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義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冬季農(nóng)村我家冰冷的土屋里,一個正襟危坐在炕上的火盆,徐徐地散發(fā)著微弱的熱量溫暖著家人。
灰頭土臉的火盆,經(jīng)年磨損已辨不清它的色澤,灰不溜秋不修邊幅有些邋遢,是我和母親挖來房前土坑的黃土,摻拌碎麻繩頭仿造泥盆打制而成,盆壁粗糙凹凸不平。但它厚實,耐用,穩(wěn)重,有如沉靜在時光里的老者,靜穆地端坐在炕上,默默地抵御四面八方入侵而來的寒冷。它散發(fā)著秋陽曬干的柴草和牛馬糞燃燒后的味道,偶爾竄出一絲瘦弱的青煙,噓寒問暖呵護著家人。
年邁的祖母整日廝守著火盆,有如它的保護神。祖母著一襲青黑色長袍,黑色網(wǎng)兜罩住稀疏的花發(fā),瘦弱的臉上布滿滄桑的皺紋和老年斑,半瞇著凹陷干澀的雙眼,青筋裸露枯枝般的雙手或放于胸前,或展開輕輕放在火盆上吸收熱量,雙膝上下疊加端坐在褥子上,一如默默念經(jīng)打坐修行的僧尼。祖母喜愛抽煙,一桿尺余長的煙袋伸進火盆,深深地一吸火星閃爍,煙霧繚繞中的祖母如同仙人般養(yǎng)精納神。左鄰右居難耐寂寞的老姐妹愛串門湊熱鬧,三三兩兩圍攏著火盆,陪同祖母長槍短炮吞云吐霧,有一搭無一搭地東拉西扯一坐就是小半天,真應(yīng)了“老太太、小媳婦兒,一個一個有福人兒,不做飯,不淘米兒,坐在炕上烤火盆兒”的民謠,寒冷寂寞的時光隨著裊娜升騰的煙霧悄悄溜走。
數(shù)九寒冬的夜晚,閑暇的女孩子也愛扎堆湊熱鬧,二姐的閨蜜們常擠在我家。幾位穿著花棉襖梳著大辮子透著青春氣息的女孩圍坐在火盆旁學織毛衣。胖乎乎的二丫是初學,二姐先是平針起好頭,再手把手教,食指怎樣上線,怎樣旋轉(zhuǎn)回針,不厭其煩;黑黝黝的領(lǐng)弟是一知半解,二姐悉心點撥,恰到好處;閃著水靈靈大眼睛的小芹拿著半成品,是來學花樣技巧的,二人比比畫畫,各抒己見。她們唧唧嘎嘎說著話,說毛線,說款式,說圖案,說織法,也說女孩子的悄悄話,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不止。不小心,織針掉到火盆里,線頭被點燃,女孩子驚叫拍打著。一張張?zhí)鹈谰晷愕哪樕l(fā)出胭脂之氣,女孩子的心事夢想和憧憬蘊藏在簇擁的火盆里。
火盆里也有孩子的樂趣。我和四姐五妹在火盆旁寫作業(yè),看畫本,玩嘎拉哈,翻繩,下五道。有時火盆里埋幾個土豆,在抓心撓肝的急切等待中,外焦里嫩散發(fā)著芳香的土豆,讓枯寂的冬夜充滿甜蜜溫馨。有時抓一把玉米、黃豆,散落在火盆里,噗噗噗,一粒粒黃豆變色裂紋;嘭嘭嘭,一顆顆玉米粒笑成了爆米花。撿一粒放入口中,在滾燙中咀嚼著脆香,嘰嘰喳喳的歡笑聲,驚醒了寂寞的長冬,釋放著無憂無慮的童真。
火盆也成為家中議事的中心,家庭中有許多重要事情,都是圍坐在火盆旁醞釀成熟的。姐姐們長大了,有媒婆來提親,父母與客人圍坐在火盆旁,喝著茶吸著煙談?wù)撝?,媒婆眉飛色舞先是夸贊一番姐姐聰明能干,再口若懸河表揚小伙子能吃苦耐勞。父親不時拿起小鏟子弄一弄火盆,煙滅了,撮點火點燃,幾經(jīng)反復(fù),姐姐的終身大事就敲定了。年關(guān)將近,家人圍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著購買年貨的瑣事,火盆映照著家人的臉龐,在寒冷中散發(fā)著其樂融融的溫情。
一盆余火,散發(fā)著熱量,凝聚著人心,溫潤著一個家庭。在那些苦寒的歲月里,在破舊的老屋里,燃燒著祖孫三代的希望、夢想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