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
這是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得最多的話,因為是我自己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感受最深的真實,所以大致都是順口飄出,不假思索,從來也沒有懷疑過它的正確性,只管說只管勸。
但當讀者回問我一句“讀什么書為好,有什么樣具體的建議”這樣的話,我往往就打住了。
從我的實際感受而論,開卷有益。無論你讀什么書,文學、史書、論述、小說、各種經(jīng)典文論,只要你打開書往下細看,沒有哪本書是直接教人為非的,也沒有哪本書不教給你一些你不曾了解不甚知曉的知識?!艺f的開卷有益,是說你如能在讀書中始終把握好自己,一看就知道它在那里說什么,哪些是對的,哪些話不可聽用,哪些東西只是作者自說自話,就不會走入歧路。
這樣說讀書還是有前提的,讀一本信一本,真的就墜入作者的創(chuàng)作圈套之中了。
我在少年時,讀到《萬法歸宗》《算命實易》《奇門遁甲詮釋》這些怪書,看到里邊說得花里胡哨,和我所過的現(xiàn)實生活距離遙遙,書中演算的推論“天干地支”所采用的方法就成了我注目的重點。有的書,比如說:為人看相貌、批八字、相陰陽宅、人死批央之類的書,它的社會科學意義可以說是“沒有”。但它中間演論的“干支”學說對于我們閱讀正規(guī)史書有輔助作用,這就是它的“益”。讀過來,看到史書中有如類似之處也就明白了,不必在此處過于用功。年輕時曾閱讀過俞樾的《春在堂集》,里面也有些詩詞不為時人所知,“白楊春草三杯酒,天上人間兩處心?!眲e的東西我或許用不到,就這兩句詩就發(fā)人深?。哼@也就是“益”。有的東西我在閱讀中始終也沒有弄明白。比如說:講象數(shù)易經(jīng)“算命”的,你一說你的出生年月,算命先生五指一輪,天干地支就出來了,到底他是怎樣算的?沒有書上教的公式,根本就看不懂,也就算了。我又不當算命先生,明白這些作甚?過些時還想再看看,那就再翻翻書,仍然不明白……我就原諒自己,這不是我應(yīng)該懂的。曾國藩的得意弟子中過狀元,他都弄不明白,我何必?不了了之!
我們正經(jīng)的師長,教我們讀《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等,長成人后閱讀《兒女英雄傳》全文,才明了文康在寫這部書時的真實想法是很陳腐的。管它呢,陳腐它陳腐去,《兒女英雄傳》的前十回還是很好的,就如《歧路燈》《蜃樓志》《江湖奇?zhèn)b傳》這類書,內(nèi)容盡管奇,或半部好半部不怎么樣,讀一讀便開眼。書這樣寫,有點味道。這個味道便是你開卷的“益”,長了見識。
就這樣去讀,我覺得并沒有哪一位作者能把書寫得讓我鉆進去出不來。連《紅樓夢》我也是審視著閱讀,結(jié)合了乾隆朝的文化實際猜測它為何受到當時讀書階層的全力追捧。
讀得越多,思維便越全面越健康。更健康的人,就更不是某一種書的有害思維會把讀者輕易拉下水去了。
所以,我近來常說:怎樣讀書?要讓青年們?nèi)缤囸I的羊到了草地上一樣貪婪地去閱讀,草地上的草,有的也有毒,貪婪地去吃也會把毒草吃進肚子里——不要緊,別的草還有的是解毒的呢!
我這輩子別的不敢吹牛,見過的讀書人不算少,見過的不讀書的人和別人差不多一樣多。讀書讀癡的人是有的,讀書讀成傻子的人一個也不曾見過。讀癡了的人是因為讀得太專,路子窄了,馬入窄巷是難回頭,放開眼走進去,巷子窄,從巷子那頭兒出去了的有的是。如果僅僅癡迷幾本書鉆牛角尖,就會誤了你的前程。如果放開了眼,你面前是一大片書的草原,怎么會吃這種虧?我承認有一些很好的書會使人癡迷,就如《紅樓夢》是好書吧,讀進去癡了的,史書和現(xiàn)實中都有的。但“紅癡子”并不能算是壞人。有人引導讀書并不會變癡,更不會變傻。
不單讀中國書如是,讀外國書也一樣。
我從什么時候開始讀外國文學的,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我在參軍不久,讀到俄國萊蒙托夫的一部詩選,而后又借閱了《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悲慘世界》《王子和貧兒》《湯姆·索亞歷險記》《戰(zhàn)爭與和平》《復活》等等,司湯達的書,還有歐洲的一些時尚小說。像豬八戒吃人參果,統(tǒng)都一撈而食之。就如《多雪的冬天》《靜靜的頓河》《船長與大尉》,我覺得它們也都好,很開眼。但沒有一本歐洲的文學作品像我們中國的書這樣迷離混沌的?!昂唵蚊髁?,直接。”是我對外國書的一般評價。不像我們中國,把很多天象易經(jīng)知識都混進小說、人物中,他們的書讀起來比中國的書讀起來更過癮更省力!如同《基度山恩仇記》,恩就是恩,仇就是仇,說得明明白白。有的創(chuàng)作思維,我們搞不清楚,是我們中國的文化與他們之間的距離造成的。讀得多了,一些文化的差異也會一望而知,一望而解。
但外國作家作文常比我們中國人狡猾。我們的書表述語言場景和人物個性大致都是直來直去,但外國作家不用春秋筆法,不使用曲筆,說什么就是什么。萊蒙托夫比普希金要更深邃。從他們作品的比較中就能感受,如《商人卡拉希尼柯夫》中,沙皇最后在要動手殺卡拉希尼柯夫時說的:
孩子,你已經(jīng)憑著你的本心回答了我的問題
現(xiàn)在你去吧,去吧
你自己走上那高高的斷頭臺
低下你強悍的頭顱
我將從國庫里撥出銀兩贍養(yǎng)你的妻子和兒女
你的兄弟可以在廣大的俄國到處去做生意,不必上捐也不必納稅
我還將吩咐他們將斧子磨得鋒利
我還將命令莫斯科的所有教堂都把喪鐘敲起
讓人們都知道
我浩蕩的皇恩也沒有把你忘記!
虛偽而殘忍,沙皇的個性躍然于紙上,沒有任何矯飾。這類的表述在中國小說或詩歌里是很少見到的。還有諸如幽默和戲劇性的效果幾乎是這些外國作家的追求,我們在這一點上也不及他們。
語言的特色和中國的質(zhì)直與單純也有所不同。對愛情和死亡的直觀表述也是他們的一大特色。
在寫小說和詩歌領(lǐng)域里,我們和他們的差距還是不小的,讀一讀就知道了。
不管中國書外國書,我們中國的孩子們都要多讀書。讀書更多的人,必定更幸福更健康,走路更寬更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