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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南橋北

2018-06-19 07:35鄧躍東
天涯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表弟南橋姑父

我們在河南邊,姑媽在河北邊,抬頭望眼總是思念。

中間雖只隔著一座水南橋,跨過去卻不很容易,我們怕有十來年沒過這座人行橋了。下游已通了公路橋,過去的田間小道少有人跡,荒蕪不堪,大家漸漸把路忘記了。

水南橋是座老橋,橋上有涼亭歇腳,人來人往,慢慢叫成一個地名,響遍方圓幾十里。小時候,我和弟弟經(jīng)常跟著奶奶去姑媽家,姑媽出嫁的時候我才六七歲,我依戀著她,后來喜歡上了姑父,覺得姑媽嫁了個好地方。很多年里,我對姑父的情感超出了姑媽,不見得血緣就親過外戚,一個人的味道才是征服他人的秘訣。

去姑父家,要走十來里路才到水南橋,累了就到橋上歇一會。河兩邊是高高的柳樹,柳條垂下來,河道顯得狹小,水綠得化不開,遠處有一群水鴨,幾個頑童在河里戲水。不經(jīng)意間,一條小船從柳絲中穿了出來,船上掛著漁網(wǎng),幾條大魚在船艙里跳躍,撐船的竟是姑父!我們歡呼雀躍,要到他的船上玩一會才肯進屋。姑父把船靠到岸邊,系緊繩子,讓我們在水上擺劃一陣,刺激得很。有次我偷偷地跑到船上搗鼓,結(jié)果撐桿插進淤泥拔不出,船往前動了,一下把我拖進水里,不停地撲騰,一個在河邊洗衣的女人把我救了上來,我嚇得不輕,姑媽到河邊喊了幾夜魂。多年后,我說要去報恩,姑媽卻不記得這回事了。姑父卻說,水里好玩,要多到水里去。

有時候,姑父開著拖拉機來橋邊接我們,他過去是村里的拖拉機手,分田單干后自己買了一臺。因為車子不能過木橋,我們在家門口坐一會也倍覺興奮。姑父出遠門的時候,總把我?guī)隙碉L(fēng),那個愉快勝過飛機高鐵多少倍,那時候根本沒車坐,拖拉機就是“皇冠”了。一般人家買不起拖拉機,姑父算是村里第一個擁有“私家車”的人,生活是比較殷實的。

姑父還有一件寶貝——鳥銃。我每次到他家,先要把他的鳥銃翻出來,摸了又摸,有時干脆抱著鳥銃坐到拖拉機上,癡迷得很。姑父叫我先到地里幫他干一陣活,然后答應(yīng)帶我出去玩,在自己家里不愿干的活我都干了。傍晚或是清晨,姑父開著拖拉機、有時劃著船趕到目的地,他背著漁網(wǎng),我端著鳥銃,走在山林水邊,尋找著目標。經(jīng)常灌了一身露水,什么都沒打著,心里卻是高興的。每次我走了,姑父單獨出行的時候,總是收獲滿滿,又讓姑媽送一些過來。我很不甘心,一有時間就跟姑父去浪山浪水,姑父說我話多,把飛物都嚇走了,還老在水邊撒尿,魚兒聞到味就游開了。

拖拉機——漁船——鳥銃,哪一樣不是讓我心旌搖曳、神魂顛倒?姑父的日子是多么有味,他幾乎成了我少年時期的偶像,我一有時間就跑到他身邊。姑父也想有個幫手,兩個表弟還小,我就跟他形影不離了。我還在河里認識了很多小伙伴,整天泡在水里,常去對岸偷西瓜花生,頑皮搗蛋,快樂無窮。

我跟姑父學(xué)會了游泳、撒網(wǎng)、識魚情,但他不讓我放銃,我就偷偷地開他的拖拉機。有回操作不當開到溝里去了,手受了傷,姑媽把我罵得半死,姑父竟沒有訓(xùn)我,說想學(xué)他就好好教。我那時學(xué)習(xí)吊兒郎當?shù)?,一心等上完初中學(xué)開拖拉機。后來沒有學(xué)成,也是因為姑父的原因。但要說我現(xiàn)在還保留些許天真和頑性,這完全受益于水南橋北的野性生活。

后來聽說,爺爺奶奶看上姑父倒不是他有這三件家當,而是他忠厚又不乏活道。姑父很小就沒有母親,卻有教養(yǎng),對人總是笑臉相迎,看不到一點農(nóng)民的苦相。我覺得姑父根本不是一個農(nóng)民,他是一個詩人兼哲學(xué)家,雖然只有小學(xué)文化,但利利索索把事情理得順當,讓自己簡單地活著。詩意就是簡單地生存,我們上了大學(xué)、在社會奔波多年而找不到入口,姑父在年輕時候就入得其間了。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認為水南橋北是我少年時的天堂。但我回不去了,而姑父總是出不來。無數(shù)次的夢境里,我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走,弄魚去,你好久沒吃我弄的魚了!

然而,近些年來,我們家一些人認為姑媽嫁得不好,這么多年跟著姑父沒過上幸福日子,甚至埋怨爺爺奶奶草率地定了這門婚事,不就看好姑父對人有說不完的客氣話嗎,空話有什么用,現(xiàn)在呢?

姑父發(fā)生了一場意外!

那時我上初三,在學(xué)校寄宿,有天下午回家,母親說姑父突然神經(jīng)失常了,老說胡話,你去看看吧。我拔腿就往姑父家跑,一個半小時的路程,我半個小時就跑到了。姑父看上去很正常,神態(tài)沒什么兩樣,他對我說,你正好來了,陪我去還錢吧!姑媽示意我跟著去,姑父對我是信任的。到了姑父認為要還錢的人家里,他把一百多元錢當面交給了對方,連連道歉,說這么久沒來還。走的時候,主人家把錢悄悄給了我。第二天,姑父又喊我去那戶人家還錢,不去就發(fā)脾氣。

姑父怎么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家里人說,姑父最后一回出車是去娶親,一路上都是好好的,不知咋的,到達后他跑去給新娘家的人跪下了,然后一個人瘋狂地把車開回家,喊叫要去還錢。我們湘西南山鄉(xiāng)有種神秘的說法,娶新人進來、必有舊人撞邪,于是家里請了巫師連搞幾場活動,姑父卻沒一點變化,一般撞邪做一兩次法事就驅(qū)除了。姑父的兄弟們趕緊送他到市里醫(yī)院,治了一個多月,現(xiàn)在穩(wěn)定一些,每天吃一種安神藥,偶爾要說幾句讓人聽不懂的話。醫(yī)生說,如果不是強烈刺激和長期壓抑,可能就是病理性的神經(jīng)問題,有的損傷要蟄伏多年才發(fā)作。家里人想起姑父以前出過一次車禍,頭被砸破,血流不止。醫(yī)生分析,內(nèi)傷積累到一定程度會發(fā)生病變的。

我特別關(guān)注到,姑父的拖拉機很久沒開了,放進屋里,長出了銹。我那年十六歲,心里很著急,要父親和叔叔幫助想辦法,送姑父到更好的醫(yī)院去治療。我第二次去看姑父,他的拖拉機被賣掉了,家里人不準他開車。姑父異常清醒,把車擦得干干凈凈,莊重地交給了買主。姑媽不讓姑父下地干重活,擔心復(fù)發(fā)變嚴重,她一個人忙里忙外,怎么累也不讓人看低。大表弟那時才十歲,感冒發(fā)燒腦子被燒壞,是個智障兒,醫(yī)生曾勸姑媽放棄,但她舍不得。我也很清楚,以后不可能跟姑父學(xué)開拖拉機了,我得趁早給自己找一條路,不久我就去了部隊。

我經(jīng)常寫信安慰姑父和姑媽,總想幫他們一把,可自己力量有限,也只能在精神上鼓動一番。姑父稍好一些的時候,也想努力一把,買回了一臺電動抽水機,幫人灌溉農(nóng)田。有次漏電,被擊倒在地,村里人把他放在杉樹皮上,躺了半天才有了呼吸,鄉(xiāng)里有經(jīng)驗,杉樹皮的氣息能夠促進回陽。于是,電動機不能搞了,姑父又去捕魚。為了看病買藥,把船也賣了,他只有沿河撒網(wǎng),一天捕不到幾條魚,常??帐侄鴼w。他一天天出現(xiàn)在河邊,河里的魚都認識他了,逗他玩著迷藏。姑父沒有憂愁,只要抓著網(wǎng),心里就是希望。

我成為軍官領(lǐng)了工資后探家,第一個前往的地方是姑父家。我給他拿了幾百元錢,姑父清醒地說,用了你們很多錢了,老讓你們操心。姑父喊著我的乳名說,你好多年沒吃我弄的魚了,走,弄魚去,晚上好好吃一頓。他抓著網(wǎng),我提著桶,兩人都想著捕滿一桶才好呢!我們邊走邊撒網(wǎng),從中午到傍晚,一條魚都沒打到。姑父不甘心,繼續(xù)朝前走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我走在后面,腳步很輕,生怕踩痛姑父的影子,滿河道都是他的心??!

沒吃上魚,姑父很內(nèi)疚。他說現(xiàn)在的魚好難弄,到處炸魚、電魚、藥魚,把魚逼乖了,一網(wǎng)打下去,明明罩在網(wǎng)底,但魚貼著石頭不出來,拉上來是空的。我總是跟姑父合作不來,我一出現(xiàn),魚都跑遠了。誰知,姑父第二天清早背著漁網(wǎng)出去了,捕了兩條大草魚回來,可我已經(jīng)走遠了,他又把魚送了過來,我當然得接下,這樣姑父才開心。我說,有空你給我織一張網(wǎng),閑了我自己捕魚去。我本是一個玩笑,姑父卻久久地記在了心上。

我們在外面,很是牽掛姑父,我打電話過去,要姑媽叮囑姑父,堅持吃藥,錢不夠我們出。兄妹幾個都很支持,一向解囊慷慨。姑父病后變得安靜很多,很少到我們家去,他對家庭衰落有時是清楚的,積極配合吃藥,他也想把家庭搞上去。

我上四年級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念讀了《中國少年報》上的一則征文啟事,由中國和南斯拉夫兩國的少年組織聯(lián)合發(fā)起,主題是敘述家鄉(xiāng)的故事,作品入選要組織去對方國家參觀交流,他希望大家都能去。同學(xué)們聽后哄堂大笑,我卻覺得這是一件值得嘗試的事情。我決心寫一篇《無栓的木橋》,就是水南橋。這座橋是石塊橋墩,墩上柱梁橫豎,用料上千,卻無需一根木栓固牢,歷經(jīng)百年而不松散,體現(xiàn)了勞動人民的高超智慧。但要把這座橋描寫逼真,就要去仔細觀察。我在路上被鄰村的惡狗咬傷了腿,忍著疼痛,把稿子寫出。寄出后,千等萬盼,卻沒有任何消息。但是,一煙燃起,再難熄滅,我繼續(xù)寫著其他稿子,一篇篇地往外投,高一發(fā)表了處女作。那年冬天征兵時,接兵部隊看上了我,將我特招入伍,從此吃上了文字飯。

因著這樣的情緣,我怎么能不眷顧姑父,沒有他,水南橋在我心里哪有那么大的魅力和熱度?然而我付出滿腔熱情,總是收效甚微。心里一片惆悵。

姑父每年治病花錢多,姑媽再怎么累,家里的境況也上不去了,尤其是小表弟不愿讀書、跟村里人下了廣東,培育子女讀書成才的念想也斷了。姑媽一下松了勁,加之村里熱諷冷嘲,她郁悶不已。奶奶說,我弟弟考上大學(xué),很多人來放炮仗慶賀,姑媽悄悄地哭,說這樣的炮仗聲再也不會在她家響起了。奶奶和母親勸說姑媽,要她想開些。姑媽卻固執(zhí)地認為,家里這么不順利,是有人在背后搗鬼。姑媽認為自己有病,賣了大表弟養(yǎng)大的一頭牛,一個人跑到長沙的湘雅醫(yī)院,卻沒檢查出什么,她說是村里的人串通醫(yī)生封了口。

姑父卻對姑媽說,你的病我能治,不用上大醫(yī)院,你吃我的藥試試。姑媽竟然吃了起來,感覺舒服很多,那是安神的藥,叫鹽酸氯丙氰。很多年里,姑父靠這種藥麻醉著自己,人渾身沒勁。那是抑制興奮燥熱和幻覺妄想的一種西藥,長期服用會產(chǎn)生依賴性,但是他自己沒有感覺,也不主動吃,要靠姑媽叮囑。想不到現(xiàn)在倒過來了,姑父給姑媽當起了醫(yī)生,他說病源是電視機,因為姑媽看情感類節(jié)目老流眼淚,他就把電視機給弄壞了。我們給的錢,姑媽都買了那種藥,沒錢時,她回家問奶奶要,問她為何要吃藥,她說得了精神病,沒有精力。

什么樣的人,會說自己有精神?。繄詮姷墓脣尡罎⒘?!我著急不已,趕緊跟小表弟商量,必須治療,剛剛開始應(yīng)該能控制。我陪著姑媽到我所在的市精神病醫(yī)院,檢查是輕度的精神分裂,吃些藥、有人開導(dǎo)會好得快。我希望表弟把姑媽帶去廣東,陪護調(diào)理,表弟說條件還不行,他也剛成家,還是先回家吃著藥看。

姑媽能記著吃藥,但她不愿出門,不去田里干活,只在屋后種些菜,總擔心有人要害她。姑父帶著大表弟下地干活,大表弟不聽他的話,只聽姑媽的,姑父就罵他,有次兩人還打了起來,姑父弄不過他,氣急敗壞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埋了。姑父是腦子失常的話嗎?數(shù)年以后,他真的做到了!他是先知,在某些方面,他反比我們看得遠,用簡單的方式應(yīng)對著復(fù)雜的世俗,一切游刃有余。

我弟弟回家來,看到這個情況很是心痛。一家人商量后,我弟把姑媽帶去小表弟那里。姑父在家照顧大表弟,他很樂意這樣安排,說要讓姑媽早點好起來。我給姑媽買了藥寄過去,小表弟給姑媽在一家廠里找了一份工,她能正常做事,好端端的。時間一長,她又想念姑父和大表弟,放心不下,干了三個月又回去了。

姑媽回來后,跟姑父漸漸有了矛盾,她的話多,又說得直,姑父很煩她,兩人過不到一起,分開各做各的飯。姑父有空就去河里捕魚,魚多就賣一些,有時把魚桶也一起給了人,桶可能比魚還貴,他就不停地上街買桶;姑父有時也帶給姑媽一些魚,姑媽不吃他的,讓大表弟吃。

姑媽不能照顧姑父了,他就不吃藥,人差了很多,他說好好的吃什么藥,浪費錢。有時他說,我的病只有我自己能治,不能吃西藥。他到山上尋了很多草藥,自己熬著吃,也讓姑媽吃。小表弟拿去咨詢中醫(yī),都是一些調(diào)理氣血的藥,沒有害處,誰也弄不清他怎會尋草藥。姑父時清醒時糊涂,清醒時他說要買輛三輪摩的,我們覺得不安全,他說那買只船,養(yǎng)一群鴨子,還可弄魚;糊涂時他對收電費的人很反感,說人民電力是不要錢的,一鋤頭把電表砸爛了,夜里不開燈,還把身份證毀了,把電話機弄壞,擔心別人知道地方來搞名堂。

我趕去看了姑父一回,他光著膀子,穿個褲衩,打著赤腳,家里給他買的新衣服也不穿,熱天出進都是這樣。姑父見我來了,十分熱情,把瓦缸里放了石灰防潮的餅干糖捧出來,還沒坐熱他就要去做飯,每次都是這樣,反正要動動筷子。其實我多年沒在姑父家吃飯了,也很想吃一次,可是看到這個樣子我吃不下,他跟姑媽分灶做飯,我陪誰吃呢?我又不忍冷了姑父的心,推說要趕時間回城里,他趕緊把弄到的干魚、野味給我裝一袋。春節(jié)去拜年,他要給我們封紅包,準備了一沓,一個包二三十塊錢,而給我們一輩的媳婦們是一百元,他說媳婦是要高看一眼的。這是姑父最清醒的兩件事之一。

第二是織網(wǎng)弄魚。我每次來,姑父幾乎都在收拾漁網(wǎng),不是清理修補,就是安靜地織新網(wǎng),絲線細密,精致漂亮,很難想象出自一個男人的粗手,而他的衣物用品,擺放得亂七八糟。姑父被漁網(wǎng)牢牢地網(wǎng)住了,他的心不漂浮,他愿意住在網(wǎng)的世界里,有時背著漁網(wǎng)出去幾天都不回家,其他的事都不關(guān)心。姑父對我說,給你織一張漁網(wǎng)吧,不知要幾斤絲線的,捕大魚得加重,如覺得好,就把現(xiàn)在的這張拿去。我說暫時還不需要,城里沒地方撒網(wǎng)。姑父經(jīng)常幫人織漁網(wǎng),收一點錢,有時還收不到。

姑父心靈手巧,我覺得他能干些收益不錯的事情,他過去學(xué)過車床,會機械加工,有次我跟他談起去城里維修動力機械,他眼里有光芒。我完全相信,如果有一個契機,姑父必會東山再起!

我們不能把姑父落下,要不那會多么孤單??晒酶高@個模樣,他從來不覺得孤單,他喜歡獨處,跟哲人一般深居簡出,無窮盡地思考著人生。姑父肯定想過,他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應(yīng)該悟通了,他是個漁夫,從水里來,到水里去??赡苁俏覀儧]理解他吧,總要他去走另外一條路。

姑父不配合治療,要從哪里下手呢,前面的努力毫無作用。我給姑父聯(lián)系了縣里一家精神病醫(yī)院,享受民政部門的免費救助。我跟姑父慢慢談,他不愿意去,反而說,我哪有病,我能吃能做,不要浪費資源,讓有病的人去。小表弟說陪他上街,把姑父騙到醫(yī)院里,趁他不注意,“呯”的一聲關(guān)進了鐵門。姑父知道上當了,歇斯底里地對表弟大喊:“萬春救我,萬春快救我?!边€不停打門、不停撞墻。表弟迅速離開了,他說那一刻心都碎了,怎么把父親關(guān)到那樣一個地方?姑父明白一切都是我操作的,大罵我狠心,揚言出去后,一定要報復(fù)我,讓我不得好死。

我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在這家醫(yī)院工作,我讓他經(jīng)常去看看。他告訴我,姑父躁動不安,不配合治療,對這樣的病人,醫(yī)院每次安排幾個壯漢上去摁下,強行喂藥打針,摁倒一個每人發(fā)放二十元補貼,姑父力氣大,每次都要安排人去摁。聽了這些話,我默默無語,眼前不斷閃爍著姑父被人摁倒時那憤怒的眼神、扭動的身軀、掙扎的手腳。我的心被刺痛了,眼睛濕潤,腦子一片空白。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符合人性嗎?我當然不怕姑父日后會找我麻煩,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太急切了、太用力了?這幾年多次催著小表弟回來,上醫(yī)院,買藥,家里也有人對我的做法不看好,認為是白費力氣。

兩個多月后,姑父治療期滿,他弟弟接他回到家里。姑父好像變化不大,以前干什么,還是干什么,但他把多年不用的鳥銃翻了出來,不知從哪里弄來硝藥和引火,試了兩銃,響得清脆。小表弟有孩子了,叫姑父幫忙帶孫女,他不愿意,有了鳥銃更忙了,水陸兩棲,很少回家來,讓人擔心不已。我給小表弟說,買一頭豬讓他喂上,也許能把他拴住。小表弟照做了,真還把姑父纏住了,一天最少要喂一餐,他吃什么,豬也吃什么,根本難飽,兩年也只長到百來斤。

有一天,姑父背著鳥銃突然來到我家,我媽緊張壞了,正好我?guī)讱q的孩子放在老家。我媽悄悄地把孩子掩到身后,孩子偏要去玩他的鳥銃。我媽笑著說,你有很久沒來了,快坐快坐。姑父說,我忙得很。說完從背袋里掏出一只鳥,認真地說:“四嫂,今早上打到的斑鳩,營養(yǎng)好呢,你給孫子燉著吃了吧?!蔽覌尣欧畔滦膩怼:髞?,姑父還送來兩條魚,每次都來去匆匆。

奶奶那天在屋檐下曬太陽,她年近九十,爺爺已經(jīng)不在了。奶奶想起身跟姑父打招呼,姑父急忙奔過去說:“媽媽,你好嗎?好久沒看到你了,你到我們那邊去住一段時間吧?!蹦棠陶f,我走不動了,去不了了。兩人在屋檐下坐著聊了很久,姑父一口一個“媽媽”,就跟當年來我家走親一樣,聊得熱乎。最后,姑父說沒給奶奶買東西,要留點錢,掏遍全身只有皺巴巴的幾塊錢,奶奶反給了他一百塊。姑父接住了,過了一會他又拿出來,說:我怎么要你的錢呢,不行的……

有段時間,大表弟因缺乏營養(yǎng),人站不起來了,姑父也不管,覺得沒有病,說他懶,不肯下地干活。這是姑媽不愿上街買東西造成的,自己也瘦得不像樣。我回家有時把錢留到奶奶那兒,等姑媽回來再給她,奶奶說姑媽有一年多沒來看她了,反正不出門,給了錢她說用不掉,街上的人都不把好東西賣給她。沒多久,大表弟病逝了,三十三歲。姑媽搶天呼地,幾欲同去。姑父十分冷靜,一個人把大表弟抱入棺材密封了,然后刷上黑漆,小表弟匆匆趕回都沒見上。

遙想姑父安葬自己孩子的情景,我難受不已。我問過家里的人,姑父在整個過程沒一聲哽咽,沒一滴眼淚。

一個人到了不會悲傷的時候,周圍的人會為他更加傷悲!

家里人說,還是要把姑父送到醫(yī)院去,這樣下去不是個事,會更加嚴重。小表弟說,現(xiàn)在沒負擔和牽掛了,把他們都帶到廣東去吧,自己來照顧,去醫(yī)院太刺激人。沒人照料不行,看來只有這樣了,先過去再說。

姑媽呢,有人跟她耐心說話,一切都是正常的。姑父總說不好玩,要回家,我寄去的藥他不肯吃,怎么都騙不了他。他說,我的醫(yī)術(shù)這么高,我能開診所、開處方,還要吃別人的藥?姑父不知從哪兒弄來絲線,織了一張小漁網(wǎng),每天到小河邊去捕魚。這里捕魚的人少,魚兒多,每天收獲不小,吃不完的,表弟就送到附近的工廠食堂去賣,收入還不菲。

但是姑父不喜歡廣東,也不喜歡這里的魚,說這兒的魚又丑又腥,不好看也不好吃,主要是河水污染太大,漸漸地不想去弄魚了。有天他在街上溜達,竟迷路了,幾天沒有音訊。后來幸虧好心人看到報警,他流浪到六十公里外的一個鎮(zhèn)上,警察竟然聽懂了他的家鄉(xiāng)話,通過我們縣公安局,聯(lián)系上了表弟,將人接了回來。

這一次,姑父自己也嚇著了,他舍不得離開家里人,還是愿意待在一起。過去不愿跟孫女說話的,現(xiàn)在開始逗孫女玩了,孫女要他講故事他不會,但表弟有時打孩子,他會拼命護住,還一個勁地斥責(zé)表弟怎么這樣對孩子,哪有個當父親的樣子?

后來,姑父多次提出要回家,說家里怎么跑都不會迷路。表弟擔心出意外,把姑父姑媽送了回來。姑父一身輕松,回家的路上,十來個小時,他不說話,也不合眼,心里高興著呢。我跟表弟說,讓他們閑著不好,沒事老吵架,得讓他們做點事。田地好多年不種了,也沒力氣種了,那干什么呢?表弟想了想,那就翻修樓房吧,錢不多,搞小一些,請人施工,讓他們幫著做些雜事。這倒是個好事,把人纏住了。姑父姑媽一聽翻修樓房,眼里大放光彩,還謀劃著怎么搞、怎么省錢。住樓房,氣象新,村里差不多只剩他們家沒翻修了,姑父姑媽也是愛面子的人,哪點不正常呢!

有一年多了,我們不再提及姑父姑媽看病吃藥的事,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沒聽到他們折騰出什么事情。前不久放假,我去了一趟水南橋,他們的房子搞了地基就停下來了,政府有了好政策,統(tǒng)一選址給貧困戶蓋房,自己不用蓋了。姑媽不在家,到鄰居家借什么東西去了,過去好幾年她從不到別人家里去的。姑父呢,光著膀子、赤著腳,幾乎蹲在椅子上,全神貫注地織著漁網(wǎng)。我喊了一聲姑父,他才反應(yīng)過來,叫著我的乳名,高興得很。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一盒廉價的煙,給我遞了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我覺得不可思議,過去幾十年他都不抽煙的,現(xiàn)在那嘴巴含煙、眉頭上皺的架勢,入情得很?。?/p>

姑父突然放下煙問我,你那漁網(wǎng)到底什么時候要,好買絲線啊。我說不急,等退休了吧!姑父說,你年紀輕輕的退什么休,好好干,再往上爬爬。過了一會,姑父又說,你好多年沒吃我弄的魚了,走,弄魚去,晚上好好吃一頓。我笑著和姑父出了門,手里提著一只桶,也不擔心空手而歸了,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給他們買了幾斤肉。

姑父借了一條小船,我撐桿他撒網(wǎng),叫我靠岸劃,行慢一些。柳絲從我身上飄過,滑溜溜的,河風(fēng)吹起,清涼一片。到了深水處,一網(wǎng)撒下,波紋蕩開,兩人緊緊地盯著漸漸收束的漁網(wǎng),心里直跳,出現(xiàn)的又是什么呢!

是時光倒流了,還是一個夢,我回到了在河邊戲水的情景里!

鄧躍東,作家,現(xiàn)居湖南邵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一個人的昆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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