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捷
長江,母親的河流,
你春夏秋冬一直地流著、流著……
孕育了又分娩了無數(shù)小小的沙洲。
你怎么不像我們家鄉(xiāng)那些年輕的農(nóng)婦,
驕傲地解開衣襟,用圣潔的手托起脹滿的乳房,
而后含笑地低喚著嬰兒的乳名呢?
啊啊,你這粗心大意的母親的河流呀,
從來就沒有給沙洲起過一個名字。
長江?。?/p>
你微笑著向東流去了,
卻把命名的責任托付給你兩岸的居民。
多少年來,你兩岸的居民——
按照她出生的年月,叫她:老洲,新洲;
按照她交往的朋友,叫她:鴻雁洲,白鷺洲;
按照她排行的順序,叫她:四洲,六洲;
按照她不幸的遭遇,叫她:張霸洲,李魔洲;
按照她天然的體態(tài),叫她:桃洲,橘洲;
按照她賣身的契書,叫她:和尚洲,尼姑洲……
但是,我們不明白呀,
人們?yōu)槭裁催@樣稱呼我們開墾的這片小小的沙洲,
叫她:亡命洲。
啊,長江!
我們終于趕上了時間,
在立冬的前夕播下了三萬畝金光燦燦的希望;
小雪還沒有到來,密集的麥苗就舒展綠色的手臂,
深深呼吸著那略微帶有枯草氣息的空氣,
列隊在流蕩著初冬陽光的土地上了。
我們也不能伸著懶腰睡覺呀,
我們還得跑步,趕到春分和清明的前頭;
以我們這血泡磨成了老繭的雙手,
——三千雙已經(jīng)變得粗大而又厚實的手?。?/p>
給沙洲豎立一圈堅固的圍屏,
那像我們家鄉(xiāng)的城墻那樣高、那樣厚的江堤,
擋住三月的桃汛,捍衛(wèi)五月的豐收。
為著發(fā)起第二次攻擊,我們開始休整了,
凱旋的勇士需要檢閱自己的力量,
向黨匯報第一次輝煌的戰(zhàn)斗。
黨委書記說得對呀!
我們怎么能在報捷書上,
再沿用“亡命洲”這個辛酸的字眼?
我們要重新為沙洲舉行一次隆重的命名典禮,
賦予她一個象征著無限希望的名字,
我們從心眼里喜歡的名字啊!
我們搖著擺渡的舢板,
從江北公社請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據(jù)說,他親眼看見這片沙洲的出生和成長,
深知“亡命洲”痛苦的經(jīng)歷。
老人啊,拄著紫竹的拐杖,
顫巍巍地走上曠場里我們用蘆葦搭起的土臺,
參加我們共青團農(nóng)場正式建場的盛會;
他的兩眼因為仇恨而閃射著火焰的光芒,
他臉上的肌肉也因為激動而微微抽搐,
他用戰(zhàn)栗的但是洪亮的聲音,
講出一段悲壯的故事……
三十八年以前?。?/p>
那是一個窮人備受侮辱與損害的年代,
吞飲著淚水而生活的年代。
那時候,老人才是個三十八歲的壯年漢子,
生活的馱子就已經(jīng)壓得他像老馬似的拱起脊背了。
為著填飽地主貪婪無底的肚子,
繳清那世世代代永遠繳不清的地租,
他把秋天的果實全部挑進地主的谷倉之后,
便唉聲嘆氣地伴隨著血氣方剛的弟弟,
搖動雙槳,冒著秋夜的凄風苦雨,
到江上求生去了。
清晨,漁船載一艙疲勞歸來,
透過濛濛的雨霧,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了大自然的奧秘:
就在他們航過的風波道路上,
一夜間長出了一個沙墩,一個炫目的奇跡。
他們撥轉(zhuǎn)船頭,闖過旋渦布下的險陣,
在那還是流動的沙墩上植下最初的蘆葦;
并且以這金屬一樣響亮的喜訊,
叩開了全村佃戶心坎上深掩的柴扉。
人們簇擁著他們,走過村子里石板鋪成的大路,
鳴放著鞭炮,擂動著銅鑼大鼓,
像二月二出會那樣喧騰著又呼喊著:
有了沙墩,有了蘆葦,也就有了土地……
——那窮人自己發(fā)現(xiàn)和經(jīng)營的未來的沙洲?。?/p>
而主宰全村佃戶命運的地主,
卻捧著白銅水煙袋,斜倚著門口的玉石獅子,
臉上掠過一種莫名的笑意。
長江啊,日日夜夜地流著、流著,
她抖落的塵沙也日日夜夜地沉著、沉著……
第二年,沙墩長成了九百多畝的蘆灘;
地主嘿嘿地笑著,點起檀香和紅燭,
感謝過往神明賜予的洪福。
第三年,沙墩淤成了六千多畝的蘆灘;
地主呵呵地笑著,焚起黃表和錫箔,
盛贊祖宗八代積下的陰德。
第四年,沙墩變成了一萬多畝的蘆灘;
地主登上擺下酒筵的官船,環(huán)繞著沙洲兜了一圈,
便仿效古代那些自稱圣明的皇帝,
把這片浸透窮人血汗的沙洲敕封給自己了。
那酒醉飯飽的縣長,一手接過五千塊銀元的期票,
一手在契書上加蓋了朱紅的方印;
宣稱:這一片沙洲正是地主坍江土地的幻變。
官府的告示燃起窮人心頭的怒火,
老人的弟弟憤憤地一去不返。
從此,沙洲上出沒著綠林好漢,
常常趁著拂曉的濃霧,黃昏的暮靄,午夜的星光,
攔劫過往的富商的貨駁和地主的糧船;
村子里那些受盡饑寒凄苦的佃戶,
常常在五月端陽,八月中秋,或是除夕的夜晚,
驚喜地收到天外飛來的一袋糧食,一塊銀元;
而地主那兩扇包著鐵皮的黑漆大門,
卻常常貼滿畫有刀槍劍戟的黑帖,
警告蝮蛇:不準它的毒鏈伸進這一片荒灘。
雙方僵持著又搏斗著,僵持了整整十年,
搏斗了十個風風雨雨的三百六十五天!
一個風雪過后的黎明,
狡黠的地主親自帶領(lǐng)著保安團的匪兵,
像一群獵狗在沙洲上追逐著雪地的足跡,
捕獲了綠林好漢的首領(lǐng)。
船隊擺開得勝回營的陣勢,
駕馭著嚴寒的激流向北岸駛?cè)ィ?/p>
地主高踞在船頭的太師椅上,哈哈地仰天大笑,
挑選最骯臟的字眼咒罵老人的弟弟……
啊,渾身流淌著鮮血的綠林豪杰喲!
在這生命最后的瞬息究竟思考著什么?
難道默默地忍受這飛濺唾液的辱罵,
靜靜地等待砍頭示眾的酷刑嗎?
啊啊,橫躺在頭桅下的佃農(nóng)兒子喲!
以他生命最后的火花燃燒著最后的生命,
搖搖晃晃,攀扶著桅桿站立起來了;
有如奔馬的一躍,摟抱著躊躇滿志的地主,
滾進白浪滔滔的長江激流……
長江啊,母親的河流,
洶涌著,澎湃著,奔騰著……
為英雄唱起悲慟的但是昂揚的葬歌。
地主的兒子卻殘忍地鞭撻著英雄的尸體,
詛咒所有的窮人都是亡命之徒。
為了讓子孫萬代永遠銘記這刻骨的仇恨,
兩岸的佃戶便以地主兒子惡毒的咒語,
命名了這個沙洲。
老人講完這個悲壯的故事,
忽然伸開兩臂,撲向那高高懸掛的巨人的畫像,
呼喊著:太陽??!太陽普照在人民的心上,
三十八年的荒灘呀,今天也承受著你的金光!
而當他顫巍巍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
——也只有這樣一個短暫的瞬息呀!
我們才看見他那古銅色的滿是皺紋的臉上,
簌簌地掛下兩道不盡的淚水……
我們?nèi)睬鄨F員,
聽完了老人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這一段回憶,
波動的心情怎么也不能頓時平息……
啊啊,就在我們立足的這片小小的沙洲之上,
也淋滿了前輩英雄的斑駁的血跡,
和他們那威武不屈的大無畏的氣概,
和他們那搖天撼地的堅強意志。
長江啊,對于這樣一片圣潔的土地,
究竟應該賦予她一個什么名字?
我們建議著又解釋著,
我們解釋著又爭論著;
我們在為沙洲遴選著又美又好的名字:
包括著麟游、鳳翔那么古雅的名字,
包括著迎春、朝陽那么優(yōu)美的名字,
包括著紅旗、紅星那么莊嚴的名字,
包括著躍進、上游那么昂揚的名字,
包括著長風、潤雨那么爽朗的名字,
包括著新民、再生那么真切的名字……
我們還在為沙洲推薦更美更好的名字,
我們爭論著又解釋著,
我們解釋著又建議著??!
我們就借用方才發(fā)出的那一聲歡呼,
命名了我們的沙洲。
啊,長江!
今天我們賦予了沙洲一個無限美好的名字,
她含著春天草地上流蕩的芳香,
她含著夏天林子里晶瑩的露珠,
她含著秋天田野上斑斕的色彩,
她含著冬天村舍里溫暖的氣息……
長江?。?/p>
今天我們賦予了沙洲一個令人神往的名字,
為了她,我們敞開了心靈的窗子,
為了她,我們跋涉著萬里的長途,
為了她,我們正獻出寶貴的一生,
為了她,我們要高舉戰(zhàn)斗的紅旗……
長江,母親的河流啊,
你春夏秋冬一直地流著、流著……
孕育了又分娩了無數(shù)小小的沙洲;
然后你就微笑著向東流去了,
從來沒有給嬰兒起過一個名字。
啊啊,你這粗心大意的母親聽著:
我們?nèi)睬鄨F員,正走向人類永恒的春天。
在我們贏得播種小麥的戰(zhàn)果之后,
在我們發(fā)起修筑江堤的戰(zhàn)斗之前,
我們今天已經(jīng)給我們開墾的沙洲命名了,
賦予她一個最為神圣的名字,
叫她:太陽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