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彥
18歲的李清照嫁給21歲的趙明誠時,趙明誠還是一個太學生,后來出身顯貴的趙明誠以蔭得官。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好官姑且不論,至少他一生的志向和愛好都不在做官上,只是一門心思收集鐘鼎彝器、銘文款識和碑銘墓志,并加以考據(jù)研究,終于成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金石學家、古文字學家和文物鑒賞家。
趙明誠少時便醉心金石,得到李清照這樣的才女做妻子,簡直就是平添了一個同道和助手。應該說,夫婦二人的初婚生活充滿志同道合的狂喜。每獲一冊書,夫婦倆就共同勘校;得到書畫彝鼎,也少不了一同把玩。
往后,趙明誠先后做了幾任知州,兩個人聚少離多,學術生活如常進行,但口角之爭漸起。書收集得差不多了,他們在歸來堂建起書庫,然后將書分門別類、編目排號。如要拿出來研讀,得用鑰匙打開房門,登記后方可取出。有時,李清照不小心折損或弄臟了書冊,趙明誠會毫不客氣地責備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溫情脈脈了。
趙明誠對金石的迷戀幾近走火入魔。李清照呢,她平生最大的嗜好還在詩詞,但這并不妨礙她將大部分精力投注到丈夫所好上——這是古代所有做妻子的都會竭盡所能去做的事情,何況換了別人還做不了這等事。李清照這樣去做了,而且做得天底下再難找到第二個女人能做得如此之好,但丈夫還是不滿足,把她的地位看得連他收藏的器物都不如。趙明誠做官,換了很多地方,大多時候都是一人赴任,把李清照留在家里照管體量巨大的藏品。
很多人心里有個刻板的印象,認為李清照和趙明誠的夫妻關系簡直就是中國古代文人夫妻的楷模。這一點我有保留地部分同意。我承認,在中國古代,像李清照這樣的才女能找到趙明誠這樣的男人算是極其幸運了,但我們千萬不能小看了李清照詞作中那些被無數(shù)人津津樂道的愁緒。即便是在她前期的詞作中,也總少不了一種莫名的,甚至是無端的愁緒——她這是在愁啥?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這首《夏日絕句》被認為是李清照的借古諷今之作,暗示逃亡江南的南宋朝廷不如自刎江邊的霸王項羽。問題是,李清照寫這首詩還有一個背景:趙明誠在江寧任上,城中發(fā)生兵變,趙明誠的下屬奮起反抗,他自己卻趁暮色翻出城墻,逃之夭夭。李清照聽聞丈夫的行跡,心潮激蕩之下作此詩——是憤慨,也是告誡;是悲泣,也是憐憫。她心目中的偉丈夫是不肯過江東的項羽,不是狼狽逃竄的書呆子。
趙明誠去世時,李清照已經(jīng)45歲了,但她還是在年近半百之時再嫁他人。這一嫁,讓她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李清照幸福嗎?看上去是的,但好像又不全然如此。如果真的對丈夫愛意深厚,在中國古代,一個49歲的婦人不可能再嫁。趙明誠幸福嗎?看上去也是的。但如果有再次選擇的機會,他未必會迎娶像李清照這樣的女人,找一個會分門別類、掌管鑰匙、打掃灰塵并做事輕手輕腳的老婆并不是一件難事。這種老婆不僅會干活,還不會整天愁容滿面,“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就算這些我都還能忍受吧,她明知我心不戀爵、志不在仕,卻非要把我保全性命的“正常行為”上升到節(jié)義的高度,甚至將我放置在英雄身旁,讓我相形見絀、尊嚴盡失,讓我這個做丈夫的情何以堪?
是的,像李清照這樣的女人不是隨便什么男人都能接得住的。她比大多數(shù)女人都要“重”。即使接住了,男人的力氣怕也差不多要被耗光了。酒意詩情誰與共?獨抱濃愁無好夢。
(孤山夜雨摘自《中國青年報》2018年4月25日,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