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清康熙年間,縣令董其在關(guān)帝廟內(nèi)建演戲樓,特書“摹古繪今”四字,命磚雕藝人季洪陰刻入磚,填以花青,嵌于照壁。
董氏每字起筆皆作“渴筆”,顯得虛靈秀峭,運筆則側(cè)鋒直行,宛如折帶屈鐵。通幅清雋流麗,遒勁有力。
非常人所能及。
為表對關(guān)帝虔誠,董其有將此四字貼金的想法??赡茏龀墒聝海M用不從財政上支出,這才是做官兒的能耐。
董其腦筋一轉(zhuǎn),主意就來了:他騰出戲樓臨街的一間作為門面,想租的人,不但要付租金,還得先把那四個字貼上金。
安東城不乏殷實的生意人,要貼金,肯定是有人花得起的。
主要是大家把董其的意圖想復(fù)雜了──堂堂一個大老爺,恐怕不是讓你多花幾兩銀子吧?
蒯金匠本來是個在街頭支攤的主兒,現(xiàn)在聽人這么一說,他的心癢癢了。
他來找董其。
老蒯,本來我想把這個事弄得好玩一點兒,你來了,那就不好玩了──那么大的幾個字,要全貼上金,至少得一二兩金子吧?
你砸鍋賣鐵,能湊得齊?
蒯金匠就自我解嘲地笑,我就一個混日月的手藝人,身上有個一兩錢金,足夠死了。
那你怎么貼?
貼字的金不都是箔嗎──箔不都是金碾的嗎?
縣太爺?shù)囊豢跓岵璨铧c噴出來:好好好,老蒯有本事,一兩錢金子,你能碾多大?
耳屎大的一點金,老蒯拿個錘子不緊不慢地碾了一上午,呀,竟成了大匾大的三片。
手藝了得!
在關(guān)帝廟前討得一個門面,生意自然是好得不得了。
雖然打箔的手藝好,但老蒯幾乎不給人打箔。一般他只接化金的生意:客人拿來一副耳環(huán),嫌不好看,要化了,重新打一枚戒指──這個活,老蒯接。
接到這種活,老蒯會把客人的耳環(huán)放到一塊操作板上,躬身先到關(guān)帝廟燒一炷香。
操作板是硬木的,可能是為了好玩,老蒯在中間嵌了耳屎大的一坨金。
黃亮亮的,晃眼。
客人就在心里“嘁”一聲,這個老蒯,攢了一輩子就攢這么一點家當(dāng)。
但這個念頭客人僅僅是一閃,他就看到老蒯拿出一支噴槍。噴槍里噴出一根火線,瞬間就能將操作板上的金熔化掉。
──操作板是木頭的,不會被燒煳?
往往客人這樣想的時候,他要的戒指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老蒯的手上了。
老蒯在戥子上稱了重,客人伸過頭一瞧,跟在家里秤的一模一樣。
客人豎起大拇指:老蒯這人,做生意地道。
實際上呢,老蒯的手法快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在化金的過程中(當(dāng)然是在客人的眼皮底下),他先是熔了客人的真金,再熔了自己嵌在操作板上的假金,又讓金汁局部冷卻,留下耳屎大的一坨重新凝固到案板上。
不知不覺,便偷梁換柱了。
安東府衙離關(guān)帝廟不遠,所以縣太爺?shù)纳饫县嵋沧龅玫剑嚎h太爺喜歡金,巴結(jié)他的人自然會以金相送。
縣太爺一面和送禮的人攀談,一面命娘子匆匆忙忙地跑了來,請老蒯化金。
化掉以后做什么呢?
還是做原來的東西。
還做原來的東西?
逗我呢吧?
有時候老蒯會自己將重做成的金子送到縣衙。
“好東西呀!”縣太爺把熱乎乎的金器拿在手里撫摸,“我的喜歡和你們不一樣,我就喜歡金器剛從操作臺上拿下來時的那股熱乎勁?!?/p>
一會兒,金器冷了,縣太爺剛才的熱乎勁也沒了──他退還了金器。
咋還有這樣的怪癖?送禮的客人大惑不解。
這樣的怪癖,有意思。老蒯笑了笑。
董其做了三年安東知縣,老蒯靠金匠的手藝攢了不少錢,買了房,娶了妻,算上是小康之家了。
即將離任的時候,董其來到了老蒯的作坊:“這幾年你沒少賺吧──我的東西呢?”
老蒯彎腰先啐了一口痰,這才朝董其拱拱手:“您的東西一點不少,都攢著呢?!?/p>
看到那一枚枚耳屎大的碎金,董其瞇起眼睛拿在手里撫摸:“好東西呀,只可惜還是太少?!?/p>
“再做幾年知縣就好了?!?/p>
“大人您想要多少?”
“至少三百兩吧?!?/p>
“安東地勢低洼,而老城墻多處傾頹,春夏屢遭古淮河水患──三十兩,該能修好了吧。”
想起水漫安東時董其帶人戽水的好笑場面,總是咳嗽的老蒯忍住了快到嘴邊的一口痰:“放心吧,不夠的部分我來出?!?/p>
“你?”董其睜大了眼睛,“那么大的事,你老蒯摻和就不好玩了──三十兩黃金,把老蒯當(dāng)個豬賣了也遠遠不夠呀?!?/p>
“嘁──”老蒯晃了晃手中的錘,“我會碾金,一碾,金就多了──不僅僅是面積變多,重量也會變多?!?/p>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