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龍
一
劉天殊是男人,他的十個指甲居然被繪上了一朵朵猩紅的梅花。
那天劉天殊喝醉了,張秋石開車將他送到他們樓下時,他幾乎爛醉如泥,張秋石如何將劉天殊送上樓呢?打電話,他家里沒人。他家的房子六層沒有電梯,劉天殊住在頂層。這急壞了張秋石,他的女朋友還在酒店等他呢。他想了想,便將劉天殊扶進了不遠處的一家美甲店,這店有一個有意思的店名叫“仙人指”,店的櫥窗廣告是一雙纖纖十指,白玉般的纖細的手指上,每個指甲都繪著一朵梅花,猩紅的梅花在玉色的手指上顯得十分艷麗。
張秋石將爛醉的劉天殊扶進“仙人指”,迎上來一位面容嬌好的小姐,她望著進門的兩位男士有些大惑不解,店里上門的大多是女士,很少有男士進門的,而且是一個扶著一個的。
“您二位是要美甲?”小姐瞪著一雙大眼問,額頭的一綹頭發(fā)遮住了她的半邊臉,這也是一種時髦的發(fā)型。
“我這位朋友喝醉了,想讓他在您這里坐一下,他家就在對面樓上?!睆埱锸M量笑容可掬地說,用嘴向對面的樓上努了努。
小姐冷冷地,沒有回答,進去了。不一會兒,出來了一位身穿白色套裝的女士,大約是經(jīng)理或負責人。她望了望這兩個男人,說:“是喝醉了?是不是需要送醫(yī)院?我們這里是美甲店,不是醫(yī)院!”
張秋石笑著說:“我朋友就是多喝了一點,沒有什么大問題,他家住你們店對面,現(xiàn)在家里沒有人,能不能讓他在這里休息一下,酒醒后他就回家?!?/p>
那女士說:“我們這里不是收容所,我們要做生意的!”
張秋石想了想說:“你們這里繪一副指甲多少錢?”
“看繪什么?!蹦桥磕贸鲆槐緲颖?。
張秋石沒有接樣本,問:“最普通的多少錢?”
“一般自然甲彩繪五十元?!蹦桥糠綐颖镜囊恍┱掌f。
“那么我給你一百元,就讓我的朋友在你店里休息,酒醒了讓他回去就是。”張秋石掏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說。
那女士遲疑了一會兒,又仔細望了望喝醉了的劉天殊,點了點頭,接過了錢。
張秋石便與她一起將劉天殊扶到后面的躺椅上,將劉天殊安放在躺椅上后,張秋石就匆匆開車走了。
二
劉天殊醒了,頭還有點昏昏沉沉的,他望望四周,自己居然在一個美甲店里,旁邊都是正在美甲的幾位女性。他有點莫名其妙,問:“我怎么在這里呀?”
一位身穿白色套裝的女士笑著對他說:“你喝醉了,是你的朋友把你送來的,你醉得路也不能走了,你朋友就把你放在這里了?!?/p>
旁邊一位一綹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的小姐望著他的手指詭譎地笑了笑。
劉天殊起身推開門,往對面他住的那幢樓走去。
劉天殊是江南大學影視學院的年輕講師,開設中外電影史的課程,也寫些電影史、影視作品的研究文章。老同學舒漣漪從北京來,給他打電話,他便約了在電視臺當導演的張秋石一起為老同學接風。舒漣漪大學畢業(yè)后讀了碩士、博士,后來留在中國電影學院工作,成為電影界頗有名聲的女學者,參與了“大眾”、“百花獎”的策劃與專業(yè)評審工作,她到這里是參加一個電影新作品的研討會。
舒漣漪是湖南妹子,劉天殊特意找了一個湘菜館。他曾經(jīng)在大學時追求過舒漣漪,雖然他們也常常一起去逛街、看電影,但是舒漣漪只是將他看作一般的朋友,他們倆關系始終沒有越過朋友的界限,即使劉天殊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舒漣漪也顯得極為冷靜,不僅行動上有著拒之門外的意思,而且在口頭上也不松半點,弄得劉天殊覺得十分無趣。
劉天殊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晚上有聚會,便早早到湘菜館等候。他不想讓妻子參與同學的聚會,怕那些陳年舊事觸痛妻子的神經(jīng),妻子是一個過于敏感的人,讀大學時比劉天殊低一個年級。婚后的生活雖然感覺到了家庭的溫馨,但是妻子總將丈夫看作私有財產(chǎn),管頭管腳,甚至還常常搜查劉天殊的衣袋,偶爾被劉天殊看到一次,激起了夫妻倆的爭吵。
張秋石是聚會少不了的人物,他能說會道,在電視臺工作,信息靈通,尤其常常有一些小道消息,關于某某副市長與電視臺某女主播有曖昧關系,某某部長喜歡某某演員,哪兩個領導為某女演員爭風吃醋,哪位領導新買了房金屋藏嬌,張秋石尤其有很好的記性,那些手機上流傳的黃段子,他常常倒背如流,倒總給聚會增添了一些色彩。張秋石與在報社當副總的妻子離婚后,是一個自由人了,他簡直墜入了花叢中,電視臺導演的特殊身份,使他能夠與各種各樣的女性打交道,他離婚后的生活好像更豐富了,女朋友走馬燈似的換。劉天殊遇到他總會與他開玩笑:“又換女朋友了?現(xiàn)在的女朋友是哪里的?”張秋石總是故作神秘地笑笑。
劉天殊坐在湘菜館的“岳麓齋”里,舒漣漪穿著一身墨綠色繪有荷花圖案的真絲連衣裙款款而入,幾年不見,舒漣漪仍然那樣漂亮迷人,劉天殊連忙起身迎接,不小心將茶盅碰翻了。舒漣漪落落大方地向劉天殊伸出手,劉天殊握住舒漣漪白皙的手,心跳猛然加快了。
舒漣漪落座后問:“就我們倆?”
劉天殊說:“還有張秋石,這個家伙聚會沒有不遲到的。”劉天殊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舒漣漪問劉天殊最近在忙些什么。
劉天殊說:“我還能忙什么,還不是上課、看書、寫文章?!?/p>
舒漣漪問:“明天的研討會你去不去?”
劉天殊喝了一口茶,說:“去呀,去呀,你老同學去,我還能不去嗎?他們也給我發(fā)了通知,只不過你是坐主席臺的?!眲⑻焓庥悬c不敢望舒漣漪的眼睛,她的眼睛仍然像在大學讀書時一樣一汪秋水一般,只是現(xiàn)在更顯得凝重了一些罷了。
等到菜上了桌,張秋石才到,他一邊一一握手,一邊說:“抱歉,抱歉,臺長找我有事,來晚了,罰酒!罰酒!”
張秋石問劉天殊:“今天還有誰?”
劉天殊回答說:“就我們三個。”
張秋石便戲謔地說:“哎呀,你們兩個舊情人見面,我在這里干嘛?!”
舒漣漪伸出一個手指,戳在張秋石的額頭上,半真半假地說:“你的狗嘴里怎么總吐不出象牙來呢?!”
劉天殊有些尷尬地舉起酒杯說:“喝酒,喝酒,友情為重,友情為重!”
誰知劉天殊居然喝醉了,是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三
劉天殊走出美甲店,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回了家,他是扶著樓梯的把手一步一步蹭到了六樓的。妻子杜莉莉晚上要采訪一位明星,她在一家大報當記者。劉天殊進門后,也沒有洗漱,倒在床上就睡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劉天殊被推醒了,睜開眼,是妻子杜莉莉的臉,和一盞刺眼的床頭燈,妻子居然將床頭燈對著他的眼睛,并拉著他的手問:“怎么回事?”
劉天殊還沒有從醉態(tài)中恢復,睜著一雙迷糊的眼,問:“怎么回事?”
杜莉莉一臉不屑的神情,氣呼呼地說:“你看看你的一雙手!你是男人還是女人呀?十個手指甲上都繪了梅花,比我還趕時髦呀!”
劉天殊揉了揉眼,望了望自己的手指,真的,自己的十個指甲上都繪了梅花,在燈光的照耀下,一朵朵梅花猩紅綻放,這是我的手指嗎?劉天殊迷糊了,他的兩只手用力捏了一下,是自己的手,怎么會被繪上了花呢?他用一只手去搓另一只手的指甲,想將這些圖案搓去,卻沒有任何效用。
杜莉莉揪住他的一只耳朵問:“告訴我怎么回事!錢沒有地方用是嗎?”
劉天殊覺得耳朵被揪得痛,他叫道:“放手!你放手!”
劉天殊記起了自己是從對面的“仙人指”美甲店走出來的,一定是張秋石惡作劇。他便告訴了杜莉莉,他與同學聚會,喝醉酒被張秋石送回家,家里沒人,張秋石將他放在對面的美甲店。
杜莉莉將信將疑地望著他,望著他畫滿了梅花的指甲。
劉天殊不說話了,他將食指的指甲放進嘴里,用牙齒啃著指甲上的梅花。
杜莉莉“啪”地一聲打掉了劉天殊放在嘴里的手,說:“不能啃,這些顏色啃進嘴里會中毒的!”
劉天殊覺得嘴里苦苦的、干干的,便起身喝了一杯礦泉水,涼涼的,很舒服。他脫了衣服鉆進了被窩,很快就睡著了。
杜莉莉沒有上床,坐在沙發(fā)上想了很久,半夜時分,她蜷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四
劉天殊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早上九點了,他一骨碌從床上跳起來,哎喲,今天還要去參加研討會。
妻子早就沒了影子,太陽明晃晃地照在客廳的地板上。
劉天殊咬了兩塊餅干,喝了一口水,打了一輛出租車匆匆往會場而去。
會場在一個五星級賓館,走進二樓豪華的會議室,見舒漣漪正在主席臺上代表與會專家致辭呢,她的聲音柔媚清晰富有魅力,在聚光燈下,舒漣漪鵝蛋形的臉龐神采奕奕、眼光炯炯有神。劉天殊目不轉睛地望著在主席臺上侃侃而談的舒漣漪,這個常常在他夢境中出現(xiàn)的臉龐,令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時代。
劉天殊在會議室最后面的角落找了一個座位坐下,旁邊有聲音輕輕地喚他,是影視界的一位熟人,劉天殊向她點了點頭。
會議主持者宣布:“開幕式到此結束,請與會代表到賓館門口合影?!?/p>
會場里響起拖動椅子的聲音,朋友相互打招呼的聲音。
劉天殊看到妻子杜莉莉也在前排的座位上起身,她是來采訪這個會議的。
劉天殊起身慢慢走下樓梯,走到賓館門口。門口的臺階前已經(jīng)放了一排座位,是給那些官員和名人們準備的,座椅背上都有人的名字,劉天殊看到也有舒漣漪的名字。他站在一邊,等那些主席臺上下來的賓客們先坐上去。
人們讓開了一條道,讓剛走出大門的那幾位領導坐到位置上。
“劉天殊!”不知道是誰叫他。
是舒漣漪,剛從主席臺上下來的她,還有些激情洋溢的意味。
舒漣漪伸出手與劉天殊握手,手握住了,她的眼里露出奇異的表情,她將劉天殊的手拽住拉向眼前,她發(fā)現(xiàn)劉天殊的手指甲上竟然綻開著一朵朵猩紅的梅花。
劉天殊望著舒漣漪光彩照人的臉,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望著舒漣漪將他的手緊緊拽住的表情,突然劉天殊醒了過來,是他手指甲上的梅花!劉天殊使勁抽回了他的手,望著四周一雙雙表情怪異的眼睛,他趕緊將一雙手插進了褲子口袋里,站到了隊伍最后的角落上,加入了合影的隊伍中。
五
舒漣漪作了大會主題發(fā)言后,就匆匆離開了會場。她在機場給劉天殊打了個電話,她告訴劉天殊明天北京還有一個研討會,一定要她參加,她只能先離開了。她在電話里頗有意味地問劉天殊:“怎么回事,美甲了,挺漂亮的。”
劉天殊回答:“昨天喝醉了,張秋石送我回家,沒有送上樓,把我放在我家對面的美甲店了,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張秋石這個家伙搞的鬼,我還沒有找他算賬呢!”
舒漣漪哈哈一笑,說:“沒走桃花運,也別走梅花運呀!”
下午,劉天殊剛剛發(fā)完言,他的手機響了,是太太杜莉莉的電話,杜莉莉告訴他,她四點在賓館門口等他,讓他準時到門口。劉天殊問她有什么事,她說見面再說。
聽完導演關于拍攝影片的報告,劉天殊下樓來到賓館門口,杜莉莉的車已停在那兒了。劉天殊打開車門問有什么事,杜莉莉沒有回答,只是擺了一下頭,意思讓他上車。
落座后關上車門,劉天殊又問有什么事。
杜莉莉不屑一顧地說:“你看看你的手,滿手梅花,你居然有膽出來開會,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準備將這些梅花保存多久?還想滿手梅花招搖過市嗎?”
劉天殊伸開兩手,望著滿手猩紅的梅花,苦笑著搖了搖頭。
杜莉莉的福克斯轎車在他們家對面的“仙人指”美甲店門口停了下來,劉天殊問:“到這里干啥?”
杜莉莉說:“解鈴還得系鈴人,不找她們,找誰呀?”
杜莉莉關上車門,走進了美甲店,劉天殊跟在后面,像被家長領著去見老師的犯了錯誤的學生。
“小姐,美甲嗎?”一綹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的小姐迎了上來。
“我找你們經(jīng)理!”杜莉莉一臉怒色。
“經(jīng)理不在?!蹦俏恍〗闱忧拥卣f。
“經(jīng)理不在,我找負責的就行?!倍爬蚶蜃旖且黄病?/p>
小姐不作聲,走了進去。
一會兒,出來了一位身穿白色套裝的女士。她彬彬有禮地走到杜莉莉與劉天殊的面前,問:“兩位有什么需要我們服務的嗎?”
杜莉莉怒氣沖沖地攤開劉天殊的手,問:“這是你們做的好事?!”
白色套裝的女士仔細看了看,說:“這事我不知道,我問問其他人?!?/p>
過了一會兒,白色套裝的女士走過來,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是昨天另外一位先生送來的這位先生,他付了美甲的錢,我們店里的服務員給做的?!眹鷶n來幾位服務員,望著劉天殊的手指上艷麗的梅花竊竊私笑,顯然是其中哪一位的惡作劇。
杜莉莉趾高氣揚地說:“你們立刻給我把他指甲上的梅花洗掉!”
白色套裝的女士顯然是經(jīng)理,她淡然地說:“洗掉可以,但是需要付錢的!”她明顯不滿意杜莉莉的傲慢。
杜莉莉牛眼一瞪,問:“什么?你們給一個男人的指甲上繪花,我不來問罪,現(xiàn)在洗掉,還需要再付費?簡直豈有此理!”
女經(jīng)理慢條斯理地說:“昨天美甲是因為有人付款要求我們做的,今天洗甲是你們要求做的,當然要付款了!”
劉天殊扶了扶眼鏡,說:“多少錢?我付,我付!”
杜莉莉用力將劉天殊推到后面,冷冷地一笑說:“你們講不講道理?我還沒有問你們退回昨天美甲的錢呢!居然你們還要我們交洗甲的錢!”
女經(jīng)理不屑一顧地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不付錢,誰給你洗甲?!”
杜莉莉顯然被惹怒了,她一把拽住女經(jīng)理套裝的護領,怒喝道:“快洗甲!”
女經(jīng)理用力推開杜莉莉的手,杜莉莉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她站穩(wěn)腳,上前揚手就給了女經(jīng)理一個耳光。
女經(jīng)理摸著臉頰沖上來,用頭撞翻了杜莉莉,美甲店的服務員都圍上前來,劉天殊起身扶起了跌倒的杜莉莉,杜莉莉起身后,掄起桌上放著的一只可樂瓶大小的電金指甲油瓶,向女經(jīng)理劈頭蓋臉砸了下去,瓶子破了,指甲油濺了女經(jīng)理一臉,腦袋破了,血順著女經(jīng)理的額頭流了下來,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有人打了110,警察來了,先讓人送女經(jīng)理去醫(yī)院,杜莉莉、劉天殊和美甲店一干人跟隨警察去做筆錄。
六
杜莉莉因為動手打人,被拘留三天。劉天殊請當導演的老同學張秋石找人去說項,回答說公事公辦,沒有回旋余地。
家里沒有了妻子的身影,劉天殊倒覺得自在了很多。
劉天殊到美甲店問了女經(jīng)理的情況,店里的服務員說,她還住在醫(yī)院里,因為怕有腦震蕩后遺癥,需要留院觀察。問清了哪家醫(yī)院和病床號,劉天殊買了一只水果籃和一束鮮花,去探視女經(jīng)理。
劉天殊伸手推病房的門,他手指甲上一朵朵猩紅的梅花還在,護士先看見他的手,再看見他的臉,護士不禁“撲哧”一笑。護士問他找誰,劉天殊說找美甲店的女經(jīng)理。護士說,我們這里是醫(yī)院,不是美甲店。躺在病床上的女經(jīng)理頭上綁著繃帶,她欠身說:“你是來看我的嗎?”劉天殊匆忙將花束和水果籃拎到她的病床前,十分歉疚地說:“經(jīng)理,對不起了!”
女經(jīng)理明眸皓齒鵝蛋臉,一頭秀發(fā)用一塊手絹綸在腦后,她示意讓劉天殊在病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憤憤地說:“你的那位夫人脾氣真的很大,否則幫你指甲上的梅花洗掉是很簡單的事,根本不用你再付錢?!?/p>
“她是大報的記者,出門常常是別人看她的眼色,頤指氣使慣了,我在家也總是忍受她的這種態(tài)度?!眲⑻焓庹f。
“在家里可以這樣,出門誰會買你的賬呢!”女經(jīng)理清秀臉龐上的一雙大眼睛撲閃著。
女經(jīng)理告訴劉天殊,她叫張秀雅,浙江湖州人,畢業(yè)于理工大學藝術設計系,她一直對女性服裝設計感興趣,畢業(yè)后她曾經(jīng)在一家服裝廠工作,后來因為與私營老板產(chǎn)生矛盾而辭職,就應聘到這家美甲店,本來想作為一種過渡,誰料漸漸產(chǎn)生興趣,一做就是三年。她與老板和員工關系都很好,也真心實意為顧客服務,誰料卻與杜莉莉發(fā)生了爭執(zhí)。
劉天殊真誠地表示道歉,答應除了支付一切醫(yī)療費用,并給予她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
張秀雅說其實她傷得并不嚴重,只是有些輕微腦震蕩,明天早上她就可以出院了,劉天殊答應明天來醫(yī)院接她出院。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飯后劉天殊開著他們家的??怂罐I車,去醫(yī)院接張秀雅出院。劉天殊幫助張秀雅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支付了該付的費用,張秀雅說送她到美甲店,她今天就打算上班了。一路上劉天殊與張秀雅聊得很投機,他覺得張秀雅是一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女子。劉天殊望著張秀雅繃帶下亮亮的眼、修長的眉,想到古人說的“眉長而繡者賢婦,眼繡而清者貴閣”。
福克斯轎車開到美甲店門口,劉天殊將張秀雅送進店門,張秀雅告訴他,讓他把車停到停車處,再回美甲店,她有事告訴他。劉天殊不知道張秀雅還想告訴他什么,他以為她要與他談賠償?shù)氖?。再進美甲店,劉天殊兩眼尋覓張秀雅的身影,劉天殊發(fā)現(xiàn)張秀雅已經(jīng)把繃帶拆了,傷口處貼了一塊肉色的創(chuàng)口貼,不注意還看不出來,他知道張秀雅又回到經(jīng)理的位置上了,如果纏著繃帶上班,會影響美甲店的形象。
見到劉天殊,張秀雅甜甜地一笑,讓劉天殊在她跟前的椅子上坐下,劉天殊坐下后,兩眼望著張秀雅,等待她說什么。張秀雅卻讓他伸出雙手,十指上的梅花依然絢爛。劉天殊這才記得這幾天都忙碌于處理糾紛,把這件事情忘了。張秀雅取出一瓶凈甲液,細心地用化妝棉蘸了凈甲液,壓在每個指甲上,過了幾秒種,再一一揭開,指甲上的梅花都紛紛脫落了,張秀雅再用凈水將他的指甲細細清洗,劉天殊的指甲又恢復原狀了。劉天殊收起雙手準備回家,張秀雅讓他等等,她拿出美甲剪將他的指甲一一修剪,再用指甲銼一一銼光滑。
劉天殊興奮地端詳著十指,說:“這下好了,不會影響我給學生上課了!”
劉天殊問張秀雅需要多少錢,張秀雅淡淡一笑,說:“這次服務免費了!”
劉天殊說,這怎么好意思呢。張秀雅回答說,不打不相識嘛!劉天殊提出請張秀雅吃晚飯,張秀雅思忖了一會兒,點點頭。
七
現(xiàn)在在大學工作并不輕松,劉天殊博士畢業(yè)到江南大學影視學院任教,別人看他好像很閑適,其實大學的壓力大著呢!除了要在講臺上站住腳,還需要在學術上有所作為,申報科研項目、發(fā)表高級別刊物的學術論文、參加高層次的學術會議。劉天殊去年申報副教授,卻在校學術委員會投票時被刷了,現(xiàn)在大學里青年教師都是博士、博士后了,競爭特別激烈。別人大多有業(yè)余生活,而劉天殊的業(yè)余生活幾乎都撲在書齋里了。
劉天殊與杜莉莉是去年結的婚,他們是在一個學術會議上結識的,聊起來他們曾經(jīng)是校友,雖然杜莉莉比他低一個年級,還是聊到了共同認識的老師和朋友。后來有一次同學聚會,劉天殊就邀請了杜莉莉,他們倆都是單身,逐漸交往多了,就走到了一起。也許是接觸的時間不算長,婚后劉天殊總對于杜莉莉頤指氣使的性格難于適應,劉天殊原來也是個活潑開朗的人,結婚后他的性格慢慢變了,變得壓抑內向了,連老同學張秋石也說原來的話匣子變成了悶葫蘆了。杜莉莉在報社工作十分忙碌,他們夫妻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少。雙休日除了完成夫妻間的事,就是弄幾個像樣的菜,吃一頓可口的飯。雖然他們倆都老大不小了,但是造人的事情仍然沒有放到議事日程上來。他們過得很壓抑,杜莉莉常常絮絮叨叨地數(shù)落丈夫,劉天殊卻只有不吭聲。在美甲店發(fā)生的事情,也是壓抑太久杜莉莉的一次宣泄?,F(xiàn)在杜莉莉因砸傷人被拘留,倒也是冷靜下來的一種迫不得已的途徑。
今天是星期天,晚上五點,劉天殊就開車去美甲店接張秀雅。張秀雅穿了一件墨綠色的套裝,青春靚麗落落大方。劉天殊將車子開到思南路的法國餐廳,原來屬于法租界的思南公館有成片花園洋房,近代歷史名人柳亞子、梅蘭芳等曾先后在此居住。餐廳燈光朦朧,別有一種情調,他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劉天殊遞上菜單讓張秀雅點菜,她淡淡一笑說:“麻煩您點吧!”劉天殊點了鱈魚、鵝肝、龍蝦湯、牛排,另外點了甜品和咖啡?!斑@里的環(huán)境優(yōu)雅,菜卻不便宜?!睆埿阊耪f?!斑@里是高檔消費區(qū),有時候環(huán)境比菜肴更重要?!眲⑻焓庹f。
因為開車,劉天殊就沒有喝酒,他們倆就以礦泉水為酒,碰了碰杯。劉天殊真誠地說:“張經(jīng)理,謝謝您的賞光,對于我太太的過激行為,我表示真誠的道歉!”張秀雅啜了口水說:“其實人生也就是緣分,如果您不喝醉酒,就不會進我們美甲店的門;如果不給您的指甲繪上梅花,也就沒有您夫人的上門;如果沒有您夫人的上門,就沒有我的腦袋受傷;如果沒有我的腦袋受傷,也就沒有我們今天晚上的聚會!”劉天殊哈哈大笑說:“您的口才真好,像繞口令一樣?!?/p>
談話漸漸深入,劉天殊問張秀雅是否有男朋友,張秀雅回答說在服裝廠工作時曾經(jīng)有過一個,離開那里后就斷絕了來往,來美甲店后結交過兩個,都沒有進行下去,最近有人介紹一個“海歸”,剛剛開始接觸。張秀雅問起劉天殊的生活,劉天殊頗有些不悅地回答:“也就是上上課、看看書、寫寫文章而已?,F(xiàn)在大學的工作壓力山大呀!”張秀雅問起劉天殊妻子的工作,劉天殊回答說:“我妻子在報社工作,現(xiàn)在報紙受到網(wǎng)絡等新媒體的沖擊,日子也不好過,訂戶每年下降。”張秀雅是精明人,她突然問:“你們夫妻關系大概有些緊張吧?我看你的太太比較強勢!”劉天殊不禁盯住張秀雅看了一眼,問:“你怎么看出來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太太那個性格,那個語氣,那種氣場!”劉天殊苦笑了,他品起了咖啡,這咖啡味正,但是比較苦,劉天殊又加了一些糖,他笑著說:“生活就像這咖啡,有味,卻有點苦?!睆埿阊劈c點頭。
開車將張秀雅送回她的租住房時,劉天殊談起了經(jīng)濟賠償?shù)氖虑椋瑥埿阊畔肓讼胝f:“算了吧,我們也是朋友了,以后我有什么事情用得到你時,你們幫幫我就是了?!?/p>
八
劉天殊去拘留所接杜莉莉了,杜莉莉十分平靜,就像出差剛下飛機劉天殊去機場接她一樣。她問起受傷的女經(jīng)理的情況,劉天殊回答說并不嚴重,他告訴杜莉莉是他去醫(yī)院接女經(jīng)理出院的,并支付了醫(yī)療費、住院費等。劉天殊問起杜莉莉拘留所的情況,杜莉莉回答說除了沒有自由,其他也沒有什么,也讓她在拘留所里放松了神經(jīng)。劉天殊說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別再沖動,杜莉莉點點頭。
回到他們二居室的家,走進門杜莉莉就顯露出不高興的神情。她進拘留所的這幾天里,劉天殊沒有打掃衛(wèi)生,客廳里的衣服沒有掛起來,廚房里的碗筷浸在那里沒有洗,臥室里的被褥沒有疊。杜莉莉一邊收拾,一邊嘟嘟囔囔地責罵,那神情、那語氣、那話語,就像責罵一個死皮賴臉上門乞討的乞丐,劉天殊的腦門霎時膨脹了,他本來是高高興興去接她,現(xiàn)在卻接回來滿耳的責罵。你告訴我哪里需要收拾,我可以收拾的,不必這樣沒完沒了地責罵。劉天殊心里想,卻也不敢作聲。杜莉莉整理到哪里,劉天殊就跟隨到哪里。到了臥室里,杜莉莉更是怒火三丈,說:“這是人住的地方嗎?這簡直是狗窩!狗窩也需要收拾!”劉天殊從后面抱住了杜莉莉,他用力將杜莉莉轉過來,捧住她的臉,不顧一切地用他的嘴唇封住了杜莉莉絮絮叨叨的嘴。杜莉莉掙扎著、推搡著、嘟囔著,她漸漸軟了下來,劉天殊干脆將她放倒在床上,一件一件地脫下她的衣褲,直到一絲不掛,杜莉莉睜著兩眼不吭一聲任他擺布,劉天殊就勢脫下自己的褲子騎了上去。
劉天殊點起了一支煙,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舒坦,他想到那些強奸犯作案的快感,他躺在被窩里,一只手還在杜莉莉赤裸裸的身體上游走。劉天殊告訴杜莉莉,他請張秀雅吃了一頓飯,張秀雅免除了他們的經(jīng)濟賠償。杜莉莉問吃飯用了多少錢,劉天殊說用了不到兩千。杜莉莉說原先講好賠償五千元,現(xiàn)在省去了三千元。過一會兒,杜莉莉又問,在哪里吃的飯,幾個人一起吃的,劉天殊都一一作了回答。杜莉莉赤身裸體地起身,沖進廁所里。出來后,她一件一件套上衣服,說:“天殊,你與那位女經(jīng)理兩個人在法國餐廳吃飯,像情人約會一樣?。 眲⑻焓饣卮鹫f:“你別胡說八道,你采訪也不常常在酒吧飯店嗎?那也像情人約會呀!”
人生真的是不打不相識,自從與張秀雅一起吃飯后,每次回家經(jīng)過美甲店,劉天殊總看到張秀雅在靠近門口的柜臺前,忙碌于門店的經(jīng)理工作,總對劉天殊溫文爾雅地點點頭笑笑,劉天殊也回以彬彬有禮的笑容。有幾次,來了快遞,家里沒有人,劉天殊就請張秀雅代收,他回家后再去取。有一次,朋友送了兩張新上映的《灰姑娘》的電影票,劉天殊本來是與杜莉莉一起去看的,但是妻子臨時有一個重要的采訪任務,她讓劉天殊另外找一個人去看。這場電影市場反應頗佳,劉天殊不想放棄,他給張秀雅打電話,請她去看電影,張秀雅同意了。真人演繹的童話故事《灰姑娘》拍攝得美輪美奐,放映到王子與灰姑娘締結姻緣時,劉天殊突然感覺有一只小手,悄悄地搭在他放在座椅靠手上的手背上,他望望身旁坐著的張秀雅,她好像仍然聚精會神地盯著熒幕,好像他的手就是一塊沒有溫度的木頭,劉天殊一動不動地扶著靠手。電影結束了,燈亮了,張秀雅對著劉天殊莞爾一笑。
送走張秀雅回到家,杜莉莉已經(jīng)回來了,她問,電影好看嗎?劉天殊回答說,不錯。杜莉莉問,你跟誰去看的?劉天殊原本想說與張秀雅一起去看的,后來他突然撒了個謊,說找了一個學生。
九
劉天殊這些天為要找重要核心刊物發(fā)表論文而焦慮,他原先在重要核心刊物發(fā)表了的兩篇論文已經(jīng)過了評職稱的時效,今年再想申報就需要新發(fā)表的論文,而且必須是重要的核心刊物。他以前發(fā)表的兩篇論文都是經(jīng)導師推薦發(fā)表的,他的導師前年就作古了,弄得他就像失去爹娘的孩子一般。他注意到學院門口的學術講座的海報欄里,范院長常常邀請重要核心刊物的主編、副主編作學術講座,聽說每次支付的報酬至少兩萬元,因此范院長的論文常常見諸這些刊物,不少論文都是博士生寫的,范院長把他的名字署在前面而已。范院長的那些博士生留校后,先后在這些刊物發(fā)表論文,也都是依仗院長的關系。劉天殊是一個小人物,既沒有這些平臺,又沒有與這些主編、副主編接觸的機會,為此劉天殊常常感到悲涼。
學校的教學檢查開始了,先是全校動員,希望每一位教師認真對待、認真準備,學院動員大多數(shù)教師復查以往本科生的考卷,必須用紅筆改卷,必須有每道題目的分數(shù),缺少的就補上,實在不行的,就重新打印考卷,讓學生按照老卷子的內容重新抄錄。學校安排一些已經(jīng)退休的教師作為巡視員,他們可以不打招呼走進任何一個正在上課的教室,聽取任何一位教師上課,并寫出聽課意見和建議,再由學院反饋到授課教師處。劉天殊歷來喜歡在課堂上發(fā)表自己的獨到見解,他常常會針對中國社會的實情,表達一些批評和不滿,雖然近來他已經(jīng)收斂了很多,但是有時候還會不經(jīng)意之間冒出幾句。
那天他給二年級本科生開設“中國當代電影史”選修課,講授1980年代的中國電影。講了大約二十分鐘,他突然發(fā)現(xiàn)教室后排坐了一位老太太,穿著一件紅底黑格子的外套,在聚精會神地聽課記筆記,他以為是一些影視愛好者,以前偶爾也有這樣的聽眾。在講到1980年代的中國電影的成就時,他認為雖然人們對于1980年代的中國電影評價很高,認為是中國本土電影最輝煌的時光,但是他認為1980年代的中國電影其實還在發(fā)展過程中,與世界電影的發(fā)展還有很大的距離,電影的基本主題雖然是揭露“文革”、期望改革,但是還停留在反封建主旨上,在藝術上很多電影甚至沒有超過“革命樣板戲”的水平,不少電影甚至呈現(xiàn)出對于外國電影的模仿甚至拷貝。他甚至說到中國社會仍然是一個存在著某種專制性的社會。
開設這次選修課的第二天,學院分黨委陳書記打電話找他,劉天殊匆匆趕到學院,推開陳書記辦公室的門,陳書記正等候著他。陳書記笑容可掬地給他倒了一杯茶,客套似的詢問他來電影學院后的工作與生活,尤其對于他去年申報副教授的落選表示遺憾。一會兒,陳書記的臉上突然收斂了笑容,好像烏云布滿了天空。陳書記直截了當?shù)卣f:“劉老師,聽說你在課堂上對于改革開放的成就有所否定?”劉天殊不解地問:“怎么會呢?我在什么時候說的?”陳書記說:“昨天你的選修課,有巡視組的老師聽課后向學校反映了!”劉天殊這才記起昨天上課時坐在最后面的那位老太太,他想其實他并沒有講什么出格的話語呀!陳書記啟發(fā)式的開導說:“你想想,你是不是說了諸如改革開放時期的電影還不如‘革命樣板戲這樣的話?還說到中國社會是專制社會這樣的話?”劉天殊依稀記得他好像說過,但是表述并不是這樣的。陳書記說:“既然巡視員已經(jīng)告到學校去了,我們也沒有辦法,你先寫個材料說明一下吧,否則我們也空口無憑。”劉天殊沮喪地離開了陳書記的辦公室,他不知道該如何申訴,也不知道向誰去申訴。
十
晚上回到家,杜莉莉正在廚房弄晚飯,見到劉天殊,杜莉莉用咄咄逼人的口吻責問:“劉天殊,你那天看《灰姑娘》的電影究竟是跟誰去的?你說是與學生一起去的,其實你是跟美甲店的女經(jīng)理一起去的!你為什么要騙我?你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杜莉莉憤憤地拋下鍋鏟,不管鍋里正在做著的菜,一屁股坐到客廳的沙發(fā)里,頓足捶胸嚎啕大哭。劉天殊關小了煤氣灶上的火,委曲求全地來到杜莉莉的面前,唯唯諾諾地說:“我怕你多心,因此沒有敢說是跟張秀雅一起去的,臨時找人去看,很難的,美甲店就在對面,我就找了張秀雅去看,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什么事情,就是那次請她吃了頓飯,免去了我們的賠償費?!痹瓉斫裉於爬蚶蛳掳嘣?,她就到對面的美甲店去打理了指甲,張秀雅在幫她打理指甲時,不經(jīng)意間說出了劉天殊請她看電影的事,她還以為杜莉莉知道這件事。
這天晚上,他們倆就沒有吃晚飯,杜莉莉一直讓劉天殊交代,命令他交代全過程,甚至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句話語都要說清楚。劉天殊只好原原本本地一一道來,他甚至差一點交代了張秀雅摸他手背的細節(jié),他終于忍住了沒有說。這是個無窮無盡的鏖戰(zhàn),有點像地下黨員被捕后受審訊,讓交代同黨,就是沒有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了,劉天殊暗想。煮好的菜涼了,鍋子里的飯冷了,審訊還在繼續(xù)。
杜莉莉終于疲倦了,她的臉頰上還掛著淚珠,就依靠在床頭睡著了。劉天殊輕輕地將她的頭靠在枕頭上,給她蓋上了被子。劉天殊回到書桌前,寫陳書記要的有關選修課情況說明材料。他回憶著,書寫著,眼前晃動著那位巡視員老太太紅底黑格子的外套。
第二天,劉天殊去陳書記辦公室交材料,陳書記不在,他請辦公室的周老師轉交,在信箱里他拿到了兩封信,信都是有關稿件的,他的兩篇論文給這兩家重點刊物投稿,都沒有被接納,理由都是沒有通過匿名評審,專家的意見不能刊載。劉天殊看著這兩封口氣語調都一樣的公式化的信箋,心里想我們的范院長發(fā)表的論文都是通過匿名評審的嗎?
走出學院的大樓,劉天殊去了校人事處,詢問今年申報職稱遞交材料的最后期限,師資辦的小李回答說,一般截止時間是8月25日,現(xiàn)在都需要網(wǎng)上申報,過了這個節(jié)點網(wǎng)上申報系統(tǒng)都會關閉的。劉天殊不禁打了個激靈,離截止時間不到三個月了,他必須請人幫忙了。以前他總認為自己靠的是學術實力,現(xiàn)在看來錯了,那些發(fā)表在重要核心刊物上的論文,不少是沒有學術水平的。他想到了中國電影學院的老同學舒漣漪,她在京城工作,到底與核心刊物接觸多,想請她推薦一篇文章。他給舒漣漪打了個電話,直截了當?shù)卣f明了事情的原委和緊急,舒漣漪在電話里說,時間太緊,如果寬松一些,大概問題不大,現(xiàn)在只有試試看了,還怪罪他早沒有與她說,舒漣漪讓劉天殊馬上把論文發(fā)她的電子信箱,劉天殊趕緊回到辦公室,將論文發(fā)出去了,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劉天殊離開了辦公室,手機突然響了,是張秀雅的電話。他聽見張秀雅說:“劉老師,您的夫人又到我們美甲店來鬧了,真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劉天殊問:“我夫人人呢?”張秀雅回答:“她剛走,剛才在我們這里大哭大鬧,潑婦罵街?!眲⑻焓廒s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回去!”
回到家,劉天殊對杜莉莉說:“你去美甲店吵鬧,有意思嗎?你這個大記者,就不要你自己的這張臉嗎?沒有事情也被你弄出事情來了!你讓大家看笑話,你知道嗎?!”杜莉莉噘著嘴,沒有搭理他。劉天殊匆匆做了晚飯,自己扒了幾口飯,丟下一句話:“飯和菜我都做好了,我吃過了,你自己吃吧,我出去走走?!本碗x開了家。
十一
劉天殊給老同學張秋石打了個電話,說想找他聊聊。張秋石正在電視臺加班,回答說大概兩個小時之后才能脫身,說兩個小時之后在外灘18號酒吧見他。
劉天殊看看現(xiàn)在才八點,他們大約十點才能見面。他就坐了地鐵到人民廣場站下車,漫無目的地在周邊漫步,看看市政府辦公大樓門口握槍的警衛(wèi),看看有“天圓地方”寓意的上海博物館。劉天殊平時是惜時如命的人,現(xiàn)在這樣揮灑時間,他覺得好像太奢侈了。劉天殊平時與人交往并不多,學院里競爭激烈,都像薩特說的那樣,“他人即地獄”,一個個恨不得把別人推下去、自己登上來。有靠山有后臺的穩(wěn)扎穩(wěn)打,像劉天殊這樣外地來的,既沒有靠山更沒有后臺,只能獨自掙扎?,F(xiàn)在能夠說說心里話的只有老同學了,他們不會害你,還會給你出主意,就是與自己老婆說了,也保不定什么時候她一激動就捅了出去。
劉天殊從人民廣場沿著福州路慢慢走去,經(jīng)過上海書城時,他坐電梯上樓,在有關電影學研究的書架上瀏覽了很久,看到他自己的電影研究博士論文也赫然在列,與國際上電影研究大師的著作阿杰爾(法國)的《電影美學概述》、艾倫·戈梅里(美國)的《電影史》、戴錦華的《斜塔了望》、陳凱歌的《少年凱歌》、黃建業(yè)的《潮流與光影》等書并排放著,心中便有一些小小的得意。福州路解放前被稱為四馬路,解放前總長不過千余米的四馬路及支馬路上居然云集了大小書報館三百余家,當年四馬路東段是文化街,西段則是妓女窩,文人賣文,妓女賣身,成為四馬路上的兩道風景線。劉天殊走著、望著、想著,他想當年的文人太瀟灑了,走出書報館,就走進妓女窩,現(xiàn)在他這樣的文人算什么,甚至還不如乞丐。
劉天殊慢慢走到了外灘,陳毅廣場上,已經(jīng)架設了鐵欄桿,以防游人過多聚集。劉天殊踏上了外灘的觀景平臺,兩岸燈光璀璨,對岸的上海中心、環(huán)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東方明珠雄姿英發(fā),身后的外灘萬國建筑博覽群雍容華貴。他在外灘獨自漫步,他不禁想到,個人實在太渺小了,就像黃浦江里的一顆沙礫,就如同他自己,這顆沙礫被黃浦江的浪沖到哪里就停留在哪里,再掙扎再努力也抵擋不住時代的浪潮??!
劉天殊進入外灘18號這幢近百年的羅馬古典主義風格建筑,來到頂樓。頂樓的平臺像一艘游船的甲板,不一會兒張秋石氣喘吁吁地找來了,說找停車的地方找了很久。張秋石永遠是忙忙碌碌風塵仆仆的樣子,拍了拍老同學的肩膀問:“天殊,有啥好事與我分享?”劉天殊一五一十地說出了他與張秀雅看電影引起老婆大鬧,他在選修課上談1980年代中國電影被巡視員告狀,他準備申報副教授職稱卻尚未發(fā)表高級別論文。劉天殊說:“老同學,你足智多謀,給我出出主意,我愁死了!”張秋石搔了搔已謝頂?shù)哪X袋,說:“這可都是大事情啊!家庭問題、立場問題、職稱問題,容我一一想想?!睆埱锸陔娨暸_當導演,接觸的人多事多,而且他有一個善于思考的腦袋。劉天殊說:“其實與張秀雅看電影的事根源還在你,最初是你惹出的事!”張秋石不解地問:“你自己找美女去看電影,跟我有什么關系?你自己去找樂子,別給我栽贓啊!”劉天殊便從他喝醉酒被張秋石送到美甲店開始說起,說到妻子大鬧美甲店,張秀雅受傷住院,杜莉莉被拘留,一直說到他請張秀雅看電影。張秋石聽了后,哈哈一笑說:“你不再去找那個女孩,跟太太說到此為止,不就結了嘛!究竟是你們倆過日子,而不是你與張秀雅過日子!”劉天殊說:“今天老婆與我大鬧后,她又去美甲店找張秀雅責問?!睆埱锸鴦⑻焓獾难劬?,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天殊,你老實告訴我,你對美甲店的女經(jīng)理是不是有點意思?你們之間是不是有啥事情?”劉天殊決然而然地說:“秋石,這個可不能瞎說的,我與張秀雅根本沒有事。只是現(xiàn)在想來,我太太杜莉莉那種頤指氣使劍拔弩張的態(tài)度,我常常難以忍受,與張秀雅的溫文爾雅善解人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睆埱锸瘑枺骸疤焓?,你是想與杜莉莉過下去嗎?如果你不想再與杜莉莉過日子,另當別論,不然你就應該與張秀雅徹底斷絕來往?!依锛t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老同學,我看你沒有這樣的本事!嫂夫人為人不錯,性格脾氣急躁了一些,其實也可以容忍嘛!”
談到選修課被巡視員舉報的事,張秋石說:“中國的慣例是‘坦白從嚴,抗拒從寬,很多事情,你死不認賬,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往往也就不了了之了?!眲⑻焓庹f:“書記讓我寫材料陳述事實,我今天已經(jīng)交了材料。”張秋石說:“你一五一十都說了?竹筒倒豆子?”劉天殊點點頭。張秋石問清了材料中寫的具體內容,沉吟了半晌,他說:“其實,你說的很多電影甚至沒有超過“革命樣板戲”的水平,這個問題不大,你只是從藝術上說的。問題在于你說的‘中國社會仍然是一個存在著某種專制性的社會,這是非常忌諱的,現(xiàn)在你應該強調‘某種專制性,你沒有完全否定當下的社會,而指出某些方面存在著專制性,大概可以減輕問題的嚴重性。”說到申報職稱的論文發(fā)表,張秋石說他倒認識一位核心刊物的主編,關系不錯,只是離開送材料的時間太緊,怕不能在這之前就發(fā)表出來。他們又聊了一些別的,張秋石站起身要埋單,劉天殊決然地將他按在座椅里,自己去埋了單。
十二
劉天殊回到家,太太杜莉莉早已睡了。劉天殊沒有驚動她,另外拿一床被子,獨自在長沙發(fā)上睡。
早上醒來,杜莉莉早走了,今天是個晴天,早晨的太陽曬到他睡的長沙發(fā)上,暖暖的。他們當時看中這套房,不僅因為交通方便,也因為房型采光都好,只是現(xiàn)在看來,八十平方米還顯得小,但是他們倆按揭每月幾乎一個人的工資還貸了。
早飯后,院辦公室小周打電話來,說陳書記找他。劉天殊皺了皺眉,知道還是那樁選修課的事情。他告訴小周上午九點到,請小周轉告陳書記。劉天殊騎著自行車去學校,現(xiàn)在學院里很多年輕老師都成為有車族,而劉天殊卻仍然是自行車族,家里的??怂罐I車主要是妻子開。劉天殊是農村出來的,父母早逝,他是由姐姐一手帶大的,他讀大學讀研究生,姐姐姐夫都省吃儉用供給他。姐夫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姐姐在國道旁開了一個小小雜貨鋪。劉天殊自從工作后,每個月都會給姐姐寄錢,去年購房后,經(jīng)濟特別拮據(jù),他仍然隔三岔五給姐姐寄錢,杜莉莉很反感,為此他們起了爭執(zhí),最后決定經(jīng)濟賬目分開,除了家庭的共同開銷,自己管理自己的錢袋,弄得劉天殊常常連買書的錢都沒有。好在去年申請到一個科研項目,但是現(xiàn)在報銷實在太難了,有各種各樣的清規(guī)戒律,而且三天一小變、一月一大變,那些錢只好仍留在經(jīng)費本上。
劉天殊將自行車停在學院大樓門口,就直奔陳書記的辦公室。敲門后,里面?zhèn)鞒觥罢堖M”的聲音,推開門,陳書記正打電話,他示意讓劉天殊坐。陳書記打完電話,面帶笑容地說:“劉老師,你寫的材料我看了,學校有關領導也要去看了,他們覺得寫得不夠深刻,缺少你對事件的認識。其實你只要對于這件事有所表態(tài),事情也就過去了,你只講事實,不表態(tài)度,肯定不行!”劉天殊回答說:“我覺得我并沒有原則性錯誤,我已經(jīng)將事情說清楚了!沒有必要再表態(tài),我的態(tài)度都在我寫的材料中了!”陳書記說:“劉老師,我們也為你好,既然巡視員匯報上去了,學校查問下來,我們學院總要有所反饋,現(xiàn)在學校有關領導親自過問這件事,你只要稍稍低一下頭,也就過去了,我們也不會大事聲張的?!贝蟾攀顷悤浾f的“低一下頭”觸痛了劉天殊的神經(jīng),他突然站起身,說:“士可殺,不可辱!我這個頭是不會低的!”劉天殊“砰”的一聲甩門而去。
走出學院大樓,劉天殊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姐夫打來的,姐夫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天殊,你姐姐病了,現(xiàn)在住在醫(yī)院里呢!”劉天殊問:“什么?。孔≡谀募裔t(yī)院?”姐夫回答:“是肺癌,已經(jīng)確診,現(xiàn)在住在省第二人民醫(yī)院。你姐姐開春后就一直咳嗽,到縣醫(yī)院檢查說是肺病,吃了一些藥卻不見好轉,就到省城醫(yī)院檢查,一檢查懷疑是肺癌,后來切片結果出來,確診了,需要手術?!眲⑻焓馔蝗荒X袋“嗡”的一聲,像要炸開一樣,姐姐是他最親的親人。他告訴姐夫,他會盡快趕回去,他問姐夫,現(xiàn)在他可以做些什么。姐夫囁嚅地說:“動手術需要五萬元,現(xiàn)在還差三萬元?!眲⑻焓庹f,他馬上把錢打到姐夫的銀行卡上。
劉天殊給杜莉莉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姐姐生肺癌需要手術,現(xiàn)在還差三萬元,他的銀行卡上只有兩萬,他想請莉莉轉一萬元到他的卡上,他有錢就還她。杜莉莉遲疑了一會兒,回答說:“你回家再說吧?!眲⑻焓庑募比绶?,他在網(wǎng)上訂了當天晚上回去的車票,他將自己卡上的兩萬元先轉給了姐夫,打電話告訴姐夫,他明天上午就到?;疖囃砩暇劈c,劉天殊回到家等候杜莉莉,她說六點可以回到家,劉天殊就先準備晚飯,心不在焉的他將西芹百合炒煳了,廚房里煙霧騰騰,大樓的報警器響了,保安來敲門,劉天殊才匆匆關了煤氣、洗了鍋子,重新另炒了一份菜。
杜莉莉好像還在為昨天的事情生氣,她回到家一聲不吭。吃飯時,劉天殊問轉款的事情,杜莉莉卻說她卡上也沒有錢了,她昨天剛買了保險。杜莉莉本來就為劉天殊一直給他姐姐寄錢心懷不滿,現(xiàn)在看來她也不想轉這一萬元了。劉天殊低頭不語,眼淚卻順著他的眼眶流了下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劉天殊真的傷心了,姐姐是他最親的人,妻子也是他最親的人,現(xiàn)在他的姐姐病了,要動手術,他的妻子卻見死不救!他的心都涼了。劉天殊給張秋石打電話,想向他借錢,張秋石說他在西藏拍片呢!劉天殊沒有繼續(xù)說借錢的事。劉天殊給舒漣漪打電話,打過去沒有接,再打過去,接了,舒漣漪說她在日本參加國際電影節(jié),正在評審電影,不方便說話。劉天殊下樓去倒垃圾,垃圾袋里有今天燒煳的菜,他怕杜莉莉發(fā)現(xiàn),悄悄提著垃圾袋下樓了。
將垃圾拋進垃圾箱里,劉天殊發(fā)現(xiàn)對面美甲店的燈還亮著,張秀雅正在那里算賬結賬呢。劉天殊確實有些走投無路了,他突然走向美甲店,走到門口,他向張秀雅招了招手。張秀雅望著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子,意思是問:你找我?劉天殊點點頭。張秀雅出門后,劉天殊支支吾吾地說出姐姐患肺癌手術還差一萬元,他想問張秀雅借這一萬元錢。張秀雅考慮了一下,便讓劉天殊告訴她銀行賬號,她馬上轉錢給他,最后她補了一句,最好別告訴你夫人,不然她又會到這里來鬧,她真的會以為我與你有什么事呢!劉天殊真誠地給張秀雅鞠了一躬,匆匆上樓了,剛到樓上,手機短信響了,一萬元已經(jīng)轉進來了,他馬上又將這一萬元轉到姐夫的賬上。
十三
劉天殊回去后,一直等姐姐走出手術室回病房后,他才坐火車回來。
他今天有課,他坐夜車回來,可以直接趕去教室上課,走的時候他就有所準備,帶上了教材和教案。等劉天殊風塵仆仆趕到教室,推開教室門,居然發(fā)現(xiàn)他們教研室的另一位女教師程娜在講壇上準備上課。劉天殊覺得有些奇怪,他問程老師,怎么是她在這個教室,這個教室是他上課的,是不是換了教室。劉天殊抬頭一看,學生還是這個班的學生。程娜回答說,她也不知道,是學院里讓她來上這門課的。后來她又補了一句:“劉老師,聽說教務處停了你的課,學院的網(wǎng)頁上還專門批評了你,你不妨上網(wǎng)看看?!?/p>
劉天殊離開了教室,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上了學院的網(wǎng)頁,果然發(fā)現(xiàn)有學院的公示:“鑒于劉天殊老師在課堂上發(fā)表過激言論,且對于該事件缺乏認識、拒絕檢討,學校有關方面決定給與劉天殊老師停課的處理,望廣大教師引以為鑒?!眲⑻焓庋矍暗木W(wǎng)頁如一盤巨大的石磨壓過來,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劉天殊去辦公室找陳書記,門緊閉,辦公室小周說陳書記出差了。劉天殊去找范院長,范院長正在主持某主編的學術講座。劉天殊去學校教務處,他找到教務處高處長,高處長說,停他的課是學校領導的意思,他們教務處不會隨便停教師的課。劉天殊去找管文科的季副校長,季副校長說這是經(jīng)過校長辦公會議討論決定的,讓他認真反思引以為鑒。劉天殊走出辦公大樓,覺得這幢大樓像一只猛虎張著血盆大口,要把他一口吞了,他眼前一黑,就暈倒在辦公大樓門口的草地上了。
劉天殊醒來,發(fā)現(xiàn)他在學校醫(yī)院的急診室病床上,小護士笑笑地望著他,說:“醒啦?你一定過度勞累,加上沒有進食,低血糖,你把這杯糖水喝了!”劉天殊喝下糖水,覺得舒服了一些,便下床走出了醫(yī)院。他給姐姐打了個電話,告訴姐姐他已經(jīng)回到家,他沒有告訴姐姐被停課的事情,他知道告訴他們,他們也不了解。姐姐告訴他,現(xiàn)在她感覺好多了,醫(yī)生說手術很成功,只要好好調養(yǎng),會很快恢復的。
劉天殊接到張秋石的電話,問前天給他打電話有何見教。劉天殊說事情過去了,后來又說向老同學借一萬元錢,劉天殊想到欠張秀雅的錢,應該盡快還了。張秋石說,沒有問題,我這就給你打過去。張秋石還說,西藏的風景太美了,讓劉天殊可以抽時間去走走,他說西藏的雪山、草原、廟宇、羊群都是內地很少見的,空氣清新、白云飄蕩、牛羊成群、水肥草美,簡直是人間仙境。劉天殊說,他會考慮的,西藏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劉天殊覺得人還有些軟軟的,他打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回家了。剛進家門,接到了老同學舒漣漪的電話,說她已經(jīng)回到北京了,她在日本時不方便接電話,她問劉天殊有什么事,劉天殊回答說沒有事。舒漣漪突然說:“天殊,我想起一件事了,就是你那篇文章的事,我找了我的當主編的朋友,他回答說他們刊物論文已經(jīng)排到了明年年底,你的文章要發(fā)表還需要匿名評審,要在近期刊載好像是不可能的?!笔鏉i漪口氣中表示十分抱歉。劉天殊覺得還應該謝謝她,他在電話里說了有情后感一類的話。舒漣漪說:“老同學,別說這些話,能夠幫到你是我的榮幸!”
劉天殊用電飯煲煮了稀飯,插上電,他在床上倚靠著。眼前像過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姐姐手術后被推出手術室的慘象,趕到教室上課被程娜替代的尷尬,杜莉莉在美甲店的大打出手,張秀雅吃西餐的溫文爾雅,陳書記談話不斷翻動的嘴唇,張秋石謝頂頭腦上智慧的光芒。劉天殊覺得自己像一粒沙礫,被奔騰喧囂的大浪推過去擁過來,又像一片枯葉,被呼嘯翻卷的狂風吹上去掉下來。劉天殊覺得自己被拋入了一個漩渦,那漩渦轉呀轉呀,他一直被這漩渦往深處轉去,一切身不由己,一切無所適從,不知道漩渦底下是一個怎樣的所在,恐懼、憂慮、忐忑、驚慌,“Help me!”他用英語喊叫了一聲救命!他醒過來了,杜莉莉站在他的床前,驚奇地望著他。劉天殊起身,用餐巾紙揩去了滿頭的冷汗,對妻子說煮了稀飯,他沒有告訴杜莉莉被停課的事,也沒有告訴杜莉莉他暈倒的事。杜莉莉仍然冷冷的,不多說一句話,他們倆進入了一個冷戰(zhàn)時期。
劉天殊突然想起沒有還張秀雅的錢,他進了盥洗室給張秀雅打電話,讓她把銀行卡號發(fā)給他。張秀雅在電話里笑了笑說,不急,不急。劉天殊好像看見了張秀雅坦誠的笑容,便開玩笑地說有錢了,利息就不給了。劉天殊在用電腦給張秀雅轉錢的時候,杜莉莉瞥見了張秀雅的名字,她看出劉天殊在給張秀雅轉一萬元,杜莉莉冷冷地說:“你付什么錢?不是嫖資吧?”她的嘴角露出鄙夷的神情。劉天殊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將這筆錢轉完,當著杜莉莉的面給張秀雅撥了個電話,說:“小張,借你的一萬元已經(jīng)給你打過去了,謝謝了!”劉天殊不想再向杜莉莉隱瞞什么,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了。
十四
劉天殊被停課了,突然他覺得有些脫胎換骨之感,他原來很在乎的一切,現(xiàn)在他都不在乎了:發(fā)論文,他不在乎了;評職稱,他不在乎了;老婆,他也不在乎了!他在乎的唯有他的姐姐,他在乎他姐姐的身體。他一天給姐姐打兩次電話,問候姐姐,了解姐姐的病情。他留了主治醫(yī)生的電話,常常打電話過去商討姐姐病情的診治方案。劉天殊不懂醫(yī)學,他是關心姐姐,他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主治醫(yī)生的治療上。主治醫(yī)生告訴他,你姐姐的病情不容樂觀,她患的是惡性程度最高的小細胞肺癌,雖然已經(jīng)切除了肺部的病灶,但是此類肺癌易轉移,且轉移較為廣泛,雖然初治緩解率高,但極易發(fā)生繼發(fā)性耐藥,很容易復發(fā)。劉天殊覺得從腳底沁上一股涼氣。
劉天殊好像無所事事了,他沒有課可上了,他也不想再托人去發(fā)表什么論文了,他也不想再做宅男守在家里,不想看到杜莉莉那張冰美人的臉,他想到了與張秀雅一起看的電影《灰姑娘》,他想如果他是王子,他也會選擇灰姑娘的,他甚至恍惚中將張秀雅的臉重疊在對灰姑娘的想像中。
早飯后,劉天殊騎自行車去了附近的公園,廣場舞大媽們各自劃分了地盤,這邊一組,那邊一撥,錄音機里放著不同的音樂,大媽們翩翩起舞。那邊角落里是撲克角、麻將角、象棋角,老人們將撲克甩得震天動地,看下象棋比走象棋的人多,七嘴八舌眾說紛紜。劉天殊閑逛了一圈,他想退休真好,可以這樣閑適,可以不向任何人低頭。劉天殊在公園里閑逛一圈做了一套廣播體操后,去了附近的公共圖書館,他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借了幾本書悠閑地瀏覽。他每天像上下班一樣準時,就坐在圖書館閱覽室靠窗的那個位置,連那位年輕的女管理員也記住了他,他一露面管理員就會把他昨天沒有看完的一摞書捧來。劉天殊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悠閑,不為寫論文讀書,不為備課讀書,他成為了一個自由人。
那天他剛在圖書館坐下,手機響了,是姐夫打來的,告訴劉天殊,他的姐姐不行了,讓他趕快趕回去。雖然對于姐姐的病,劉天殊早已有心理準備,但是聽到這樣的消息,他還是感到五雷轟頂一般。他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到家的,他留了一張紙條在餐桌上,告訴杜莉莉他回去看姐姐了,姐姐不行了,就匆匆出門了。這些天他們之間的交流基本上靠紙條,他的紙條放在餐桌上,杜莉莉的紙條壓在冰箱門的冰箱貼下?;疖囈酵砩喜庞幸话?,劉天殊打車去了長途汽車站,他看看長途汽車的班次,雖然需要轉三班車,但還是比坐晚上的火車快。劉天殊凌晨兩點趕到省第二人民醫(yī)院,趕到姐姐的病榻前,見姐夫、侄子和其他人都圍在病床前,姐姐已經(jīng)很瘦弱了,閉著眼喘著氣,氧氣管、輸液管都插著。劉天殊撥開人群沖到姐姐的病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病床前,握住姐姐的雙手輕輕叫喚:“姐姐,姐姐,我來了,我來了!”姐姐費力地睜開眼,望了望他,啟開嘴唇吃力地說:“天殊,你來了?弟弟啊,你是我們家的光榮??!你要好好讀書,你要對得起我們家??!”姐姐的精神已經(jīng)恍惚了,她以為天殊還在讀書呢!她不記得天殊已經(jīng)是大學老師了,當然她也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當大學老師的弟弟已經(jīng)被停課了,她更不會想到這個當大學老師的弟弟已經(jīng)心灰意冷了。
劉天殊與姐夫一家極為悲痛地安葬了姐姐,在去墓地的路上,劉天殊一定要讓他捧姐姐的骨灰——一般的規(guī)矩都是子女捧的。劉天殊特地向姐夫提出,姐夫一家都同意了。劉天殊捧著姐姐的骨灰,想著小時候姐姐溫暖的懷抱,想著姐姐省吃儉用撫養(yǎng)他供養(yǎng)他,不禁潸然淚下。姐姐的骨灰入土后,劉天殊在墓地前的石板上磕了三個響頭,以至于起身后頭上腫起了一個包。姐夫送他到火車站,劉天殊把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交給了姐夫,說:“給姐姐的墳頭買兩棵松樹,讓姐姐的墳頭有些綠色?!苯惴蛲谱屃艘环?,收下了。
回到家,劉天殊在床上幾乎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悶悶地望著天花板胡思亂想。劉天殊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空了,他像站在一個無底的空洞上方,正準備往下跳。他想起了美國著名極限運動員迪恩·波特與格拉漢姆·亨特,他們倆在美國約塞米蒂國家公園進行定點跳傘時遭遇事故不幸遇難,迪恩·波特這位不懈地向人類的極限發(fā)起挑戰(zhàn)的運動員說,定點跳傘時他更像一只鳥。劉天殊也想做一只自由自在騰空翱翔的鳥,但是他要飛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杜莉莉出差了,去外省采訪一位文化名人。劉天殊躺到下午四點,覺得渴了,起身喝了一杯水,又泡了一包方便面,給張秋石打電話。張秋石說他現(xiàn)在在西藏那曲地區(qū)的比如縣骷髏墻,這里的墻是用天葬者的頭顱砌成的,站在骷髏墻前,你對生死會有不同的感受與感悟。他又鼓動劉天殊去西藏走走。劉天殊又給舒漣漪打電話,舒漣漪告訴他,經(jīng)過努力他的那篇論文今年第三期可以發(fā)表,大概可以趕上他職稱材料的申報。劉天殊表示感謝,卻沒有以往的那種激動,顯得特別淡然,連舒漣漪也感覺到這位老同學變了。劉天殊又分別給幾個熟識的朋友打了幾個電話,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事情,無非是問候問候。
電視臺播放《新聞聯(lián)播》的時候,劉天殊下樓了,他將這些天的垃圾倒掉。他去了對面的美甲店,走進店堂,店經(jīng)理張秀雅吃了一驚,問:“劉先生,您有事嗎?”劉天殊笑了笑說:“沒事,請您給我美甲。”張秀雅讓劉天殊坐下,她坐在劉天殊的面前,不解地問:“怎么美?”劉天殊淡淡一笑,說:“我想讓您給我的十指繪上梅花?!睆埿阊派焓置嗣⑻焓獾念~頭,問:“你沒有病吧?別今天美甲了,明天你的夫人又來這里鬧!”劉天殊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今天我又沒有喝醉酒!”張秀雅問:“你今天要美甲,為什么?很少有男人美甲的,最多也只是修修光滑!”劉天殊說:“明天我要出遠門,到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去,十天半月回不來的,也許下半輩子就在那里了,我想帶著一些念想去那里,美甲后大概我就不會丟失了。”張秀雅半信半疑地為劉天殊美甲,她捏著劉天殊的手,細心地在每一個指甲上繪上一朵綻開的梅花,老干虬枝臘梅怒放,好像馨香撲鼻。劉天殊感觸到張秀雅的手細細的、柔柔的,捏著他手指的她的手指纖細柔滑,劉天殊有一種陶醉感。
劉天殊在家里的餐桌上留下了一張紙條:“莉莉,我走了,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我不再回來了,對不起,你也別再找我了!”杜莉莉回來后,給劉天殊所有認識的朋友打電話,給劉天殊的學院打電話,沒有人知道劉天殊去了哪里。杜莉莉拿著劉天殊留下的紙條去派出所報案,過了幾天公安部門立案了,“仙人指”美甲店經(jīng)理提供了失蹤者的十指繪滿了梅花的信息,卻一直沒有找到劉天殊的蹤影。
劉天殊的那篇論文在國家級重要核心刊物發(fā)表了,學校今年的職稱申報又開始了,申報者最后遞交材料的截止時間是8月25日。誰都不知道劉天殊在哪里,也許他去了西藏,也許他去了天國,也許他去陪伴他的姐姐了。劉天殊的十指上有十朵梅花,杜莉莉逢人便說,張秀雅也逢人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