史長河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F(xiàn)在的我置身在這個頗為傳奇的國家，內(nèi)心不免有幾分激動，因為我向往那地中海的驕陽已經(jīng)太久，只是現(xiàn)在落日已經(jīng)偏西，過不了多久，那輪皎潔明亮的圓月，就要升起在這夢一樣的海邊了。

我走到窗前向外眺望著，雖然這酒店和大海還有一定的距離，但是我卻隱約地聽到了潮汐的低語，以及心中那隱秘的情感對自己的召喚。我搖了搖頭，隨即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那些關(guān)于去與留的念頭開始在心中纏繞。這是我出發(fā)前就開始思索的問題，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頭緒，對于我這個尚未脫離父母掌控的人來說，留在這個異域他鄉(xiāng)的國度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晃了晃頭轉(zhuǎn)身放下一切行李，隨即一個人走出酒店朝著海邊漫步而去。到達海邊時，夕陽已經(jīng)徹底沉入了海平面，但是在浮波上依然有一道鑲了金邊的粉紅色在和大海纏綿久久不肯離去。也許它是大海最后的愛人，此刻在大海的懷抱中那粉紅正在熱戀著，迷醉著，一點點消失直到大海那蔚藍的胸懷一點點將它吞噬。

多美的意境啊，我看著遠處的海面若有所思，此刻天空也發(fā)生了變化，剛才還晶瑩剔透的天空現(xiàn)在已經(jīng)染上了那來自西天的重重暗影，從一塊唯美的水蒼玉，變成了暗藍色的寶石。天邊的圓月正一點點升起，那月華徹底地超脫了夕陽余暉的束縛，逐漸由月牙變成半月，再一點點退卻自己羞澀的光華變成一輪金黃的圓月，這一切宛如一個女嬰逐漸變成了一個靚麗多情的少女。此刻明月終于升起，夜色也到了撩人的地步，眼前的大海宛如明鏡般平坦，遠處一座座白色的古典建筑在月光下泛著詩意的光芒。看著那些建筑，我不禁有些羨慕能住在如此詩情畫意地方的人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同時心中那隱秘的情感也在撩撥著我想要留下來的念頭。

我望著圓月，面對著此時無風無浪的大海，淚水開始一點點流出眼眶。父親，當年你若是不離開我，我想我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復(fù)雜的情感和那綿延不絕的心事了！回憶不禁把我?guī)Щ亓耸鶜q那個絢爛迷茫，同時又凄清孤獨的年代！那些年里父親的身影已和心中那驛動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本就多愁善感的我，過早地承受了成長的痛苦，以及那幻想中的情感對我的折磨。因此，我也經(jīng)常不被周圍的人理解，在他們看來，我完全是一個異類的存在，在學(xué)校成績不好，總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樣兒，腦海中全是那些不著邊際的幻想，以及一個孤兒寡母家庭和做什么都失敗的命運！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曾無數(shù)次地自問，無數(shù)次地流淚，無數(shù)次地祈求上帝的幫助，但是茫茫人海中，上帝在哪里？只有我和母親在生活的磨難中苦苦掙扎著。每逢這時，我都會呼喚：爸爸，你在哪里？你可曾知曉，我那身處在花季中的心事，以及母親那徹夜的孤獨。我呼喚著——徒勞地呼喚著，但是父親的身影早已置身遙遠的南方，在他的現(xiàn)任妻子和優(yōu)秀的兒女身旁。此刻海風在輕微地呼嘯，明月似乎在呼嘯中瑟瑟地抖動著，難道它也在為我哭泣嗎？

思考就在此刻斷檔，我知道感傷早已無法釋懷，但是有什么方法能讓它暫時消退呢？就在這時，在遙遠的海面上，傳來了一陣動人的歌聲，那分明是一個中年男士在引吭高歌。我辨認著那有些模糊的歌詞和曲調(diào)，漸漸地，我聽了出來，原來這是那首經(jīng)典的《桑塔露琪亞》。此刻我有些愕然，因為我只能聽見曲調(diào)卻不能看到它的主人到底在哪里，眼前只有一個紅褐色的小點在向著岸邊緩緩移動著?？粗莻€一點點變大的小點兒，我不知怎么竟有些興奮，隨即我也亮開了優(yōu)美的歌喉，盡情地隨聲唱和著。

也許，我的歌聲引導(dǎo)了那個小點兒的航程，它竟然準確地向著岸邊的方向緩緩移動了過來。漸漸地，我看清了小點兒原來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紅褐色船只，正在朝著岸邊努力地靠近，但是它主人的面貌卻依然模糊不清。

終于小船靠岸了，但是也就在這時，我感覺，我的血液凝固了，心跳停止了，四肢也無法再自如地活動，眼前所見的一切讓我變成了一尊雕像。我看到了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形象，正在眼前拖拽著那艘不大不小的船只，地中海的月光此刻輕柔地打在他的臉上，使他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眼前的他有一雙無比英武有神的眼睛，那眼光中的剛毅和果敢像極了《斯巴達三百勇士》中的列奧尼達國王，但與電影有些出入的是，眼前的男士留著一個光頭，臉頰上蓄滿了棕色的堅硬胡須，那原本應(yīng)該白皙的皮膚被經(jīng)年累月的日曬風吹變成了健康剛毅的古銅色。此刻借著月光，他那身健壯隆起的肌肉格外地顯眼。雖然隔著灰色背心，但是通過那無比健碩的手臂，以及那峰巒起伏的肌肉輪廓，便可知道他是一個何等強壯、何等充滿魅力的男士！此刻單薄瘦弱的我在他面前不僅弱如扶風，更和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是此刻，他正專心地捆綁著船只，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當他抬起頭的那一刻，卻和我那雙直視著他的雙眼不期而遇了！他先是一驚，接著有些粗魯?shù)貑柕溃耗闶钦l？怎么會在我的海灘上？面對著他那如洪鐘般的質(zhì)疑嗓音，我猛然從癡癡的凝視與幻想中驚醒了過來，接著緩緩地說道：“先生，我只是一個游客而已，不會打攪你太多的時間，我希望，在我旅行的這段日子，能跟您共享這個海灘，因為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離去，到時候，這里又會是你一個人的了。”說著我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激動和緊張，并且沖著他友好地一笑。

他看著我，眼睛挑了挑，隨即說道：“那怎么行，白天我不管，但是夜里這里只能屬于我一個人！我要你立即離開！”聽到他最后的決斷，我不禁有些惱怒，剛才對他的所有幻想和良好的印象不禁煙消云散了?！澳挠心氵@樣不講理的人，這個海灘不管是白天夜晚，都是屬于大家的！哪怕就是在這個寂靜無人的晚上它也應(yīng)該是公共場所，決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地方！”他面對著我，頓時語塞。隨即搖晃了一下頭無奈地說道：“今天晚上倒霉，現(xiàn)在你最好站在原地不動，別來打攪我！”

說著，他跟我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狠狠地坐在了那溫熱的沙灘上。真是個怪人！我輕輕地在心里嘀咕著，但是剛才月光下他的形象卻還是讓人感到震撼，感到溫暖，感到那種久違了的感覺。此刻我再次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眼前的他正面對著明月，眼神中透露著回憶與傷感，嘴里在呢喃地念著什么，難道他也是一個和我一樣失意的人？我看著他不禁有些同情，有些愛憐。

忽然間，他抬起頭看見了我望著他那沉醉的表情，頓時他的眼神中充滿了警覺，那眼神就像一個受了傷的野獸在看著憐憫他的人一樣。我迅速調(diào)轉(zhuǎn)眼神，向月亮與銀河望去，此刻我不知該怎樣緩解眼前這尷尬的氣氛，但是看著那輪明月又不禁讓我詩意大發(fā)，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首《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優(yōu)美的歌聲如水銀瀉地般在星空與海面上擴散，那銀河兩岸的牛郎星和織女星，竟然不期而遇地共同閃爍了一下，難道它們也在期待著嬋娟與共永遠相隨的那一天嗎？

“喂？你唱的是什么，那么好聽？”那個怪人竟然自己打破了沉寂，主動與我套起了近乎。我不禁因他那多變的性格啞然失笑，這時我想起媽媽常對我說，爸爸就是這種喜怒無常的性格。此刻父親的形象再次與眼前的男士產(chǎn)生交疊，難道上天冥冥注定了什么嗎？說著他竟然招呼我坐到他身邊，眼神中充滿了友善！我的心狂跳著，甚至身體因激動在微微顫抖，一個人只有到了極度在意極度緊張的時候才會這樣。但是面對著他，我努力地讓自己表現(xiàn)得平靜，不想讓他看出異樣。

他看著我再次一笑，接著友善從容地將自己那健壯的右臂摟在了我的肩膀上，將我緊緊地箍在了他的身旁。面對著他一系列的舉動我既感到意料之中，也頗感意外，也許外國人在表達情感的時候，通常都會有中國人所說的自來熟的那種感覺。但就是這種感覺，卻讓我此刻的心靈感到了無比慰藉，正是那種庇護與溫暖，讓我感到幻想中的情感離自己是那么近，它們并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精神意向，而是那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真實需要。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安迪！我的孩子，安迪！”他抱著我，癡癡地囈語著。那壯實的手臂一只摟著我，另外一只輕輕地在我的后背拍打著，就像一個父親在安慰他那年幼的孩子。我閉上眼睛盡情享受著這一切，時間，空間，也許在這一刻都變得永恒了！多少年了，我切望著此時的感受，但是現(xiàn)實一次次無情地駁回了我那自下生之始就應(yīng)該擁有的溫暖，此時此刻，它終于出現(xiàn)了。

“安迪，我的孩子，你在哪里？”他繼續(xù)囈語著，“爸爸！我在這里，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了?！贝丝涛揖谷灰灿辛艘环N時空交錯的迷醉！他對安迪的呼喚卻恰好勾起了我對父愛的渴求！父親的身影再次和眼前的男士產(chǎn)生交疊，或許在靈魂中，在心靈上他已經(jīng)成了我所戀慕所找尋的父親！

他伸出手擦干我臉頰上的淚痕，漸漸地放開了我，直到我們的情緒漸漸地恢復(fù)了平靜?！澳阋彩且粋€有故事的人？”我看著他探尋地問道。“是的，我和你一樣擁有故事，同樣熱衷于自由和自己向往的事物，我早就該看出來，你也擁有和我一樣的東西?！闭f著，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不約而同的神情?！案嬖V我，安迪是誰？你的孩子，還是一個你幻想出來的人物？”他看著我，眼神有些迷離，隨即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已經(jīng)觸碰到了他的傷痕，但是我必須知道他的人生到底有著什么樣的故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談了很多。人生理想，各自的遭遇，以及對生活和詩意的向往，我絲毫看不出這個外形粗獷的男人竟是個博學(xué)多才的人，我給他看了自己寫的小說和繪制的服裝效果圖，他竟能一一作出精確的點評。和他在一起是那樣地愜意、那樣地快樂，你絲毫不用考慮學(xué)識、背景、金錢、房產(chǎn)這些東西。關(guān)鍵是，我終于知道了安迪那個他囈語中的小男孩到底是誰，原來他是這位男士的兒子，那是他和他的初戀情人的愛情結(jié)晶。那時的他們一無所有，卻很快樂，但是當生活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的時候，他的愛人卻發(fā)生了變化，隨著物質(zhì)的充足她漸漸地墮落了，改變了，從此那個粉紅色的伊人漸漸變成一個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形象。但是他的兒子，卻繼承了母親未改變前的美好，以及那種如安琪兒般的純真與溫柔。從此他將全部的精力和愛都投注到了孩子的身上，小安迪也真的由他設(shè)想的那樣，漸漸地長大，越來越優(yōu)秀。就在這時風暴開始了，他的愛人在一天夜里竟然不辭而別，而且悄悄地強行帶走了小安迪。

從此，那個美好的小精靈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雖然他曾經(jīng)費盡精力去尋找，但還是如大海撈針般音信渺茫！從此他活在了失意中，沉浸在了對往事的悼亡里，漸漸地他的脾氣變得古怪，讓人難以捉摸，就像今夜和他遇見的時候一樣。但是當他遇見我時，卻漸漸變回往日的模樣兒，也許我的身上有著安迪的影子，特別是當我將我和母親的經(jīng)歷告訴他時，他竟然是那樣地震驚！

“原來你是這樣的孩子，”他看著我憐愛地說道，“那么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嗎？”“我想留下來，并且找回遺失的父愛，我知道這不可能，但是我的靈魂深處卻在渴望這一切，渴望他的到來，哪怕經(jīng)過一生無望的等待與尋找都無妨！”此刻他笑了笑，但又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珍寶一樣看著我，接著認真地說道，“也許你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就在眼前？我看著他有些吃驚！但是當我讀懂了他眼中的深意后，更加驚訝。他難道在說，那個人就是他自己嗎？怎么可能？難道眼前這個完美的男士竟是我要尋找的人？

我不敢想象也不敢期望。你打算在這里待多久？一個月左右。那么這一個月我做你的導(dǎo)游怎樣？他看著我的眼神是那樣地誠懇，用一種醉人的熱情回敬著我眼中的渴求。夜深了，眼前的星空煥發(fā)出午夜的光芒，一絲倦意開始朝我襲來，看來我必須回去了，但是看著他，我卻久久地不愿轉(zhuǎn)過身，生怕一轉(zhuǎn)身他就會永遠消失。“喂，小家伙，何必那么沒有情調(diào)呢？這露天的海邊睡起來可比你那酒店舒服多了！你等一下我來布置?！闭f著他便忙碌了起來。

什么？我們要在海邊露宿？我看著他難以置信，但是他卻無視我的吃驚，不由分說地開始了工作。他用力將船固定好，緊接著將一個厚實松軟的墊子鋪在了船板上，在上面放置了兩個舒適的枕頭，緊接著他找出一個溫暖柔軟的毯子，放在了墊子上。“喂！過來吧，一個溫馨的小窩搭好了！”說著他竟然像小孩子一樣調(diào)皮地一笑。我看著他，看著那個簡單溫馨的小窩再次難以置信。“您看起來經(jīng)常在海邊露宿是嗎？”面對我的疑問，他不置可否，率先躺進了那個充滿了溫暖的小窩，“過來吧！這里舒服得很！”他調(diào)皮夸張地看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我慢慢地走了過去，笨拙地踏進了小船。他用手扶著我，讓我躺到了他的身邊，然后他就用那條厚實柔軟的毯子蓋住了彼此。我突然覺得這種父愛的感受那樣美好，讓人仿佛有了一種夢中的感覺！

地中海的柔波輕輕地搖曳著小船，眼前的星空也開始在碧波的搖曳中輕輕蕩漾。他的手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我的后背，雙眼中充滿了父愛的溫柔，“你很像他?！彼p輕地低語。面對著這溫馨而又溫柔的舉動，我多想將心中埋藏的那兩個字告訴他，但是矜持使我無法開口，只能將心中的愛意默默貼近他的胸膛?！八?，明天還要盡情地玩呢！”說著他再次輕輕地拍打起我的背來。

第二部 威尼斯的審判

我記不清第二天是何時醒來的，只知道夢神一定是和上帝聯(lián)手賜給了我一個現(xiàn)實中的夢境。當曉色拂上天際，當東方的第一縷朝陽在海的彼方照耀，當那些美好的事物在第二天蘇醒，我知道此刻我已沉浸在永久的夢境中。早上好！當他那洪亮磁性的問候聲在耳邊響起，我迷蒙地睜開了雙眼。此刻天已經(jīng)亮了，但海面上還殘存著朝霞那溫煦的回憶，遠處還是一片金黃和碧藍色的世界，那是朝陽的余暉和大海合作完成的畫作。

他置身于初升的陽光下，周身閃耀著光彩，他慈愛地看著我，眼神中全是那溫柔的笑。我用力一起身，盡可能地甩掉那還有些朦朧的睡意，他拉著我的手，將我從小船上帶到了沙灘上?！罢f吧，想去哪兒？”他故意用那種制造驚喜的眼神看著我?！巴崴箍梢詥?？”我不假思索地說道?！肮氵@個小家伙，威尼斯只有在你們這些充滿藝術(shù)眼光的人眼里才會變得更加有魅力！不過你真幸運，你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離威尼斯、米蘭和佛羅倫薩都很近，只不過離羅馬和都靈就稍遠一些，那兩個地方我們最后考慮，首先你要填飽你的肚子，不然那些美麗的景色都會在饑餓中黯然失色！”說著他夸張地做出了一副極其饑餓的搞笑表情。我看著他，笑得前仰后合，本能使我感到他好像很久沒這么快樂了！一直以來他一定是沉浸在失意和孤獨里的。

“你知道哪里的早餐最好吃是嗎？”我看著他試探地問道。“當然，我親愛的孩子，不過我們好像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哦對了，你叫什么？”看著他那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一時間真的有些羞愧，怪不得母親常說我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昨晚我竟然忘記了自我介紹。“我叫加里森，中文名字叫夢雨，您呢？”“我叫德帕西諾，你稱呼我西諾先生就可以?！薄澳敲次髦Z先生，我們可以去吃早餐了嗎？”我看著他，回敬一個饑餓的表情?！案襾?！”說著他走上前攬著我的肩膀，和我并肩離開了海邊。

我們在一家極其考究的餐廳吃過了早餐，隨即換乘長途汽車，再經(jīng)水路來到了我為之向往的威尼斯。那是一個寂靜高雅的城市，但似乎在它那儀態(tài)萬方的身影中摻雜著江南的痕跡。也許同樣是水鄉(xiāng)，也許夢境中同樣充滿了雨季的輕愁，那些高雅古樸的歐式建筑，帶著一種歐洲特有的格調(diào)佇立在河的兩岸。那些年代有些久遠的房子呈現(xiàn)著斑駁的痕跡，有些曼妙優(yōu)雅的石橋，橋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輕微的裂痕。但整個水鄉(xiāng)依然堅挺地佇立在河岸上，絲毫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發(fā)生改變，相反越是陳舊它越能給人一種歷久彌新的感覺。

這時，我們經(jīng)過一棟黃白色的歐式建筑。我看見窗邊佇立著一個優(yōu)雅的少女，那亞麻色的頭發(fā)，白皙的皮膚以及身上那粉白色的長裙，像極了庫爾貝的名畫《愛爾蘭美女》，同時又充滿了德彪西那首《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的意境。令人驚喜的是，當我們的小船從她的房子前經(jīng)過時，她竟然主動用中文和我打起了招呼。你好！那聲問候雖然在發(fā)音上有些生硬，但卻充滿熱情以及少女特有的甜郁和美麗。西諾先生此刻沖著她吹了個又響又亮的口哨，而她則豪不矜持地沖著他做了個大大的鬼臉。此刻周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人們熱情地向我喊著你好，歡迎。面對這富有人情味兒的一幕，我和西諾先生相視而笑，眼中充滿了感動。

小船依舊在走，此刻我們進入了一個九曲回廊的河道，四面都是龐大而高雅的拱橋。那些橋彼此相連在一起，在太陽的照射下既古樸明亮，又充滿著淡淡的黑暗的氣息。我看著這些橋不禁有些感嘆。怎么了加里森？西諾仿佛看出了我表情上的變化，我看著陽光折射在橋身上投下的重重暗影，不禁驚呼，你看這座橋多像柯羅的那幅珍藏在盧浮宮的《芒特橋》啊！他定定地看著眼前的拱橋，隨即眼中出現(xiàn)了驚喜的神色。加里森，你知道嗎？安迪也和你一樣，對這些很感興趣，你很像他！

我看著這些遠去的景色，那座芒特橋，漸漸地離我而去了。我們的小船此刻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盡是歷史遺跡的地方。加里森，你看那邊！那座房子就是畫家莫迪利亞尼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他的好些畫作就是在那里完成的。順著他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座黑色的比較考究的建筑，那暗黑的格調(diào)充滿了一種哥特式的色彩，很適合畫家那極富個性的性格。接著我又看見了那座白朗寧夫人小住過的旅館，果然那超然的白色，像極了她那超然寧靜的性格，以及她和愛人那純潔的愛情！你知道嗎？白朗寧夫人是幸福的，雖然她和她的愛人只在一起相守了十五年，但那卻是她一生的夢想，以及最寶貴的一切！我看著忽然有了一種想要落淚的感覺，我知道我期待的幸福就在眼前，只要我招招手，只要我勇敢地動一動，那幸福就會來擁抱我，讓我永不會離開它的懷抱。

現(xiàn)實畢竟是現(xiàn)實，雖然我現(xiàn)在身處這個浪漫的國度，但是我畢竟是一只風箏，一只被人拴上了長線的風箏。現(xiàn)實、家庭以及母親的幸福就是那根線的組成。此刻我望著西諾先生，望著他那雙慈愛、真誠、渴求的眼睛，我懂他的意思，但是我需要決心，我需要考慮！我需要……我知道，當昨天夢幻般地和他在海邊相遇，當他把我當成安迪擁抱，我就知道命運已經(jīng)把我們安排在了一起，只是上帝會允許我們在一起嗎？我好想做他的安迪，我希望讓他做我的父親！那種向往從出生，從十六歲，從天地成型的那一天就存在，就像一股特別的血液融進了骨髓里、融進了生命中，從來都不曾從生命里消失。小船依舊在前進，過不了多久，就要到達這里最負盛名的圣馬可廣場了。此刻我看著圣馬可廣場的方向，對著天際若有所思。這個廣場曾經(jīng)是為了紀念馬可那個曾經(jīng)寫過《圣經(jīng)》《馬可福音》的圣徒所建造，也是與上帝最近的地方！

我看著眼前逐漸出現(xiàn)的廣場輪廓，漸漸地雙手合十向著那個方向默默祈禱著。西諾先生看著我同樣做出了祈禱的動作，我們低著頭雙手合十，內(nèi)心中都十分虔誠地將自己的意愿呈現(xiàn)在上帝面前。片刻后他抬起了頭，而我依舊在祈求著，他看著我那虔誠的神情，將手按在了我的肩上，保佑我的孩子，請讓他自由幸福。說著他再次將祈禱中的我攬入懷中，此刻我感到他的胸膛在輕微地抽動，那雙安撫我的手也在顫抖著，難道他早已預(yù)測到什么了嗎？就在這樣的場景中，圣馬可廣場到了。我們下了船朝著那雄偉的、神圣的就像卡納列托筆下所描繪的《圣馬可廣場》走去。

此刻這里游人如織，那兩座洛可可式的鐘樓分列在廣場的兩側(cè)，鐘樓上盡是描繪著圣經(jīng)故事的人物雕像，由于年代久遠，它們都散發(fā)著那種石英般的灰黃色，但是人物那栩栩如生的動作依舊在表明建筑的偉大。那座氣勢恢宏的巴洛克風格的主堂，在兩座鐘樓的包圍中散發(fā)著神圣而又金碧輝煌的光彩，那上面的一個個像是窗戶又像是碉堡的平臺上，佇立著一尊又一尊圣像，有的是耶穌升天時的場景，有的則是他在十字架上的慘狀。此刻我感到眼前有些晃動，就連這整座廣場都在晃動！那些雕像好像正張著嘴，對著我和西諾先生評判著，仿佛在他們的手中已經(jīng)操縱著對我們最后的審判。

此刻我不顧他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買了一張通往主堂的門票。在那個圣潔的所在，在那個離上帝最近的地方，我再次跪了下來，我向著上帝祈求著，眼前盡是回憶中的畫面和成長中的辛酸，以及那青春的蕭瑟。在我的生命中有過快樂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生命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坎坷，但是現(xiàn)在當幸福來敲門的時候，我能否搭上通往天堂的末班車？上帝若是知道我的心愿，他會在這個萬里之外的國度來滿足我嗎？

就在祈禱的片刻，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看了一眼號碼，是母親。接起電話，那邊傳來了她那牽掛的、慈愛的話語，那每一句話，每一句叮囑，以及那盼望我盡興后迅速歸來的希望，既溫暖又像是一根根鋼針扎在我的心上！此刻我沒有勇氣向她提起我這些天的遭遇，更不敢提及想留下來的念頭。對于她來講，這一切就是天方夜譚，即使她最后同意，那么她也會再次為我做出巨大的犧牲，母愛的偉大就在于此，為我她已經(jīng)將她的歡笑變作淚水，將痛苦一個人默默地承擔。我怎能讓她再次流淚，讓她再次為我做出犧牲？我看著眼前那在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那一瞬間我仿佛明白了上帝那隱秘的旨意！

第三部 痛和快樂并存的時光

加里森，加里森！我聽到了西諾先生的呼喚。但是此時的我仿佛剛剛離開上帝審判我的寶座，他的呼喚仿佛塵世里那一道希望的曙光，將我重新帶回人間。天堂里有什么？除了上帝的威嚴，也許就是母親那柔情的命令，以及命運那無法逃避的判決！但是此刻我知道我已身在塵世，是西諾先生的呼喚重新把我?guī)Щ亓爽F(xiàn)實之中。

你還好嗎？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地搖晃著，眼神中帶著深切的關(guān)懷，和一絲略微存在的恐慌。我不要緊，剛才我只不過是接了母親的一個電話而已。我輕描淡寫地說著，但心里卻在滴著血。她說了什么？他仿佛從我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對他不利的勢頭。沒什么，她只是問我?guī)讜r回家。此刻的他深吸了一口氣，若無其事地晃了一下頭，但是我卻能深切地感到，他的心仿佛有一絲輕微的抽痛。我們回家吧，該看的都看完了，我累了。這時我感覺我的身體是那樣地無力，也許上帝的旨意吸光了我靈魂中所有的甘露，此刻我只想回家，回到我和西諾先生的所在，回到那個我一心盼望擁有的家。走吧，我們抄近路回去。說著他再次攬著我的肩，帶我逃離了威尼斯，逃離了圣馬可，也暫時逃離上帝對我的宣判。

我們再次回到了海邊。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我們朝著昨晚在月光下泛著詩意光芒的那群白色建筑物走去。只不過在白天，這些建筑物仿佛顯得更加詩意迷離，它們建造在海邊，可是此時望去它們仿佛與大海連成了一條曼妙的平行線，給人一種既是海市蜃樓，又仿佛是建造在海面上的感覺。在那些房子中，哪所是西諾先生的呢？我看著那些白色的房子，猜測著我們的所在。片刻后我們在一棟三層小樓前停了下來，我抬頭看了看那座房子。那是一棟典型的歐式建筑，只不過他的外觀輪廓有一些雅典衛(wèi)城的影子，上面分布著很多古典雕像和藝術(shù)群雕。整棟房子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它的風格完全游離于眼前的建筑群之外。我們到家了，歡迎你，未來的小主人！說著他打開門把我讓了進去。

這是一棟傳統(tǒng)歐式裝修風格的房子，一共三層。第一層是會客廳，也是整座房子最大的地方，這里的裝飾雖不華麗，但卻豪不缺乏藝術(shù)氣息。墻上的油畫，水晶吊燈以及雕刻的墻體與門廊，都使人感到那樣溫馨，那樣動容，一個人住在這么大的房子里是什么感受？我想只有孤獨和寂寞才能解釋。先去房間休息，我去給你弄些吃的。說著他把我?guī)У蕉堑呐P室又獨自一人來到了樓下的廚房。我躺在那舒服的大床上，腦海中一遍遍地重復(fù)著這幾天的遭遇，感覺這真像是一場夢，一場永遠不愿醒來的夢。此刻倦意向我襲來，可是我卻不敢入睡，生怕一覺醒來后，依然置身于那個只有我和母親的家！

門開了，傳來了牛排和烤吐司的香味，他竟然為我把做好的食物端進了房間。接著他把一個小餐桌放到了床上，請慢用，小家伙。說著他含笑在床邊坐下，關(guān)愛地看著狼吞虎咽的我。你爸爸給你做過飯嗎？不知怎么他突然問道，此刻我已經(jīng)消滅了眼前的食物，但是當他問到此處的時候，我有一絲遲疑，也有一絲感動，接著我說道，他做過，就是今天的這一頓！

說完我看著他，眼中充滿了想哭的神情，一種向他懷里撲去的想法強烈地充滿了我的心。孩子！他叫著，他再次像昨夜在海邊那樣將我攬進了懷中，彼此緊緊地相擁。那一刻，兩顆孤獨的心契合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可我知道，這微乎其微的幸福對我來說高不可攀，此刻它正搖搖欲墜地向著離別的方向邁進著，一個月很快就會過去，到時候……

此刻，他再次用胡須貼近了我的臉頰，但是我卻感覺臉頰上仿佛流過了一道小溪，您哭了？我有些驚詫。我看著眼前那英俊成熟的面孔，看著那微微泛紅的眼圈兒，以及因著感動而顫抖的胸膛，我擦干了他眼角的淚，用額頭抵在了他的頭上。加里森，留下來可以嗎？為了我，為了自己自私一下可以嗎？我聽著他那近乎顫抖的、渴求的聲音，一時間無法回答。是的，留下來，我何嘗不想留下來！但是現(xiàn)實的鴻溝早已擺在我們的面前，我無法把一個爛攤子拋給母親，無法讓她一個人承受我離開后的風暴。關(guān)于我的家庭，我的背景，我根本無法和他娓娓道來，因為那太過沉重，太過殘酷。就讓這一個月成為我的永恒記憶吧，哪怕我會終生面對可怕的孤獨。想到這兒，我說道，我累了，讓我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過去了！他將我緩緩放下，然后將厚實溫暖的被子蓋在我身上，默默地離開了房間。

我睡了，但是夢中的景象卻是那樣地可怕那樣地猙獰。我不會再支付你的生活費了，我不會再幫助你們償還貸款了，因為你已經(jīng)有了新的靠山，你自由了，你獨立了，法律的枷鎖終于在我身上解除了！我看到父親那獰笑的臉，聽著他那殘酷的話語，看著法官拿著那蓋了紅印的判決書，看著銀行的人將無力償還的母親趕出了我們那用淚水、親情換來的大房子，而我此刻卻身處地中海邊的愛巢中，看著無家可歸的母親，拉著行李箱默默而又凄慘地尋找著棲身之所。媽媽！媽媽！媽媽呀！我在夢里哭著，喊著，我看到父親和繼母那獰笑的臉在一點點地放大，而母親則無助地、迷茫地吶喊，漸漸地走向蒙克筆下那個吞噬人靈魂的黑色漩渦。不，媽媽！我大吼著，向著母親奔去，可是此刻眼前卻是一片抽象的黑暗。母親在哪里？我在哪里？我感覺周圍都是指責我的聲音，罵我自私，罵我不肖，罵我走向了一條世人無法理解的道路。不不，我叫著，掙扎著，感覺地中海的波濤就要將我吞沒，感覺自己就要墜入卡里亞納海溝的極深處，感覺魔鬼正攜著我奔向地獄那翻滾的火湖中！

加里森，加里森，醒醒，醒醒。迷蒙之中我又聽見了那塵世中宛如彩虹、宛如天籟的召喚聲。你做噩夢了？他看著我，眼中閃著柔光，我沒說話。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告訴我！此刻他的眼中燃燒著聽我訴求的欲望，看來關(guān)于我的歷史、我的一切不得不說了。于是我說，你們這里有酒吧嗎？我想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他看著我那有些激動的神色，一時間遲疑了一下，但是片刻后他還是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家里到酒吧只有五分鐘，當我坐在吧臺前的時候，心中早已產(chǎn)生了要一醉方休的念頭。我看著那個人群熙攘、有些喧鬧的酒吧，不禁放縱地一笑，他看著我有些吃驚，他絲毫想不到，平日里那個文靜溫婉的我竟會有這種表現(xiàn)。給我來一杯血腥瑪麗，調(diào)得越濃越好！我對著侍者大聲說道。那侍者看了看我，不由得向著西諾先生投去了一絲擔心與警告的眼光。他要什么，給他就是了，他說著，眼神中燒滿了焦灼。我看著那杯鮮紅的血腥瑪麗，在調(diào)酒師的手中上下滌蕩著，那鮮紅的顏色既像是圣徒們的鮮血，又像是我心中流淌了多年的心靈之淚，只不過那淚早已和經(jīng)年累月流淌的心血混合成了一股紅色的海洋。我想著我的人生，我想著我年輕的生命，我看著身邊那些縱情狂歡的人們，看著他們肆意揮霍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而我得到了什么？我的想望幾時實現(xiàn)過？

我拿過那杯酒，狠狠地喝了一口。頓時感覺我的身體在燃燒，那酒中的酸與甜仿佛就像人生般五味雜陳。我頓了頓，接著一口氣將手中的血腥瑪麗一飲而盡！我放下杯子，悲哀地望著他，然后將我的遭遇、我的家庭、父親的逐漸疏遠以及因為那超負荷的房貸和父親對簿公堂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你知道了吧？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家庭，以及那阻止我留下來的一切。如果我留下來，我那個狗屁父親，就會中斷給我的一切費用，當時法庭上判決說除非有一天我找到了一個月入上萬元的工作，或是母親再婚，我找到了一個新的依靠，這一切就要終止，你知道終止的意思嗎？

我看著他繼續(xù)說道。我向往過以寫作、以設(shè)計為生，可是這一切實現(xiàn)起來有多難，你知道嗎？就是在這里也不一定能成功。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母親怎么辦？老房子沒了，積蓄沒了，我們只能靠我爸的施舍過日子。就是這次旅行的費用也是我攢了好長時間拼湊出來的呢。如果我留下來，母親該怎么辦？你能想象出，她一個人再次孤獨地回到那個臟亂差的貧民小區(qū)，或是拉著行李箱，無家可歸的那種感覺嗎？我是他的兒子，我有權(quán)讓她幸福！我已經(jīng)讓她付出了太多的眼淚，我不可能再害她一次，所以我不可能留下來，我必須幫我的母親，必須等到自己真正獨立的那一天。在此之前，我必須斷絕我的向往，忘記我內(nèi)心中對父親的渴求，斷絕那些不契合實際的幻想，只有這樣我才能變強，才能讓她幸福，也才能讓自己安心。

說著，第二杯血腥瑪麗也讓我一飲而盡了。他看著我，看著眼前那個小小的、搖晃的人兒，然后緩緩地說道，那你呢？你自己的感受呢？你自己向往的情感呢？難道這一切你都不在乎了嗎？看著他那哀怨的眼神我接著說道：在乎怎樣，不在乎又怎樣？人生不還是一座海市蜃樓，一切不過是過眼云煙而已。他走上前，隨即說我們?nèi)ヌ璋?，讓我們盡情地留給彼此一個永久的回憶吧。隨即整個酒吧安靜了，我看到一個男歌手走上了舞臺，賓客們?nèi)齼蓛傻販惖搅宋璩刂校鄵碇骠嫫鹞?，這其中有熱戀的情侶，有相濡以沫共同走過人生之路的夫妻，也有那些好哥們兒和形影不離的閨蜜。我們相擁著，對望著彼此，直至黑暗吞噬了眼前，耳畔只有歌手那欲說還休的歌聲。朝陽何時會與夕陽邂逅？日出何時會與黃昏相守？就像銀河兩岸的那兩顆辰星，雖是徹夜守望，但是卻永不能彼此靠近。如果有一天，他們沖破思念的海峽，如果有一天他們打破上帝的限定，那么那一天世界會怎樣？海水會不會貫穿城市的脈絡(luò)，烈焰是否會追打著那些年輕的人們，將他們化為灰燼？限定是什么？思量又是什么？他們是未來可期的愛語，還是終究毀滅世界的哀愁？歌手動情地唱著，而我們則將彼此融化進了胸懷，融化進了黑暗，融化進了心靈之中以及那首歌所展示的意境里。那夜我們都迷醉了，都有些放逐著彼此的本性。一杯接一杯的血腥瑪麗，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酒，被我們接進自己的肚腹。我們知道該談的話都已經(jīng)談完了，未來的一切早已展現(xiàn)在彼此的眼前。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暫時忘卻了那些傷感繼續(xù)游歷著這個地中海上的國家，而夏天的腳步在匆匆溜走，秋天漸漸來了！每一天，他都陪伴著我，每一天他都用那深沉的愛照顧著我，帶我玩，帶我瘋，讓我忘記成長的煩惱，忘記離別的痛苦，以及那濃濃的輕愁！我在他的懷里徜徉，和他共同從米蘭暢游到巴黎。我們的身影不僅定格在了地中海邊，而且還在布拉格，在巴黎，在巴伐利亞的森林里，或是在萊茵河的柔波中，低訴著彼此的心曲，低訴著那來日對對方的思念以及那能再次團聚的幻想。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過，轉(zhuǎn)眼間一個月過去了。那天我再次接到了母親催我返程的電話，我知道一切都將在今晚結(jié)束。那夜我們再次來到了地中海邊，海的對岸就是那個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小窩。他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將我的雙手捧在胸前，加里森，你覺得我們像什么？他看著我壓抑著內(nèi)心的悲傷。

我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依舊會和母親相依為命地過下去，或許有一天當我真正獨立，真正長大，那才是我們團聚的一天，但是那天會是如何地遙遠，需要怎樣的代價和努力才會到來？人一旦到了可以為情感和理想超脫生命的程度，上帝都會動容，都會給予你特別的寬恕。

淚水不禁再次流出了眼眶。孩子記住，我就在這里等你，我不會等你幾天，幾年，我會等你一輩子！直至你真正從上帝手中獲得自由。說著他拿出了一把剃刀，刮掉了臉上的一道胡須，把它裝進了一個不大不小可以佩戴的十字架中。拿著它，這就是我。在你失意的時候，在你快樂的時候，在你想念我的時候，我都會在你的身旁。當你看到天上的圓月，當你看到銀河中的繁星，那就是我在守望著你！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不要忘記，我們經(jīng)歷的一切，如果可能，有一天我會去找你，從此讓你不再孤獨與憂傷！

說完他再次上前擁抱了我一次，然后隱忍地轉(zhuǎn)過頭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船。再見！說著他豁達地一笑，快速地轉(zhuǎn)過身，離我而去了。海面上又傳來了他那動聽的歌聲，但是那歌聲卻再次讓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使我的心上劃過一道永遠的淚痕?？茨呛Ｑ蠖嗝疵利?，多么激動人心，看那大自然的風景，多么使人陶醉，看那山坡旁的果園長滿金黃的蜜桔，到處充滿著芳香，到處充滿著溫暖……這首歌難道就是他最后的心曲嗎？難道就是他的訣別嗎？我何時還會再見他？何時還會回到這充滿了夢幻和愛意的海邊？何時才能再次走到那個充滿溫馨的房子里去吃他做的午餐？爸爸的印象在這一個月中我盡情體會了，但是我多希望這種感覺能每一分每一秒地延續(xù)下去！飛機就要降落了，回憶與淚水也戛然而止，眼前又是家鄉(xiāng)那充滿了輕愁，彌漫著灰青色晨霧的景色。我看到人們開始歡呼雀躍，開始慶祝自己的回歸，而我卻感覺我仍置身于地中海邊，仍然沉浸在它那無窮無盡的秋思中！

作者簡介：吳宇，男，1984年生人，初中肄業(yè)。自幼酷愛文學(xué)，并刻苦自學(xué)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2017年11月以來，相繼在《參花》雜志上發(fā)表散文《雨中的回憶》《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