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攀登南極大陸布朗斷崖,雪霧肆虐,能見度極差。人們相跟著,踩在先行者的腳印里,艱難向前。
南極雪顆粒感十足,表面結(jié)有牛皮紙般的硬殼,一經(jīng)踩踏,噗地陷落,入腳深淺神鬼莫測。故專業(yè)探險隊員先行踩點,用紅色小旗標(biāo)出安全地段,以防落入雪淵,性命難保。
在沒膝積雪中跋涉,類乎爛泥中拱路。我糾結(jié)不清—————是走沒人走過的路?還是亦步亦趨地在前人腳印中討生活?
前者較省力,安全有保障,缺點是易傷腿腳。雪中腳印,是前人猛力蓋下的戳。他踩跺的深度,踝的彎曲度,用力的方向……都冰冷執(zhí)拗地凝固雪穴中。你必得全盤承接,沒有絲毫商榷地框入這堅硬無比的鐵鞋。稍有差池,腳踝膝蓋便受傷。幾番驚懼之后,我忿而另辟蹊徑,獨自在皚皚積雪上踩出新途,耗力深重。
我邊爬邊琢磨:為什么企鵝奔走順風(fēng)順?biāo)?,不會扭傷踝關(guān)節(jié)?人則這么倒霉……
按說攀援中,并非思索好去處,幸而南極空氣極為凜冽清新,大腦能在氣喘吁吁的同時,一心二用。企鵝的薄膜狀蹼腳,可在雪上滑行。笨拙人足,蜷在僵硬的防水靴中,抓地不牢。企鵝呈炮彈樣的流線型身體,重心相宜。人被防寒衣褲外加救生背心層層綁扎后,如同蹩腳粽子,重心不穩(wěn)。企鵝的膝蓋得天獨厚,向后生長,拐動靈便之極。而我等脆酥踝骨,哪是冰雪跋涉的菜啊……
千辛萬苦終于登上布朗斷崖。山頂和山腰所見略同,都是奶酪般的濃霧。忽聞悠揚笛聲,猶如一道陽光斜掃,周遭瞬間燃亮。
什么人會有閑心逸致在曠莽南極奏悅耳小調(diào)?莫非我幻聽?
你可聽到什么?我小聲問老蘆。
笛聲。我知道是誰吹的笛子。老蘆胸有成竹答。你看見吹奏者了?我大惑。猜的??隙ㄊ菃碳{森啊。除了他,誰還有這份雅興?老蘆篤定回答。
我日后向喬納森求證。他正倚著船舷觀冰景,快活地捋著大胡子說,嗨!原來你們聽到了!我說,以為是仙樂。喬納森道,我只顧吹,沒看到人。再說也看不見,濃霧彌天。
我說,聽到笛聲的人都很喜歡。喬納森遲疑了一下,說,抱歉。我并不是吹給人聽的。那吹給誰聽?我不解。吹給南極的冰雪聽,吹給企鵝和海豹們聽。老漢揭開謎底。
那曲叫什么名?我問。是一首英格蘭民謠,名“吹向南方的風(fēng)”。喬納森答。
喬納森先生的正式身份是英國教授,地理學(xué)家。他在船上有一堂講座,介紹上世紀(jì)英國南極科考站狀況。好多人對這個題目感興趣,不料授課那天,風(fēng)浪驟起,抗冰船劇烈抖動不停。暈船這個無所不在的幽靈,將絕大多數(shù)人按倒床上。
我頭暈?zāi)垦?,瞳孔無法準(zhǔn)確聚焦,像個無可救藥的醉鬼。我加倍吞服了極友們送的外國暈船藥,準(zhǔn)備去聽課。
老蘆說,別去啦!你若吐在課堂上,添亂。我說,這藥力道兇猛,我能辨別出它強力抑制了大腦的嘔吐中樞,不會當(dāng)場吐出來。趕緊走吧。
相互攙扶,踉蹌到了課堂,算上俺倆,共四個聽眾。倚著講臺的高大的喬納森先生,略顯落寞。中方領(lǐng)隊道,船上能站起來行走并聽課的人,全都到了。喬納森先生,請開講吧。
滿頭白發(fā)的喬納森先生說:1974年至1975年,我作為海冰專家,在英國駐南極的波斯布拉站工作。它的具體位置是南緯71度,距海岸線300公里。站非常小,只有四個人。房間面積4乘以6米,總面積24平方米。工作、住宿以及所有活動,都在其內(nèi)。帳篷、裝備、儲藏食物的箱子等等,都放在室外。南極在盛夏也會下大雪。箱子埋在厚厚積雪中,新鮮度很好。只是需要的時候,刨開冰雪,翻來翻去經(jīng)常找不到。
5至8月是南極極夜期,看不到陽光,最難熬。那時候沒有網(wǎng)絡(luò),也沒有電話,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做測量,寫各種科學(xué)報告。屋內(nèi)的打字機,總是噼里啪啦響個不停。
吃的全是罐頭和壓縮食品,沒有蔬菜和水果。怎么洗澡呢?先把雪塊抬進屋,等著它融化成水,然后燒熱。沒有洗澡設(shè)備,我們找了一塊鐵板,在上面鑿了一些眼。另一個人把水從上面淋下來,滴滴答答就成了淋浴。理發(fā)時,也要互相幫助。如果你在照片中,發(fā)現(xiàn)我的發(fā)型不夠美觀,那你不能怨我,只能怪我的室友手藝差。
最害怕的是得病。幸好我們身體都很棒,不過有一個人牙齒出了毛病,腫得非常厲害。沒辦法,他就自己動手把大牙給拔下來了……
—————聽到此處,我因眩暈而倒海翻江的大腦,突然澄明。天!自己拔牙?還是大牙?那是后槽牙了,醫(yī)名智齒。想該隊員因為年輕,智齒尚未完全萌出,炎癥擴散不單巨大痛苦,或許還有生命危險。可自己動手把發(fā)炎的智齒薅出來,那得多大勇氣?。?/p>
我的訝然之色被喬納森先生收到眼里,補充道,那隊友挺能干的,事先給自己打了嗎啡,然后又喝了不少朗姆酒。他自己給自己拔了牙,靠著吃藥總算熬過來。
為了證明所言不虛,喬納森展示了那張著名照片—————上世紀(jì)50年代,俄羅斯南極科考站的醫(yī)生,給自己做了闌尾切除術(shù)。
闌尾一旦發(fā)炎,很可能穿孔,膿液流淌,惡化為急性腹膜炎,命懸一線。如果他人發(fā)病,醫(yī)生會立即做手術(shù)??刹〉氖轻t(yī)生本人,怎么辦?好在該醫(yī)生肚腹有病,大腦清晰。他決定自己動手,對著鏡子將闌尾切除,終致康復(fù)。
人們平日對著鏡子想拔一根白發(fā),還常失手,真刀真槍自切一段腸管,絕非易事。
地老天荒遠(yuǎn)離文明的曠野之處,最怕的是突患急重病。如不及時救治,九死一生。然這“及時”二字,在南極內(nèi)陸的可操作性,幾近于零。
我從醫(yī)時,給病人切過若干闌尾,對這個手術(shù)過程略知一二。成功的前提是刀鉗齊備穿針引線,當(dāng)事人的極端沉穩(wěn)冷靜保證手起刀落分毫不差。想來這位蘇聯(lián)醫(yī)生,智勇雙全外加運氣頂呱呱。
喬納森繼續(xù)講課。當(dāng)時英國科考站的室外氣溫,約為攝氏零下30—40度之間,測到的最低溫是零下49度。夏天偶爾能升到零下三度,感覺熱死了。
我祖父和我父親,都投身于南極科考事業(yè)。此站選址,就是我祖父做的決定……
喬納森先生開始和大家互動。
我問,您執(zhí)行完南極科考任務(wù),重返文明世界,有何感受?
喬納森先生答,感受就是—————害怕!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寂靜冰雪打交道,和不會說話的動物打交道。一旦回到人滿為患的世界,驚慌之極,完全不知所措。南極不是友善之邦,甚至非常險惡。我們之所以能存活,全賴彼此的信任和溫暖。比如和我睡上下鋪的隊友,人非常好。分別在即,一想到今后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非常傷感。于是,我把他變成了我的妹夫?,F(xiàn)在,他是英國南極局的首席科學(xué)家,同時,我妹妹生活很幸福。我呢,也能經(jīng)常見到他啦!
四聽眾頓了一下,才理清人物關(guān)系。正巧“歐神諾娃號”抗冰船來了個蹦床般的跳蕩,掌聲變得極為響亮。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