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廣慧
我是一個有兩個爹的人。一個爹是我的親爹,一個爹是我的公爹。
在沒有出嫁之前,我常常對人說,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是我爹。小時候,我爹從沒有打過我,但也發(fā)生過一件我爹對我不好的事。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只有七八歲的樣子吧。一家人圍坐在院子里的飯桌前吃飯,我娘叫我去地里看園。對,就是看園,地里種著蔬菜,怕別人偷了,叫我去地里巡視。大中午的,天炎熱得很,而我似乎還沒有吃飽。我磨磨蹭蹭,不愿意去,我爹就大喝一聲,嚇得我扔下筷子,跳了起來。我一邊哭一邊往門口走,一邊又回頭看著,尋求逃過這一關(guān)的機會。沒想到突然眼前一道金光閃過,緊接著聽到“咚”的一聲,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推了個趔趄,我感到后背很疼,低頭一看,一個大紅薯已經(jīng)變成了稀粑粑,濺得滿地都是。原來,我爹嫌我走得慢了,把手里才吃了幾口的紅薯砸到了我的背上。
尷尬,屈辱,孤獨,無助,那種感覺從此跟了我一輩子,怎么抹都抹不去。要知道,那時的我,是那么的幼小脆弱,猝不及防地襲擊我的,是我最值得托付的親爹??!在我很小的生命里,我就認定我爹永遠都不會打我。可是,那一次,我爹算不上打我,卻使我幼小的心靈領(lǐng)略到了幾十歲人的滄桑。
不知我爹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也不知我的哭聲怎樣從一條街席卷了整個村莊。
我爹大概也很震驚自己為什么會把一塊紅薯砸到了我背上。從那之后,我爹再也沒有欺負過我。相反,以后每次我娘叫我干活的時候,他就會吵我娘。有一次,我娘叫我搟面條,我按我娘教我的和好面,就把面拿到案子上去搟。記得面團里有很多干面粉,搟開的面上有很多小疙瘩。我爹推門進來,見我趴在桌子上吃力地搟面,就大聲呵斥我娘,說,她能干得了這個呀?這么多人,為什么非叫她干?說著,把搟面杖奪走,自己搟起來。我娘又沮喪,又委屈,帶著一臉的憤怒說,你就慣吧,慣得她什么都不會,我看她以后怎么生活?
像我這樣的人,用我娘的話說,又懶又饞,真的難以預(yù)料將來會有怎樣的人生。關(guān)鍵的一點,我還長得很丑。
“門樓頭,凹樓眼,吃飯就愛撿大碗。”小時候,每每村里的孩子喊起這句順口溜,我就覺得說的就是我。
不是有句話叫“懶人有懶命”嗎?我雖然又懶又饞,長得又丑,卻在長大后嫁給一個又勤快又不好吃、長得還挺帥氣的丈夫。我出嫁后,最愛我的那個男人就變成了我的丈夫。我的丈夫?qū)ξ矣卸嗪媚??這樣說就明白了,如果我要月亮,他絕不會給我星星。他包容我的一切缺點,又欣賞我的一切優(yōu)點。
有了丈夫后,我就又有了一個爹。這個爹,就是我丈夫的爹。
剛結(jié)婚那陣,我丈夫喊我爹爹,喊我娘娘。但我們那里的風(fēng)俗是喊老丈人叔叔或大爺,喊丈母娘嬸嬸或大娘。我娘聽著別扭,就說,你跟別的女婿一樣,也叫我們大爺大娘吧。我丈夫覺得喊大爺大娘別扭,很長時間什么也不喊,過了一段時間,開始試著喊我爹大爺,喊我娘大娘,后來竟慢慢習(xí)慣了。
我呢,對我公公婆婆什么都不喊。我覺得,爹和娘這個稱呼是很神圣的,也是很嚴肅的,我的爹只有一個,我的娘只有一個,不可能有第二個。我無法去把另外的人喚作爹和娘。我公公婆婆都是山里的老實人,也不跟我計較,隨便我怎樣,他們從來不說我。
我漸漸把我的親爹和公爹全忘了,忙于沉浸在自己的個人世界,喂養(yǎng)自己的幸福,也舔舐自己的憂傷。時光就那么在不經(jīng)意間飛逝了,等我的頭發(fā)一縷縷變白,等我在塵世里嘗盡人間的辛酸與無奈,我在又幸福又疼痛的日子里開始慢慢明白:活著不是一個人的事。那些彼此相愛的人,如果沒有給予對方生命的力量,便缺席了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人生很長,很慢,我卻一晃變成了中年人。我的親爹和公爹都變成了70多歲的老頭。
我嫁到了三百多里地外的山里,生活在娘家和婆家中間的一個小城市。我為了自己的生活和夢想奔波,從沒有考慮過我爹是不是想念過我。
有一年,我忍受不了生活的困頓,跑到北京打工補貼家用。我至今記得那個傍晚,北京的夜燈火通明,我在公交車里接到我爹的電話。電話接通后,我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我說,爹,怎么了?我爹說,你在外面干什么?你就那么缺錢嗎?我說,爹,我不缺錢,您怎么了?我爹說,我知道你在北京,你姐姐都告訴我了。我猛地一驚,后悔前幾天不該給姐姐透露我在北京的消息。我趕緊安慰我爹,我說,爹,我不缺錢,我來北京是為了體驗生活的,您知道,我是個作家,我要搜集寫作素材呀!我爹說,你住在哪里?我握著手機,看著車窗外閃爍著霓虹燈的大高樓說,爹,我住在大賓館里呢。我怕我爹聽不懂賓館是什么,又把賓館二字改成了旅館。我說旅館的樓非常高,上面全是燈,把黑家照得跟白天一樣。我爹哭得更狠了:你說得樓房瓦舍的,可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哇?
電話就那樣斷了,無法再進行下去了。我在雪地里,穿著不合腳的高跟鞋,奔往我居住的地下室,走著走著趴到馬路牙子上,爬起來的瞬間,突然想起了我爹的話,眼淚止不住流出來。
我終于放棄了我要改變?nèi)松暮陚ニ{圖,回到了我居住的小城?;氐郊液蟮牡诙炀捅几暗嚼霞铱赐业?。這時候才知道,我爹在跟我通過電話之后就病倒了,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十幾天。走的時候,我娘拿出五百塊錢,非要給我。我感到萬分的慚愧,急忙給我娘解釋說,我去北京,的確是為了體驗生活。我強調(diào)說,我是一個作家,沒有寫作素材怎么行呀?我要不斷地深入生活,才能寫出好的作品。我爹和我娘都沒說什么,他們沒看到我是個作家就跟別人有什么不同,也沒覺得作家跟我的實際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公爹一米八的大個子,比我爹小兩歲,頭發(fā)早早就白了。我一直不肯喊他一聲爹,等我肯以“爹”這樣的稱呼喊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我們平時說的老年癡呆。
我公爹的生活很簡單,白天在地里干活,黃昏看新聞聯(lián)播,看完新聞就睡覺,哪怕大年三十也是這樣。
每次我們回到家里,他都會對我們說,現(xiàn)在的國家政策好,不收農(nóng)業(yè)稅了,還給錢。我公爹平時花錢很節(jié)儉,卻把歷屆國家主席的大頭像全買來,掛得滿屋子都是。他經(jīng)常對他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丈夫)說,你是黨員,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千萬不能犯錯。
我婆婆知道他的記憶力一天不如一天,就開玩笑,問他希望自己的孫女(也就是我的女兒)將來干什么。他想了想說,當(dāng)個省長吧。我們就都笑他,又覺得很心酸。
終于有一天,他連自己的孫女也不認識了。他的世界越來越混沌,但他似乎并不糊涂。
我指著我女兒對他說,這是您孫女。他搖了搖頭說,不認識。我說,她是您大兒子的孩子。
我把我女兒的名字告訴他。他嘴里喃喃著女兒的名字,一臉茫然地看著女兒,伸出一只手,試圖去抓住她的手。眼前這個曾經(jīng)帶給他無數(shù)驚喜、溫暖感動了他整個生命的女孩,在他的世界里已經(jīng)變得完全陌生。為了進一步喚起他的記憶,我說,她是您孫女,她叫您爺爺。這時,他突然帶著些許的遺憾把伸到一半的手縮了回去,很嚴肅又很大聲地說:“她沒有喊我爺爺?!?/p>
公爹的回答,深深地震撼了我。過了許多年,我還忘不了那個畫面。
“她沒有喊我爺爺?!薄谝粋€人的生命意識里,安全感,來自于親人間的呼喚。就像我們小時候,一邊玩泥巴,一邊不時回頭找一下娘在哪里。一眼看不到,就“娘,娘,娘”一聲一聲地呼喚,如果聽到娘的應(yīng)答聲,就繼續(xù)玩,如果聽不到,又在視線里看不到,就會甩下泥巴,撒腿就跑,挨個屋子找,找到了就默默地回去繼續(xù)玩,找不到就咧開嘴哇地一聲哭了。
我公爹的世界里有很多人,但能認識的,只剩下了他的妻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一個人,就是我。其他的,包括女婿在內(nèi),他誰都不認得了。
我公爹從來不打電話叫我們回去。但我們每次回去,他都會提前幾個小時,站在公路邊的一棵大樹下等著我們。他雖然等著,卻認不清我們的車子,每次等我們把車停下,打開車窗,他才知道我們來了。他張大嘴,很大聲地哈哈笑著,一邊伸出兩只手,像是要把我們緊緊抓住。
我公爹雖然兩個兒子,卻只有大兒子娶上了媳婦。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他很在乎我。吃飯的時候,本來第一碗飯是舀給他的,他非要叫我先吃。每次,他都會把干糧親自拿起來,遞到我手上。
門前的那條路是一條貫穿山東和山西的省道,每天都有滿載貨物的大貨車“嗖嗖”地開過。為了不讓我公爹在路邊等我們,我們回家就不再提前打電話了。再后來,打電話和不打電話都一樣了。因為我公爹每天吃了飯就去街上轉(zhuǎn),一遭一遭,像風(fēng)一樣。一會兒回到了家里,一會兒又到了村子里的某個地方。公路旁邊又修了一條路,原來那條路路邊的那棵樹沒了,我公爹腦子里的那棵樹也徹底消失了。
有一次村里某戶人家辦喪事,我們回到村里去上禮。在喪禮現(xiàn)場碰到了我公爹,他在人群里看到我們,就走過來,看著我呵呵地笑。我見公爹的皺紋里都是黑土,就忍不住說,哎呀,您沒有洗臉啊,怎么臉上這么臟。我公爹扭頭走了,沒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我跟前,對著我呵呵地笑。我一看,哎呀,白了,皺紋里的土沒了。原來我公爹跑回家里洗了臉,又跑回來了。
我公爹自從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就再也不干活了。他不干,也不讓我干。但是如果我堅持要干,他就會過來幫忙。我婆婆經(jīng)常說,誰也支不動他了,就你還行。
我怕我公爹把我忘了,每次回去都問他,我是誰?
我公爹就笑著說,你是俺兒媳婦唄。
我聽了很滿意地笑笑,說,真棒!您回答對了。
有一陣,我回去問我公爹我是誰,他回答不上來了。我怕他把我忘了,就不停地問。家里人也跟著問,他有些生氣,坐在那里像個孩子一樣撅著嘴不說話。
我不知他把我的名字忘了,還是嫌我們不相信他。
我決定喊他“爹”了,先在電話里喊,在電話里喊著爹,祝他身體健康,萬事如意。他在電話里哈哈地笑,聲音里分明飛濺著淚水。
有一次辦社??ㄈユ?zhèn)上照相,好不容易把他拉去,到了大廳他突然說不想照,扭頭就往回走。他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我怕他走到那邊的公路上不安全,穿著高跟鞋,“爹爹”地喊著追了他一趟街。到了公路,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著旁邊的攤子說,爹,您要是聽話,我給您買一雙鞋。他噗嗤笑了,跟著我往回走。
每次回去,我們都千哄萬哄,才能把他哄到車上,然后帶他去理發(fā)。他已經(jīng)不知理發(fā)為何物,本來說得好好的,到了理發(fā)店門口,卻突然又不想理了,扭頭就走。我就給他買棒棒糖,叫他一邊吃棒棒糖,一邊排著隊等。
我們家的那輛車,成了叫我公爹最為心安的東西,每次我們回去,把車放到公路邊,他在家門口的石頭上,一坐就是半天,眼睛一刻不離地看著那輛車。我公爹,在我們回家的時候,從來不說你們再呆一會兒吧!我們要走,他就說,走吧走吧,趕緊走!他把我們送到公路邊,哈哈地笑著,伸出兩只胳膊,像轟小雞一樣,轟著我們的車,一邊說,走吧,走吧!路上千萬慢點哦!
我從錢夾抽出兩張一百元的票子遞給我公爹,他歡喜地接過去,一邊哈哈笑著說,二十,二十。
車子漸漸駛遠,淚水從我的眼眶里掉出來。我想,我還是擔(dān)心我公爹最終會把我忘了,我為在他意識還清楚的時候沒有在他面前好好表現(xiàn)而難過。
我親爹,越來越顯出蒼老。過一段時間,我的電話鈴聲就會響起,我接過電話,說,怎么了,娘?(除了北京那次,我爹從未給我打過電話。)
我娘說,你爹又不吃飯了。
我說,知道了。掛了電話,趕緊撥我爹的號碼。我爹接了電話,我聽出他還躺在床上,就說,爹,起吧,趕緊吃飯。我爹聲音里帶著倦意和嘶啞,但是能聽出一種強裝出來的爽朗:“哦,知道了,我這就起來吃飯?!?/p>
有時候,我爹像個孩子一樣,嘟嘟囔囔地說:“俺不愿意起,俺不愿意吃飯?!币灿袝r候,我撥我爹的手機號,我爹就用手一直摁著接聽鍵,故意叫我打不進去。
我就掛下電話,無論正在做什么,我都會停下手里的活,立馬開車回家。
我知道,我爹是希望我能提前給他打個電話的。每次我回家,我爹都會把屋里院里徹底清掃一遍。提前打電話,他就有了這個時間。終于有一天,我爹沒有力氣清掃了。但是,每次回去,我們家的屋里院子還都會干干凈凈。我的丈夫以前到我家先進廚房,從我爹不能干了后,每次一進門就先拿掃帚。
我的兩個爹,回家的時候,我都不再提前給他們打電話了。我想,推開門相見的驚喜,也許更能慰藉他們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