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易
在飛往柬埔寨的登機(jī)口,一個三十幾歲皮膚黝黑的男子,掏出手機(jī),編輯了一條短信:工友們請放心,我沒有跑路,我會盡早回來的。按下發(fā)送鍵后,男子背起簡單的行李,踏上了行程。
這個男子叫呂安湘,是個小包工頭,年前接了一個工程,誰知召集了一班兄弟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后,房地產(chǎn)老板卷進(jìn)了一起貪污案,人跑了,工錢也沒影了。眼看年關(guān)將近,那班跟著呂安湘干的弟兄們急著拿工資回家過年,天天堵在呂安湘家門口,把他急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算了算賬,欠工人和幾家供應(yīng)商的錢差不多有兩百萬元,老婆在一旁急得直哭,說人家老板跑了,要不你也出去躲躲吧。從不亂發(fā)脾氣的呂安湘拍了桌子,說道:“我天天在罵跑路的老板不是個東西,難道你也讓我跟他學(xué)?我跑了,工人們怎么辦?他們都是我叫來的,我要是不負(fù)責(zé),那我還是人嗎?”老婆繼續(xù)跟他叫板:“你不跑,那你拿什么還錢?誰讓你祖上不積德,沒家底給你敗?”
呂安湘一家住的房子還是租的,只有一輛開了五六年的二手桑塔納還算值點(diǎn)錢,確實(shí)沒啥家底。不過老婆的話倒是提醒了他,他家祖上是有名的木匠,后來因?yàn)榈米锪水?dāng)?shù)氐膼喊脏l(xiāng)紳,不得已一路往南逃到了柬埔寨,從此在那里落戶。呂安湘的父親是在柬埔寨出生的,后來被他爺爺送回國讀書。誰知學(xué)才上到一半,柬埔寨發(fā)生內(nèi)亂,呂家人被叛軍殺害,呂父僥幸活命,從此孤身一人,留在了國內(nèi)……
呂家在柬埔寨做木材生意,在當(dāng)?shù)氐纳钌嚼镉幸粋€木料加工廠,要說家底,這個加工廠或許還值一點(diǎn)兒錢。前幾年呂安湘還接到柬埔寨那兒傳來的消息,說是有人在找呂家人,但是他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而他又忙著工作,因此一直都沒有去看看?,F(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呂安湘病急亂投醫(yī),當(dāng)下就決定去一趟柬埔寨。
下了飛機(jī)后,呂安湘在當(dāng)?shù)厝A商的幫助下,輾轉(zhuǎn)找到了當(dāng)年尋找呂家后人的那個人。那是個六七十歲的干瘦老頭,皮膚黝黑,滿臉深深的皺紋,身上的衣服也很寒酸。老頭姓王,是個華人,右手從手腕以下就截?cái)嗔耍豢吹絽伟蚕娣浅<?,用剩下的左手一把抓住對方:“哎呀,我總算找到呂家人了!?/p>
呂安湘雖然不認(rèn)識王老頭,但是看到對方兩眼放光的樣子,也被感動了:“王大爺,您為什么要找呂家的后人?。磕俏覡敔?shù)墓视褤唇粏???/p>
不料老頭的回答一下子讓呂安湘心里一涼,只聽老頭干脆地說:“我找呂家的后人,是為了討薪!你們欠了我三十五年的工資!”
原來,王老頭當(dāng)年是替呂家看庫房的,呂家人被叛軍殺害后,庫房因?yàn)檫h(yuǎn)在深山,并沒有被禍及,王老頭仍遵守呂安湘爺爺?shù)膰谕?,兢兢業(yè)業(yè)地給庫房看門,這一看,就看了三十多年。等時局一穩(wěn)定,他就開始托人打聽呂家后人的消息,這一次,終于盼到呂安湘的出現(xiàn)?!爱?dāng)初你爺爺讓我?guī)退春脧S子,今天,我把廠子交到他后人的手里?!闭f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黃銅鑰匙,鄭重地交到了呂安湘的手中,“我為你們呂家守了三十五年的廠,別的我都不要,只要你把這些年的工資給我補(bǔ)上就行?!?/p>
呂安湘既感動又為難,他握住了王老頭的左手,說:“王大爺,您放心,既然您一諾千金,我也一定會想辦法替我爺爺把您的工資補(bǔ)上!”話雖這么說,可他上哪去弄錢呢?于是,他請王老頭帶他去山里的庫房瞧瞧。三十多年的老廠房,應(yīng)該也剩不下什么值錢物品了,呂安湘明知希望渺茫,但他這會兒也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
在王老頭的帶領(lǐng)下,兩人坐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進(jìn)了山里,終于來到了呂家的木料廠。廠房里,三十幾年沒有開工的機(jī)器,早已銹跡斑斑,落滿了厚厚的一層土。庫房是個大地窖,木門上落了一把大鎖。呂安湘掏出方才王老頭給他的那把黃銅鑰匙,打開了庫房門。
庫房面積很大,一片昏暗,因?yàn)樵缫褦嚯姡酝趵项^事先拿來的兩只手電筒此刻派上了用場。呂安湘拿著手電筒四處查看,只見庫房里面堆滿了各種木料??上б?yàn)槟甏眠h(yuǎn),木料悶在地窖多年,很多都已經(jīng)腐爛了。呂安湘轉(zhuǎn)了一圈,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就在他一無所獲準(zhǔn)備離開時,王老頭指著庫房東邊的一個角落,說:“別急,那兒還有一點(diǎn)東西呢。”呂安湘順著手電筒的光望過去,只見角落里擺放著一個木頭箱子,上面還貼著封條。他心中一動,趕緊走近細(xì)看,只見箱子上掛著鎖,貼著的封條已經(jīng)破爛不堪,輕輕一碰就碎了,這時,王老頭又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一號的黃銅鑰匙,打開了箱子上的鎖。
呂安湘急忙探身想看個究竟,可一瞧,又是一陣失望,箱子里裝著的根本不是什么寶貝,而是一塊形狀古怪的木頭疙瘩?!鞍パ?,又是木頭?!彼滩蛔∴洁炝艘痪洹?/p>
王老頭撇撇嘴,嘆了一口氣:“唉,你呂家祖上都是和木頭打交道的,怎么到了你這里一竅不通啊,連這么一個寶貝都不認(rèn)識!”
“這是寶貝?”呂安湘不以為然地道。
“是啊,”王老頭點(diǎn)點(diǎn)頭,“這可是比黃金還金貴的天然沉香?。 ?/p>
沉香!呂安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雖然不懂木料,但沉香的珍貴他可是聽說過的。天然沉香具有很高的藥用價(jià)值,而且特別稀有,這幾年價(jià)格水漲船高。眼前的這塊沉香個頭不小,至少有二十來斤重,一定值不少錢。呂安湘激動地問:“王大爺,您說這塊沉香大概值多少錢?”
王老頭遲疑了一下,說:“我很久沒關(guān)注沉香市場了,不過按照幾年前的情況保守估計(jì),總值個一兩百萬元吧?!?/p>
這數(shù)字讓呂安湘又驚又喜,喜的是天上掉“餡餅”,驚的是既然沉香這么值錢,為什么王老頭不為所動?他忍不住問:“王大爺,這沉香放在這里這么多年,除了您恐怕根本就沒有人知道,您難道沒想過自己把它賣了抵工資?萬一您找不到呂家的后人……
話沒說完,王老頭就眼珠子一瞪,打斷他說:“找不到呂家后人我也不會這么干!這東西是你爺爺當(dāng)年收來的,如果我拿去賣錢,那不就是偷嗎?我要是干出這種事,怎么對得起你爺爺!”說著,他舉起沒有手掌的右手在呂安湘眼前晃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不過這會兒的呂安湘既感動又興奮,并沒有留意這些。他急著回市區(qū),找專家給這塊寶貝沉香估價(jià)。
很快,沉香的價(jià)格估算出來了。按照現(xiàn)在的市場價(jià),至少值兩百萬元!呂安湘松了一口氣,這下子,建筑隊(duì)的那些兄弟們有錢過年了。可是,他馬上又犯難了,這么一來,他又拿什么給王老頭付工資呢?要是沒有他為呂家人看守庫房三十多年,自己今天又怎么能得到這寶貝沉香呢?
這時,交易市場專家給他出了個主意:這塊沉香,個頭大、造型巧,如果能找個雕刻大師做成沉香雕品,必將身價(jià)倍增。這主意不錯,但有一個問題,沉香料非常珍貴,普通的雕刻師根本無法駕馭,呂安湘這會兒該去哪兒找人來加工這塊沉香呢?他為難地皺緊了眉頭。王老頭一直在旁邊籠著袖子不說話,這時,他突然開口了,說:“我知道有人能雕刻這塊沉香。"
“誰?”呂安湘滿懷期待地問。王老頭也不回答,只是閉上了眼睛,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的手藝,應(yīng)該可以勝任了。"接著,他把眼睛一睜,說:“明天我?guī)巳ツ阕〉穆灭^找你。”說完,王老頭就走了。
呂安湘一臉疑惑地望著王老頭離去的背影,倒是交易所的那位專家開口了,說:“怎么,你還不知道這王老頭的底細(xì)?”
“什么底細(xì)?”
“據(jù)說,這王老頭當(dāng)年在木雕界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師,后來也不知道因?yàn)槭裁词?,被人打了個半死,還砍斷了一只手。你爺爺好心收留了他,傷愈后他就做了呂家的看門人?!?/p>
第二天,王老頭果然領(lǐng)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來到了呂安湘的住處。
“這是我兒子王信,你要是放心,就把這木雕的活兒交給他吧。"王老頭說道。原來,他自從斷手之后,再也沒有碰過刻刀,但是把一身的技藝都傳授給了兒子。
“能交給王大哥,那是最好不過了?!眳伟蚕嬗芍缘卣f。接著,他就把那塊沉香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王信不善言辭,盯著那塊沉香瞧了半天,起初一句話也不說,到后來忽然眼睛一亮,呂安湘知道他已經(jīng)成竹在胸了,正打算把沉香交到對方手中,誰知王信卻搖搖頭,說道:“東西不用給我。”
呂安湘不解:“王大哥,你加工木雕要是不拿原料,該怎么做呢?”“我自有辦法?!蓖跣耪f著,彎腰從帶來的一個大旅行袋里拿出了一大塊泥巴。
“這是……”呂安湘更加糊涂了。而王老頭像是明白了什么,說:“沉香雕刻不同于普通木雕,應(yīng)避免削掉大量的原料造成浪費(fèi),要通過裝飾來襯托沉香的美。但是,稍稍的雕琢肯定在所難免,有些雕刻師會借此機(jī)會偷偷留點(diǎn)兒沉香邊角料,賣的錢甚至比工錢都多?!闭f到這里,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舉起自己短了一截的右手:“當(dāng)年,我就是因?yàn)橐粫r貪心,偷藏了東家的沉香,犯了行規(guī),被人抓了現(xiàn)行……這次我叫兒子來加工這塊沉香,事先再三告誡他不可動什么歪念,沒想到他早就有了打算?!?/p>
王信聽父親說后,嘿嘿一笑,說:“爸,原來你已經(jīng)知道我要做什么啦?!闭f著,他把那塊泥巴重重地丟到了桌上。接著,王信把泥巴捏成和沉香同樣的形狀,然后就拿回去雕琢造型,等整體造型完成后,再用沉香開刀。這么一來,既不會有瓜田李下的嫌疑,更不用擔(dān)心誤損珍貴的沉香了。
呂安湘連贊王信考慮周到,王信卻淡淡一笑,說:“我父親當(dāng)年一念之差,悔之晚矣。所以,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教育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守信,你看我的名字也是一個‘信字。我父親替你爺爺看廠三十多年,不就是為了一個‘信字嗎?跟他比起來,我所做的只是一個匠人的本分。”聽著王信淳樸的言語,呂安湘的眼眶有些濕潤了。
經(jīng)過兩個月的細(xì)心雕琢,這件沉香雕品終于完成了。王信獨(dú)具慧眼,將沉香倒置,整體正好是一座山的形狀,上半部分像一座山峰,下半部分像是不規(guī)則的山洞,底托則巧妙地用其他木料雕成一個山壁,正好支起這座山,又利用山洞的空間,在里面刻了一個棋桌,兩個老叟相對而坐,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底托的木料與上面的沉香交相輝映,活靈活現(xiàn)。
這件雕品一經(jīng)推出就廣受好評,馬上就有收藏者出價(jià)五百萬元收購。呂安湘將兩百萬元分批發(fā)給了工友們,剩下的全都留給了王家父子。王老頭說什么也不肯要,說自己的工資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倒是呂安湘應(yīng)該留些錢發(fā)展事業(yè)。但呂安湘堅(jiān)持道:“王大爺,這不僅是呂家人欠您的三十五年的工資,更是對您多年堅(jiān)守承諾的回報(bào)。現(xiàn)在我雖然一時落魄,但只要我堅(jiān)守信諾,那班兄弟肯定會跟著我好好干,只要找到新工程,肯定能越做越好。”
王老頭望著呂安湘堅(jiān)定的眼神,終于,他緩緩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受了呂安湘的一片心意。
離開柬埔寨的那天,呂安湘只帶了一件東西,就是當(dāng)初放置沉香的那個木頭箱子。箱子雖已陳舊,但依然留有一抹淡淡的沉香氣息。這是歲月留下的余香,在無聲地講述著一個感人的故事……
〔本刊責(zé)任編輯 吳 俊〕
〔原載《民間文學(xué)》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