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圳泳/He Zhenyong
20世紀80年代,位于河北省邯鄲市灣漳村北齊皇陵墓的發(fā)掘成為當時全國考古界關(guān)注的重點,是國內(nèi)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位于已確認神武帝高歡墓(M1)西北2公里有一處墓葬遭到嚴重的破壞,有不少學者根據(jù)墓葬的規(guī)格和形制以及相應(yīng)的葬俗進行推斷,①認為該墓屬于北齊文宣帝高洋的陵墓。該墓雖然早年被盜,但墓道上的壁畫得到較好的保存,墓道東西兩壁上的壁畫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描繪的是飛馳于空中的各種飛禽神獸,下部則是執(zhí)舉各類儀仗的人物。在眾多飛禽神獸的壁畫像中有一處壁畫像引起筆者的注意,該畫像被繪于墓道的東西兩壁,東壁的為男人頭鳥身,西壁的為女人頭鳥身(圖1、2,引用自鄭灤明《灣漳北齊壁畫墓神禽瑞獸分析》,《文物春秋》2002年第2期,圖4、圖5)。[1]仔細觀察兩幅畫像發(fā)現(xiàn),該畫像不同于常繪在墓室中中國傳統(tǒng)四大神獸造型。如此造型奇特且左右對稱、雌雄相對的人首鳥身壁畫像為何會出現(xiàn)在北齊的墓葬當中?解答這一問題,筆者認為應(yīng)當從以下幾方面進行分析:第一,該種圖像來源于中國古代人類遠古時期的某種鳥類圖騰崇拜;第二,該種圖像在造型上取材于道教的“千秋萬歲”鳥的形態(tài);第三,該種圖像受當時外域文化(祆教文化)的滲入與影響,在造型上產(chǎn)生了新的轉(zhuǎn)變。
中國古典神話“精衛(wèi)填海”中的“精衛(wèi)”就是由人變化成鳥的最初原型,后來也有關(guān)于“玄鳥生商”的傳說,反映了商朝時期開始,鳥類成為華夏民族圖騰崇拜的一部分。后來隨著人類視野的擴大及對天地萬物認知的增強,古人將關(guān)注及思考的重心由天逐漸轉(zhuǎn)化到人本身,因此便逐漸形成人與自然動物結(jié)合為一的形象造型,此時的人首鳥身像就是其中代表。古人將人與鳥造型進行糅合創(chuàng)造出人首鳥身圖像,并賦予了該種圖像以某種超自然的特殊能力,進而表達出先民們征服自然的某種渴望。例如在《山海經(jīng)》的《西山經(jīng)》中便對一種叫橐琶人首鳥身形象的神鳥進行描述,將其賦予了不畏天雷的特殊能力。[2]表達出遠古人們不僅渴望像鳥一樣擁有翅膀翱翔于天際,而且還能擁有戰(zhàn)勝自然的某種超自然特異能力。于是乎,在遠古神鳥圖騰崇拜上,古人將鳥的形象融合進人的形象中,認為擁有了鳥的某種形象特征也便擁有了鳥的某些能力。人類要戰(zhàn)勝自然必須擁有超越自然的特殊能力,因此某種原本只有天神才能擁有的超能力便被古人附會到這種神鳥形象上,成為遠古圖像崇拜的一種神靈。而《山海經(jīng)》中的諸多關(guān)于人首鳥身圖像的描繪則是古人對于鳥類的一種崇拜的情感,是遠古圖騰崇拜的一種具體化描述。因此可見,北齊高洋墓中的人首鳥身壁畫像來源于遠古時期中國人的鳥類圖騰崇拜。
圖1 北齊高洋墓墓道西壁人首鳥身像——女子之形
圖2 北齊高洋墓墓道東壁人首鳥身像——男子之形
從圖2可看到,北齊高洋墓中的人首鳥身圖像在位置上分別繪制于墓道東西兩壁,在造型上分為雌雄兩種。東壁的為男人頭鳥身,頭戴長翎冠幘,人面染粉紅色,頜下有須、朱唇、小口;西壁的為女人頭鳥身,頭部如美女,挽雙環(huán)髻,眉清目秀,朱唇小口。在《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中被劃分為“V類神獸”,分別位于東西兩壁墓道的第4類神獸。北齊高洋墓中的人首鳥身壁畫像在造型上與道教經(jīng)典著作《抱樸子》中關(guān)于“千秋萬歲”鳥的描述極為相似。[3]因此,相關(guān)學者多據(jù)此將漢畫像石磚乃至其他朝代墓葬壁畫像中的人首鳥身像命名曰“千秋萬歲”,《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也將北齊高洋墓中的人首鳥身壁畫像命名為“千秋萬歲”?!扒锶f歲”鳥的造型可以在有關(guān)的考古發(fā)掘中得以窺見,例如1997年發(fā)現(xiàn)的洛陽西漢卜千秋壁畫墓的墓門正中的一塊畫像石磚上儼然刻畫著一只造型獨特、色彩絢麗的人首鳥身神獸。[4]河南鄧縣南朝彩色畫像磚墓出土了一塊帶有“萬歲千秋”銘文的畫像磚,磚上一只為人首鳥身形象,銘曰“千秋”;另一只卻為獸首鳥身,銘曰“萬歲”,其形象與文獻中“萬歲”不符(圖3,引用自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鄧縣彩色畫像磚墓》,文物出版社,1958年,圖版二)。[5]寧夏固原北魏墓漆棺棺蓋上繪有三只展翼束發(fā)的人面鳥。[6]合肥西郊一處隋墓出土了一對陶制的“千秋萬歲”人面鳥,其首分別為男女人面像,下部皆為鳥身,典型的人首鳥身形象(圖4、5,引用自安徽省展覽博物館《合肥西郊隋墓》,《考古》1976年第2期,圖版拾壹)。[7]以上所描述的“千秋萬歲”鳥形象,包括北齊高洋墓中繪制的人首鳥身圖,其主要特點為一雄一雌成對出現(xiàn),且其造型為人首鳥身。因此,北齊高洋墓中所繪制的人首鳥身壁畫像在造型上應(yīng)當是取材于道教中的“千秋萬歲”鳥的形象。根據(jù)秦漢以來的文獻記載,這種“千秋萬歲”鳥被譽為長壽之神,代表著長生不死,更是主司某一方面的神仙,是為一種祥瑞。
圖3 鄧縣彩色畫像磚墓“萬歲千秋”畫像磚
圖4 合肥西郊隋墓出土陶制人面鳥(男)
圖5 合肥西郊隋墓出土陶制人面鳥(女)
從人首鳥身圖像這一角度反映外域文化對北齊墓葬的文化滲入及影響,已成為學術(shù)界探究的一個熱點,已有多位學者撰文表達了他們的觀點。人首鳥身圖像不單單只出現(xiàn)在北齊高洋墓中,而且在同時期其他墓葬里也有類似的圖樣出現(xiàn),例如太原北齊婁叡墓石門浮雕[8]和太原地區(qū)出土的北齊重臣徐顯秀墓的東西門扇[9]。先后有姜伯勤、郎保利和何京等多位學者認為出現(xiàn)在北齊墓葬中的人首鳥身圖像造型是與中亞祆教藝術(shù)相聯(lián)系。[10]何京也認為帶有翅膀是中原與中亞人首鳥身形象的共同特征,但具體局部方面在不同地區(qū)則有不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11]
考察北齊墓葬出土的壁畫,祆教文化藝術(shù)表現(xiàn)在墓葬壁畫中主要為三種典型的圖案,聯(lián)珠紋、畏獸圖及有翼獸圖。其中除了用于裝飾婦女頭部織物邊緣的連珠紋在北齊高洋墓中沒有得到體現(xiàn)外(高洋墓中的執(zhí)仗人物肖像全都為男子形象),畏獸圖和有翼獸圖都被繪制于墓道東西兩壁的上部。連珠紋是薩珊波斯時期最為流行的飾帶紋樣,北齊時期受外域文化的影響,統(tǒng)治者及民眾逐步接受這種紋飾,并得到廣泛傳播。北齊高層官員徐顯秀墓中北壁壁畫上兩個端著器物的侍女的衣裙及中間一匹棗紅色馬的馬鞍上都帶有聯(lián)珠紋(圖6、7,引用自太原文物考古研究所《北齊徐顯秀墓》,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41頁,圖版26;第50頁,圖版35)。[12]聯(lián)珠紋在祆教文化中代表著光明,聯(lián)珠紋形成的圓表示天,聯(lián)珠紋寓意著神圣之光。[13]
圖6 徐顯秀墓備車圖侍女衣裙裙裾聯(lián)珠紋飾
圖7 徐顯秀墓備車圖馬鞍聯(lián)珠紋飾
畏獸圖中的“畏獸”并不屬于中國本土傳統(tǒng)神話人物形象,是否是來自外域文化,而北齊墓葬中出現(xiàn)眾多畏獸圖是否為祆教文化中的“胡天神”?對此類問題,施安昌先生已發(fā)表多篇文章進行討論,其中在《北魏馮邕妻元氏墓志紋飾考》一文中明確將這類“怪面、人身、鷹爪,肩臂燃燒火焰”的神獸形象定義為祆教文化中的“胡天火神”[14]。北齊高洋墓中也出現(xiàn)此類畏獸圖(圖8,引用自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46頁,圖109局部)。
受祆教文化因素的滲入及影響,北齊墓葬中還出現(xiàn)一類有翼獸的圖像,這類圖像直接脫胎于波斯火祆教主神“阿胡拉·馬茲達”的形象。祆教主神“阿胡拉·馬茲達”主宰著光明,它的形象就是人首鳥身并擁有一對巨大的翅膀(圖9,引用自何京《太原北齊徐顯秀墓“羽翼獸”試析》,《文物春秋》2009年第2期,第28頁,圖八)。但其形象在不同的地區(qū)出現(xiàn)略有不同的變形,如在薩珊地區(qū)出土的銀胡瓶上雕刻著犬首的“羽翼獸”,而粟特地區(qū)出土的一件銀盤底部卻是描繪著龍首的“羽翼獸”。
上文提到的北齊眾多墓葬中出現(xiàn)的有翼獸圖像其實就是祆教文化最高主神“阿胡拉·馬茲達”的形象,雖部分細節(jié)略有改變,但其主體的有翼神獸形象卻是得以保留,可見祆教文化對北齊墓葬的滲入與影響。另外還應(yīng)當指出,祆教的胡天神祭祀得到北朝統(tǒng)治者的重視,北魏靈太后巡幸嵩山,廢除了諸多祭祀方面的宗教禮儀,唯獨對祆教胡天大神的祭祀極為看重。[15]所以,以祆教為代表的外域文化對當時北朝的滲入及影響值得關(guān)注。
圖8 北齊高洋墓墓道東壁畏獸圖
人首鳥身壁畫像被繪于北齊高洋墓的墓道上,并不只是起到純粹的裝飾作用,而是蘊含著道教的某種宗教含義,與道教得道升天的宗教思想是密切相關(guān)的。同樣在墓道兩壁繪有青龍、白虎、朱雀等東方神獸也有引導(dǎo)墓主人飛天的含義。在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思想中,人的生死是一直困擾著古代的人們并引發(fā)人們進行深思的哲理問題。道教一向主張通過相應(yīng)的一系列修行活動實現(xiàn)個人的得道登仙,進而達到長生不死、靈魂不滅的修煉目的。渴望得道登仙、實現(xiàn)長生不滅的強烈欲望便被逝者帶入墓室之中,進而物化成圖像表達在墓道的壁畫上,北齊高洋墓道中的人首鳥身壁畫像就是這種思想的確切表達。從北齊高洋墓的其他一系列神獸瑞禽圖像,可以看出整幅壁畫內(nèi)容描繪的是道教中的一種虛幻縹緲的升仙題材,因此壁畫所要表達的是當時墓主人得道升仙的美好愿望。
縱觀北齊整個社會文化環(huán)境,當時佛教經(jīng)由皇室推崇而盛行天下,從皇室到民間具備廣泛的影響力。史料記載,北齊的歷代皇帝皆酷愛佛法,文宣帝高洋及其皇后更是對佛教推崇備至。[16]北齊一代尊崇佛教,廣修寺廟,歷史上著名的響堂山石窟便完成于這個時期。佛教獨有的宗教藝術(shù)形式也隨著佛教思想的傳播而得以推廣,逐漸對皇室墓葬產(chǎn)生重要影響。南北朝時期,佛教宣傳的輪回轉(zhuǎn)世理念被普通民眾所接受。信仰佛教的民眾認為,人的靈魂是以形體為依托,形體雖滅,但靈魂不滅,且永世輪回;今生的生命雖然完結(jié),但卻有來世的生命輪回,通過今世的修行可以換取來世的福報。因此,信仰佛教的文宣帝高洋也將此等觀念帶入其墓葬中,并在其墓葬壁畫中得以體現(xiàn)。北齊高洋墓中的蓮花圖案、忍冬紋飾及火焰寶珠等佛教題材的經(jīng)典圖案就是其思想的最好詮釋(圖10,引用自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科學出版社,2003年,彩版59-2)。[17]另外,佛教的“妙音鳥”(梵語“迦陵頻伽”)如同中國神話中的鳳凰一樣,它能浴火而重生,涅槃而轉(zhuǎn)世,造型上也與人首鳥身圖像相近。因此,人首鳥身像也是表達著佛教中的一種輪回轉(zhuǎn)世、永世不滅的宗教理念。
圖9 祆教最高神“阿胡拉·馬茲達”
圖10 北齊高洋墓墓道中的蓮花、忍冬紋及火焰寶珠圖
祆教,也稱為拜火教,發(fā)源于公元前5世紀的波斯,于南梁北魏時期傳入中國,并迅速被當時統(tǒng)治者所推崇,北魏靈太后便是一個虔誠的祆教教徒。[18]祆教認為世界是由善惡構(gòu)成,分為明、暗兩大部分,祆教主旨便是驅(qū)逐黑暗、崇尚光明,而火能為人類帶來光明,因此也崇拜火焰,故稱拜火教。祆教的最高主神“阿胡拉·馬茲達”主宰著光明,而人首鳥身圖像又與這位主宰光明的天神形象相聯(lián)系,因此被繪制于墓葬中無疑是要表達一種為逝者驅(qū)逐眼前黑暗、帶領(lǐng)墓主人走向光明的思想,與祆教教義“向往光明、驅(qū)逐黑暗”相暗合。
綜上所述,北齊高洋墓的人首鳥身壁畫像為我們呈現(xiàn)出多種宗教文化含義。一種圖像凸顯出多重的宗教文化含義,這在北朝墓葬中并非只是單一現(xiàn)象而獨立存在。為什么在同一墓葬中會出現(xiàn)如此復(fù)雜的文化疊印現(xiàn)象,這值得我們關(guān)注與思考。
北朝時期胡漢交雜,人口流動頻繁,促使了各種文化相互交融與碰撞,客觀上為這種文化疊印現(xiàn)象提供了現(xiàn)實的客觀條件。劇烈動蕩的社會情況勢必造就了尋求精神解脫的強烈需求,時代賦予了南北朝這段歷史時期秦漢以來積淀已久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和百家爭鳴的時代精神,必將迎來獨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文藝作品,北齊高洋墓的人首鳥身壁畫像便是此類藝術(shù)作品的最好證明。漢代至唐代這段歷史,中原與西域乃至中西亞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迅速增強,且程度不斷加深,在形式上提供了一種文化互動機制。這段特殊的歷史時期在文化層面上出現(xiàn)了三種獨特的現(xiàn)象。第一,無論是來自南亞次大陸的印度佛教還是來自中亞的祆教,各種宗教打破了政治疆域及其民族文化認同的限制,實現(xiàn)了跨越國界的文化傳播。此時處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中國不僅接受了來自各方的宗教傳播,同時也對外輸出自己本土的宗教信仰。第二,“絲綢之路”一線的長途經(jīng)濟貿(mào)易愈加發(fā)達,經(jīng)濟上的貿(mào)易交往愈加加強了文化上的來往互動,促進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的文化融合。第三,劇烈動蕩的社會狀況極大地加劇了中原人口的流動遷徙,客觀上造成了各種文化劇烈碰撞與互相交融,乃至逐漸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局面。
總而言之,各種文化的相互激蕩、碰撞與融合,才造就了人首鳥身像這樣造型迥異又富含多種宗教文化因素于一身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同時,也正是這樣獨具風格的藝術(shù)作品的出現(xiàn)才為我們這些研究者提供了一個窺見當時社會文化形態(tài)的文化窗口。
注釋:
①馬忠理推定為高洋武寧陵,見馬忠理《磁縣北朝墓群——東魏、北齊陵墓兆域考,《文物》,1994年第11期,第60頁;江達煌參與了該墓的發(fā)掘與其報告的編寫,也認為該墓屬于北齊高洋的帝陵,見江達煌《磁縣灣漳北朝大型壁畫墓墓主試析》,河北文物研究所編《河北省考文集》,東方出版社,1998年,第453頁;徐光冀同意此觀點,見徐光冀《河北磁縣灣漳北朝大型壁畫墓的發(fā)掘與研究》,《文物》,1996年第9期,第71頁;此外由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和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編的《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報告也引用了該說法,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