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小說在《花城》《十月》《上海文學》《小說界》《山花》《湖南文學》《青年文學》《大家》《紅巖》《長城》《創(chuàng)作與評論》《天涯》《青年作家》等雜志發(fā)表,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省文學獎。出版作品有《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長在天上的樹》《我的烏托邦》。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吊車司機。
周 聰:鬼金兄好,很榮幸能有個機會和兄聊聊。“我就是那個叫鬼金的吊車司機,我寫小說?!边@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句,很容易讓人想起馬原的名句:“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保ㄐΓ┠芊裾埿终?wù)勛约旱某砷L經(jīng)歷,畢竟一個作家的童年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這是我在訪談開始前的一點小小請求,知人論世嘛,相信兄的介紹對讀者理解兄的作品有一定幫助。謝謝!
鬼 金:1974年冬月出生在遼寧省本溪市連山關(guān)鎮(zhèn)劉家村河坎子小隊,在鄉(xiāng)村生活十五年,隨知青母親進城,在礦區(qū)中學就讀,開始閱讀詩歌雜志,并模仿寫作,1991年考入連軋技校,1994年進入鋼廠開吊車至今2003年之前,寫作詩歌,偶爾發(fā)表。2008年開始真正意義的小說寫作,每年都會寫一些詩歌。詩歌讓我有一種純凈感,也是在練習小說的語言。一直不敢說自己是詩人,常常在小說里分行,冒充詩人。近年,喜歡街拍,上下班路上游蕩在街頭,用相機記錄這個世界的真實存在。人物和景觀,也許某一天,它們將不存在了,我也不存在了。哈哈。
周 聰:在弄這個訪談前,我特意收集了一些資料,重新看了一遍《第一財經(jīng)》對兄的采訪,“懸浮”一詞我挺感興趣。它讓我想起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中那個一輩子在樹上不肯下來,卻關(guān)心國家時政,并書寫專業(yè)研究論文的男爵——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我的問題是,這種懸置脫離地面的工作狀態(tài),會給兄的寫作帶來何種影響?
鬼 金:說不好影響,我也真的可能有一個“上帝”的視角來俯瞰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吧。尤其是那種懸于半空的“囚禁”感讓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囚徒”。其實,人生于這個宇宙,終究是“囚徒”。但我是希望回到地面上來的,懸于半空,心懷大地。是我在一篇小說里寫的一句話。小說,不僅僅是個人的,同時也是這個時代的。有著時代痕跡。有著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
周 聰:在我的印象中,《金色的麥子》是兄比較重要的一個短篇,這篇小說我認真讀過多遍,很受震動。小說揭示了一位來自鄉(xiāng)村女性金子在都市的生存隱痛,她以出賣身體謀生,愛著自己的家庭和親人,卻一次次地被他人傷害,人與人之間的一絲信任也隨著成光卷款而走消解了。能否談?wù)勥@個短篇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
鬼 金:這個小說寫的比較早,是某一天我在一個小區(qū)門口,看到一個打扮妖艷的女人,我在想,這個女人也許就是那種女人,我虛構(gòu)了她的故事。更多是想隱喻鄉(xiāng)村的消失和悲歌。
周 聰:《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一書的封面,有一句宣傳語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中國卡佛橫空出世”,說句心里話,我挺反感這種貼標簽的行為,估計也是出版商的“杰作”。我迷戀卡佛,譯林出版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卡佛作品我都讀過,我甚至還買了幾本原版書。在《需要時,就給我電話》的《譯者序》中,有一段定義“卡佛風”的文字,我印象頗深,引用一下:“語言平淡,硬實,不堆砌,不張揚,追求精確,不忌重復(fù),富于韻律,有著一種著意克制的‘言外詩意;人物一如既往地微不足道,在晦暗、封閉的世界里處處碰壁,活得無助無望卻認真得讓人心疼,用卡佛自己的話說,可謂‘竭盡全力?!毙肿x卡佛的作品嗎?能否借此機會請兄推薦一兩個國外的作家或者作品。謝謝啦!
鬼 金:標簽永遠是商業(yè)行為,與文學無關(guān),剛開始我也不接受,也反感,但無法左右。這個無法左右是我還沒有到那么強大。如果我足夠強大的話,我會拒絕別人給我貼標簽。我確實讀過卡佛,給我標簽卡佛更多是藍領(lǐng)寫作吧,目前國內(nèi)像我這樣的藍領(lǐng)寫作,還是少數(shù)吧。
至于推薦,我很頭疼。但印象深刻的,我推薦波拉尼奧的《荒野偵探》《2666》。這是近年我最喜歡的一個作家。2666甚至成了我小說里的一個符號。哈哈。
周 聰:在閱讀兄的小說之外,我注意到兄有不少的詩作,比如《也許可以對黑夜朗讀》《夢游的人》《點燈》《為之顫抖》等,還有微信上發(fā)的《卡爾里?!?,這個虛構(gòu)的海是兄小說中的一個地理符號。我以為,小說和詩歌在兄的筆下是交融的,它們具有共同的精神旨趣,只不過是表達的形式差異罷了。我感興趣的是,小說和詩歌兩種不同的文體在寫作時帶給兄的感受有何差異?或者說,兄在選擇這兩種文體時,語言修辭、敘事策略等方面會進行一定的調(diào)整和變化?請具體談?wù)劇?/p>
鬼 金:以前寫詩歌,后來覺得詩歌不能更開闊地去表達我的內(nèi)心,我需要更廣闊地去呈現(xiàn)人心,而不是一個情緒用分行表達完就作罷了。我要深入,更深入,深入到人的內(nèi)心,人性的黑暗中去。我認為我是在用詩歌的方式寫小說,不僅僅是詩意。我的很多小說更像是一首長詩。近年來,我更加看重文本,而不是小說什么的,只要利于我的表達,利于我內(nèi)心的吶喊,我喜歡把各種方式都糅合到我的小說中,讓小說變得更開闊。
周 聰:我曾經(jīng)看過不少兄的街拍,比如那些被丟棄在馬路一角的煙頭,還有形形色色的人們,斑駁陸離的樹木……坦白而言,我很喜歡兄的街拍作品,還收藏了一張魚的黑白照。街拍儼然成為兄寫作之外另一種觀照世界體驗生活的出口,蘇珊·桑塔格說過:“相機的每次使用,都包含一種侵略性?!薄芭臄z就是占有被拍攝的東西?!毙衷趺纯创K駥z影具有“侵犯性”和“捕食性”的觀點?順便談一下對《論攝影》的看法吧。(笑)
鬼 金:這篇文字我看過,很長,具體寫什么也多忘記了。其實,我不會拍照,也不懂器材。我只是憑著個人的敏感去捕捉這個世界上符合我的審美的照片,是復(fù)制,是復(fù)制這個世界,我喜歡那種瞬間被我保留下來的這個世界的瞬間,它可能是這個世界在那一瞬間存在的證據(jù)。對于街拍,我想它與我的文學形成互文性。街拍也是一種寫作。
周 聰:在閱讀兄的作品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對黑夜的細致描繪,比如《我的烏托邦》中一開始的文字:“黑夜的顏色像黑夜本身一樣深不可測。深。不??伞y?!边€有第一章的開頭文字:“天已經(jīng)黑了,天空上只有幾顆稀疏的星星,像甲殼蟲似的在閃亮著。不時,有一股股小風掛起在漆黑的街道上?!痹偃?,詩歌《也許可以對黑夜朗讀》中:“對這黑夜,我惶恐,不安……”等等。黑夜這一意象在兄的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它既是文學作品誕生的一種時空背景,也傳遞出作者內(nèi)心的恐懼心緒。此外,兄拍的那些照片也是用黑色的方式呈現(xiàn)。兄也擅于繪畫,我很好奇,色彩對兄的創(chuàng)作有影響嗎?請具體談?wù)?。(笑?/p>
鬼 金:我也許多年在工廠里倒夜班,讓我對黑暗的描述更加準確吧。黑暗不僅僅是意象,也是現(xiàn)實一種。我企圖在黑暗中尋找屬于我內(nèi)心的那一絲光亮。黑暗更多是文字的背景吧,我在那個背景前,讓我虛構(gòu)的人物表演屬于他們的真實的戲劇。至于黑白街拍,我喜歡,沒有理由。有理由的話,那就是黑白片很性感。至于涂鴉的那種色彩是我的另一種調(diào)劑,但如果你仔細去看,我的街拍,我的文字,我的涂鴉是一脈相承的,是屬于我個人的內(nèi)心真實的。里面包含著我的文學理念。是對庸常生活的抵抗,是對精神的憂思,是對靈魂的尋找。
周 聰:確實,兄的街拍與兄的文學作品在精神氣質(zhì)上是一脈相承的。據(jù)我所知,《我的烏托邦》這個長篇最初是在一個名叫“關(guān)燈”的民間出版機構(gòu)推出,后來才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發(fā)行。這部小說寫作與出版的時間跨度較大,我挺喜歡這部小說的,尤其是對人的肉體與精神、愛情和婚姻的思考,都是非常深刻的。能否重點講講這本書的寫作和出版經(jīng)過?謝謝。
鬼 金:一轉(zhuǎn)眼,這個長篇從出生到現(xiàn)在終于有了“正式戶口”已經(jīng)十七年啦,2000年完稿,到2017年6月,想想都會心痛。其實,在簽合同的時候就想寫個前言或者后記什么的,但不敢動筆啊,十七年,多么漫長啊,那時候我才27歲,算是青年了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到中年……時間殺人啊……
這是我第一個電腦寫作的產(chǎn)物,之前,手寫過一個長篇,如今只剩下幾十頁紙,變成了殘本。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第一個電腦寫作的產(chǎn)物竟然在我的電腦里待了十七年,在我十幾次的“不死”人生經(jīng)歷中(我在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前言里交代過,昨天記者采訪又回憶起兩期,哈哈??芍^九死半生啦),差點兒成了遺作,遺作?。韬?,還好,它沒有變成遺作,我還活著,還在開吊車,這是沒有改變的,其他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啦。這個中年男人不知道未來是什么,不知道是否可以繼續(xù)堅持下去。其實,在完成《我的烏托邦》之后,以為自己寫了個經(jīng)典作品,還腆著臉,打印出來,去北京找了一家認為可以接受這樣風格的小說的出版社,沒想到一個月后,原稿退回,是的,退稿,這是意料之中的。至今,我還保存著那份打印的原稿。那時候名字叫《愛情與墳?zāi)埂?、叫《行走的墓床》,直到去年才改成《我的烏托邦》。被出版社退回來之后,我流連于一些網(wǎng)站,后來遇到郭發(fā)財,推薦這本給北京的書商,簽了合同,作為一套叢書之一,宣傳都出來了,最后,還是沒有出版。原因,我不知道為什么?也沒問。又過了幾年,又給過幾個出版社的編輯,都說先鋒啦,沒有市場。是啊,市場才是第一位的,沒人做賠錢的買賣。但市場不是檢驗文學的標準?!段业臑跬邪睢啡耘f沉睡在我的電腦里,原稿的打印稿已經(jīng)落上了灰塵。記得當年有一個編輯看了它說,怎么可以把小說寫得這么臟?。亢髞?,他約了一個長篇,我又寫了一個,最后因為種種原因,也沒有出版。直到去年遇到了橫,《我的烏托邦》給我獨立出版了一百本,我沒有花一分錢。也沒有稿費。但這樣,這本書仍舊是“黑戶”或者說“地下”,哈哈,但我還是很高興的,一百本在朋友們的吆喝下,都賣了,朋友于曉威就幫忙賣了二十多本。他安慰我說,國外很多作家有的還不如你呢,印出來,只賣出去三四本,十幾本的。這個我在閱讀中當然知道,也很欣慰。直到去年四月份左右,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的編輯李黎說把我的小說給他看看,我給了這個長篇,還有別的,過了些日子,說《我的烏托邦》可以出版,我在獨立出版的版本內(nèi)容上做了修正,也增加了字數(shù),有些錯誤的地方,我做了修正。我承認我在簽合同的時候,猶豫了,畢竟我沒有名氣,沒有獲過什么國家大獎,版稅低是正常的,后來,我決定以樣書抵稿費吧。差不猶豫了一到兩天,主要原因還是這本書寫的還是有所禁忌(什么禁忌?)的,或者說在閱讀上有難度(二十七歲就寫出有閱讀難度的小說,鬼扯吧?我自認為是的,我現(xiàn)在的小說好看多了,但不是妥協(xié)),確實不好出版,既然可以出版,都不重要了,出版了再說吧,畢竟十七年后,它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現(xiàn)在市場上,出現(xiàn)在一部分讀者面前……我簽了合同,在六月份已經(jīng)印刷完成。十七年,想想,都心痛。
周 聰:《我的烏托邦》的背后還有如此曲折的故事,看來得好好將這個長篇推薦給更多的讀書人了。鬼金兄的寫作十分勤奮,我經(jīng)常能在一起期刊雜志看到兄的名字,比如最近《上海文學》第4期的短篇《一個沉在雨滴里面的神》,這篇小說依舊發(fā)生在卡爾里海,莫曉琳的探望兒子東北的旅途充滿了死亡的氣息。新的集子《長在天上的樹》出來了嗎?我還沒有見到實體書,預(yù)祝大賣。說了這么多,我的最后一個請求,講講手上在寫的新長篇吧,給大家一點消息,若有更多爆料,更好。哈哈。
鬼 金:卡爾里海是我小說里一個虛構(gòu)的地方,是我的文學版圖的一個吧。新小說集《長在天上的樹》已經(jīng)上市,各大網(wǎng)站可以購買了。你說的勤奮,也不是,是內(nèi)心需要文字的釋放,還有,可以掙稿費,一個中篇的稿費可能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都要多。最近,沒寫長篇。長篇小說確實需要大塊的時間,是過日子那種,我的倒班生活很不適合長篇寫作,正寫到興頭的時候,就要去上班,下班回來,可能幾天都找不回那種感覺了。近年來,我更喜歡兩三萬字的中篇小說寫作,可以在幾天內(nèi)解決掉。嘿嘿。有一個長篇小說,前年寫完了,還在出版社等著審,能不能出版,還不知道。長篇小說的名字叫《駛向拜占庭》,是我個人的精神自傳的小說。
周 聰:謝謝鬼金兄的解答。我也期待早日讀到鬼金兄的《駛向拜占庭》。謝謝!
周聰,青年評論家,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