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x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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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生命從初心的一束光中走過來時,便會在過往的道路上,留下或清晰或朦朧的夢痕。
然而,在風煙彌漫的塵世,如若時勢變了,人也變了,蒙塵的初心便不再明亮和純粹了。
也或者在明與暗、清與濁、遠與近、得與失乃至安與危、悲與歡、愛與恨、生與死之間迷失抑或沉淪了。
更何況,就人的個體而言,初心也不會絕對的純粹和完美。人心和行為或變化或異化,除客觀因素而外,自有內在的殘缺和裂縫。當人性本能的弱點和欲望,以及在特定的自然和社會背景上日漸形成的劣根性和負面因素,一旦落到適以滋生而瘋長的溫床,再美好的初心也隨之破碎或消失了。
且說曹操的初心,甦醒在陽光里,如前文所述,恰有一種豪邁和溫情,撫慰過激浪沖擊的礁石,閃亮過亂云飛渡的天空,所作所為堪為英雄壯舉。時而又昏睡在黑暗里,無限膨脹的欲望或邪念便在人性的裂縫間不斷擴張蔓延,則如羅氏“演義”,又見“奸雄”之斑斑劣跡了。
小說家的筆觸極為高明,不時游走在正邪與明暗之間,雜色紛呈,交叉錯綜。是耶?非耶?任由讀者自由想象和判斷。
依愚之見,其小說形象,既“奸”又“雄”也。二者之間,時或只有一陣風一場雨的距離:風過了,雨歇了,天就放晴了。時或卻有如天與地遠近相望的距離:太遠了,看不分明;太近了,又模糊不清。只有在適中的位置,才能約略分辨出青紅皂白來。
這適中的位置,就是人性的尺度,文化的價值,審美的標桿,以及時過境遷的時空評判。
前之所述曹操的初心三端,不過是其舉事初起的文化倒影。其實,在這綽綽約約的倒影之外,有濁氣漫過,有暴烈的戾氣漫過,甚至有悲慘的血腥味漫過……
初心,跌進生命的黑洞,看不見了,找不到了。
不妨也舉三例以為印證。
其一,機變過頭,即起奸詐之心——
操有叔父,見操游蕩無度,嘗怒之,言于曹嵩。嵩責操。操忽心生一計,見叔父來,詐倒于地,作中風之狀。叔父驚告嵩,嵩急視之。操故無恙。嵩曰:“叔言汝中風,今已愈乎?”操曰:“兒自來無此??;因失愛于叔父,故見罔耳。”嵩信其言。后叔父但言操過,嵩并不聽。
其二,“疑”令智昏,即起不義之心——
操謀殺董卓事敗,借獻刀得以逃脫。陳宮感其“忠義”,棄官隨行,向晚至成皋呂伯奢家借宿。哪料得曹操心疑誤殺其全家男女八口。這也罷了,哪知行途遇伯奢為客沽酒回轉——
只見伯奢驢鞍前鞒懸酒二瓶,手攜果菜而來,叫曰:“賢侄與使君何故便去?”操曰:“被罪之人,不敢久住。”伯奢曰:“吾已分付家人宰一豬相款,賢侄、使君何憎一宿?速請轉騎?!辈俨活?,策馬便行。行不數步,忽拔劍復回,叫伯奢曰:“此來者何人?”伯奢回頭看時,操揮劍砍伯奢于驢下。宮大驚曰:“適才誤耳,今何為也?”操曰:“伯奢到家,見殺死多人,安肯干休?若率眾來追,必遭其禍矣?!睂m曰:“知而故殺,大不義也!”操曰:“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标悓m默然。
無奈,陳宮只得悲嘆離去。日后又與之多次交集,演化出“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離離合合的曲折故事來。
其三,任性偏激,即起殘忍之心。
又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降順的黃巾余黨張闿等為謀財殘殺曹父全家,曹操因誤會而嫁禍于徐州太守陶謙。為報父仇,悉起大軍洗蕩徐州——
操令:“但得城池,將城中百姓,盡行屠戮,以雪父仇?!鼻艺f操大軍所到之處,殺戮人民,發(fā)掘墳墓。陶謙在徐州,聞曹操起軍報仇,殺戮百姓,仰天慟哭曰:“我獲罪于天,致使徐州之民,受此大難!”
曹操為報仇雪恨,竟然泯滅人性,意欲屠城,要不是孔融、劉備等驅兵救援,以及曹之兗州、濮陽失守,不得已回兵應戰(zhàn)呂布,徐州無辜百姓大難臨頭矣。
這是同一個曹操嗎?
是的。一個文化性格分裂的曹操;一個善惡交渾、是非互見、美丑混沌的曹操;一個生命的重量在離亂中搖晃的曹操。
一個天使,一個魔鬼,在內心世界輪番登場。時而在明處,時而在暗處,又時而在明暗的交界處;忽而在鼓聲中激烈交鋒,忽而在猶豫間偃旗息鼓,又忽而雙方拉鋸難解難分無休無止,終而皆吁吁喘息傷痕累累……
只留得時間的痕跡,讓歷史幽幽訴說;只留得故事的曲折,讓代人相因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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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讓是非在舊夢中枯萎,還不如放下胸中的糾結,靜下心來聆聽歷史的傾訴。
依然聽到了對曹操的那句“國罵”:挾天子以令諸侯。
其實,就這一句“罵”,其文化內涵在歷時性的漸變過程中,恰有別一種意義在,而且又在不斷印證其歷史背景的轉換和價值取向。
曹操和董卓完全不同,一“挾王令”先為討伐董卓,繼之為平定諸侯混戰(zhàn)以“安天下”;一私立幼主并“挾天子”遷都而欺主害民以“亂天下”。二者斷然不可相提并論同日而語。
當初,曹操也是假借王令所發(fā)的是“矯詔”,其“檄文”的表達斬釘截鐵鏗然作響:
操等謹以大義布告天下:董卓欺天罔地,滅國弒君;穢亂宮禁,殘害生靈;狼戾不仁,罪惡充積!今奉天子密詔,大集義兵,誓欲掃清華夏,剿戮群兇。望興義師,共泄公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天子密詔”是假,“大義布告”是真,“望興義師”是真,扶王室、救黎民的旨意和壯舉也是真。因此,此“挾王命”者,應于天時,合于民心,故能一令而得天下響應。
諸葛先生在《隆中對》中說過:
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勢不及袁紹,而竟能克紹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
在這段話里,諸葛所論曹操其勢暫不可擋,即在一得“天時”,再靠“人謀”,言及“挾天子”也只從利害關系上為劉備考慮,沒有明顯的貶斥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