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男,河北省唐山市人,畢業(yè)于河南大學,中共黨員,專業(yè)作家,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中外散文詩協會副主席,全國魯迅文學獎二、三、四屆評委。曾任《散文選刊》副主編、主編。已出版散文集《蒼茫》《藍色的回響》《有緣伴你》《絕版的周莊》《喧囂中的足跡》《普者黑的靈魂》《王劍冰精短散文》及詩集《日月貝》《歡樂在孤獨的那邊》、文學理論集《散文時代》和長篇小說《卡格博雪峰》等多部。有多篇散文在全國各地被刻碑銘記,并入選中學考題和教材。
雷達,上上個禮拜去世。雷達先生是我們文學界所敬重的出色的文藝評論家,在中國當代,要想超越雷達,還真不容易。雷達的去世,在文學界引起不小轟動,因為他的評論帶動了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很多著名作家,都受過雷達的提攜。
雷達的散文可能大家讀的不多,但我們要紀念這位好朋友。散文的個性化,說說好說,做起來那么難,因為個性化體現在個體身上,而不是群體身上,思想的不同、胸懷的不同、描繪的不同,也有開頭和結尾的不同,這些在雷達散文里面都有體現。
2000年,雷達送給我一本書——《雷達散文》。他說你是散文界的范兒,把我的書讓你批評批評。后面是評論。我說為什么叫《雷達散文》呢?他說前面不夠,后面用了評論,我喜歡它像散文。他說不信你讀一讀,那些評論都有散文的情懷,反過來說,他的散文又有評論的思想、深度。這就是評論家的散文,和專門寫散文的人發(fā)生了某種“沖突”。
雷達曾經說,據說現在有一個散文界,圈子小,門戶森嚴,要讓散文界接受一些新東西,比較困難。要知道,雷達寫了很多年散文,不被散文界承認。但我認他,他每寫出散文都給我打電話。這樣的友情一直保持到去年。去年他寫了《韓金菊》,前年他寫了《夢回祁連》。這兩篇文章都是一萬多字,在去年年前的時候,我選年選,他說我這文章有點長,你們字數受限,如果要是能用最好。后來我看看寫得不錯,但是長,我自作主張,刪了3000字,我沒給他說。到2017年編年選的時候,他把《韓金菊》給我傳來,說希望我看完,提提意見。我看完說十分感慨,就是長了。他說,拜托,今年千萬別給我刪。我后來沒有選。但是說實在話,這是雷達寫散文以來,寫的最有生命的一部作品,含血含淚。
韓金菊是真人,是雷達的初戀,難道是暗含的某種東西,讓雷達在離世之前要把這個女人寫出來,要讓雷達把隱藏在心中74年的情感交代給大家?我說不明白。
雷達說,我認為寫散文完全不用考慮散文的定義,甚至當生活的體驗按捺不住,噴薄欲出的時候……在咱們奔流作家研修班上,我也一直強調,只要有了感覺,直接寫出來,只要自己滿意,就是好文章。所以我說這篇東西,我們說是紀實散文,可以,說成小說,也未必不可。所以他寫的時候,有很多是以細節(jié)和描寫取勝的。這跟他以前的作品大不一樣。
真性情,真感情,真描寫,真議論。我們現在很多人都在說假話。所以我們說,一個并不老的老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想表達什么,隱藏了多年的內心要裸露出來,這是一個真實的寫作者。
雷達去世之后,家里的書架子上,還擺著一張小照片,是韓金菊的。雷達曾經說過,“韓金菊的故事藏在心中多年,堵在心口,不寫出來難受,但真的一寫,幾次傷心得寫不下去。我還擔心老伴是否會不高興,便對她委婉地說了。沒想到,她平靜地說,你能不忘五十年前美好的感情,珍藏于心,這是好的;但人的生活總會變化,又會有新的感情,這也很正常,既不要死抱住以前不放,也不要把以前丟得一干二凈。再說了,你寫出來,讓今天的年輕人看看,你們那一輩人,曾經怎樣生活過,戀愛過,思考過,度過了怎樣的青年時代,也有價值啊。她的話讓我驚訝,讓我敬佩,里面包含著多么嶄新的觀念。”“她嘆了口氣說,她要活到現在,該有70歲了吧?我說不,應該72歲了。”
怎么認識的呢?!斑€得從1956年的除夕夜說起。老師們的孩子都聚到大院子里看放炮……暗夜里,我突然發(fā)現一雙明亮的眸子在閃耀,光芒劃過了夜空,與我的眼光如電流一般不時地撞擊……在這雙眸子的注視和鼓勵下,我摔得更加起勁,跑得更加歡勢,像個大英雄似的。”這就是我們說的性情寫作。
“來自岷縣的金菊,卻雙目清澈而流慧,說起話來柔聲細氣;她身材苗條,皮膚不算白皙,是淡黃的小麥色,卻好看,她的眉宇間含有一股英氣。”
“她走過我眼前時,我認不出了,儼然是個大姑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梳著短辮子,穿一身藍布的斜襟罩衣,既像個村姑又散發(fā)著城里女學生的青春氣息?!?/p>
雷達家燒煤,韓金菊家里燒火。雷達跟在韓金菊后面撿柴火,這是一種默默的慢慢的感情。感情起變化是矛盾的起因。
雷達剛開始很含蓄。
“有一天我因事到她家,她一見我立刻轉身躲了起來。這一躲,讓我無法平靜了。我下決心寫了一封信,當面交給了她。好長時間沒有動靜,刮風天她也不出來了,我已絕望;沒想到她把回信寄到我上學的西中。她字跡娟秀,說了些互相幫助,共同進步的話。這封信我一直裝在棉褲口袋深處,晚上睡覺也不脫棉褲;這反常的舉動,終被母親和姐姐發(fā)現。她們趁我熟睡,偷看了信,并沒有責怪我??梢娝齻円彩窍矚g她的。”
“有一天,在湖邊,我吹笛子,吹的是二小放牛郎,她走過來說,你吹的真好聽。這是她和我面對面說的第一句話。”
兩人感情的升溫是矛盾的開始,如果光想著寫散文,就弄錯了,散文不要求細節(jié)描寫,不要求你把情節(jié)寫的像小說?,F在我們翻翻散文的理論,還是這樣。好東西管他是什么呢?!段夷沁b遠的清平灣》就是例證。
雷達第一次到金菊家去了。他們一起到井邊打水,回來發(fā)現大貨車司機到家里去了,“從他們的話里推知,她媽正在做一種轉手的小買賣,即從岷縣藥農手里購進一些低價當歸,轉手銷給蘭州的私人或中藥鋪,從中賺點差價。于是,這個家伙的卡車能‘順便捎貨,就變得十分重要了”。
于是大貨車司機就沒把雷達放眼里,但雷達把他放眼里了。因為這個人還想帶著金菊去岷縣?!
“我隱約聽出,暑假期間,金菊還要跟他跑一趟岷縣,去‘進一次貨,就坐在副駕駛座,因為路遠,中途還得住店過夜。一想到這有可能發(fā)生些什么,一股說不出的無名火攻上心頭。這怎么行?這方便嗎?這像話嗎?我坐不住了,倉皇告辭。金菊送我到門外大街上,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喊著,發(fā)泄著,開汽車的有什么了不起,狂什么,狂什么呀!”
性情啊,真性情。這都是小說的寫法。
“暑假到了,金菊真要跟這家伙去岷縣了,我得知了時間,再也坐不住了,用‘目不交睫來形容我的熬煎,一點也不過分。我吃不下,睡不著,常常走神。家人讀不懂我,我也不想對他們說什么??蓱z不到二十歲的我,經受著如此無法告人的折磨。此時,我獨自作出決定,也到岷縣去,跟住他們?!?/p>
“到岷縣時,天下大暴雨,一片昏暗,只記得過了一座木吊橋進入縣城。雨如注,愁殺人,我只得就近住到一家茅草小店……”
講到這里,我插敘一下。能不能虛構的問題,我說一下。我完全贊成散文的生命在于真實的說法,倘若連散文都編起故事來,那還有說真話的地方嗎,那世界也太虛偽了。何止散文,藝術的真實,幾乎是對所有創(chuàng)作的起碼要求,就看怎么解釋“真實”二字了。
我去年不是跟大家說過,到了長江源頭嗎。那個碑刻我們都看到了,但是當地的藏民說,往前走吧。原來,長江源頭的冰掛,一直掛到了碑的腳下。但是冰掛現在退化了,科學家們卻一直沒有再來。我們往前走了幾里地,才看到真正的源頭。這就叫真實。
所以,真實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雷達說,不能因為散文對真實的要求更嚴格,就對散文的真實理解得更狹隘,尤其不能理解為生活的機械。有時營造假定性的,是可以的。
接著我們剛才所講,“天亮,雨過天晴,我找到她舅舅的家,某某巷5號,我豁出去了,準備與金菊和那個司機面對面”。
矛盾就是這樣來的。
“我追到蘭州的當天黃昏,疲憊不堪,仍跑到她家。她也剛到達不久。她示意有話到外面說。我?guī)е滓庹f,怎么樣,一路上好吧;跟著那家伙發(fā)大財了吧?她聽著,忍著,一直不語。不得已,我挑明了說,我都不知道你們晚上怎么睡覺啊。她聽著聽著,猛地掀起花格襯衣,腰間赫然現出了一條用牛皮帶和麻繩緊緊編織的奇怪的‘褲帶。她說,刀子都割不開,只有我能解開。我驚極,呆立無語。她徐徐地說,這你放心了吧。說完,低泣,用袖子抹淚。我渾身顫抖,想上去擁抱她,被她一把搡開,差點栽倒。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慘淡而炎熱的月光灑下來,照著她還沒來得及洗去的風塵,蓬頭垢面的,我也灰頭土臉的,我們就這樣對視著,默默無語。她當時并不知道,我跟了她一路?!?/p>
1963年,韓金菊高考。按照雷達說,不是一本就是二本,可最終結果是令人失望的。
小說的細節(jié)出現了在散文中,給我們某種提示?!澳莻€暑假,她母親去給她姐帶孩子了,白天家里就她一個。這給我們留出了空間。我們在靠窗的方桌上喝水聊天。每天她給我泡杯劣質花茶,我已學會了抽煙,也是劣質的。聊著聊著,我會站起來繞到對面她的身后,輕撫她的頭發(fā),耳朵,她立刻彈跳起來,把我推回到對面的椅子上,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最終,是兩個年輕的身體緊緊纏繞在一起。有時我們吻得喘不過氣來。但最后一道關,是萬萬不敢突破的,不管怎樣難以克制,甚至兩人頭上都出汗了?!?/p>
我為什么重點講韓金菊呢,他的文章有很多特點,給我們作文有很多啟發(fā)。
我們已經感覺到了,小說也可以這樣做,后來韓金菊最終沒有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非常慘,由于出身,父親的影響。雷達勸她,第二年再考,好在她后來考上了大型企業(yè),賣命工作。后來做到了工廠車間的副主任,繼而車間的主任,還入了團,入了黨。這個女孩子,就是想跟對象縮短距離。
在她給雷達的信中,這樣寫道:“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今天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形勢太不相調了,難道你不覺得這種感情已遠遠落后于時代了嗎,達學,你應該是堅決拋棄非無產階級思想,爭當時代的先鋒的時候了……,現在我的政治嗅覺比以前大大提高了,無產階級的觀點、立場也基本形成了。”
這個時候,雷達內心其實發(fā)生了變化,家里受到了紅衛(wèi)兵的沖擊。而韓金菊這個女孩子挺身而出,以革委會副主任的身份救下了雷達的母親。
1967年,雷達又接到一封信,“那些游戲早沒意思了,早該結束了,要么結婚,要么分手”。女孩子突然轉變了他的思想,有點威逼?,F在這個情形,如果結婚,人家對你是有看法的。而后就擱置,慢慢涼了。等后來雷達知道她的消息時,已經晚了。一個姐姐從陜西寄來東西,信的邊角上補寫了一行極小的字:“聽某某說,金菊已于68年因心臟病死了”。我竟不知,埋骨三年??上攵?,女孩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掙扎。
好在雷達,沒忘這個人。
他到墓地去找碑刻,找來找去就在自己眼前。這是散文的筆法,也是小說的懸念。我們說這里面哪一點是虛構的,哪一點又是真實的呢,但你覺得哪一個都是真實的,這就是作文的方法。我們從中可以看出,雷達這篇文章是含淚寫成的。
我覺得雷達,他不單單是寫回憶錄回憶自己的戀人,他也是在寫作,也是在著文。這給我們的提示就是這樣,真與善,情與美都展現期間。他的散文的長處就是一個評論家看透事情本源的入木三分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