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芽

中國古代女子化妝與西方在觀念上有很大不同。西方古典文明受古埃及影響，極重眼妝；而中國不重眼妝卻重眉妝。早在周代《楚辭·大招》中便有“粉白黛黑，施芳澤只”①的描述；《列子·周穆王》中則有“施芳澤，正蛾眉”②的吟詠，說明至遲在周代，中國已有用黛畫眉之俗。根據(jù)文獻記載，古人最早畫眉用的材料稱為“黱”?！墩f文解字》載：“黛作黱，畫眉也。”③漢劉熙《釋名》曰：“黛，代也。滅眉毛去之，以此畫代其處也。”④即古人在畫眉前一般要修去天然的眉毛，以黛畫之。馬王堆一號漢墓辛追的五子漆妝奩中便出土有一件角質(zhì)鑷⑤，應(yīng)為修眉之用。

一、石黛（畫眉石）

但黛到底是什么呢？《太平御覽》卷第七百十九引《通俗文》⑥云：“染青石謂之點黛?！雹哌@樣看來，黛是一種礦石。最初女子畫眉，主要使用這種礦石，漢時謂之“青石”，后也稱作“石涅”、“墨丹”、“畫眉石”等。這種礦石在礦物學(xué)上屬于“石墨”一類?！笆币幻?，宋、明間的典籍上已經(jīng)有之。明代楊慎在其所著《丹鉛續(xù)錄》上說：“山海經(jīng)，女床之山，其陰多石涅，孝經(jīng)援神契曰：王者德至山陵，而墨丹出（注：丹者即是彩石，亦猶青白黃皆云丹也），石涅、墨丹即今之石墨也，一名畫眉石。”⑧《奩史》卷七十四“脂粉門”引《百粵風(fēng)土記》載：“廣東產(chǎn)石墨，婦女取以畫眉，名畫眉石。”⑨清代郝懿行《證俗文》⑩卷三“黱”字條釋曰：“古者黛本黑色，蓋即以墨為之。《楚辭·大招》：“粉白黛黑。王逸注：黛畫眉鬒黑而光凈?！薄侗静荨e錄》：黑石脂，一名石墨，一名石涅，李時珍曰此乃石脂之黑者，亦可為墨，書字畫眉，舐之黏舌，與石炭不同，南人謂之畫眉石是也。據(jù)這三段看來，中國早期的畫眉之黛便是“石墨”這種礦物質(zhì)，也稱“石黛”，因其質(zhì)浮理膩，可施于眉，故又有“畫眉石”的雅號。這是中國的天然墨，在沒有發(fā)明煙墨之前，男子用它來寫字，女子則用它來畫眉。

石墨因其本身不溶于水，如果直接磨制使用很難和皮膚貼合，因此需要將其先碾成細粉，調(diào)入膠液（如牛骨膠），制成黛塊，使用時將黛塊在專門的黛硯上磨制成粉，然后加水調(diào)和，再用毛筆描畫于眉上（圖1）。因此，漢代的黛硯出土很多，在南北各地的墓葬里常有發(fā)現(xiàn)。如廣西貴縣羅泊灣一號漢墓的馬蹄形梳篦盒內(nèi)出土有一包已粉化的“黛黑”，盒內(nèi)還放有木梳及木篦各一件，黛黑和梳篦放在一起，必屬化妝品無疑，但遺憾的是簡報中并無說明此黛黑為何種材料所制?。江蘇泰州新莊漢墓出土有黛板三件，其中較大的一件和變質(zhì)巖石制成的方形研磨器同出，板上還粘有黛跡，黛硯原也應(yīng)是置于漆奩之內(nèi)?。另外像河北易縣東漢墓?、遼寧朝陽袁臺子西漢墓?等諸多漢墓中都出土有黛硯。

二、銅黛、石青

用石墨畫出的眉色是灰黑色的，古時也可稱為“玄眉”?，如曹子建《七啟》中便有“玄眉弛兮鉛華落”?一句。但是，在古時的詩文記載中，還常可聽到關(guān)于“翠眉”或“綠眉”的吟詠。如宋人高承《事物紀原》卷三“秦始皇宮中，悉紅妝翠眉，此妝之始也”?；萬楚《五日觀妓》中的“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宋王采《蝶戀花》中有“愛把綠眉都不展,無言脈脈情何限!”?等等，都直接把眉色指向了翠或綠。因此，其所用的眉黛必然已不再是石墨，那是什么呢？

清代郝懿行《證俗文》卷三“黱”字條亦載：“《西京雜記》：卓文君眉色如望遠山，其非純黑?？芍鬂h明帝宮人，拂青黛蛾眉。青黛者，似空青而色深，石屬也（如石青之類）?！边@里提到了一種礦石“石青”。顏師古《隋遺錄》載：“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直十金。后征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又提到了一種材料“銅黛”。這兩種材料應(yīng)該便是制作青綠色眉黛的主要礦物質(zhì)原料。

石青為一種藍銅礦(現(xiàn)代科學(xué)將除青金石以外的石青原料統(tǒng)稱為藍銅礦)，古人根據(jù)石青具體形態(tài)的差異，又分別冠之以曾青、空青、白青、金青等不同名稱。其中“空青”色相偏綠，《證俗文》中的“似空青而色深”應(yīng)是指一種暗綠色。“銅黛”據(jù)推考應(yīng)是“銅青”一類。銅青，又稱銅綠，化學(xué)成分是氯化銅，即氯銅礦，該礦物在自然界中常與石綠、石青伴生，古人也常把它當成綠色顏料來使用。《本草綱目》卷八“金石部”上載：“銅青，又名銅綠。生熟銅皆有青，即是銅之精華，大者即空綠，次者空青也，銅青則是銅器上綠色者?！?無獨有偶，古埃及人畫眼線與眉毛的材料主要也是綠、黑兩種物質(zhì)：綠色的是孔雀石malachite（即石綠），黑色的是方鉛礦galena?。總之，不論是銅青，還是石青或石綠，都是一種含銅的礦物質(zhì)，而且通常共生或伴生，自古便是非常典型的綠色顏料。據(jù)學(xué)者研究，銅青和銅綠歷來均為兩種藥物，有祛夙痰、治惡瘡、明目等效?。

將石青粉、石綠粉或銅青粉，調(diào)和牛骨膠液，塑形陰干，便可制成黛塊（圖2）。使用時將黛塊在黛硯上磨制成粉，然后加水調(diào)和，再用毛筆描畫于眉上，便可做出“翠眉”或“綠眉”。甘肅敦煌莫高窟不少唐代彩塑，便是綠眉的效果（圖3）。

三、青黛

唐宇文氏《妝臺記》載：“魏武帝令宮人掃青黛眉”?；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中有：“小頭鞋履窄衣裳個，青黛點眉眉細長”?；李白《對酒》詩中也有：“青黛蛾眉紅錦靴”?的吟詠。這里的“青黛”不僅僅可以指代青綠的眉色，也可以特指一種專門的眉黛。

圖1：石黛復(fù)原效果（王一帆制），將牛骨膠液加入天然石墨粉中，混合揉制成黛塊，塑形陰干而成。

圖2：銅黛復(fù)原效果（王一帆制），將牛骨膠液加入天然銅青粉中，混合揉制成黛塊，塑形陰干而成。

圖3：敦煌莫高窟194窟菩薩塑像

圖4：青黛復(fù)原效果（王一帆制），按照《天工開物》制淀法用馬藍制取靛泥，將靛泥曬干磨成青黛粉，調(diào)和牛骨膠液混合揉制黛塊，塑形陰干而成。

圖5：Hexaplex trunculus骨螺

圖6：黃黛復(fù)原效果（王一帆制），將松花粉調(diào)和牛骨膠液和雞蛋清（因松花粉吸水性極佳且體輕、松散不易結(jié)塊，因此需要借助蛋清增加其硬度），混合揉制成黛塊，塑形陰干而成。

青黛在本草資料中稱“靛（通淀）花”、“青蛤粉”等，是一種植物色素的加工品，既具清熱解毒涼血的藥用，也可作為染料。其在中國境內(nèi)主要由蓼科植物蓼藍Polygonum tinctorium Ait、十字花科植物菘藍Isatis indigotica Fort、爵床科植物馬藍Baphicacanthus cusia （Nees）Bremek等的葉或莖葉加工而成??！侗静菥V目》“草部”卷十六載：“青黛從波斯國來，今以太原并廬陵、南康等處，染淀甕上沬紫碧色者用之，與青黛同功。時珍曰：‘波斯青黛，亦是外國藍靛花，既不可得，則中國靛花亦可用?！?這里的波斯青黛，筆者認為應(yīng)該是產(chǎn)自印度的木藍所制，因為印度是靛藍染色最古老的中心。靛藍“indigo”一詞起源于“Indic”，其又起源于印度“India”，過去專門用來指產(chǎn)自印度的漂亮藍色染料。在能夠提取靛藍染料的諸多含靛植物中，原產(chǎn)于熱帶地區(qū)的木藍Indigofera tinctoria Linn，也稱印度槐藍，被認為是提取靛藍最為正宗的植物。?

宋應(yīng)星在《天工開物》中記載有藍淀的制法：“凡造淀，葉與莖多者入窖，少者入桶與缸。水浸七日，其汁自來。每水漿一石，下石灰五升。攪沖數(shù)十下，淀信即結(jié)。水性定時，淀沉于底?！?沉于底的稱為靛泥，其可以用于染布并染出很漂亮的藍色。將靛泥挖出曬干，磨成粉狀便是青黛粉。將青黛粉與膠調(diào)和做成黛塊，便可用于畫眉（圖4）。做出的黛塊因選擇植株的不同及制作過程不同，導(dǎo)致顏色有所差異，以黑中透藍綠色的青黛為上品。用青黛制成的眉黛，無需在黛硯上研磨，直接沾水即可描畫，使用起來相對方便很多。

四、螺子黛

在古代的眉黛中，最為名貴的當屬“螺子黛”，其在漢魏時可能便已有之，但在隋唐時代才見到有明文記載。顏師古在《隋遺錄》中載道：“由是殿角女爭效為長蛾眉，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為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直十金。后征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賜螺子黛不絕?！?隋煬帝好色，又極愛眉妝，為了給宮人畫眉，他不惜加重征賦，從波斯進口大量螺子黛，賜給宮人畫眉。除去顏師古的記載，唐馮藝的《南部煙花記》中也有相同的記載：“煬帝宮中爭畫長蛾，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出波斯國?！?據(jù)此可知，螺子黛的消費，在隋大業(yè)時代每顆已值十金，其名貴實屬可驚！而昂貴的螺子黛，亦使“螺黛”、“螺”成為眉毛的美稱。歐陽修《阮郎歸》詞之三有：“青螺深畫眉”。?孫花翁《送女冠還俗》云：“重調(diào)螺黛為眉淺，再試弓鞋舉步遲。”?

那么，“螺子黛”是什么做的呢？它為什么這么貴呢？之前的研究者往往將它和青黛混淆，認為李時珍所說波斯青黛即螺子黛，是植物染料所制?；也有學(xué)者認為這里的“螺”是量詞，相當于“錠”?。但這兩種說法都無法解釋其為何擁有如此昂貴的價格。筆者認為，螺子黛的主要原料應(yīng)該是一種骨螺的分泌物，故名。

這種染料提取自一種名為Hexaplex trunculus的骨螺中（圖5），此外，還有其它一些類似的品種。他們主要產(chǎn)于地中海和大西洋沿岸。這種貝類的鰓下腺可以分泌一種粘液，不溶于水，其主要化學(xué)成分是二溴基靛藍，色澤鮮艷，牢度好，剛被提取出來時發(fā)紫藍色，但只要在太陽下面曬幾分鐘，就會變成靛藍色，因此這種螺類染料在古代文獻中也經(jīng)常被稱為“indigo”（即靛藍，也可翻譯成青黛）。還有一種類似的染色骨螺，可以提煉出一種非常漂亮的紫紅色染料，稱為“泰爾紫”（Tyrian purple） 。古代地中海沿岸的希臘人、腓尼基人都把它們當成一種名貴的染料，其制作成本極高。根據(jù)吉岡幸雄的分析，古代地中海國家制作這種貝類染料，每提取1克染料需要消耗約2000個骨螺?。更有甚者，如多米尼克·戈登（Dominique Cardon）認為，大約需要10000個骨螺才能獲取1克高純度的染料?。所以這種染料極其昂貴，是貴族身份的象征。據(jù)記載，由于這種染料的高額利潤，用泰爾紫染色的深紫色絲綢的價格在某個時期曾是黃金價格的二十多倍?。因此，用這類染料制作的眉黛，“每顆值十金”，便也順理成章了。根據(jù)青黛的制作實驗可知，靛藍染布可以很藍，但曬干涂到皮膚上的顏色則是黑灰色帶些青綠的效果。因此用這種藍紫色螺類染料制作的眉黛的上妝效果，當可參考之。

五、黃色眉黛

南北朝時期由于連年戰(zhàn)亂，禮教相對松弛。且因佛教傳播漸廣，受西域文化影響，眉妝打破了古來綠蛾黑黛的陳規(guī)，而產(chǎn)生了別開生面的“黃眉墨妝”新式樣。面飾用黃，大概是印度的風(fēng)習(xí)，經(jīng)西域間接輸入華土。漢人仿其式，初時只涂額角，即“額黃”。如北周詩人庾信《武媚娘》詩云：“眉心濃黛直點，額角輕黃細安?！?再后乃施之于眉，在眉史上遂別開新頁，尤在北周時最為流行?！端鍟肪矶拔逍兄尽陛d：“(北)后周大象元年……朝士不得佩綬，婦人墨妝黃眉?！?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二載：“張蕓叟使遼錄云：北婦以黃物涂面如金，謂之佛妝。予案后周宣帝傳位太子，自稱天元皇帝，禁天下婦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官人，皆黃眉墨妝。以是知北妝尚黃久矣?！?

畫黃眉用的黃黛究竟是何物所制？從文獻記載分析主要為以下幾種成分。一為松花粉，筆者認為這是最適宜的一種。從唐王涯《宮詞》：“內(nèi)里松香滿殿聞，四行階下暖氤氳；春深欲取黃金粉，繞樹宮女著絳裙?！?元代王逢的《題趙善長為李原復(fù)所畫山水》：“一瀑天垂雪練紳，萬松花落黃金粉?！?以及溫庭筠《南歌子》：“撲蕊添黃子，呵花滿翠鬟?！?等詩句可知，松樹花粉色黃且清香，有潤心肺益氣和治療皮膚痘瘡濕爛等功效，確實宜作化妝品用。經(jīng)過復(fù)原實驗，發(fā)現(xiàn)相比松散的松花粉來說，調(diào)入膠和蛋清揉捏陰干成型的松花粉塊更易上色，隨著上色的遍數(shù)增加，顏色會越來越深，最終停留在鵝黃色（圖6）。

其次是栝蔞粉。這是契丹婦女護膚時常用的一種美容配料。遼代契丹族婦女有一種非常奇特的面妝，稱為“佛妝”，即以黃粉涂頰，因觀之如金佛之面，故稱。北宋葉隆禮在《契丹國志》中載：“北婦以黃物涂面如金，謂之‘佛妝’?！?朱彧的《萍洲可談》卷二中也載：“先公言使北時，見北使耶律家車馬來迓，氈車中有婦人，面涂深黃，紅眉黑吻，謂之佛妝?！?那契丹女子的涂黃之物是什么呢？宋代莊季?！峨u肋編》中有明確說明：“（燕地）良家士族女子皆髡首，許家方留發(fā)。冬月以栝蔞涂面，謂之佛妝。”?《本草綱目》“草部”卷十八載：“栝樓，又名瓜蔞……主治：悅澤人面…手面皺?！?清代史夢蘭《全史宮詞》中還載有這樣一首詞：“夏至年年進粉囊，時新花樣盡涂黃。中官領(lǐng)得牛魚鰾，散入諸宮作佛妝?！被蛟S栝樓粉中還要參入魚鰾膠，以增加粘度，因為其要“但加傅而不洗，至春暖方滌去，（臉）久不為風(fēng)日所侵，故潔白如玉也?！盵51]

還有一種可能是黃石脂，又名黃符，是一種黃色黏土狀的藥用礦物?！侗静萁?jīng)》曰其“味苦平”[52]。清代徐文靖《管城碩記》卷二十九載：“李善注引《博物志》曰：‘石中黃子，黃石脂也?！帧侗阕印吩唬骸悬S子，所在有之，沁水山尤多?！垛鬃由健犯贰~角輕黃細安’；李賀詩：‘宮人正靨黃’；溫庭筠詩：‘黃粉楚宮人’；王半山詩：‘漢宮嬌額半涂黃。則涂黃當用黃子?！盵53]

六、畫眉集香圓

圖7：畫眉集香圓復(fù)原效果（王一帆制），方法與配料均與《事林廣記》所載一致

圖8：眉筆與眉石，洛浦縣山普拉古墓出土。眉筆砂石巖制，長7.5厘米；眉石為不規(guī)則形黑石，長3.1厘米、寬2.5厘米。該墓還出土有木質(zhì)眉筆。

圖9：復(fù)原的五種眉黛畫在皮膚上的上色效果

元末明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墨”載：“上古無墨，竹挺點漆而書。中古方以石磨汁，或云是延安石液。至魏晉時，始有墨丸，乃漆煙松煤夾和為之……唐高麗歲貢松煙墨，用多年老松煙和麋鹿膠造成……宋熙豐間，張遇供御墨，用油煙入腦麝金箔，謂之龍香劑……墨惟茂實得法，清黑不凝滯?！盵54]由此可知，中國人造煙墨的技術(shù)始于魏晉，經(jīng)唐代發(fā)展，至宋成熟。故將煙墨的制作技術(shù)用于眉黛，便也順勢而為。因此，以墨畫眉始于魏晉之間，卻至唐末宋初才普遍盛行。

相傳唐代婦女多為青黛眉，自從畫黑眉的楊玉環(huán)得寵后，眾人爭畫黑眉，是以徐凝《宮中曲》吟“一日新妝拋舊樣，六宮爭畫黑煙眉”[55]。宋人陶谷《 清異錄》載：“瑩姐，平康妓也，玉浄花明，尤善梳掠，畫眉日作一樣……有細宅（一作它）眷而不喜瑩者，謗之為膠煤變相。自（唐）昭、哀以來，不用青黛掃拂，皆以善墨火煨染指，號熏墨變相。”[56]這里所述瑩姐的畫眉之墨，或曰“膠煤”，或曰“熏墨”，其制法便應(yīng)是受煙墨制法的啟發(fā)。其在《事林廣記》中有一條很詳細的記載，因其專供鏡臺之用，故時人特給它起了一個非常香艷的名字叫做“畫眉集香圓”。其制法為：“真麻油一盞，多著燈芯搓緊，將油盞置器水中，焚之，覆以小器，令煙凝上，隨得掃下。預(yù)于三日前，用腦麝別浸少油，傾入煙內(nèi)和調(diào)勻，其黑可逾漆。一法旋剪麻油燈花用，尤佳?！盵57]（圖7）

這種人造眉黛，只可畫黑眉，不能作翠眉，當是可以想見的。且中國自晚唐之后，整個社會的審美風(fēng)尚發(fā)生巨大轉(zhuǎn)向，由華麗轉(zhuǎn)而淡雅，由外顯轉(zhuǎn)而含蓄。繪畫也由追求金碧轉(zhuǎn)而崇尚水墨。故自宋以后，眉色以黑為主，青眉、翠眉逐漸少見，其不僅與畫眉材料的更新有關(guān)，也和社會整體美學(xué)風(fēng)格的轉(zhuǎn)向有關(guān)。

七、西域眉黛

西域女子畫眉和中原女子略有不同，西域女子的美更粗獷一些，她們不會修去原有的眉毛，而是用眉筆直接在眉毛上進行修飾。古代西域女子用于修飾眉毛的主要用具是眉筆和眉石?？脊湃藛T在先秦時期的和靜縣拜勒其爾墓地[58]、公元前5世紀前后的伊犁尼勒克縣奇仁托海墓地[59]、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的新疆溫宿博孜墩古墓[60]、漢晉時期的洛浦縣山普拉古墓[61]（圖8）[62]、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新疆且末縣的扎滾魯克古墓[63]等地都發(fā)現(xiàn)了此類用來描眉的眉筆和黑色眉石。眉筆主要有石質(zhì)和木質(zhì)兩種材質(zhì)。山普拉古墓出土的木質(zhì)眉筆為圓錐體，尖頭還附著有黑色染料，據(jù)說和田地區(qū)的婦女至今還仍保持著用木眉筆描眉的傳統(tǒng)風(fēng)尚[64]。溫宿縣博孜墩古墓出土的兩套眉筆和眉石，眉筆均以細砂巖石磨制而成，眉石為一種黑色礦石，表面還留有眉石磨取顏色后留下的凹槽，報告中并未說明其材質(zhì)，據(jù)推測也應(yīng)為石墨一類。

現(xiàn)在南疆農(nóng)村中，還常見到維吾爾族年輕女子把眉描得很細很長，描眉的原料是從一種叫“奧斯曼”的植物葉子中榨取的汁，用細木棍纏上棉花，蘸其汁描眉?！皧W斯曼”俗稱“烏斯瑪”，學(xué)名“菘藍”，其實就是前面講的青黛的一種，這種植物遍布新疆田間地頭。據(jù)說用這種汁描眉，不僅效果好，而且可以保護眉毛，刺激眉毛的生長。如今這個民間秘方又被添加上何首烏、訶子、側(cè)柏葉和黑種草籽四味草藥，被研發(fā)成“奧斯曼生眉液”，并申請專利，投放市場銷售。[65]

八、其它

色也不能耐久，要時時添畫上去。還有一種方法類似于“畫眉集香圓”的簡易做法，也是利用火柴的煙煤，但不是直接利用，需先取一只瓷杯，杯底朝下，承于燃亮的火柴之上，讓它的煙煤熏于杯底，這樣連燒幾根火柴，杯底便積聚了相當?shù)臒熋?，然后取畫眉筆或小毛刷子蘸染杯底的煙煤，對鏡細細描于眉峰。

“取錘金烏紙，涶研涂畫”，這里的“錘金烏紙”應(yīng)該指的是一種用泥金裝飾且染成黑色的紙，將之潤以唾液，也可描畫雙眉，這是一種民間化妝方式。類似的方式也用于染唇，取一紅紙，潤以唾液，雙唇抿之便可上色。

綜上所述，中國古代的眉黛發(fā)展，自配方上看，從早期的取自天然，如礦物質(zhì)粉末（石墨、銅青、石青等）、植物性色素（青黛、松花粉、栝樓等）、進口西域名貴螺類色素提取物（螺子黛），到創(chuàng)造出人造墨丸（畫眉集香圓等），可謂囊天地之精華、集萬千之大成。從色彩上看，主要以灰黑色為主流，其間又流行過青綠色（晚唐之前）及短暫的黃色（北周）（圖9），這與五代之前的青綠色彩喜好及五代之后的水墨色彩喜好正相吻合。從價值上看，上有“每顆值十金”的名貴螺子黛，下有隨手可得的“燒柳枝為之”，又可謂豐儉由人，等級分明。通過對若干眉黛配方的嘗試性復(fù)原，中國古代眉黛的神秘面孔已漸漸明朗。

到了清代，普通老百姓還發(fā)明了一些價廉的畫眉用品。如清代郝懿行《證俗文》卷三“黱”字條亦載：“今世畫眉仍復(fù)黑色，皆燒柳枝為之；或取錘金烏紙，涶研涂畫，止須對鏡可作?！?“燒柳枝為之”，即選擇老而柔韌的柳枝兒，將一端削得尖尖的，讓它延燒后吹滅，用枝條上的黑炭畫眉。到了民國，有了火柴，就改用火柴代替柳枝，更為簡單方便，火柴必須要選牌子好的，但容易畫得不均勻，

注釋：

① 湯漳平譯注：《楚辭》，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27頁。

② 張長法注譯：《列子》，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0頁。

③ [漢]許慎撰：《說文解字注》（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854頁。

④ [漢]劉熙撰：《釋名》，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6頁。

⑤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北京：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128頁。

⑥《通俗文》為東漢末服虔撰，是我國第一部俗語詞辭書，然而此書早已亡佚，只能通過后代典籍中的引文來對此書進行鉤沉。

⑦ [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85頁。

⑧ [明]楊慎著：《丹鉛續(xù)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1頁。

⑨ [清]王初桐：《奩史》，據(jù)清嘉慶二年伊江阿刻本影印，第256頁。

⑩ 光緒十年刻本。摘自瀚堂典藏古籍數(shù)據(jù)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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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史夢蘭，黑土、水秀校注：《全史宮詞》，大眾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467頁。

[51][宋]荘季裕撰：《雞肋編》（附?？庇浝m(xù)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

[52]曹元宇輯注：《本草經(jīng)》，上海：上海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87年，第37頁。

[53]范祥雍點校鉛印本，摘自翰堂典藏古籍數(shù)據(jù)庫。

[54][明]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63頁。

[55][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450頁。

[56][宋]陶谷：《清異錄》（清·李錫齡 輯《惜陰軒叢書》），光緒丙申七月重刊于長沙，古籍，清華大學(xué)加工，第160頁。

[57][宋]陳元亮編：《事林廣記（文籍類卷7-10）》，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05頁。

[58]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和靜縣拜勒其爾石圍墓發(fā)掘簡報》，《新疆文物》，1999年第3期，第4期。

[59]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伊犁州尼勒克縣奇仁托海墓地發(fā)掘簡報》，《新疆文物》，2004年第3期。

[60]艾尼瓦爾·艾山等：《新疆溫宿博孜墩古墓2008年發(fā)掘簡報》，《文物》，2012年第5期。

[61]肖小勇等：《新疆洛浦縣山普拉古墓地的新發(fā)掘》，《西域研究》，2000年第1期。

[62]圖片參見包銘新：《古代西域服飾擷萃》，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65頁。

[63]新疆博物館等：《新疆且末扎滾魯克一號墓地發(fā)掘報告》，《考古學(xué)報》，2003年第1期。

[64]任鎧均：《淺議新疆古代居民的化妝習(xí)俗》，《才智》，2017年第7期。

[65]劉慶華等：《奧斯曼生眉液超濾工藝的研究》，《海峽藥學(xué)》，2014年第4期；《別致的化妝品》，《新疆人大》，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