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今天所能看到的《中俄尼布楚條約》有三個文本,滿文、俄文、拉丁文。對比閱讀,可見條款數(shù)目、措辭都有差異,有的出入還不算小。這當然不能全歸于翻譯問題,更多呈現(xiàn)的是雙方使臣在斗心眼,留后手,也在盤算著如何向各自的主子交差。
最核心的分界條款,即拉丁文本的第一條,滿文、俄文本的一、二兩條,規(guī)定以流入黑龍江的額爾古納河、格爾畢齊河和石大興安嶺(外興安嶺)為界。這段話看似清晰明了,實則簡單粗疏,以河而論,有正名別名、主流支流、河汊洲渚、大小島嶼……光說一個南北左右,便為日后埋下無數(shù)爭端。不知是不是有所預感,清方提出要豎立界碑,并寫入條約:“以滿文、俄羅斯文、拉丁文刊之于石,置于兩國交界之處,永為標記?!倍矸饺珶o此意,寫的是:“中國皇帝對于此項界約如欲在國境建立碑碣,刻寫條文,以資紀念,亦可任便辦理?!币馑己芮宄?,你愿意立碑就立吧,我們不感興趣。是啊,往小里打個比方,慣于打家劫舍者用得著建圍墻豎籬笆嗎?
清廷對于界碑一事很重視:議政王與內(nèi)閣奉旨議奏,請在原定三種文字外,再增加蒙文和漢文;翰林院負責翻譯,并設(shè)計了五種文字的編排式樣;理藩院建議將滿文、蒙文、漢文鐫刻在陽面,拉丁文與俄文刻于陰面;工部則對界碑的石材、尺寸、結(jié)構(gòu)提出意見,并專門致函關(guān)東三將軍。咨文確定了界碑的規(guī)格樣式:“此碑碑額若放榫子,則需高八尺、寬三尺一寸、厚八寸之石二塊。制榫子需高二尺二寸、寬三尺六寸、厚一尺三寸之石二塊。”好大一塊碑!工部考慮到運輸問題,提議在東北制作,發(fā)函請在盛京、寧古塔、黑龍江三處尋覓合乎尺寸的大石塊,并請兩路查邊大臣在立碑附近山上尋找石料。比起翻山越水遠程運去石碑,這樣做當然最為儉省利便,可在幾無人跡之處開山采石,鐫刻五種文字,必也有許多周折和艱辛,時間上也會較久,并不現(xiàn)實。
劃界后的第一次查邊,是與豎立界碑合在一起的,帶隊往額爾古納河口的是都統(tǒng)郎談。二十九年(1690)五月二十一日,郎談等人抵達額爾古納,“立碑于河口石壁上,鐫清、漢、鄂羅斯、蒙古、里的諾五樣字畢而還”。揣摩上下文義,應是攜帶石碑過去的,又像是當場鐫刻,記述有些夾纏不清,且查邊隊伍有多少人,石碑如何運送,怎樣安放,舉行了什么儀式,有沒有俄國人在場……全無記載。多年后俄海軍大尉涅維爾斯科伊在廟街升個旗,都要細細描述,而我國邊界史上這種極有意義的場景,不獨正史忽略,就連當事人的傳記也是一筆帶過,好不令人遺憾。
郎談經(jīng)行的路上,在黑龍江右岸見到仍有俄人廬舍村屯,周邊種滿莊稼。他叫來村民質(zhì)問,回稱并非不知道兩國協(xié)議,去年已接到尼布楚督軍公告令撤回,但無力搬遷,只好冒死留下耕種,希望能有點收成。郎談見說得實在,其情可憫,給予資助,命其拆除房屋,并允許他們收割莊稼帶走,“羅剎等群拜,度嶺而去”。是的,羅剎也有千差萬別,有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若揮刀排頭砍去,雖不違反協(xié)約,卻有些殘忍了。
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清廷在中俄簽約的第二年派大臣在東部兩路查邊,分別在額爾古納河口與格爾畢齊河口立了兩塊界碑。所說河口,應是與黑龍江交匯處。界碑是國土與邊界的象征,卻也擋不住有意越界的盜獵者與劫匪。此類盜獵由來已久。他們多出沒于黑龍江北,尤其是精奇里江上游,私自捕獵黑貂,并與境內(nèi)捕貂人發(fā)生沖突。在尼布楚簽約期間,索額圖曾提起羅剎在烏第河一帶擄走7名鄂倫春獵人之事,戈洛文滿口答應歸還,卻一直再無消息。三十年(1691)十月薩布素轉(zhuǎn)呈鄂倫春首領(lǐng)的控訴,索額圖致函尼布楚督軍,指責俄人越境盜獵情形嚴重,并再次敦促早日送還先前的7人。
簽約后兩國有了較多的溝通,起初談論的多為逃人問題,互相指責對方收留本國逃亡者,后來則集中在俄人的越境盜獵。這一溝通機制的詭異或說搞笑之處,是黑龍江將軍無權(quán)與沙俄地方當局對話,所有涉外的大事小情,都要上報朝廷,再由理藩院或老索出面交涉,包括與尼布楚督軍交涉。即使最后要薩布素派人去尼布楚,也要先得到批準。就這么一圈公文旅行下來,時間也就嘩嘩過去了。
三十一年(1692)秋天,鄂倫春5名獵戶又在界內(nèi)撞見俄羅斯人,質(zhì)問他們?yōu)楹卧浇?,為何至今不歸還擄去的7個同胞?對方共有13人,回稱前面被俘者6人已死,然后仗著人多,又強行劫走一名獵戶,命其他人拿貂皮來贖。這是一批齊勒爾人,原屬野人女真的族群之一,投奔沙俄未久,便一改淳樸本色,沾染上羅剎強橫習性。同時,在精奇里江源頭的吉祿、英克、烏爾堪等地,連年發(fā)現(xiàn)越境盜獵的俄人,“筑有近三十處窩棚”。這些事件經(jīng)層層上報給薩布素,由老薩呈送老索,再由老索照會尼布楚督軍,已過去半年有余。索額圖的交涉文本仍在,措辭嚴正,要求俄方立即制止盜獵,“務必查拿此兩次偷盜之人,并當我人員之面正法”,放還所有被抓走的獵戶。該函氣勢如虹,甚至發(fā)出戰(zhàn)爭威脅:“爾如不速行查拿治罪,以致遲緩拖延,而我亦整飭力量,派我人眾越界捕獵,彼時必致相殺,復起征戰(zhàn),和睦之誼毀于一旦。此事關(guān)系甚大,非爾所能擔承,而又確屬爾方人員騷擾滋事與我無關(guān)。”呵呵,此當大清昌盛之始,閱讀這些文字,真的很提氣??!
這封強硬照會由京師直接派員持送,黑龍江將軍衙門官員陪同,前往尼布楚。同時送交的還有一封由內(nèi)閣大臣起草,經(jīng)皇上御覽,署名薩布素的信,聲稱“本將軍今一面遣發(fā)官兵查拿,并一面通告爾方嚴加查禁”,“膽敢抗拒者,則即行殺戮迫”。迫于壓力,尼布楚當局不得不開始調(diào)查取證,并邀中國官員帶著證人前往指認。由于鄂倫春受害獵戶散居難尋,俄國盜獵者更是聞訊躲避,這一過程較長,但應該說尼布楚當局的追查很認真。他們將所有俄國獵人,包括投歸的原居民獵戶嚴加審訊,初步查清4個盜獵幫伙共14人,“系由四處越境分頭狩獵,從未聚集一起行動”。為什么要說明這些?乃因《尼布楚條約》中做了區(qū)別:三四人越境偷獵屬于小打小鬧,只需分別輕重治罪;10人以上的團伙,再有搶劫殺人惡行,必須立即正法。俄方稱已抓獲10人,有4人下落不明,雖系少數(shù)人結(jié)伙,也沒有任何殺人劫掠行徑,“但為使今后不致因有人逾越兩國使臣所劃定之國界而引起爭端,為使今后不致因有人由我國大君主大皇帝陛下境內(nèi)越界而破壞和好條約,鄙人欽遵我國大皇帝諭旨,已將尤特卡·瓦西里耶夫、馬丘什卡·拉普凱、伊瓦什科·菲利波維奇·什莫寧、盧卡奇·葉弗多基莫維奇·格拉特科伊4名為首者,當貴國差官之面處以死刑,而對其余從犯6名,根據(jù)友好條約,亦當貴國差官之面予以無情鞭笞并割去其耳”。這是時任尼布楚督軍加加林致索額圖的函,不知與后來那位同名登月英雄有無瓜葛,處理之果斷,出手之重,真讓清方無話可說。以至于連追索被擄走獵戶之事,似乎也不好意思再提了。(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