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
像在空中撩一條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道人生拋物線。
譬如跨世紀前后十年里,我一直處于人生低谷,處處碰壁,照我老師說是“自開張以來就不曾發(fā)市兒”。我一直是一介寒酸書生,形容猥瑣,目光迷瞪,年年要摳算著一枚硬幣過日子。想靠寫詩養(yǎng)家糊口,天下詩人皆腰瘦一圈。
我累計獲過臺灣《聯(lián)合報》新詩獎三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是三次,但沒生萬物。這例子放到中國文壇不算事兒,放在我們村里顯得少有了,雖說臺幣不值錢但不值錢也是錢更應(yīng)該是錢。此例屬于個案,能稱“村中名士”,足可入《滑州新志》文化篇。
一天翻開新版新志一覽,竟不入吾。30個企業(yè)家出款,一一上榜。我功利心強,熱愛虛榮,心有掛礙,我老師認為臉上無光,有辱師門。
我的老師是詩人胡超白,多年里我敬佩他的一個原因不是賦、比、興的運用,主要是他有一個不曾示人的另外秘事。早年他和李賀的故事。
他們捏過手語,雙方似有密授。
那一年,胡超白正在村頭鋤地,玉米棵子高過脖子,長得有氣無力??吹洁l(xiāng)路上走來一位騎驢的青年人,二十啷當歲,驢子后面馱一方小書匣,驢脖子上掛有一個小布袋子。驢蹄蹚起來零亂的煙塵,驚飛幾只螞蚱。他遠遠就說:我是李賀。
胡超白止住鋤頭,覺得這年輕人冒昧,事情有點荒誕。李賀不是唐朝的詩人嗎?唐朝人能來到現(xiàn)在?
你不信?青年人就拿出一箋素紙,上面有句子——“少年心事當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
胡超白也是詩人,就是不信。玩這種又窮又酸的東西誰不會?村里的幾位窮書生都會。
叫李賀的青年人把驢拴在樹上,緊著又拿出來一詩句,“綠鬢年少金釵客,縹粉壺中沉琥珀”。
胡詩人說:那誰,你的驢先不要啃了樹皮,不要啃了玉米苗。
李賀說:玉米是啥莊稼?大唐時沒有玉米這個稱呼。
這常識胡詩人不知道了。他只知道鋤地這活需要一氣呵成,中間不能停止,一歇就不想繼續(xù)彎腰鋤地,就是開文學研討會也不行。胡超白說,你要沒事就到前村去看看吧,那里也有幾位閑淡詩人,他們光寫詩,不鋤地。
李賀說:你不是閑時也寫詩嗎?去年不是還因推敲句子太投入掉到藕坑里?
這事他竟然知道?說得胡詩人心里一驚。丟人事咋能傳到唐朝?心里便有點不快。
李賀拿出詩句“犬書曾去洛,鶴病悔游秦”呈示。
胡詩人說,你別說,開始有點小意思了。
李賀在驢鳴聲中緊著又拿出來一句“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李賀收詩,從驢脖子上取下一個袋子說,你看看,我這里面裝了滿滿一布袋的驚人的意象。
他從詩布袋里繼續(xù)拿詩,這一句是“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學問縱深發(fā)展,都弄到這份上了,我村的胡詩人才相信:眼前這后生真的是李賀。
這天早上的事在多年后讓胡超白都記憶猶新,他一直對村口鋤地時發(fā)生的這件事有點迷惘,唐朝的李賀,你不在洛陽城嘔心瀝血,跑到這里干嗎?寫詩能當飯吃?
李賀這時已解開韁繩,上驢,在胯下猛擊一掌,便騎驢走了,詩人個子瘦小,詩人和詩句都消失在村前那片棗樹林外。
胡超白地也不鋤了,坐在田埂開始掐指推算。斗笠像雨后一朵蘑菇,李賀這家伙會是從哪里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