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音樂劇時，其實你和觀眾有一個約定，讓他們在聽到第一首歌時就能了解你要表達(dá)什么，你會用什么方式來講述這個故事。”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發(fā)自上海

作為獲得最多奧斯卡獎的在世藝術(shù)家，69歲的艾倫·曼肯獲得過八座奧斯卡獎。第一名的保持者曾是另一位好萊塢音樂大師阿爾弗雷德·紐曼，他比曼肯多一座，紐曼于1970年去世。除了奧斯卡，曼肯還拿過11次格萊美獎、7次金球獎和1次托尼獎。

令曼肯躋身音樂大師之列的，是他為迪士尼電影做的配樂——從《小美人魚》《美女與野獸》《阿拉丁》到《風(fēng)中奇緣》《魔發(fā)奇緣》等，他也因此被稱為“迪士尼音樂教父”?！都~約時報》曾評價，“曼肯的曲調(diào)讓迪士尼的世界變得圓滿”。

2017年的全球粉絲大會D23期間，迪士尼為曼肯舉辦了專場音樂會。臺下座無虛席，曼肯現(xiàn)身時受到了搖滾明星般的擁戴。

2018年6月，上海開始常駐演出百老匯音樂劇《美女與野獸》中文版。原版音樂劇根據(jù)1991年迪士尼同名電影改編，于1994年登上百老匯舞臺，演出至今，是音樂劇史上演出時間最長的音樂劇。無論電影還是音樂劇，曼肯都參與其中。在上海迪士尼大劇院，曼肯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專訪。

“用具體的音樂風(fēng)格 講故事”

南方周末：據(jù)說電影《美女與野獸》一開始并不是音樂片，只是單純的動畫故事片，之后迪士尼改變了想法，邀請你和另一位作曲大師霍華德·阿什曼來配樂。你們的靈感何來？

艾倫·曼肯：當(dāng)時霍華德想出城堡擺件被施魔法的主意，讓這些角色來表達(dá)這部劇所需要的幽默、溫暖，否則，它基本就是一位美女和一頭野獸每天吃晚飯而已。

我們想融入古典和歐式元素，這是一部很法式的音樂劇。在做音樂劇時，我就像手握一個調(diào)色盤，要把握平衡，比如最上面的顏色是序曲中的經(jīng)典法式風(fēng)格，又加入莫扎特或是貝多芬的音樂風(fēng)格在《貝兒》這首歌里。對我來說，這是將不同的色彩呈現(xiàn)在調(diào)色盤上，最后創(chuàng)造出一首歌。

南方周末：《美女與野獸》1991年首映時，反響熱烈，一位《紐約時報》的評論家說那一季最好的百老匯音樂劇不在舞臺上，而是在大銀幕上的《美女與野獸》。電影的成功是你們后來將它改編成音樂劇的原因嗎？

艾倫·曼肯：當(dāng)時的迪士尼并沒有非常想進軍百老匯，后來他們意識到，不用從零開始制作一部全新的音樂劇，可以將動畫片中的故事和音樂擴展到舞臺上。動畫片中的歌曲是基調(diào)，在此之上拓寬故事。音樂劇的標(biāo)準(zhǔn)格式為兩幕，但電影是三幕，所以我們得考慮好從哪里切幕。最后我們決定在《如果我不能愛她》這首歌時落下第一幕，野獸趕走美女貝兒，唱著“如果我不能愛她，還有誰能愛”。

南方周末：有沒有一些在電影版中被刪掉的曲目出現(xiàn)在音樂劇中？

艾倫·曼肯：比如《再變回人類》就重回了舞臺。這首歌有九分鐘之長，講述城堡里被施了魔法的擺件看到美女與野獸越來越親密，覺得自己有變回人類的可能，非常高興，這首歌描述了長達(dá)幾個月的心理歷程。但在動畫片里，這個時候野獸莫里斯迷失在森林里，如果按照這個時間線走，他估計都要尸骨無存了，因此我們只有把這首歌刪掉。但在百老匯音樂劇版本和后來翻拍的真人版電影里，我們都加進了這首歌。

南方周末：你早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與霍華德·阿什曼合作完成的，你配樂他填詞，能否具體談?wù)勀銈兊暮献鳎?/p>

艾倫·曼肯：在遇見霍華德之前，我既作詞也作曲。當(dāng)時他有一個庫爾特·馮內(nèi)古特寫的小說版權(quán)，叫《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我非常喜歡馮內(nèi)古特，很高興能和他一起創(chuàng)作音樂劇，那是我們的第一次合作。

霍華德想寫詞，所以我就專職作曲。他之前從未寫過詞，但照樣能填出很美的詞。霍華德能一人完美分飾三角——作詞、編劇和導(dǎo)演。分工之后，我就負(fù)責(zé)作曲，他負(fù)責(zé)作詞、編劇和導(dǎo)演，在我們找到音樂總監(jiān)前，他還負(fù)責(zé)彈奏配樂。當(dāng)時他有一個劇院，我們得以在這個劇院里呈現(xiàn)《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

《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演出后，輿論反響好像還不錯，但也不是所有的評論都是正面的。當(dāng)時紐約有一位傳奇評論家，言辭鋒利，他很不喜歡這部音樂劇，并且評論，聽什么音樂都比聽艾倫·曼肯的強，他作的曲，跟優(yōu)美的旋律或創(chuàng)意都沾不上邊，這些曲子一首接一首像臟抹布一樣漂過，還不停地滴水。

這部音樂劇之后，我們合作了音樂劇《瘋狂花店》?；羧A德在大學(xué)的時候就一直想做柯爾曼電影《瘋狂花店》的改編版，我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原版是一部1960年代的電影，我們做成了爵士風(fēng)。1960年代的很多恐怖片包含了簡單上口的搖滾舞曲，還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我希望把這些元素融入音樂劇里。

通過《瘋狂花店》，我學(xué)到了一點，這也貫穿了我的整個職業(yè)生涯，那就是一定要用非常具體的音樂風(fēng)格來講故事。做音樂劇時，其實你和觀眾有一個約定，讓他們在聽到第一首歌時就能了解你要表達(dá)什么，你會用什么方式來講述這個故事。所以不管是《瘋狂花店》的搖滾舞曲風(fēng)，《美女與野獸》的法式音樂劇，或是《阿拉丁》的哈萊姆爵士樂，用具體的音樂風(fēng)格講故事都是我和霍華德合作的標(biāo)志。

“我坐在靠走廊的座位， 就知道 自己要獲獎了”

南方周末：《瘋狂花店》為你贏得了第一個奧斯卡提名，真正讓你捧走奧斯卡最佳電影配樂的是你為迪士尼配樂的電影《小美人魚》，能談?wù)劇缎∶廊唆~》的配樂過程嗎？

艾倫·曼肯：我記得霍華德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想和我一起制作動畫電影《小美人魚》，當(dāng)時的目標(biāo)是做一部永載史冊的電影，讓小美人魚能和灰姑娘、白雪公主、匹諾曹和彼得潘等形象媲美。

我們探索的第一件事，就是電影的音樂主題，比如水流的聲音，水流聲音就成為了這部電影的經(jīng)典音樂主題，我們從這個幻想的世界里捕捉到各種表達(dá)手法。塞巴斯蒂安本來是一只非常古板的英國蟹，但是霍華德覺得音樂的表現(xiàn)力不夠豐富，想把它做成加勒比海的螃蟹，這樣就和《小美人魚》的海底世界氛圍非常契合。這一改動讓音樂在文化層次上更多元，我們?yōu)槿退沟侔布尤肓死坠盹L(fēng)格，最后效果非常好。

南方周末：《小美人魚》拿到了兩座奧斯卡獎，這是你意料之中的事嗎？

艾倫·曼肯：我第一次獲得奧斯卡提名是《瘋狂花店》，當(dāng)時我以為要獲獎了，而且一位演出嘉賓還唱了劇中的一首歌，獲了滿堂彩，我就覺得，大家這么喜歡這首曲子，我肯定要獲獎了。但霍華德說，你不用再找你的小紙條看獲獎感言了，你不會獲獎的。當(dāng)時我們坐在那一排的最中間，要是拿獎的話，走到領(lǐng)獎臺都已經(jīng)一小時后了。等到因為《小美人魚》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時，我坐在靠走廊的座位，我知道自己要獲獎了。

南方周末：《小美人魚》1989年首演，最后成為迪士尼動畫片復(fù)興的經(jīng)典之作。之后你和霍華德又合作完成了《阿拉丁》的配樂，能談?wù)劄椤栋⒗　放錁返倪^程嗎？

艾倫·曼肯：《阿拉丁》的音樂風(fēng)格受到很多影響，剛開始《阿拉丁》只是一個講述兄弟情的故事，并沒有愛情，后來才加入浪漫的愛情故事以及爵士樂元素。我們設(shè)計了神燈的精靈和指環(huán)的精靈，指環(huán)的精靈是個體格很大、戴耳環(huán)的黑人精靈，很嬉皮士，讓人聯(lián)想到費茲·華勒的音樂風(fēng)格，我父親很喜歡他的音樂。之后你們聽到的“哇哇哇”的部分其實是人聲模擬小號的聲音。

可惜的是，在《阿拉丁》的制作過程中，霍華德很不幸去世了。

南方周末：你的另一位重要的合作者蒂姆·萊斯，也是你在《阿拉丁》上的合作者之一，你們一起創(chuàng)作出了《全新的世界》這首膾炙人口的歌，這首歌又為你贏得了一座奧斯卡獎。你們的合作是怎樣的？

艾倫·曼肯：霍華德對我來說是步伐非常快的合作者，蒂姆·萊斯不一樣，他非常平和，也非常風(fēng)趣幽默。當(dāng)時我在紐約，他在倫敦，我們沒有很多時間一起排演。我要給《阿拉丁》寫好三首曲子，第一首是為賈法寫的《Why me》，最后刪掉了，但寫完后我們還是請樂團進行了錄制。第二首是《One Jump Ahead》，在市集唱的歌，第三首就是《全新的世界》，在魔毯上唱的歌。這首顯然會成為整部電影最為重要的曲子，另外還有一首叫做《為你自豪，兒子》，收錄在音樂劇里，但沒辦法放進電影，因為母親的角色被砍掉了，所以《為你自豪，兒子》這首歌也被砍了。

在寫《全新的世界》時，蒂姆和我想的是《別為我哭泣，阿根廷》的前面幾個平行的音節(jié)，還有輕掃吉他的感覺，我們覺得很好，就借鑒了。

“不成功的話， 把這首曲子 放在一邊，再寫新的”

南方周末：9歲時，你就展露了音樂天賦，在紐約音樂俱樂部少年作曲家比賽中，你的原創(chuàng)作品《布里》就被評委評為“優(yōu)秀”。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對音樂產(chǎn)生了不同尋常的興趣？

艾倫·曼肯：我九歲時寫的第一首曲子，可能是受了鮑勃·迪倫曲風(fēng)的影響，歌詞里寫著“無法再找回過去”。但是我太小了，真的沒有多少過去可以找回。

我覺得我生來就是要和音樂打交道的。我第一次看《幻想曲》，看到畫面和古典音樂的結(jié)合，尤其是與貝多芬、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結(jié)合在一起，真是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從那時開始，我就對音樂非常癡迷。對我來說，音樂就是一門語言，一有機會我就去彈琴。我當(dāng)時是個很差勁的學(xué)生，非常討厭練習(xí)，基本上彈幾個樂譜上的小節(jié)，就開始即興發(fā)揮，自己譜曲了。

大學(xué)時，我去了紐約大學(xué)當(dāng)醫(yī)學(xué)預(yù)科生，但這個決定簡直就是個笑話，因為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彈琴譜曲。我將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寫曲子上，這是我熱愛的、最讓我有滿足感的事。

我一首接一首地寫曲子，還加入了BMI音樂劇戲劇工作坊，課程負(fù)責(zé)人是優(yōu)秀指揮家萊曼·恩格爾，他為眾多百老匯音樂劇譜過曲，并研究從指揮的角度如何創(chuàng)作音樂劇。我們在課堂上夯實自己的才能，開始接受任務(wù)，第一次試著自己寫音樂劇。為不同的角色和故事譜曲，讓我感到自由和解脫。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配樂在一部電影或者音樂劇中的作用？

艾倫·曼肯：根據(jù)項目不同，音樂的作用就會不同。比如《美女與野獸》，在開始的時候，我接到的任務(wù)就是要創(chuàng)作出一個可以得獎的大熱曲目，這首歌曲能脫離電影獨立存在和流傳。在我看來，好的配樂不僅僅反映項目的內(nèi)容，還是對某種更深刻的意義的致敬。

南方周末：你作曲時的狀態(tài)是怎樣的，如何獲取靈感？

艾倫·曼肯：我每天都是早上9點半到工作室做音樂，直到離開。我對每個曲目都需要融入感情，如演員一樣，感受悲傷、喜悅。我總是根據(jù)劇情來尋找音樂的創(chuàng)作靈感。比如《美女與野獸》，當(dāng)兩位主人公最終在一起，我想的是用音樂見證他們的愛情，這時需要共鳴感強的音樂，他們相擁跳舞，我就跟隨劇情創(chuàng)作了歡快的舞步曲。

南方周末：你獲得過八次奧斯卡獎，這對很多年輕的藝術(shù)家來說是不可想象的，有什么秘訣可以分享嗎？

艾倫·曼肯：用你的心和靈魂去為角色和故事寫曲子，成功的話最好，不成功的話，把這首曲子放在一邊，再寫新的。如果再寫一遍還是不夠好，把它放在一邊，繼續(xù)寫新的。你要不斷地前進和創(chuàng)新，不停地創(chuàng)作。我一直跟年輕學(xué)生說，最重要的是你的才華，而不是你寫的某首歌或是某個音樂劇。作品留待他人來評價好壞，藝術(shù)才華和能力是最重要的，要把它們?nèi)谟谧罡咝Ш妥罹吆献骶竦姆绞街小?/p>

1991年，迪士尼動畫電影《美女與野獸》首次在結(jié)尾字幕處將片中的主要歌曲進行大串聯(lián)。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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