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桂林

一

這是1992年，從上海飛往莫斯科的SU530航班已經(jīng)起飛了。當(dāng)機上安全帶的警示燈熄滅以后，我站起身打開行李艙，從手提箱里取出紙和筆，鋪在小桌板上，我打算在這十一個小時的飛行時間里認真地計劃一下我的這次旅行。

這次去莫斯科完全是偶然的，一個月前，我在上海對外貿(mào)易公司當(dāng)科長的親戚盧平帶了三峽輪渡公司的章總經(jīng)理到我公司來。章總想買蘇聯(lián)的水翼船，章總說蘇聯(lián)剛解體，可以用易貨貿(mào)易的方式用服裝換船。

我的公司成立到那時只有三年，做美國的童裝生意，為了能讓公司走上正軌，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幸虧我有兩個跟我創(chuàng)業(yè)的得力助手擔(dān)任經(jīng)理，管理著六十多個人，兩個經(jīng)理比我還忙，甚至住在公司不回家。正因為服裝生意太辛苦，我才產(chǎn)生了一個心魔，希望能有機會找到其他省力的生意，或者說是多種經(jīng)營吧，按投資理論來說就是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章總還說，如果我能夠買到水翼船，愿意和我們搞中外合資，經(jīng)營水上客運。三峽輪渡公司是國營公司，我的金豐公司是我取得香港身份證后在香港注冊的境外公司，符合合資條件。三峽輪渡公司在三峽市到巴山的航線經(jīng)營了四十年，有十幾條船，但都是破舊的火輪船，急需引進最先進的水翼船。

這等一勞永逸、旱澇保收的生意，怎能不做呢？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由我去俄羅斯買水翼船。

于是，我訂了從上海到莫斯科的機票，我想蘇聯(lián)的水翼船是世界領(lǐng)先的，造船廠一定是個大企業(yè)，到了莫斯科不會打聽不到。

我第一次去莫斯科，我甚至不知道飛機到達莫斯科是白天還是黑夜。如果是白天當(dāng)然好，如果是晚上，大不了在機場睡一晚。

我沒能在紙上寫下一個字，我除了想到必須先要找一個翻譯外，實在想不出更實際有效的辦法，這樣想著，我竟然睡著了，直到空姐把我推醒，飛機開始降落了，叫我調(diào)直椅背，收起小桌板。

莫斯科的機場空曠而陳舊，我看了一下墻上的掛鐘是下午一點。由于時局動蕩，游客不多，過關(guān)很快。我一只手拖著大行李箱，一只手提著小手提箱，步出機場。

六月的莫斯科，艷陽高照。正當(dāng)我手搭涼棚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身邊已經(jīng)圍上了十幾個出租車司機要拉我生意。

我突然想到我應(yīng)該去紅場，那里游客多，可以找到中國人。于是，我喊了一聲：“紅場！”沒人聽懂。我用英文喊道：“Red square！”有一個老年司機應(yīng)聲道：“Ok lets go！”他幫我拖著行李箱走向他的車，這是一輛破舊的“伏爾加”，車身的油漆已經(jīng)斑駁，車窗開著，沒有空調(diào)，后座椅有一處還破了個洞，露出了彈簧。

莫斯科是個古老而美麗的城市，街上多是十八九世紀留下的古建筑，市中心的主干道竟有十車道寬，不過已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街上行駛的汽車也都破破爛爛，找不到一輛新車。這個城市就像一個破落的貴族。

大約半個多小時，就到了紅場。當(dāng)踏上紅場的一刻，我完全被征服了。紅場的東面是國家百貨商場，是一座建于1890年的俄式巴洛克巨型宮殿建筑。南面是東正教的圣瓦西里大教堂，建于1561年，由九座塔樓組合而成，房頂是大小不一的色彩斑斕的“洋蔥頭”。西面就是世界第八奇景的克里姆林宮的紅色圍墻，始建于1156年，融合了古希臘、古羅馬、拜占庭、巴洛克、洛可可的各個時期的建筑風(fēng)格，是歷代俄國帝王的宮殿。圍墻的外面是列寧墓，下層安放列寧遺體，上層是閱兵檢閱臺。紅場的地面用條石鋪成，像上海的老式彈格路。

我不得不從夢幻回到現(xiàn)實，走到紅場的中央，坐在行李箱上，開始尋找中國人。偌大的紅場游客寥寥無幾，有也是歐洲人，難得見到一個黃種人。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對年輕的男女是黃種人，等他們走近，我立即迎上去，禮貌地問道：“你們好，是中國人嗎？”這對男女說了幾句日本話，鞠了一個躬走開了。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又見到了一個黃種人，也是日本人。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我有點心慌，看來我的決定太過草率，我已經(jīng)準備回到機場，在候機大廳過夜。

這時，遠處有三個男人往我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大聲講著中國話。我按捺不住狂喜地喊道：“你們好，從中國來的嗎？”“是啊，你是哪個城市的？”說話的是個大漢，異國遇鄉(xiāng)音，雙方都感到親切?！拔覐纳虾??！蔽覜]有時間閑聊，急切地問，“你們誰能幫我找一個俄語翻譯嗎？”大漢指著身邊的一個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說：“他會俄語，是幫我倆做翻譯的，是我的朋友?！贝鬂h說他們兩人從甘肅來俄羅斯公干，明天就回國了。他們把翻譯留給我，自己回酒店了。

他叫高昌，一副學(xué)者派頭，中等身材，發(fā)際線已經(jīng)退到頭頂，露出發(fā)亮的前額。高昌畢業(yè)于莫斯科大學(xué)，是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秘書，即將期滿回國，目前正好有空閑。能找到這樣一個人才，真是天助我也！我把來俄羅斯找水翼船的想法告訴了他，并且談好了薪酬每天十美元。

高昌的工作當(dāng)天就開始了，他把我?guī)У轿挥谑兄行牡哪箍坪优系臑蹩颂m大酒店，河對面就是俄羅斯國會大廈，被稱為“俄羅斯白宮”。烏克蘭大酒店是一個典型的斯大林哥德式建筑，高聳的中央尖塔頂著紅色的五角星，四角配有較矮的尖塔。外墻是白色大理石，以麥穗、鐮刀、鐵錘裝飾，充滿了社會主義工業(yè)強國的時代精神。這與蘇聯(lián)援建的上海中蘇友好大廈幾乎一樣，都是在1955年建造的。

高昌幫我要了一間套房，外邊是客廳，有沙發(fā)、桌椅，里邊是臥室，帶有廁所。高昌又帶我去用美元換了盧布，蘇聯(lián)解體前，一美元換一盧布，現(xiàn)在是一美元換一千四百盧布，解體后的俄羅斯經(jīng)濟處在崩潰中。

然后，我們?nèi)ゲ蛷d吃飯，飯菜很不合胃口，面包是硬邦邦的，冷的；湯是土豆、香腸、芹菜、牛奶做的，也是冷的；還有就是土豆色拉，更是冷的。沒有牛排，更沒有豬排，這是因為食品嚴重缺乏。吃完飯，高昌便回大使館宿舍，我則走進位于酒店大堂的一處燈火通明、人聲沸騰的賭場。我很奇怪俄羅斯百業(yè)蕭條，賭場卻一枝獨秀。不過，我對賭博歷來沒興趣。

早上八點，高昌就來到我的酒店的房間，高昌說昨晚他已經(jīng)考慮好了，去莫斯科大學(xué)的圖書館查找水翼船的資料。當(dāng)即，我倆就坐地鐵去莫斯科大學(xué)，莫斯科大學(xué)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學(xué)科最全的著名大學(xué)。我獨自一人參觀校園，高昌便在圖書館查找資料。等我回到圖書館時，高昌帶了一個朋友，是莫斯科大學(xué)的教授，叫安德烈，斯拉夫人種，黃毛藍睛，五十多歲，瘦高個，很有風(fēng)度，他主動上來和我握手問好。高昌同步翻譯，俄語非常流利，中文字正腔圓，頗具外交翻譯水準。

安德烈根據(jù)找到的資料，詳細向我介紹了水翼船是由伏爾加造船廠制造，船型有流星號、彗星號、朝霞號、火箭號、東方號和海燕號等。其中全淺浸自穩(wěn)式水翼船流星號最適合內(nèi)河客運，流星號長34.6米，寬9.5米，高6.25米，吃水1.2米，時速六十五公里，客運座位一百二十四人。船價是七十五萬美元一艘。這個船的型號，價錢都和章總對我說的完全一致。我為我能如此容易地找到水翼船而沾沾自喜，也為我獨闖俄羅斯的魄力而自豪。

伏爾加造船廠就在高爾基市，離莫斯科四百公里。高昌根據(jù)資料上的電話打過去，準備預(yù)約我們明天的到訪?？墒请娫捯恢碧幱跓o人接聽的狀態(tài)，高昌說電話號碼可能是過期了，改號碼也是常事，不如我們直接去，反正有地址。隔天，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講好價錢包車一天7.5美元。一路顛簸，七個小時，終于到了伏爾加造船廠。船廠很大，車沿著圍墻開了幾公里才找到正門，大門卻是緊鎖，找到附近的人打聽，才知道，船廠已經(jīng)倒閉，水翼船也早就停產(chǎn)了。高昌還在打聽船廠倒閉的原因，我已經(jīng)回到車上，像發(fā)瘧疾一樣，情緒一下子從沸點跌到冰點。

我糾結(jié)了一夜，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人在挫敗的時候最明智的選擇就是：退而求其次。船買不成，我可以把我的服裝銷往俄羅斯。安德烈說過，他有一個朋友在紅場邊上的國家百貨商場當(dāng)經(jīng)理，叫娜塔莎。

我、高昌、安德烈便來到國家百貨商場。娜塔莎是韃靼人，自然卷的棕黑色男式短發(fā)，瘦高而單薄的身材，不茍言笑。娜塔莎又把我們帶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偨?jīng)理是個矮胖的禿頂男人，滿臉堆笑。他們倆站在一起形成強烈的反差，一個像黑棍，一個像白球，對我的到來卻是同樣的熱情洋溢甚至百般討好。我把從上海帶來的行李箱打開，向他們展示了各式服裝，尤其是羽絨衫。他倆瞪大眼睛，連連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好像我打開的是一箱珍寶?？偨?jīng)理甚至握緊雙手頂著下巴，像是在祈禱不能跑了這個生意。這個全俄羅斯最高檔的百貨商場的商品竟然嚴重不足，總經(jīng)理當(dāng)即表示希望和我簽訂長期的供貨合同。服裝是我的本行，供貨自然不難，難的是他們的支付方式，總經(jīng)理說他們能夠支付盧布，可是盧布一路在跌，拿到盧布也換不到美元，換到美元也匯不出俄羅斯。我們唯一可行的是做易貨貿(mào)易，安德烈說我需要俄羅斯的什么商品，由他去聯(lián)系。

連續(xù)幾天，大家都在我的房間客廳里討論服裝和易貨貿(mào)易，也時常討論俄羅斯的局勢。高昌一直是同聲翻譯，彼此也不覺得語言上的隔閡。

這一天，娜塔莎來了以后一直悶悶不樂，眼睛紅腫。她鼓足勇氣問我能不能給她十萬盧布，她說，她的弟弟在軍隊里違反軍紀，被關(guān)在牢里，可能會被開除軍籍。她要救她弟弟，軍隊的連長說拿十萬盧布，他就會法外施恩。高昌在翻譯完后，加上了自己的意見：“別理她，不會是真的。”安德烈頻頻點頭，幫娜塔莎說話，希望我能幫她。

我頓時警覺起來，我不會是碰到騙局了吧？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安德烈的教授工資每月才三萬盧布。我迅速心算了一下，十萬盧布也就是七十美元，對我來說這是小錢，即使是騙局也就騙這一次吧。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高昌再次阻止我，我說以后還要用人家的。娜塔莎立即破涕為笑，我心中掠過一絲不快。

周末，大家依舊在我房間的客廳里聚會，這次，娜塔莎帶了一個女伴，叫克里斯蒂娜，白俄羅斯人，也是國家百貨商場的營業(yè)員。白俄羅斯人其實就是俄羅斯白人，純種的斯拉夫人種。白俄羅斯女人的漂亮果然名不虛傳?？死锼沟倌仍唵蔚鸟R尾辮，身穿一件湖藍色的無領(lǐng)無袖無裙擺的直筒連衣裙，如此簡單的衣服卻盡顯她復(fù)雜的身材曲線。娜塔莎建議晚上去跳舞。

接下來，娜塔莎和高昌在交談，大家表情有點怪異。高昌沒有翻譯，我好奇地問高昌：“她說什么？又要錢？”“不，她說要把自己給你。”高昌還是面對著娜塔莎，繼續(xù)在聽她說話。

我不解地看著娜塔莎，娜塔莎撇下高昌，一把拉起我進了臥室，隨手鎖了門。娜塔莎背對著我，脫光了衣服，便爬上床，獨自躺在那里，看著天花板，就像病人躺在手術(shù)臺上，等待醫(yī)生做手術(shù)一樣，緊張得一動不動。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娜塔莎的身材干巴，胸脯平坦，完全沒有女人的豐腴。這種既沒有視覺上的色誘，又沒有動作上的挑逗，更沒有情感上愛慕的歡愛，讓我想起在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時看到人們把發(fā)情的公豬和母豬趕到一個圈里，立馬就能交配，邊上還有一群人在圍觀，評估著交配的質(zhì)量。這不，現(xiàn)在外邊就有一群人在觀戰(zhàn)，不過是隔了門。

于是，我完全失常了。

娜塔莎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見我毫無動作，便坐起身，試探著拿起內(nèi)衣，作穿衣狀。娜塔莎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缺乏魅力，眼里噙著淚花，羞愧地低下了頭。我走上前去，拿起她的襯衣替她披上。娜塔莎下了床，獨自坐在沙發(fā)上看了幾次手表，大約二十分鐘后，她起身出門時，我抱了她一下，我本想找個理由解釋一下，無奈語言不通，只能上演著啞劇。

門一開，正在交談中的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眼光齊刷刷投向我們。娜塔莎說了一句話，眾人“哇”聲迭起，贊聲一片，克里斯蒂娜甚至鼓起掌來。高昌又忘了翻譯。我急忙問：“她說什么？”“她說你很厲害！”

當(dāng)天晚上，我們一眾人去了舞廳，當(dāng)然都是我買單，不過一張門票也就是一千盧布，連一美元也不到，還免費送茶水。說是舞廳，其實也是歌廳，大廳的一角有一個低臺，一個男歌手留著高爾基式的漂亮的兩彎半月的唇須，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他一邊彈鋼琴，一邊嘴對著一根越過鋼琴伸過來的橫桿話筒，在唱著《伏爾加船夫曲》，渾厚深沉的男低音帶著回響和顫音，猶如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忽隱忽現(xiàn)的沉悶的隆隆炮聲。這男低音在我的胸腔里引起了共振，心靈被震撼了，膨脹起來，以致堵住了我嗓子眼，幾乎要擠出眼淚。

接下來，播放起四步舞曲?？死锼沟倌葥屜劝盐彝先肓宋璩?，我不會跳舞，但，還是優(yōu)雅地攜著克里斯蒂娜，用自創(chuàng)的兩步來充數(shù)，機械地來回踏著左右腳，笨拙得像鴨子走路。好在昏暗的舞池也沒人注意我，醉翁之意不在舞，在乎肢體接觸?？死锼沟倌壬砩系臍庀⑾衩曰晟⒁粯邮刮視炑?，她柔軟的纖手把她的體溫像興奮劑一樣注入我全身每一個細胞。如果白天換了是她，我不會失常。

這一夜，我很放松、很享受，以至樂不思蜀。

二

經(jīng)過幾天的討論，我和娜塔莎已經(jīng)確定了服裝供貨的種類和價錢，也和安德烈確定了用俄羅斯白松交換服裝。這種木材在中國銷路很好。我覺得大功告成，準備回上海布置接下來的工作。

就在我整理行裝的這天下午，安德烈興沖沖地趕來，給我?guī)砹艘粋€逆天的好消息，讓我像觸電一樣地跳了起來。安德烈說蘇聯(lián)解體后，很多輪渡公司倒閉，他打聽到羅斯托夫輪渡公司有十幾艘水翼船，已全線停航，打算出售。有流星號、彗星號、朝霞號，甚至還有一艘剛下水的新流星號。

羅斯托夫？在靠近黑海的頓河出?？诘牧_斯托夫？這是我從未踏足過卻非常熟悉和向往已久的城市，因為蘇聯(lián)拖拉機制造廠就在這個城市，它生產(chǎn)的德特牌履帶式拖拉機遍布中國的東北。當(dāng)年我在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時候，開了十年的德特履帶式拖拉機，成為最高級別的技師，對它的幾千個零部件了如指掌。中蘇友好時期，蘇聯(lián)為中國援建的洛陽拖拉機制造廠，就是完全按照德特拖拉機的圖紙生產(chǎn)了東方紅54型和75型拖拉機。兵團還曾打算派我去羅斯托夫拖拉機制造廠學(xué)習(xí)，可惜后來沒有成行。我熟悉羅斯托夫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看過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這部俄國文壇不朽的巨著，描寫哥薩克騎兵通過戰(zhàn)爭走向新生，肖洛霍夫因此獲得196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當(dāng)然還有聳人聽聞的羅斯托夫開膛手，殺害五十三人的連環(huán)殺手，曾經(jīng)震驚世界。

說走就走，我和高昌約定明天早上坐六點的火車出發(fā)去羅斯托夫。當(dāng)天晚飯后，眾人散去。

我感到乏力，便上床想早早睡了。不久就感覺胃疼，繼而大汗淋漓，進而又吐又拉，竟發(fā)起燒來。每天的冷面包、冷湯、冷菜，終于把我擊倒了，到了半夜一點，我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實在支撐不住，打電話給高昌。高昌來到我的房間，一看情況不妙，立即打電話給莫斯科總醫(yī)院。不出十分鐘，救護車就到了，醫(yī)生給我做了初步的檢查，體溫三十九度，血壓六十到九十、心跳一百二十。醫(yī)生診斷為急性腸胃炎，需要住院，我被抬上擔(dān)架，上了救護車，送到了醫(yī)院。

這是一個很大的單人病房，白色木頭床架和鋼絲床上的白床墊、白被子、白墻壁、白門，醫(yī)生護士的白大褂、白帽子、白鞋子。連氧氣瓶、放針?biāo)幍耐斜P和小車也是白色的。這是我住過的最好的病房。醫(yī)生給我注射了一針，然后給我靜脈輸液。一個小時以后，我的癥狀開始好轉(zhuǎn)。這時娜塔莎匆匆進來了，她向醫(yī)生詢問了我的病情后，讓高昌回去睡覺，可能她覺得我倆“同房”過，由她來陪護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睡著了，娜塔莎一直在我床邊的椅子上坐著，整整兩天，娜塔莎寸步不離，上廁所也是她幫我舉著吊瓶。

這時，我真想吃一碗熱騰騰的面條，娜塔莎知道了我的愿望就回家做完拿來了。這哪里是面條？這是俄羅斯面條湯，面條全部斷成一寸長，湯里有土豆、胡蘿卜、芹菜，煮得稀爛，有股藥味，難以入口。好在是熱的，我也吃完了。

按照醫(yī)生的要求，我需要住院一個星期，我考慮到要去羅斯托夫，入院第四天我就堅決要求出院。高昌、娜塔莎和醫(yī)生商量后，給我配了一個星期的口服藥，醫(yī)生再三囑咐我要按時服藥，要注意飲食。我又能怎么注意飲食呢？在以后的幾天里，我唯一能吃的就是用熱水泡面包。

出院時，醫(yī)生拿了一份病歷和賬單要我簽字，我也看不懂，只管簽了字。我轉(zhuǎn)向高昌問要多少錢？高昌說不要錢，我們可以走了，蘇聯(lián)是全民免費醫(yī)療，盡管已經(jīng)解體，這個制度沒變。我有些感動，怪不得高昌對蘇聯(lián)有好感。

我和高昌登上了從莫斯科開往羅斯托夫的火車，他們一起來送行。我和娜塔莎、安德烈握手道別，克里斯蒂娜站在娜塔莎的后邊，當(dāng)我搜索的目光和克里斯蒂娜守候的目光相遇時，心頭突然一顫，她會意地微微一笑。

安德烈已經(jīng)幫我們聯(lián)系了羅斯托夫輪渡公司。俄羅斯的火車速度很慢，停靠的站點又多，我們用了整整三天才到了羅斯托夫。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我要求司機先去拖拉機制造廠。到了廠門口，就看見院子里有一個巨大的德特拖拉機模型，嚴格按照比例放大，連底座足有三層樓高。我下了車，站在它跟前，看了很久，這曾經(jīng)是我的神、我的魂，我像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面對著敬畏的佛像，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高昌遠在大門口等著，他是無法理解我的這個情懷的。

我們到了輪渡公司，這是一家大型國營公司。秘書把我們帶進辦公大樓的第五層會議室，已經(jīng)有一行人在列隊歡迎我們?？偨?jīng)理拉林，五十多歲，中等身材，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剛刮干凈，留下鐵青色的兩頰，有男人的性感和威嚴，他面帶微笑，眼光犀利。

拉林率先跨出一步，握住我的手，有力地晃動了幾下：“歡迎中國同志！”副總經(jīng)理瓦西里是個年輕時髦的美男子，穿著黃色的襯衫和牛仔褲，緊隨其后上來握手學(xué)舌道：“歡迎中國同志！”總工程師頭發(fā)花白，穿著連衣工作服，上來握手。接下來還有總會計師和不知什么職務(wù)的人上來握手。

高昌站在我邊上根據(jù)秘書的一一介紹進行翻譯。這場面超出了我的預(yù)期。

接下來，我們便在橢圓形的會議桌邊坐了下來，開門見山地談水翼船。拉林說他們有十二艘水翼船，分別是七艘流星號，其中有一艘是新的；三艘彗星號，吃水淺，可以直接靠岸搭跳板，不需要專門的碼頭；兩艘朝霞號，是大型游輪。

拉林說，他們公司有幾個賓館，年久失修要裝修，公司還欠著工人的工資，他們急需美元來解困，所以他們不做易貨貿(mào)易。

至于輪渡公司，他們準備關(guān)閉，現(xiàn)有的十二艘船要買一起買。他接著說他們已經(jīng)得到羅斯托夫資產(chǎn)委員會的批準，總價錢是七十二萬美元。

我生怕聽錯，特地叫高昌問清楚，一艘多少錢？高昌證實了一艘六萬美元?！氨仨氁黄鹳I。”拉林又強調(diào)了一遍。

我強壓心中的狂喜。伏爾加造船廠的新船七十五萬美元一艘，現(xiàn)在卻可以買十二艘，我心想這個價還談什么呢？況且資產(chǎn)委員會已經(jīng)定價，也沒得談。但是，我還是略皺眉頭故作猶豫的樣子，拉林見狀，主動提出可以分批付款。

我沒有想到談判這么順利，一個多小時就結(jié)束了。高昌在記錄每一艘船的出廠年份，我趁機快速地思考，和三峽輪渡公司合資用去四艘，還有八艘，我可以和上海、南京、南通、太湖等地搞合資，不怕用不掉這八艘船。

我繼而在考慮，中國沒人知道船的真實價錢，我可以把船價提高，甚至我可以少出錢、不出錢，這個無本萬利的生意真是天賜良機。

只是，我要先墊付全部的船款。我公司剛成立沒有幾年，并沒有這么多資金。我可以用做服裝的美國客人開過來的信用證，去銀行貸款，先挪用這筆資金。至于采購面料、輔料想辦法賒賬，加工費也可以晚點付。只要船一發(fā)運，我就可以向合資中方收取金額的一半，再來補上這個空缺。

空麻袋背米！中國人做生意不都是這樣做的嗎？

下午，拉林親自帶著我和高昌去看十二艘水翼船。它們有的停泊在岸邊，有的吊上了岸在保養(yǎng)，這簡直就是一個龐大的艦隊。蘇聯(lián)水翼船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船行駛到一定的速度，依靠水翼把船體大部分托離水面，和飛機的原理是一樣的。水翼船時速最高可以達到七十五公里。中國當(dāng)時還沒有能力制造水翼船。

參觀完，我們坐上流星號航行在頓河上，速度果然很快，船體也非常平穩(wěn)。我坐在駕駛艙里，想著，我馬上就要成為這些船的主人，不禁躊躇滿志?？粗巴猓w農(nóng)莊的綠油油的田野一望無邊，夾雜著一棟棟白樺樹建成的坡頂木屋。我還看到一群俄羅斯大媽光著肥胖的身子站在齊肚深的河里，濕頭發(fā)貼在腦后，就像一尊尊坐在水里的彌勒佛。

第二天，我們準時到會議室談判，上來，我就表明確認了十二艘船七十二萬美元的價格。接著，我們開始商談具體問題，總工程師向我們提供了全套船的圖紙，又向我們提供了全套配件的圖示和規(guī)格，還有船只保養(yǎng)維修手冊。這些資料足有幾大箱子。還有他們的倉庫里現(xiàn)有的配件清單，拉林說送給我們。

我又向拉林提出需要兩臺新的發(fā)動機和兩個新的齒輪箱做備用，當(dāng)船大修時可以替換而不停船。

我又詢問了發(fā)動機的最大功率和最大負荷之間的差異，因為我們地處三峽，氣溫比頓河流域高得多，必須要有多余功率裝空調(diào)。水翼船是全封閉的，不可以開窗，否則會增加側(cè)風(fēng)力，影響船體平穩(wěn)和速度。

我又提出船的所有機械部分，中國都有能力仿造和維修，唯獨水翼部分是用鋁鎂合金制造，焊接需要氬弧焊設(shè)備和技術(shù)，中國沒有這個能力，必須由你們永久負責(zé)維修。

我又提出每條船配兩名俄羅斯駕駛員、十二條船配一名俄羅斯機械師，培訓(xùn)中國人，時間為一年。

拉林聽完我的發(fā)言，把身子緩緩地靠向椅背，倒吸了一口涼氣，瞇起眼睛看著我：“你是船舶工程師？”“不，我是拖拉機技師，柴油發(fā)動機的過濾系統(tǒng)、冷卻系統(tǒng)、潤滑系統(tǒng)和機械部分的變速裝置、傳動裝置，其原理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拖拉機的動力終端是驅(qū)動輪，船是螺旋槳?！?/p>

副總經(jīng)理和總工程師竟鼓起了掌。

第三天，我又是八點到會議室，我們簽署購船合同，十二艘船分批出運，因為遠洋輪一次最多只能裝載四艘水翼船。第一批四艘船將在明年年中發(fā)運，根據(jù)合同我必須在明年五月前付四艘船的一半價錢即十二萬美元，船到中國再付另一半。

條款審議完畢后，終于到了正式簽字的時刻，氣氛頗為莊嚴，拉林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副總經(jīng)理和總工程師，我身邊站著高昌和俄方秘書。雙方簽字后交換文本。我和拉林同時站起身探過桌子，緊緊地握住手，眾人長時間鼓掌。

出了輪渡公司，我瞬間感到了自己的偉大，我被自己感動了。

第四天，我們是中午到達會議室，拉林集合了二十幾個船員和我見面，探討工人的工資和待遇，我和拉林、高昌坐在桌子中央，工人們?nèi)济鎸ξ覀冋局?，像召開記者招待會。拉林開場白：“今天，中國同志在這里，他們買了我們的船，誰愿意去中國工作站出來，大家有什么問題也可以提?！?/p>

一個留著八字胡子的哥薩克人快人快語：“去，為什么不去呢？我們現(xiàn)在不是失業(yè)了嗎？”他環(huán)顧四周，想獲得大家的認同。一個身高有兩米的胖子被后邊的人推了出列，有人戲謔道：“他愿意去，反正他老婆也跟人跑了，他說要離開這個鬼地方。”眾人大笑。又有人訕笑說：“你們不會要他的，他飯吃得多，一個人能吃五個人的飯?！迸肿舆B忙退回到原來的位置，嘟噥著說：“我吃得多，干活也多啊?！?/p>

人們紛紛問道“工資多少？”“我們要自己做飯嗎？”“有沒有休息天？”“有伏爾加酒嗎？”我統(tǒng)一作了回答：“工資每月三百美元，”“每星期休息一天，”“有專門的人給你們做飯……”

人群中開始小聲議論，靜了一會兒，好像在醞釀還有什么沒有想到的問題。

“有女人嗎？”哥薩克人說出了憋在心頭的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有人附和著。這時拉林沖著哥薩克人正色道：“尤里，你又胡鬧。我們是去工作的，你不要給我們丟臉。”哥薩克人還是不服氣，聲調(diào)卻低了下去：“難道不是嗎？沒有女人日子怎么過？”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又不得不回答的問題，我笑著說：“你們可以找女朋友啊，你們長這么帥，女人會喜歡你們的……”

工人們基本上都表示愿意去，人數(shù)沒有問題。

拉林通知我，晚上，羅斯托夫市長要接見我，我緊張了起來。晚上七點，我和高昌準時來到市長辦公室，市長是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其貌不揚，參加過衛(wèi)國戰(zhàn)爭，胸前掛著的胸章叮當(dāng)作響，令人肅然起敬。我和他握手合影，市長帶著官腔說了些歡迎來羅斯托夫做生意和投資之類的套話，也親民式地問了我生活是不是習(xí)慣，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解決。真叫人受寵若驚。

羅斯托夫的事情辦完了，我們又馬不停蹄地去了位于烏克蘭的黑海邊上最大的港口城市敖德薩。我需要將水翼船裝上遠洋輪，才能運回中國。我們找到了敖德薩的中國遠洋公司，他們報價每艘水翼船運費十八萬美元，我們又去了拉林介紹的烏克蘭黑海遠洋公司，價格便宜了很多，經(jīng)過幾輪談判，運費可以做到八萬美元一艘，不包括水翼船的托架。托架是裝在遠洋輪甲板上的用來支撐和固定水翼船船體的，托架的費用是兩萬美元一個。我沒有更多的選擇，當(dāng)即和黑海遠洋公司簽了合同，按照合同，發(fā)運前兩個月，我要付清托架錢共八萬美元，船發(fā)運后付清運費三十二萬美元才能拿到提單。

一切都落實了，真是“勞苦功高”，這也許是我生意中最成功的一次。我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在黑海里游了一場泳，以示犒勞和紀念。

來回羅斯托夫和敖德薩花了整整兩個星期，我再回到莫斯科時，安德烈叫我不要住酒店，怕我吃不慣飯菜再得腸胃炎，生拉硬拽把我?guī)Щ氐剿依镒?。安德烈的房子是國家免費分配的，兩房一廳，格局很大，有廁所、廚房，有電冰箱、電視機、洗衣機，生活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

這天晚上安德烈的太太做了一桌菜，為我洗塵和慶功。高昌、娜塔莎、克里斯蒂娜都來了。娜塔莎的弟弟阿廖沙也來了，他穿著軍裝卻敞開著領(lǐng)子，穿著皮靴卻沒有戴軍帽，是個散漫的人。聚會上，阿廖沙從不發(fā)言，他很認真地聆聽每一個人的講話，像只貓一樣安靜地端坐一角，頭跟著動靜轉(zhuǎn)，別人講任何話，他都會附和著發(fā)出感嘆詞“哇”“嗷”“好”“真的嗎”，人笑他也笑。就像演奏一場交響樂，他就是邊上的貝斯和邊鼓，倒也生動有趣。

這天晚上，眾人聽著高昌介紹我們一路的情況，也都歡欣鼓舞，分享著成功的喜悅。大家都說這次我是船和服裝雙豐收，我甚至考慮有必要成立金豐公司俄羅斯分公司。

三

我回到上海已經(jīng)是八月底了，突然對上海濕熱的氣候很不習(xí)慣，竟然懷念起俄羅斯清涼的夏天，還有一起工作的俄羅斯同伴。同樣不習(xí)慣的是又回到了如滿天繁星般細碎的服裝事務(wù)中。公司的范經(jīng)理和霍經(jīng)理向我匯報我不在上海的這段時間的工作情況。他們倆是我成立公司時拉入伙的，原本也是國營服裝廠的技術(shù)工人，就我們?nèi)藦慕觼淼谝粋€服裝訂單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匯報工作進行了整整一個通宵。第二天，我沒有睡覺，在公司里逐個查看了每一個訂單的生產(chǎn)情況和進度。

我又和辦公室戈主任詳談了在俄羅斯買船的情況，戈主任也一直和三峽輪渡公司保持著聯(lián)系。

水翼船已經(jīng)落實，應(yīng)三峽輪渡公司章總的邀請，我和戈主任去三峽市實地考察和簽署合資合同。接待我們的是章總、黨委王書記和營業(yè)部主任小李。

章總對我真的弄到了水翼船頗感吃驚。然而，他眼里射出的驚喜卻被他那淡褐色的眼鏡片擋住了，刻意地收斂著。和他第一次到上海我公司來求助有些不同，可能需要在下屬面前保持威嚴，也需要端一下大公司的架子。王書記是個師爺式的精瘦老頭，雙目如炬，不輕易發(fā)言。主任小李就純屬馬屁精，只會根據(jù)領(lǐng)導(dǎo)意圖說話。

我們在他們帶領(lǐng)下參觀了公司、碼頭、渡輪，并且坐上了從三峽市到巴山的航船，船是破舊的老式火輪，乘客很多，攜帶著大包小包，像電影里的難民船。

寬闊的江面上，異常繁忙。有觀光旅游船、機動木帆船、擺渡船，還有駁船拖著滿載黃沙的水泥船隊。

水上航行的交通規(guī)則是世界統(tǒng)一的。同向行駛，慢船讓快船，小船讓大船，超船需鳴笛；相向行駛，一律右行；穿越主航道必須在正常行駛的船后通過，主航道不能拋錨……然而，我看江面上雜亂無章。我懷疑身高兩米的俄羅斯胖子開船時有沒有能力躲避闖入主航道的違章船？

水上漂浮著菜葉果皮，江水渾濁。我看到洗衣婦在岸邊的石頭上捶打衣服，光屁股的頑童在水里嬉戲。還看到有人張網(wǎng)捕魚，我緊張起來，漁網(wǎng)對水翼船的螺旋槳是致命的，就像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爆胎一樣危險。

我憂心忡忡，我的流星號從靜靜的頓河到鬧騰的長江會不會水土不服？

當(dāng)我把這些憂慮告訴章總時，他的回答令我吃驚：“政府能夠動遷百萬三峽移民，還怕整治不了幾個江上刁民？”

我頓時語塞。

我們雙方用了兩天的時間討論了合資協(xié)議。雙方約定了投資比例，三峽占百分之五十五，金豐占百分之四十五。合資后仍由他們管理，我們派人參與財務(wù)監(jiān)督。

我報出的船價是十二萬美元一艘，運費和托架十二萬美元。如此便宜的價錢，對于三峽方面來說，太出人意外了，章總大喜過望，希望馬上簽約。

我心里早有一筆賬，每一艘船總價二十四萬美元中，三峽出百分之五十五就是十三萬二千，而真實的船價連運費托架是十六萬，當(dāng)然不包括我花去的費用。也就是說我只需要出二萬八千美元一艘。

而根據(jù)雙方對收入和成本的測算：船票35元/人×124座×90%滿座率=3906元，按每天兩航班四航次，每天的收入15624元，每年去除保養(yǎng)維修時間和大風(fēng)停航時間有效天數(shù)是290天，年收入達到450萬。

每年一艘船的運營成本：柴機油一百萬元；人員工資包括俄方專家五十萬；各種稅費四十萬；保險費十五萬；修理費配件費三十萬；房租十五萬；還有折舊費、銀行利息、票務(wù)代理費、交際費共五十萬；總計三百萬。

這樣，每年一艘船毛利潤一百五十萬，我可以分成六十七萬五千，而四艘船呢？我簡直無法想像。

雙方約定繼續(xù)由我聯(lián)系運輸事宜，計劃明年五月，頓河解凍后，安排俄羅斯方面對船進行一次全面保養(yǎng)，然后開往敖德薩吊裝、固定。最晚在明年九月發(fā)運，十月達到上海港。

雙方約定投資款在明年五月到位，俄羅斯方面收到定金才正式開始工作。

所有合資條款擬定后，我和章總在合同上簽了字。儀式一點也不莊嚴，雙方都有點迫不及待以致不失草率，雙方都在做著各自的美夢。

等我們回到上海，章總就打電話給我公司的戈主任，說他們王書記批評他做事太急，以致忘了把兩項成本寫進合同，一是公司退休工人的工資，二是三峽市和巴山的兩處碼頭應(yīng)該作股寫進合同。戈主任據(jù)理力爭，認為合資公司是新成立的公司，人員已經(jīng)核定完畢，不應(yīng)節(jié)外生枝。碼頭早已存在，并非合資興建。最后，雙方折中，否決了退休工人的工資分攤，碼頭算三十萬入股。

這引起我極大的不快，看來王書記是有意躲在幕后，讓我先簽字再加碼。但是，我還是忍讓了，一來不可能為碼頭的事推翻合同重來，二來我畢竟隱藏了差價。于是，雙方又簽了新的補充協(xié)議。

我以為不會再有什么變化了。直到翌年的五月份，到了合同規(guī)定的三峽公司應(yīng)付款五十二萬八千美元的時候。戈主任去催他們付款，章總一直躲避，每次都是小李主任編了各種理由來推諉。直到戈主任決定坐飛機過去時，章總才出來接電話，說是因為人民幣換美元的問題一下子解決不了，讓我們公司先行墊付。他們一定在九月份船發(fā)運之前付清款項。還說，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要相信他們。

我一時怒不可遏，他們怎么可以不把合同當(dāng)一回事？戈主任卻冷靜地分析，他們到九月份一定會付，他們不可能放棄這么好的投資機會，況且他們上級的省、市都已經(jīng)批準，他們是想占我們便宜。到時真的他們違反合同，我們和別人也可以合資。

五月底，我從香港匯出四艘船的一半錢十二萬美元和四個托架的錢八萬美元，總共二十萬美元。那個時候，無法直接匯款給俄羅斯銀行，只能先匯到法國里昂銀行再轉(zhuǎn)俄羅斯銀行。

因為匯錢困難，高昌的工資無法付給。已經(jīng)拖欠了他半年工資了，我正在為這事發(fā)愁。在一次朋友飯局上見到我的一個朋友龍根，幾年不見，龍根養(yǎng)得肥頭大耳，說話口氣也大了。他說他在做俄羅斯的易貨貿(mào)易，用電視機換木材，聽上去好像很成功，他說這幾天又要去莫斯科了。我乘機請他帶兩千五百美元給高昌，并附上一封信。

這期間，戈主任聯(lián)系了上海港、蘆潮港和南京、南通、太湖等地的輪渡公司和水上客運公司。上海黃浦江有嚴格的限速，水翼船速度太快不能用。蘆潮港到普陀山的海面最大波高2.5米，漲潮最大流速3m/s，最大風(fēng)速20m/s。我們的流星號、彗星號、朝霞號水翼船都不適應(yīng)這些水文條件。太湖風(fēng)景區(qū)也不需要水翼船。南京和南通完全符合條件，并且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與我們在積極的接觸、探討和申報航線。后面的八艘船也許還不夠。

眼看船發(fā)運日期越來越近了，戈主任向我提出，必須為第一批的四艘船買保險。我說遠洋貨輪不會有問題，我們做服裝三年來每星期都發(fā)貨裝遠洋輪到美國，每次都沒買保險，何曾出過事？戈主任是個絕佳的軍師，總是能冷靜全面地考慮問題，尤其是我沒有想到的地方。戈主任說四艘水翼船，從羅斯托夫到敖德薩自航要五天，吊裝要三天，遠洋航行三十天，就算到了上海，從遠洋輪上卸下來，水翼船還要自航到三峽市又要幾天，不買保險如何睡得著覺？我被他說服了。

我找來了一直在幫我們做海運保險的保險公司業(yè)務(wù)代表趙先生。趙先生對這筆生意很有興趣，一般海運貨物保險費是百分之零點六，這次聯(lián)運保險費要百分之一。根據(jù)我們合資合同上的價格是九十六萬美元，趙先生求功心切，提議我把每一艘水翼船價格再提高兩萬美元，這樣，保險合同變成了一百零四萬美元，趙先生也因為合同超過一百萬美元，提成級數(shù)也提高了。六月初，我付了一萬多美元保險費，為此我還心疼了很久。

七月中，龍根從莫斯科回來了。我當(dāng)晚請他吃飯，想交流一下生意。他滔滔不絕地介紹他在莫斯科做易貨貿(mào)易，如何能干，如何成功。酒過三巡，我看他只字不提高昌的事，便裝著不經(jīng)意地問道：“哎，你見到高昌了嗎？”“見到了?！薄澳沐X給他了嗎？”“這種人——錢給他干什么？”他借著酒勁，嗓門越來越大，眼珠幾乎要突出眼眶，像螃蟹的眼睛。兩只手比畫著，像舞動的蟹螯。他繼續(xù)說：“他又沒事做，這人不行！你以后用人要看看清楚，要不，我?guī)湍阏覀€人？”似乎是我做錯了事，他在教訓(xùn)著我。我接著又問：“錢呢？”“錢？錢我用掉了，我不是要幫你做事嗎？我狠狠地教育他來著?！饼埜稽c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我氣得拂袖而去，連吃飯賬也沒付。

我只能重新找人給高昌帶錢去。

黑海遠洋公司來電報，他們的遠洋輪已經(jīng)將托架焊在甲板上了，遠洋輪將在9月11日抵達敖德薩吊裝水翼船，完成吊裝和固定需要兩天。預(yù)計發(fā)運日期是9月14日，到達上海港是10月10日。黑海遠洋公司聲稱，他們開船后一個星期即會開具船運提單，到時，我們必須付清全部的海運費三十二萬美元，才能拿到提單。

羅斯托夫輪渡公司也很配合，主動聯(lián)系黑海遠洋公司。拉林來電報，他的四艘水翼船將在9月11日到達敖德薩港口。并詢問我他們選拔的九個工人什么時候出發(fā)？

我發(fā)電報給高昌，讓他務(wù)必在9月11日之前到達敖德薩，在現(xiàn)場監(jiān)督，有情況及時匯報。

三峽的章總也來電話，他將在9月11日到上海，他的銀行本票已經(jīng)開出來了。似乎一切都在順利地按計劃進行。

然而，我見到章總和小李主任時，章總拿出中國銀行的本票讓我看了一下，確實是五十二萬八千美元，他說要復(fù)印，誰知，章總隨后把本票收起來，只留給我復(fù)印件。他若無其事地說：“必須看到船運提單正本才能把本票給你們，這是上級的決定，我也沒有辦法，你要體諒……”說完他們借口還有其他事溜走了。

我氣得拍案而起：“他媽的，這生意不做了?！备曛魅我廊缓芾潇o地分析道：“我不擔(dān)心錢，本票是真的，本票抬頭上收款人也寫著我們公司，時間上也只是差一個星期，和國企辦事就是這樣?！比欢曛魅蔚膽n慮就深遠了，他接著說：“我擔(dān)心和這樣的人合作，以后正常營運了，我們也拿不到分成，他們可以把賬做得不賺錢，也就沒錢分?！?/p>

本來，我的資金就是挪用服裝信用證的貸款，都是有時間限制的。原指望拿三峽公司的錢支付海運費三十二萬美元，現(xiàn)在我哪里去找這筆錢？

我?guī)缀踅^望了：“該死的水翼船——沉掉算了！”

我終于明白，什么“多種經(jīng)營”，什么“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偽真理，是一種悖論，都是那些中國的所謂的經(jīng)濟學(xué)家放的狗屁。自己熟悉的主業(yè)也做不好，怎么做得好不熟悉的副業(yè)，去進入別人家熟悉的主業(yè)？

回想起這兩年，為了搞多種經(jīng)營，我投資過兄弟大酒樓、金豐化工有限公司、金豐閥門有限公司，都搞得轟轟烈烈，并且高薪聘請了這方面的專業(yè)人才，最后都是血本無歸，以失敗告終。而現(xiàn)在水翼船投資可能就是最大的失敗。

四

我像一只斗敗的公雞，耷拉著手臂，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一頭撲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被一陣固執(zhí)的電話鈴吵醒，我睡眼惺忪地拿起電話，是戈主任打來的：“船沉掉了！”

“誰的船？”我反應(yīng)不過來。

“就是我們買的水翼船啊?！?/p>

“你瞎說什么呢？船怎么可能沉掉？”我不耐煩地拔高了聲調(diào)。

“是真的，高昌拍電報來了?！备曛魅卫^續(xù)說：“9月12日，也就是昨天晚上，一場百年不遇的超級颶風(fēng)橫掃東歐，損失最大的城市有五個，其中就有敖德薩，敖德薩港口全線癱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