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
垂釣
寂靜的蓮花湖是羞怯的,被群山捧在手心
午后的風(fēng)是輕微的,就像絲綢滑過指尖
我獨自坐在樹蔭下垂釣,流云在高空紡著絲綿
翠竹在遠(yuǎn)山織著裙裾
我的妻子和女兒,正在斜坡下的賓館午睡
也許我能通過湖面的波光抵達(dá)她們的夢境
我年過古稀的父親和母親,正在鄉(xiāng)下的老家
靜候黑夜來臨。也許這湖面
就是他們暮年平靜的臉,一直在這里看著我
看著我垂釣這碌碌無為的人生
我承認(rèn),名利就像那魚鉤上的誘餌
引著我,一次次地被魚鉤抓得鮮血淋漓
卻仍然在奮不顧身。再過三年我就年滿四十歲
多快啊,這歲月的線一直在拽著我
拽著我沉入湖底,承接暗流的拍擊和撫慰
痛飲嗆人的泥沙和淚水。而那條系著細(xì)線的釣竿
卻掌握在命運的手中,在一次次的拉起和放下間
草尖的露珠已凝成我鬢邊的微霜
湖水的細(xì)浪已涌成我眼角的魚紋
這個午后,我獨自坐在樹蔭下垂釣
一直到夕陽西沉,一天即將過去
湖面靜謐,宛若幽深的內(nèi)心
時間在那里勞碌,也在那里獲得安寧
這一生我將歷盡喧囂
出生的時候我是帶著啼哭來的
離開的時候我也必將帶著啜泣走遠(yuǎn)
這人間的聲響無時不在——
車輛的疾馳、機(jī)器的轟鳴
像波濤卷著我,在漩渦中浮沉
沸騰的人聲、繽紛的鳥語
像浪花的水珠,滴穿時間的磐石
大地上那么多頂著烈日勞碌的農(nóng)人
那么多飲下風(fēng)霜趕路的販夫
仿佛都是我啊,接受著年歲的磨損
承載著生活的重壓。三十歲那年
我突然在鏡中發(fā)現(xiàn)了鬢邊滋生出白發(fā)
那是月光落地的白,閃電破空的白
露出了人生張惶的喧囂。是呀,歲月已迫不及待
提著鞭子催我急行了
我知道,這人世沒有一刻是安寧的
連睡眠中,也會夢見瞪羚被獅子追捕的呼叫
夢見綿羊被屠刀宰殺的哀嚎
而我一生歷盡喧囂,只為百年后我歸于大地
生命才會獲得永恒的皈依與沉寂
一生中要做多少夢
一生中要做多少夢,要夢見多少人
才算是沒有缺憾的一生
夢見辭世的故人,舀一勺月光
為我清洗雙鬢上的微塵
夢見健在的親友,抽出鳥鳴的琴弦
為我奏出心底滾燙的嗚咽
很多時候,我在醒來后要么驚魂未定
要么悵然若失。想想這三十多年
我咽下的酸甜苦辣、經(jīng)過的生離死別
又何嘗不是一場未醒的夢境
許多年少時的舊知,早在歲月中走遠(yuǎn)
如今,我已漸漸回想不起
正如許多夢,翻過幾道漫漫長夜
就忘得干干凈凈。而有的人與我素昧平生
只是在茫茫人海中驚鴻一瞥,卻始終記憶猶新
正如有的夢,短暫,殘缺
卻讓我一生都刻骨銘心
現(xiàn)在,我案頭上的鬧鐘還在一圈圈地奔走
這時間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許多次都是它把我從夢中喊醒
每一次醒來,不過是從一個夢中
進(jìn)入到另一個夢里。在那些紛繁的腳步中
我做著夢,卻一次次地看到了另一個夢中的自己
我的人生即將進(jìn)入中年
立秋未至,早霜卻已悄悄來臨
在鬢邊,灑落細(xì)細(xì)的小雪
未時剛到,日影卻已漸漸西斜
風(fēng)提著刀子,在額頭和眼角逡巡
父母年過古稀,孩子尚在幼年
生活的負(fù)債、塵世的人情
仿佛明天的臺歷,必須越過今晚漫長的黑夜
才能揭開那一頁數(shù)字的秘密
這人生殘酷的嚴(yán)冬正在前面
我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人生即將進(jìn)入中年
逐漸安于現(xiàn)狀,平息宏闊的雄心
諸多事情已力不從心呀——
一段路要歇息幾次才能走完
一杯酒要分?jǐn)?shù)回才能飲盡
是每日回家后疲倦的身體告訴了我:
歲月已提前給我送來年齡的信件
我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人生即將進(jìn)入中年
江湖太大,我無力走得太遠(yuǎn)
萬象繽紛,我只能守住一隅
很多次我從深夜醒來,經(jīng)常久久不能入眠
窗外萬籟俱靜,兵荒馬亂的內(nèi)心
總是掙扎在往事的泥沼里。這種懷舊
是一種憂傷的疼,就像生活留給我傷口
命運還再往其中加鹽,并推著我
擠進(jìn)熙熙攘攘的人間
我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人生即將進(jìn)入中年
五峰聽雨
這是淅淅瀝瀝的晨讀,從煙云中
送來南宋的口音。十月的風(fēng)
正押著抑揚頓挫的韻
一襲峭壁是厚重的書卷
一掛急墜的雨珠是奧妙的春秋筆法
讀不懂的章節(jié),全都交給時間來講解
滿山草木都在洗耳恭聽
過隙的白駒停下來了。一滴雨聲就是經(jīng)年
前世的書生大袖飄飄,在雨聲中
為一卷案頭的經(jīng)典濕漉漉地斷句
峭壁中的沙石是大海沉睡的珊瑚和水晶
億萬年后,被這個上午淅淅瀝瀝的晨讀喚醒
在這塵世我走得太急。五峰下的細(xì)雨
正給予這人間寧靜的撫慰
只是我早已辜負(fù)山水的詩篇
不配在這里獻(xiàn)上靈魂含淚的苦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