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恩
一
換好“行頭”,葉景芮邊對著鏡子打領(lǐng)帶,邊習(xí)慣性地朝墻上的鐘表斜瞅一眼,時間是九點半,比往常晚了半個小時。四年了,工廠漸漸步入正軌,送貨反而成了他的一種生活規(guī)律。
景芮,送貨去啊!他剛走出辦公室,行政部經(jīng)理胡老八的聲音就傳過來了。
胡老八曾是全鎮(zhèn)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不惑之年喪妻,一心工作,卻在副鎮(zhèn)長的任上,被人舉報生活作風(fēng)不檢點,知天命之年卸了任,退了休。在母親的極力推崇下,葉景芮三顧茅廬把他請來了。
葉景芮發(fā)現(xiàn)了胡老八舌尖上的遲疑,停下了腳步,望著不遠處的廠門,整裝待命的貨車正停在那里。
有件事告訴你,你可別……胡子密匝的胡老八,一時間像極了剛出閣的閨女,聲音輕而細。
葉景芮笑了笑說,老叔,什么事?
是這么回事,好像……好像胡智璽想辦廠,意圖仿制咱們……胡老八滿面小心,卻極力想向葉景芮陳述事情的嚴(yán)重性。
葉景芮仰頭遠眺,凝視高天流云,問道,還有嗎?
胡老八搖了搖頭,說,沒有了。
葉景芮臉上粗重的眉頭緊鎖著,說,等我送貨回來再商量,廠子暫時就交給你了。
葉景芮并不看他,徑直走到車旁,才又回轉(zhuǎn)頭來,兩眼直直地盯著工廠院門下的木門檻,交代了一句。叔,門檻都壞了好幾天了,趕緊找人換了吧。
胡老八跑上前,笑了笑說,昨天量了尺寸,正在趕制,估計再過兩天就好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葉景芮知道胡老八是可靠的,他拉開車門,抬腿上車,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穩(wěn)穩(wěn)地向背椅上一靠。銀灰色的小貨車,像一只掠地的大雁,絕塵而去。
小貨車在秋天的田野中穿行,窗外的色彩沒有讓葉景芮費心地瞅上一眼。他接過司機小劉遞過來的礦泉水,吮了一口,便閉上眼,半躺半倚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小劉悄然把音像音量擰小,目光前視,極力把車開到最平穩(wěn)的狀態(tài),生怕驚擾了葉景芮此時此刻的甜蜜時光。
四年前,在葉景芮人生與事業(yè)的道路上,算得上是一個值得鐫刻碑碣的年份。
那一年,他辭去了令人羨慕的工作,毅然踏上了風(fēng)雨飄搖的創(chuàng)業(yè)路,身體仍在深圳,靈魂卻早已回到了江西中部的那個小山村——齋溪村。
這個村子是有特點的。
居家為一百余戶,皆楚地祖籍,村子?xùn)|邊是貫通南北的鄉(xiāng)村道路,車輛有時在此停留,有時又不停留,全憑司機當(dāng)時的心思。路東半里為磨嶺,無狼,石頭遍布。村西是條小溪,清可見底,帶著村子的歷史和記憶,嘩嘩地向西南方向流去。說來似乎荒唐,村子有田千畝,地千畝,山千畝,卻并不富裕。
太陽剛到頭頂,人影子在腳下端,葉景芮重新踏在了那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上,他猛吸了一口氣,身體的每個細胞頓時被久違的泥土芳香充盈著。
一月光景,葉景芮走遍縣城的角角落落,到處考察。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選擇什么創(chuàng)業(yè)項目,猶如一個無底洞,始終未能見到底。這時候,他的心里很不好受,灰了許多,成天閑云野鶴,什么也懶得去干。
轉(zhuǎn)眼到了霜降,田里種起油菜來,這個田里,那個田里,耕田機到處忙碌著,犁開了地,播下了種子。一日,葉景芮信步出了村子,一直上了后山,睡倒在密密的草叢里。他長久地不動,用心琢磨著最近的過往。手機鈴聲突然響了,他被驚了一跳,是原公司總經(jīng)理羅漢鴻打來的。
羅總,您好!葉景芮禮貌性地先開了口。
小葉,創(chuàng)業(yè)的事情進展咋樣了?話筒傳來了羅漢鴻關(guān)切的聲音。
創(chuàng)業(yè)的事還沒有眉目,咱公司最近還好吧?
唉!供貨商天天喊著提價,生意難做。羅漢鴻的話中有些抱怨,接著,又傳來了一句,有沒有想過做公司的供貨商?
葉景芮怔了一怔,戲謔地說,羅總,您真幽默,這算綁架不?容我考慮下。
你先別急著答復(fù)。下周,我去你們那出趟差,咱們見個面,到時再細聊……
掛斷電話,葉景芮的心砰砰跳個不停。如果能搭上這條線,一年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訂單輕松搞定。他靜靜地立了一會,突然獲得了一種豁然開朗的心境,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完全又回到了原來的葉景芮。其實事物何嘗變相?只是人的感覺欺騙了自己。
二
一周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他們見了面,不勝親熱,敘說舊情近況,詳細地把創(chuàng)業(yè)項目的事情謀劃了一番,達成了初步合作意向。就這樣,兩人坐上了同一條船。
干了,大哥!葉景芮晃晃悠悠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醉倒在地上。酒醒后,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關(guān)于建廠資金的事,卻未說出個什么。
看著兒子一臉喪氣的神情,劉秀蓮把他叫到跟前,問,芮芮,這段時間你的氣色可不好。
葉景芮抬起頭,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道,媽,沒什么,可能這兩天沒睡好覺的關(guān)系。
劉秀蓮就關(guān)切地說,芮芮,是不是為錢的事發(fā)愁?
葉景芮使勁地點了點頭,不吭聲。
劉秀蓮進到房間,響動著翻找東西。出來時,手里捧著一疊厚厚的存折,一本不留地交給了兒子。東挪西借,很快湊了150多萬,可距建廠總投入300萬,還差了一大截。
一天,葉景芮在田里給油菜打二遍藥,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您好!請問哪位?他禮貌性地說。
電話傳來聲音說,我是陳慶民,聽說你最近到處借錢建廠,有個人想和你談?wù)劊裉煜挛?點,縣城瑞州酒店302房間。
聽出是同村兼同學(xué)的陳慶民,葉景芮勉強應(yīng)承了下來。那天,天瓦藍瓦藍的,看不到半片云朵,風(fēng)輕輕拂過大地,帶來了絲絲涼意。
立冬了!
葉景芮推開房門,正對著門的單人黑皮沙發(fā)里,一個人翹著腿,半倚半躺著。陳慶民滿臉溢著笑,殷勤地迎了上去,把葉景芮引到那人左邊的一張沙發(fā)坐下。他用手指著躺在沙發(fā)里的人,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咱縣城大名鼎鼎的劉遠慶,劉老板。
劉遠慶!葉景芮驚了一下,這人可是縣里臭名昭著的賭棍。
劉遠慶眼中閃過一縷狡黠的光波,抬眼看了看葉景芮,說,咱也不繞彎子了,聽說你急用錢,全部包在我身上。不過,有個前提,我要你工廠50%的股份。
葉景芮咬了咬嘴唇,暗下決心,就是辦不成廠,也絕不能和這種人合作,否則工廠會蒙上一層濃重的陰影,永遠揮之不去。他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劉總,咱這可是小本生意,哪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劉遠慶聽出了弦外之音,陰沉著臉說,沒得商量?
葉景芮站起身,斬釘截鐵地說,借的話,可以考慮,否則,一切免談。他一邊說,一邊大步朝門外走去。
劉遠慶露出一副憤怒的神情,恨恨地吼道,敢得罪我,你等著瞧!
從這一天開始,葉景芮和劉遠慶之間的梁子算是死死地結(jié)上了。
過去的一日留不住,新來的一日又令人愁。在胡老八的操持下,工廠緊鑼密鼓地開建了。又是一個晴空萬里的上午,葉景芮正在工地察看進度,手機響了。
羅哥,你好啊!接通電話,葉景芮笑著說。
老弟,有個事是做哥的沒想周全,生產(chǎn)機器的款子可以分期給。
??!葉景芮恍然大悟,說,哥,這真是雪中送炭。
……
掛斷電話,葉景芮如釋重負,仰頭長舒了一口氣。
打地基、蓋廠房、購設(shè)備……如此忙過兩個月,小年的時候,工廠落成了。大年初七招工那天,來的人很多,連同看熱鬧的,把工廠院子的空地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當(dāng)劉仁虎出現(xiàn)在待招的人群后邊時,高大的個頭一下子引起了葉景芮的注意。劉仁虎外號雷子,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常被人欺負。他有想法,講義氣,只是性格直愣愣的,曾多次因為舉報他人偷工減料,被迫辭了職。
哎喲,雷子,你也要進廠子呀?
這種人都能進廠,那母狗也就能上樹了!
……
看到劉仁虎,幾個流里流氣的小伙子發(fā)出一陣鼓噪。
一種同情和義憤涌上葉景芮的心頭,他指著那幾個小伙子說,你們幾個不用等了,到外地打工去吧,我們這不收!沒等那伙被淘汰者說出一個驚訝,他又指著劉仁虎和另外幾個姑娘小伙子說,你、你、你……入選了!
招聘結(jié)束后,葉景芮把選中的人召集在一起,宣布說,大年十六,工廠正式開業(yè),也是你們進廠的第一天,早上八點半務(wù)必準(zhǔn)時到,誰遲到,誰就走人。他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從現(xiàn)在起,劉仁虎暫時擔(dān)任質(zhì)檢組長,有誰不服管的,可以來找我!
劉仁虎就這樣進了工廠,當(dāng)了質(zhì)檢組長。在廠子里,劉仁虎誰的話都不聽,只聽葉景芮的。這讓葉景芮越發(fā)器重他。
開業(yè)那天,一箱箱花炮如同一群脫韁的野馬,狂奔在天際之間,驚天撼地。人們由懷疑而驚奇,由驚奇而震撼,由震撼而平靜,平靜之后又是狂歡。
狂歡過后,村子歸于寧靜,除了人們的評頭論足。
三
一日沒風(fēng),悶熱悶熱的,村口的老柏樹底下,聚著一群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
一個說,新近咱這一帶辦了很多廠,都是年輕人搞的。
另一個說,大都是小作坊,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
再一個說,的確是這樣,如果知道用什么機器,咱幾個湊一塊,也能辦個廠。
這當(dāng)兒,胡智璽雖然仍在聽著大伙的議論,可早已心不在焉了。胡智璽原是村里的能人,當(dāng)過村支書,辦過養(yǎng)豬場,可是前年的一場豬瘟,卻卷走了他半輩子的積蓄。此后,他心灰意冷。
他往前湊了湊,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怎樣才能知道他們用的什么機器?
看來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話題,立刻引起了大伙七嘴八舌的議論:每臺機器都有一個銘牌,只要掌握這個信息,就可以找到生產(chǎn)廠家了,這是常識。
常識,太好了!胡智璽從五臟六腑里透著興奮。
在瞬間的興奮之后,他又平靜了,第一個泛上來的想法是:就你了,葉景芮。
葉景芮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伊始,他聽說葉景芮仍單身,便主動提出把外甥女介紹給他。這本是一件好事,可商定兩位年輕人見面的第二天,外甥女打來了電話,告訴他葉景芮根本沒去,一陣抱怨。這件事,胡智璽一直耿耿于懷,逢人就說。
為了摸清葉景芮的工作規(guī)律,胡智璽在工廠不遠處的一個小坡上支起了便攜小桌椅,開始了“偵探”工作。慢慢地就形成了一個棋攤子,那些游手好閑的主兒一天到晚扎在那里,直到吃飯也不肯回家去。
一天,他剛坐定,斜眼朝工廠方向一瞥,只見工廠院門旁停著一輛小貨車,工人們正在忙著裝貨。大概九點鐘的時候,傳來了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音,他應(yīng)聲望去,葉景芮正拉開車門,準(zhǔn)備上車。胡智璽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得意,終于讓我逮到你的七寸了。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還是吃飯、睡覺、到坡上蹲點為主打的三樁事,然而胡智璽的心境卻大變。一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他基本把葉景芮的工作規(guī)律摸透了,每周三上午九點跟車送貨,天擦黑才回來,雷打不動。
立秋那天,胡智璽破例喝了幾盅白酒,壯壯膽,頭卻暈乎乎的。他斜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他慵懶地躺在老板椅里,抬了抬眼,落在窗戶下面的小沙發(fā)上,葉景芮正坐在那里,沖他沒皮沒臉的笑。他問,你怎么在這?葉景芮回答說,看戲啊!他大惑不解,正欲問個所以然,門卻被重重地撞開了,兩名警察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地給他戴上手銬。
他渾身打了一個顫,眼開眼,見在家里,他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一個白日夢。他坐起來,看了眼手表。都十二點了!他驚呼道,騰地一下坐起來,用手捋了一下頭發(fā),急忙向葉景芮的工廠走去。
砰、砰、砰……
脫了西裝上衣,正準(zhǔn)備午休的胡老八,被一陣沉悶的聲響吸引住了,有些怏怏不快,心想,誰這么不知趣,趕在午休點上,真是的。他披上西服,快步走到工廠院門前,剛才的不滿令他停在門前不冷不熱地問了句,誰?。?/p>
是我,胡智璽!趕緊開門。胡智璽大聲喊道,唯恐里邊的人聽不見。
聽出來是胡智璽的聲音,胡老八下意識的瞪大了眼睛。怕什么,來什么!他把門開了一條縫兒,剛好能擠出他的頭。他聞到了撲鼻而來的酒氣,沒打算讓胡智璽進來,問道,有什么事嗎?
胡智璽冷笑著說,怎么,不請我進去參觀一下?
胡老八沒接話茬,只在心里翻騰:這個胡智璽,他……他來做什么?他來做什么?而且這會葉景芮不在,他不會是算準(zhǔn)了時間的吧……
趁胡老八走神的空檔,胡智璽猛一發(fā)力,推開了大門,如入無人之境,徑直朝著車間走去。再想攔住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胡老八在心里罵著胡智璽。
進到車間,整潔、寬敞、明亮的廠房,整齊擺列的各式機器,一下子映入了胡智璽的眼簾。他心中暗暗一驚,不愧是在大企業(yè)待過的,就是不一樣。
老胡,該看的都看了,是不是該走了?胡老八急急地跟在胡智璽后面,進了車間,他恨不得胡智璽趕緊走。在他心里,這就是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惹出大禍,他不敢想,臉上布滿了不安。
好,好!馬上就走。胡智璽回答很干脆,身子卻沒有動。他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咔、咔……對準(zhǔn)機器銘牌一股腦的拍照。胡老八頓時火冒三丈,大聲呵斥道,你,你給我住手,不能拍了!邊說,邊沖上去,敏捷地一橫,用身體擋在胡智璽面前。
多管閑事,滾開!行伍出身的胡智璽怒目以示,拉住胡老八的衣服,狠狠一推。胡老八倒在地上,手砸在一臺機器的腳上,滲出了血。
爭吵聲驚動了職工宿舍,工人們?nèi)玳L頸鹿似的,一個個把頭從宿舍窗戶伸出來,向車間方向看,劉仁虎領(lǐng)著幾名男職工下了樓,進了車間,他們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集在胡智璽身上。
胡老八懊悔不已,剛才最好的選擇就是不開門,怪只怪自己那一剎那的猶豫。他強撐著爬了起來,從兜里掏出一張衛(wèi)生紙按在傷口上。他指著胡智璽,大聲說,給臉不要臉,別怪我不客氣。劉仁虎,你們幾個,給我把這王八羔子架出去。
此話一出,立刻掀起了波瀾。劉仁虎不假思索地跳將出來,其他幾個年輕后生也不甘落后,紛紛向前邁了幾步。
誰敢?!胡智璽擺出一副與虎相搏的姿勢,他不相信這幾個小蝦小魚真敢動手。
劉仁虎不言語,直撲上去,死死地抱住他,其他人蜂擁而上,捉腿的捉腿,捉手的捉手……很快,眾人用手他牢牢鎖住,平平展展地架過頭頂,朝著工廠大門的方向移去。
四
人群剛越過工廠院門檻,天突然變了,先是西邊天空升起一大片厚厚的烏云,黑得如炭,如一道鐵幕,席卷而來,霎時就把太陽遮蔽了,天陰沉沉的、黑壓壓的。
這個時候,銀灰色小貨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工廠門口。原來,今天送貨的路上,葉景芮的右眼皮老是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禍,他擔(dān)心工廠會出事,貨物交接完,就急匆匆地往回趕。下了車,見此情形,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胡老八把受傷的手背在后面,連跑帶走地來到葉景芮身邊,簡單地講了一遍事情經(jīng)過。聽完,葉景芮下意識地攥緊提著皮包的左手,壓低聲音問,拍了多少照片?
不知道,手機在他身上。胡老八搖搖頭,還想說什么,但張了張嘴,沒再放出聲來。
葉景芮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眾人,擺了擺手說,把他放下來吧!待胡智璽雙腳一著地,他繼續(xù)說,胡智璽,你也算得上是村里的一號人物,怎能當(dāng)梁上君子,干出如此見不得光的事,把手機拿出來吧!邊說,邊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
胡智璽的臉漲得通紅,他受不了這侮辱,想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他悶了好長一會兒,發(fā)瘋似的怒吼著,為什么要給你?你算老幾?以前不會給,現(xiàn)在也不會給,以后更不會給。吼完,把頭一扭,眼睛望向天空,擺出一副打死也不給的架勢。
云層開始在村子的天空上聚集,已經(jīng)厚重得像一道漆黑的鐵幕。
劉仁虎趁胡智璽不注意,眼疾手快,從他的兜里搶過手機,送到葉景芮手里,順勢擋在了胡智璽和葉景芮的中間。你……胡智璽心里窩著火,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我?怎么啦!劉仁虎這么搶白,胡智璽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葉景芮用指肚輕輕劃開手機屏幕鎖,找到照片文件夾,一張一張地刪除了胡璽智剛才拍的照片。刪完后,他把手機丟給劉仁虎,甩下眾人,邁過院門檻,朝辦公室方向走去。
給我記著,你會后悔的!從劉仁虎手里抓過手機,胡智璽指著葉景芮的背影,摞下一串狠話,落荒而逃。跑出老遠,也沒敢回頭。
眾人捧腹大笑,散去。
風(fēng)帶著瘆人的涼氣,嗚嗚地從北邊卷地而來,把地上的枯枝敗葉、塵土砂石,統(tǒng)統(tǒng)拋向天空。下一秒,風(fēng)突然剎住了腳步,接著幾滴豌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濺起一層帶有泥土味的水霧,然后是萬馬奔騰,暴雨如注,落得屋檐下掉線。
回到辦公室,葉景芮不停地踱步,今天的事情都在他腦子里過了一遍。沉思了片刻,他撥通了胡小玲的手機,一字一句輕柔地說,親愛的,晚上回來一趟吧,想你了!
暮靄蛇一樣悄悄滑下了齋溪村的磨嶺頂,夜的筆墨把天空的顏色涂抹得難以辨認,村子里偶爾傳來幾聲孩子被打的哭聲、狗的吠聲。葉景芮像往常一樣,住在廠里。他擦了桌子和茶幾,簡單掃了一遍地,又把辦公室里間的床鋪收拾了一番。這里,曾經(jīng)印下了他和胡小玲的許多美好記憶。正對著門的墻上最顯眼位置,掛著一幅他和胡小玲的炭筆畫像,那是三個月前,他們到哈爾濱旅游時,在中央大街請一位畫家現(xiàn)場繪的。
表針指到七點五十五時,工廠的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輕盈、細碎,充滿彈性,像一只貓走在琴弦上。葉景芮意識到是誰來了,他急忙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個素雅的馬克杯,倒上了溫開水。與女人交往,除了投入真摯的感情,有時也需要講究一點策略。他知道胡小玲是愛他的,他也愛胡小玲。腳步聲傳到門外,葉景芮輕輕地把門打開,迎上了他的愛人。
玲玲,有件事……葉景芮欲言又止。
看到葉景芮低落的神態(tài),胡小玲在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說,老公,有什么就直說唄。
葉景芮把白天的事情經(jīng)過詳細復(fù)述了一遍,像犯了錯的孩子,低著頭說,對不起,是我太沖動了。
聽畢,胡小玲一下子懵了,她知道他是內(nèi)疚的。捧著葉景芮遞過來的杯子,她不假思索地說,親愛的,沒事,別往心里去!
葉景芮心里一熱,一陣感動,把心中懸著的石頭放了下來,柔聲地叫了一聲:玲玲……說完,他輕輕抱起胡小玲的嬌軀,往里間走。胡小玲就像一只害羞的小貓,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懷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此時他心中的那份烈火。進入里間,胡小玲第一眼就看到了墻上的炭筆畫像,臉微微發(fā)燙。那一刻,水燃燒了起來,河燃燒了起來,河的燃燒就是狂熱,就是奔騰……
五
又隔了兩天,胡智璽后腳進門,胡小玲前腳就跨進門檻,她把包朝胡智璽面前一丟,鐵青著臉面說,爸,你為什么去葉景芮的廠子鬧事?
鬧事……哪個缺德人傳的?太……太過分了。胡智璽怎么也沒想到,壞事傳千里,這么快就傳到遠在縣城的女兒耳朵里了。
爸,你用手機去拍人家的機器,想咋?又是問。胡智璽在村里算是說一不二的人,可對這個女兒,他卻不得不聽她管,也只有這個女兒敢這樣跟他說話。
呃!這事……我睡個回籠覺去。胡智璽翻著白眼,極不樂意地嘟噥一句,躲進了房間。胡小玲只好不再言語,起身進廚房。
胡智璽和衣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心卻睡不著,一絲恨意在肚里翻滾,恨老天不公平,恨葉景芮到處宣揚……見女兒不在客廳,窸窸窣窣又起來,習(xí)慣性地朝村外走。走在路上,忽然聽見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老胡,老胡。
胡智璽剛要答應(yīng),卻見一個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撞了過來。他立住腳,定睛一看,叫道,這不是六寶嗎?找我有什么事?
胡六寶露出曼陀羅花般的笑容,繞著胡智璽打量了一圈,說,告訴你個秘密,聽了,可別沖動。
胡智璽瞪了胡六寶一眼,催促道,有屁快放!
胡六寶說,大前天晚上,八點多吧,我看見一個女的進了葉景芮工廠。胡六寶咽了咽唾沫,接著說,從背影來看,像是你們家小玲。
胡智璽一直低頭聽他說話,這會兒忽然抬起頭來,怒視著胡六寶,說,呸,像你女兒呢!我看你是欠收拾了。說完,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左手抓住胡六寶肩膀,右手高高揚起拳頭。
胡六寶忙用雙手護住臉,軟軟地說,是我放屁,那人不是小玲,行了吧!
胡智璽放開了胡小寶,沖他大叫道,滾!胡六寶嚇壞了,撒腿就跑,邊跑邊喊,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
胡智璽在路邊挑了塊光亮的石頭坐下,點了一支煙,銜在嘴里,他猜想葉景芮肯定是在外面找了野女人,傷風(fēng)敗俗,得馬上報告公安機關(guān)。他突然想起了老戰(zhàn)友,鎮(zhèn)派出所所長秦天安,便掏出手機撥通了他的電話。
約莫半個小時后,村東的鄉(xiāng)道上忽然出現(xiàn)一輛黑色的轎車,漫不經(jīng)心地碾過落滿樹葉的土路,朝村口這邊開過來。駛近了,才看清是輛大眾帕薩特。正在村口閑聊的鄉(xiāng)人們目睹著一個穿著黑色風(fēng)衣的高個子男人和兩個年輕小伙神情嚴(yán)肅地從車上下來。胡智璽迎了上去,從兜里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遞過去,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數(shù)叨給了秦天安。
聽完,秦天安把沒吸完的一支煙踩在腳下碾滅,憤怒地說,走,我倒要看看這人有什么能耐!
胡智璽領(lǐng)著眾人來到工廠,廠院門開著一條縫,剛好能擠進一個人,胡智璽試著咳了一聲,沒有反應(yīng)。于是,四個人便大著膽子,魚貫而入。
進到院子,胡智璽大聲喊道,葉景芮,你給我出來!依然沒見回音,便徑直穿過辦公樓,領(lǐng)頭進了車間,十幾個人正聚在一臺機器旁。
誰是葉景芮?秦天安問了一句。
葉景芮上下打量了一下來人,不曉得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放下手上的扳手,和顏悅色地招呼道,你們好!我就是,請問有什么事?
秦天安不緊不慢地說,你們前幾天把胡智璽給打了,我是特意來主持公道的!
葉景芮定了定神,用一種高度警惕的目光盯著秦天安問,你誰???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少管閑事!這時,其他工人也圍了過來。
秦天安立即聽出了話音,皮笑肉不笑地拍了他的肩膀,接過話頭說,咦?你這個年輕人,蠻有個性的嘛!這事,我管定了!
站在葉景芮旁邊的劉仁虎,覺得這人整個一黑社會老大形象,他太不習(xí)慣了,便上前使勁推了一下秦天安,說,你們是不是成心找事?
秦天安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蹌了幾步,險些摔倒。一名便衣立即上前,一手扶住秦天安,一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沖著眾人劃拉一下。
滾蛋!工人汪天明擠過人群,大叫一聲,直沖上去,劈手就是一拳,打得秦天安晃了晃,腳下沒有站穩(wěn),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狗娘養(yǎng)的!秦天安被徹底激怒了,勃然變臉,從地上跳起來,暴喝一聲,猛撲過來按住了汪天明,兩名便衣急上前幫忙。
兄弟們,一起上!不知道誰挑釁地說,把工人們激了一下,眾人沖上前,扭打在了一起……葉景芮站在原地,傻傻地看著他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胡智璽擔(dān)心鬧出人命,湊到葉景芮跟前,幸災(zāi)樂禍地提醒道,你們把派出所所長秦天安給打了。葉景芮盯著他臉上的表情,確認他并沒有在跟自己開玩笑,臉色立刻變了,大叫道,快住手!他扶起秦天安,滿臉賠笑,有些艱難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秦天安拉了拉衣角,撣了撣了身上的灰,拿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葉景芮,冷笑一聲說:哼,晚了!讓你們逞匹夫之勇,都跟我到派出所走一遭。
葉景芮乞求地盯著他,說,要抓,就抓我吧,不關(guān)他們的事。
秦天安一口回絕道,不行,誰動的手,就抓誰!
胡老八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湊到秦天安的耳旁,輕輕地說,抓他就行。
秦天安低頭想了一想,鼻孔里嗯了一聲,葉景芮就被推搡著帶走了,葉景芮扭過頭,喊了一句,工廠暫時交給胡經(jīng)理,大家好好上班,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劉仁虎自責(zé)地蹲下身來,把臉深深地埋在膝蓋間。
死寂。
胡智璽見好戲收場,不禁得意一笑,轉(zhuǎn)身出了工廠,又神氣活現(xiàn)地在村子里轉(zhuǎn)悠。
六
殘陽無力地坐在磨嶺頂上,像一個久病不愈的老人,垂垂暮老了。裊裊炊煙開始彌漫在村子的上空,偶爾傳來婦女喊叫丈夫或兒女回家吃飯的聲音。
胡智璽剛抬腳跨過門檻,老伴便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激動,她把盛好飯的碗端給他,問道,什么喜事?看把你開心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胡智璽將飯碗放在桌上,把眼睛瞇成一條縫,說,今天真他媽地痛快,葉景芮那小子給警察抓走了,解恨!
胡小玲怔了怔,說,爸,你胡說什么呢?
真的,剛抓走的,當(dāng)時我在場。
胡小玲見父親剛回來,正替他盛一碗蘿卜排骨湯,聞言,手僵在了半空中。不可能,這怎么可能?胡小玲把湯碗“咣”地往桌上一摔,頓時湯汁飛濺。
怎么啦?胡智璽有些吃驚,臉上的笑容退去了。
胡小玲心緒一下子紛亂起來,哽咽地說,爸,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們,其實我和景芮早就好上了!
胡智璽的眼珠驀地凝住了,眼珠幾乎滾落到地板上,驚愕道,你說啥?你再說一遍!胡小玲卻不再言語,進了她的房間,哽咽地撲到枕頭上,枕頭上立刻被淋濕一片。
胡智璽敗了興,當(dāng)下沒了心思,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一家人落得好不尷尬。
吃過晚飯,胡智璽撥通了秦天安的電話,老戰(zhàn)友,今天真是對不起,再求你個事。那頭傳來了秦天安的笑聲,不打緊,什么事?
呃,那個,你看能不能把葉景芮給放了?胡智璽口里含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那邊沉默不語。他忽然一陣忐忑,為自己的突然沖動深感懊悔,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dāng)初呢。但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還能再怎么樣呢?
沉默了一會兒,那邊終于開口道,為什么又要把他放了?
胡智璽使勁咬了咬嘴唇,竭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從手機里傳過去,說,是這樣的,我女兒小玲正和他處對象,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那邊又是一陣沉默,過了片刻,那邊說,這件事情恐怕不好辦了,你說恨他,一回來就把他交給刑偵隊了,估計已經(jīng)立案了。還有,跟我出勤的一個手下,是市里領(lǐng)導(dǎo)的公子,人家說非得把他送進監(jiān)獄不可。
胡智璽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跌進了冰窖,說,老戰(zhàn)友,那就拜托你從中斡旋一下。拜托!拜托!說罷,匆匆掛斷了電話。
接完電話,秦天安狂笑起來,胡智璽,我終于可以扳回一局了!他的記憶又回到了那個當(dāng)兵的年代。三十五年前,他和胡智璽同時入伍,被分在一個班。部隊三年,胡智璽處處壓著他,先是胡智璽當(dāng)了班長,他當(dāng)了副班長;后來,他當(dāng)了班長,而胡智璽卻升任了副排長,依然壓著他。胡智璽就是他的屈辱,只要有胡智璽在,就沒有他出人頭地的機會。表面上,他和胡智璽稱兄道弟,心底卻一直在等待反敗為勝那一天的到來。
胡老八得知這一切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晌午。他急忙把事發(fā)時在場的職工召集起來,卻唯獨找不到汪天明,手機也關(guān)機,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一般。他覺得這一切太蹊蹺了太詭秘了,并沒有講話,足足把眾人看了五六分鐘。眾人心里疑惑,但表情卻沒有半點疑問,他們都站在那里,等待著胡老八的訓(xùn)話。
他把筆放到桌子上,聲音不大,但在這種安靜中還是讓眾人一驚。他停頓了一下,慢悠悠地說,咱們出了內(nèi)鬼。眾人聽了,你看我,我瞧你,神經(jīng)立馬繃了起來。胡老八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眾人,只見李長興始終低著頭,神色有些慌張,腳尖不停地踢著地。他沖著李長興問了一句,是你吧?李長興!
李長興抬了一下頭,看了眼胡老八,又把頭低了下去。他抖著身子,哽咽地說道,對不起,我被汪天明當(dāng)槍使了……從他的敘述中,胡老八終于知道,原來汪天明是劉遠慶安插在廠里的內(nèi)奸,肩負著破壞工廠的使命。胡老八心頭的謎團這才散盡,他大口大口地吸著煙,煙霧遮住了半個面孔,使爬滿皺紋的五官,變得更加模糊了。
胡老八長長嘆了一口氣,出了工廠,劉仁虎低著頭,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他轉(zhuǎn)頭看了劉仁虎一眼,說,平時景芮挺信任你的,沒想到關(guān)鍵時候就掉了鏈子,活該,一輩子讓人排擠!胡老八臉一沉,說話就難聽起來。劉仁虎默不作聲。
他們很快就到了劉秀蓮家的院門口,坐在門檻上的她摞下洗了一半的菜,就圍裙擦擦手,迎了過來。什么事啊,八哥?她柔聲問道。
劉仁虎,還是你來說吧!胡老八望了她一眼,又飛快地躲開了她投來的詢問目光,拉了拉劉仁虎。劉秀蓮被他反常的態(tài)度搞得緊張萬分。
景……景芮哥,被……被警察抓了。劉仁虎顫顫巍巍,連舌頭都不利索了。
什么?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感覺一道晴天霹靂擊中了自己脆弱的心房,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昏厥了過去。胡老八連忙伸手扶住了她,使勁掐住人中。見劉秀蓮醒來,胡老八氣咻咻地罵著胡智璽。罵完,斬釘截鐵地說,就是拼上我這副老臉,也要把景芮弄回來。劉秀蓮想說什么,但一句都沒說出來,兩眼濕濕的,她強忍住快要決堤的眼淚。她不想當(dāng)著胡老八的面哭泣。
劉秀蓮掙脫胡老八的手,步履沉重地緩緩朝廚房走去。
翌日,胡老八到處托人,悄悄地打探了一番,把事情全貌了解清楚了,他得出了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葉景芮是胡智璽和秦天安斗法的犧牲品。
七
“吱呀”一聲,一天傍晚,胡老八氣急敗壞地推開了胡智璽家的院門。胡智璽,你給我出來。進院,未見人影先自嚷著。
怎么啦?大驚小怪的!胡智璽漫不經(jīng)心地繼續(xù)抽著煙。
誰他媽大驚小怪!你跟人結(jié)下的梁子,還跟駝鳥一樣,把自己的對深深地埋在土里,你是死人啦?胡老八發(fā)怒地指著他說。
我和誰結(jié)梁子啦?胡智璽驚問。
胡老八隨手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用沙啞的嗓門,講述著事情的原委,還有他的猜想。胡智璽聽懂了,愕然地注視著胡老八。他氣得發(fā)抖,一跺腳,用手指著掛滿萬千盞燈籠的蒼穹,結(jié)結(jié)巴巴地罵道,媽拉個巴子,秦天安,我和你勢不兩立!堂屋的聲音,傳進房間,淚水潮涌般地充滿了胡小玲的眼眸,不聲不吭地在她面頰上劃出兩道弧形線,真是令人悲哀的巧合。
他們商量了一宿,決定還是主動去找秦天安,但不能把那層窗戶紙捅破。胡智璽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現(xiàn)在又無可奈何,躺在床上,肚子還氣得鼓脹。他對人從來都是掏心窩子的,卻沒想到秦天安會這樣對他,心里很不舒服……這么想著,不能入睡,就又坐在床上,一直看著窗外月亮漸漸移出窗子的束縛。
夜,靜悄悄的,他盼著天亮。
翌日上午,胡智璽又一次撥通了秦天安的電話,態(tài)度十分謹(jǐn)慎地問道,秦所長,事情咋樣啦?
那邊傳來了一聲嘆息,回答說,老哥,對方提出一百萬私了,要么就上法庭。
一百萬?胡智璽惆然地重復(fù)道。陪在旁邊的胡小玲看出了父親的為難,忙小聲說,答應(yīng)他,錢的事肯定有辦法的。
在胡老八的幫助下,胡小玲見到了胡景芮。坐在探視室里,胡小玲雙眼紅腫得像兩只桃兒。一見葉景芮,她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很快就淚流滿面。她沖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襯衣上,深深呼吸著他的氣息。復(fù)又松開,左摸摸、右摸摸,從頭摸到腳,摸了個遍,生怕哪個地方漏了。
她憂心重重地看著他,說,老公,他們沒有對你用刑吧?
葉景芮用手揩去她臉上的淚痕,緊緊地盯著她,微微一笑說,傻瓜,都21世紀(jì)了,沒有人用刑的,不用擔(dān)心我,照顧好自己!
胡小玲不由地心一疼,一邊哭一邊小心翼翼地說,對方提出,如果私了的話,一百萬。
葉景芮盯著她的嘴巴,堅決地說,就是有,也不給!大不了吃幾年牢飯。
“牢飯”,那字眼兒讓她感到呼吸困難,她一聽急了。
葉景芮孩子氣地拉拉她的嘴角,強迫她做一個笑臉,不要那么悲傷,來,笑一笑,我們還很年輕,肯定能邁過這道檻的。再說如果拿出了一百萬,廠子怎么辦?一百多號工人怎么辦?他輕輕摸了她的頭,在她的臉上使勁親了一下,掉轉(zhuǎn)頭走了。
望著葉景芮的背影,她默然神傷,含著淚,掩面逃離了探視室。
很快,葉景芮成了新聞人物,鎮(zhèn)上大街小巷有了風(fēng)聲:葉景芮有很硬的后臺,要不怎敢毆打蓋世太保;為了保葉景芮,縣里領(lǐng)導(dǎo)都搭話了。不久,村里也有了風(fēng)聲:胡智璽覬覦葉景芮的工廠,借刀殺人,工廠馬上就要改弦易張了。
聽到村里人的議論,胡智璽十分氣憤,總想理論幾句,但卻常常他一去,眾人便一哄而散,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孤獨,他覺得村里人的議論,是在自己靈魂深處掄鞭而策。
又過了一天,天下起雨來,雖然不大,但淅淅瀝瀝地卻下了一整天,備受煎熬的胡智璽身子突然沉重地往下墜去,這一病實在不輕,正如來時如山倒,去時如抽絲,一個月未能好轉(zhuǎn)。
在等待開庭審理的日子里,胡老八幾乎每天奔波在法院與派出所之間,只要了解一些與案情有關(guān)的信息,他就會往劉秀蓮那里跑。
三個月后,經(jīng)過調(diào)查,法院審理,最終判處葉景芮襲警罪,獲刑六個月。很快,縣人民法院的宣判傳到了全縣各地,鎮(zhèn)派出所的人多拿了一份宣判書布告到村里,村里人一下子全都知道了,村子沸騰了起來。
不久,村子又歸于平靜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露水下來,月色里有了晶晶的光亮,夜顯得更神秘,也更陰涼了。胡老八把劉秀蓮緊緊地摟在懷里,長嘆一聲,驀然說道,這也許是命吧,劉遠慶、胡智璽、秦天安,算是景芮命中該有的三道檻吧,只要邁過去了,相信風(fēng)雨將不再了。
劉秀蓮不作聲。
秀蓮,你理智一點,胡老八靜靜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不可能一生一世待在他身旁,不是嗎?我們終歸要離開他,他也終歸要走自己的路。
劉秀蓮雙目潮濕,把頭輕輕地擱在胡老八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