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從來沒有一個地方像鐮倉那樣生機勃勃,永遠散發(fā)著十五六歲的氣息。一個漫畫家的20世紀90年代的一部作品——《灌籃高手》,讓鐮倉高校前這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電車站成為無數(shù)動漫迷的神往之地。來東京,必來鐮倉。我也是其中之一。
在我學會背日語五十音之前,年僅八歲的我已經(jīng)能跟著電視機播放的音樂準確地哼唱完整首《直到世界的盡頭》,跟隨電視臺每年夏天必然會重播的這部劇,我也漸漸成長起來,一直成長到和故事里主角一樣的年紀。對于剛升入高中的我,看到他們的海報,總會抬起手,半擋住眼睛,不僅僅是因為故事發(fā)生在夏天,更因為他們本身便是散發(fā)著太陽溫度的少年。
面臨升學壓力,課業(yè)化作無窮盡的戈壁灘,我努力眺望,卻找不到出口,每當絕望之時,那些少年,無論是湘北翔陽還是當初我最喜歡的仙道,都成為戈壁灘上的月牙泉,映照著漆黑的夜空。每次舉首眺望,總有些許的光亮,似乎漫長的黑夜也沒那么難以忍受了。
江之島的電車是古樸的綠色,并沒有因為游客的匆匆而至粉刷一新。鐮倉高校前也是同色系的風格,額外立了塊碑,說明自己悠久的歷史。
趕赴鐮倉的心情既激動又復雜,經(jīng)歷了兩次考試失敗的我,在車廂里默默低著頭,兩邊的陰影好像宮崎駿的原畫,一幀幀落在車廂的地面上。忽然,一陣猛烈的日光,我回頭遇見了一塊巨大的藍寶石,海面毫無遮掩、氣勢如虹地蔓延到遠方。日光從天空的一側朝我奔騰而來,張開翅膀圍繞在我身邊。頓時,我聞到了一陣日光的芬芳。我站了起來,靠近江之電的窗口——日光組成了最為絢爛的時光走廊,我仿佛看到了陵南的少年們繞著海岸跑步前行。轉過身,是最為熟悉的信號燈路口。
動畫里是櫻木花道站在一邊,另一邊是朝著他揮手的赤木晴子。那些青春而美好的畫面就在這一刻固定了。我站在信號燈前,看著列車緩緩駛過,看著盛滿日光的月臺,心里漸漸開始融化了。
和拍一張留念照便啟程的游人不同,我在鐮倉找了一家民宿。民宿的房東太太是一個很可愛的中年太太。盡管她的眼睛、嘴角已經(jīng)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但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她說話的語氣間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她好奇地打聽起我來這里的原因,我只是公式化地說是為了旅行,追憶下曾經(jīng)愛慕的那些少年,內心卻無法欺騙自己:我這是在逃避呀!
有人說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用,所以我也想借這個理由做一個恒溫的殼,把自己深深地埋進去,不見日光,不見風景,只要這么小小的一處天地。
房東太太聽到我的回答,笑得更開心了:“對呀,年輕真好呀,活在太陽里?!彼贿呎f,一邊整理著開滿花的陽臺。江之電就慢慢地從她家后院駛過,駕駛員看到正在打理花園的房東太太,擺了擺手。房東太太猶如孩子般地努力揮手回應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最近處不過三米,然而兩人都如此興奮地回應對方,宛如第一次遇見。她告訴我:江之電有一段要穿過長長的居民區(qū),而互相的致意幾乎每天都會上演,若是有一天沒有出現(xiàn),還會很擔心地去電詢問??粗衩枋鲆粋€老朋友一樣的表情,我把會不會擾民的問題咽了回去。
清晨的鐮倉,大海早已醒了過來??粗恋牡缆罚覔Q上運動服,穿上運動鞋,慢慢地沿著海岸線開始跑了起來。對于長時間不運動的我,慢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時不時有烏鴉拍動翅膀,發(fā)出哇哇的叫聲,若是一直跑下去,也許會到八幡宮吧。搖了搖頭,看了看手環(huán),才跑了十五分鐘,我的腦子已經(jīng)開始神游天外了,心臟猛烈跳動。我回憶起那些動不動就繞體育館跑二十圈的少年們,唉,我還是真沒用啊。這么想著,考試失敗的酸楚又化成了深海的巨獸,伸出爪子緊緊地纏住了我,額頭頸部突突地往外冒汗。
在一個陡坡處,我終于堅持不住紅了眼眶。身后突然被人拍了下,我抬眼,是一個頭發(fā)全白的老人,朝我笑了笑,示意我跟上他。莫名地,我就跟著他的節(jié)奏慢慢地跑,爬上了陡坡,穿過了一扇校門,慢慢地開始繞著學校跑。老人什么都沒說,只是不停朝我微笑,在我速度慢下來的時候,故意在原地踏步等我。在我追上的時候,又帶著我往前跑。在繞過一幢建筑物以后,他停了下來,對著我背后說: “這位剛開始運動,第一次就堅持了半小時!”這時,背后響起了一陣歡呼聲和加油聲。我不知所措地回頭,是穿著運動服的少男少女們。我看向那個老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胸牌,是棒球教練。接著,他向我豎起了大拇指。
那一刻,眼淚蹦出眼眶,我一邊笑一邊哭,身后的少女遞過手帕,安慰說: “我第一次跑的時候,哭得更厲害呢。”我接過手帕,全身的毛孔都放松了,任由汗浸濕了衣服。離開的時候,我朝他們努力揮手致意,好像房東太太回應江之電那樣。出校門時,我停在原地,鐮倉高等學?!铱聪蚰莻€體育館,就是漫畫里陵南的體育館吧。
肺葉里充斥著新鮮的氧氣,日光拍在我的臉上,我想起了房東太太的話:“活在太陽里。”記憶里的那些少年,為什么從來沒有像我這樣頹然的時候呢?因為即便是失敗也會默默忍受,等待重生吧。在青春里,一切的無所畏懼、所向無敵、卷土重來,宛如一場盛大的禮贊,謳歌這些自身就散發(fā)著太陽溫度的少年。
他們一如既往的熱烈,改變的是我而已,在無數(shù)次的無奈和妥協(xié)里,天空漸漸變灰,直至變成純黑,依靠著月牙的反光茍且活著,甚至一兩次短淺的失敗就能讓年輕的心疲憊不堪。而有些人,時光雕刻了他們的容顏,卻讓他們的心停留在了最熱切的年華,他們依然對世界充滿了善意和熱情。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一次向陽而生。
房東太太送我上車的時候,她有些不舍地說: “鐮倉高校前是你旅行的終點了吧?有緣再見了,下次我們就是朋友了?!蔽倚χf:“嗯,是旅行的終點,太太,你保重。”江之電開動的那一刻,她朝我揮別,我也朝著她用力揮手。
鐮倉高校前,是我旅行的終點,卻是我的另一個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