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有些事平淡無奇，但有些事，是社會變化的預演。

比如在2018年5月末達到輿論頂點的“王鳳雅事件”。

它本來很簡單。

一個可憐的農(nóng)村家庭，父親有智力殘疾，兒子有兔唇，女兒（王鳳雅）有視網(wǎng)膜母細胞瘤。為了治療女兒的病，母親楊美芹在網(wǎng)絡籌款。在一些網(wǎng)友的眼淚中，她籌了不到4萬元，踏上了救女兒的尋醫(yī)之路。

但故事從來是由有話語權(quán)的人講述的。

在楊美芹的尋醫(yī)之路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些可疑的志愿者。他們不知道從哪里獲得的權(quán)力，介入并干預了楊美芹一家對王鳳雅的治療選擇。

沖突由此而生。事件的進程和性質(zhì)悄然改變。

2018年4月開始，粉絲眾多的自媒體、公益組織、大V，以指控的形式，把楊美芹一家的故事變成了另外的版本。

這個版本夸張而可怕：

一個重男輕女的農(nóng)村家庭，利用女兒的病騙取募捐15萬元，用于治療兒子的兔唇，而置重病的女兒于不顧，致其死亡。在“群體敘事”中，一個叫“有槽”的微信公號貢獻了這個版本的重要內(nèi)容，叫“大樹公益”的公益組織則在其官方微博發(fā)布了“通緝令”，微博名為“作家陳嵐”的大V更是指控“王鳳雅疑似被親生父母虐待致死”并實名報警。據(jù)媒體后來考證，“作家陳嵐”跟“大樹公益”有著曖昧關(guān)系。

這個新的故事版本，完全迎合了城市社會一些有優(yōu)越感并自認為有正義感的人對于農(nóng)村的想象，而且給他們富有攻擊性的“道德情感”的發(fā)泄立好了靶子。于是，無數(shù)人一擁而上，找到了確證自己道德高尚的歷史性時刻，或者通過手機，對楊美芹進行謾罵、騷擾和威脅。只上過小學一年級的楊美芹幾近精神崩潰，并一度準備自殺。

效果做出來了：無數(shù)道德高尚的城里人，對完全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一個底層家庭進行了高烈度的圍剿。在語言暴力中有這樣的鏡頭：哪怕身為農(nóng)婦的楊美芹只是下地干活，也會被5分鐘刷一次微博微信的城里人宣布失蹤或畏罪潛逃。

5月末，專業(yè)媒體調(diào)查后，這個由自媒體、公益組織、大V編造的故事才講不下去。

不過，他們中，有人道歉一聲就沒事了，那家叫“有槽”的公號甚至只刪除文章而并沒有道歉。那些發(fā)短信謾罵、威脅、詛咒楊美芹的人，只有兩個人發(fā)了道歉短信。所有這些人，都快速地從這個事件中消失，就像它從來沒發(fā)生過一樣。然后他們迅速出現(xiàn)在別的事件里，去發(fā)表他們真理在握的評論，去表現(xiàn)他們高尚的道德情感。

5月26日，王鳳雅的爺爺對媒體記者說，要用法律手段起訴陳嵐。

我知道“作家陳嵐”這個人。她給人的印象是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一種道德情感的亢奮。不過奇怪的是，這種效果是通過攻擊別人顯示出來的，看不出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

“王鳳雅事件”預演了這個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和可能會繼續(xù)發(fā)生的很多場景。無數(shù)人在線上和線下的社會空間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有更豐富的內(nèi)容，但又都屬于同樣的問題—這個社會中的情感，還有它的運作，怎么玩下去？

是不是良幣驅(qū)逐劣幣

可以肯定，如果沒有一種叫做“情感”的東西，“王鳳雅事件”從一開始就不會發(fā)生。

如果道德情感并不是真實的，而是表演出來的，或是心理保護所產(chǎn)生的，它要么不可能有社會動員，要么起到的就是相反的社會動員，是“劣幣淘汰良幣”的社會動員。

讓故事能夠發(fā)生的情感，名字叫同情心，屬于道德情感。

很多思想家，比如中國的孟子和英國的亞當·斯密、美國的弗洛姆，都把同情心視為人的一種天性。孟子認為這是人跟禽獸的區(qū)別，一個人沒有同情心，簡直不是人；斯密認為這是人的原始情感，哪怕是最大的惡棍都不會全然失去同情心；弗洛姆則認為一個人如果失去同情心，他心理一定扭曲和變態(tài)了。

所以情感有一個基本的社會功能：保護弱小，保護處境悲觀的人，保護處于危難中的人（無論貧富）。它是從人心里發(fā)源出來的非制度性的社會保障。因為人有同情心，一個人如果處于無助之中，不至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那么就可以有一個判斷“世道人心”的指標了—有多少人還有同情心，社會機制是有利于還是阻礙了同情心，以及其它道德情感（比如對不公正的憤怒，比如對虛假的唾棄）的表現(xiàn)。如果道德情感沒有渠道表現(xiàn)，或它的表現(xiàn)會付出巨大的成本，就一定會減少并變得稀缺。

前段時間，我走到樓下正要出門時，有一個帶小孩的少婦急匆匆跑過來對我說，有一個老人癱倒在電梯里了。我趕快和她過去。但在攙扶這個老人去他家時，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個擔憂：如果老人的子女誣賴我，說是我把他撞倒的怎么辦？我知道可能有電梯的監(jiān)控和少婦可以作證，但是，從社會現(xiàn)狀上看，毫無疑問我要承擔風險。而且本來是做好事，還要去承擔被人誣賴的風險和浪費時間去自證清白的成本，其實是很沒有意思的。做這樣的好事，其意義只剩下了不被良心譴責而已，并沒有體驗到那種快樂的報償。

如果道德情感的表現(xiàn)，僅僅是在內(nèi)心的壓力之下給自己一個交代，那么它就只取決于一個人的人格，而且會不斷地壓抑，社會功能肯定是衰弱的。

除了以上這點之外，我們也還需要判斷一種道德情感的動機和性質(zhì)是什么。畢竟，無數(shù)人要裝高尚，要裝愛這樣那樣并不難，語言上就可以搞定；他們要想象自己很高尚也比較容易，心理保護自動就可以產(chǎn)生。

比如那些圍剿楊美芹一家的正義人士，他們表現(xiàn)出的那種“正義感”就非?？梢?。他們當然愿意用“不了解情況，腦子一熱就罵了”來辯解，但這一點根本不能糊弄過去。

一個內(nèi)心里真正具有道德情感的人，在一個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弱者面前，人格上會約束自己的攻擊欲望的，至少會等一等。馬上就相信自媒體、公益組織、大V編造的故事，惡毒地攻擊過去，并不僅僅說明他蠢，也說明他本來就想找一個靶子攻擊發(fā)泄。變壞是從變蠢開始的，反之亦然。

從心理邏輯推理一下，那種所謂的正義感，其實是在發(fā)泄、攻擊時想象出來的，目的是包裝自己那些突破道德甚至法律底線的行為，以便顯得理直氣壯。當一種道德情感好像要通過攻擊別人才產(chǎn)生時，它在人心中原來并不存在。

所以很多人連“我錯了”的姿態(tài)都沒有，有的那些道歉也不過是危機公關(guān)式的語言。

除了進行非制度性的“社會保障”，道德情感也是一種“社會動員”。大到國家層面，愛國心和“不當亡國奴”的情感，可以讓一個民族對外來侵略者同仇敵愾。中到社會運作機制層面，道德情感可以讓一個社會在心理和利益的分配中，實現(xiàn)“良幣驅(qū)逐劣幣”。小到人際互動層面，可以讓一個小偷偷東西時人人喊打，而不是都保持可恥的沉默。

但是，如果道德情感并不是真實的，而是表演出來的，或是心理保護所產(chǎn)生的，它要么不可能有社會動員，要么起到的就是相反的社會動員，是“劣幣淘汰良幣”的社會動員。它只是讓一群投機者、偽君子、心理扭曲的人占據(jù)了合法性的制高點，利益和心理的分配將有利于他們。這必然導致真正的道德情感表現(xiàn)的嚴重受阻。

一個社會是怎么設計情感的

道德情感只是情感的一種，它并沒有占據(jù)所有的心靈和社會空間。從分類上來說，除了道德情感，還有個人情感和關(guān)系情感。它們像陽光和水一樣同樣不可或缺，同樣重要—也許對個人來說更為重要。

想象這樣一些情境：

有一個廣州人同情楊美芹一家的遭遇；德雷莎修女對受苦受難的人感到悲憫；思想家沃勒斯坦對美國政府的剝奪體系進行揭露；儒學大師朱熹六次“實名舉報”跟宰相有親家關(guān)系的貪官；曹操說“寧我負人，人不負我”……他們顯然都是在道德情境中，作出了某些情感反應。所以像同情、悲憫、正義感、高尚、真誠、卑鄙、虛偽、無恥、寬容等，都屬于道德情感。其意思是一個人在道德上，要和他人、社會建立怎樣一種情感關(guān)系。

但有些情境與此不同。比如，《詩經(jīng)》里有人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岳飛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李清照說“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蘇軾說“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一些文青人士說“詩和遠方”；北上廣深的一些中產(chǎn)人士說“焦慮”……

任何一種社會設計，都會對關(guān)系情感進行設計，然后，對道德情感作出規(guī)范，同時，對個人情感提供支持。

這些情感，顯然指向的不是道德上對他人、社會的情感反應，而是個人的心理體驗。它就是個人情感。無論是孤獨、驕傲，還是焦慮、高興，皆是如此。

還有另外的情境。

比如《史記·管仲傳》里寫了齊人管仲和鮑叔牙的交情，號為“管鮑之交”；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愛情故事；還有父母對子女的舐犢情深，“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以及“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種種說法。像這些，體現(xiàn)的是一個人和別人，因為大家的關(guān)系而有或沒有什么樣的情感。它就是關(guān)系情感。

道德情感、個人情感、關(guān)系情感，構(gòu)成了一個人，一個社會生存、運作時的基礎、活力、健康、幸福保證。它們?nèi)绻黄茐模虮粯O大地抑制，或變成了虛假情感，將是災難性的。

任何一種社會設計，都會對關(guān)系情感進行設計，然后，對道德情感作出規(guī)范，同時，對個人情感提供支持。關(guān)系情感的設計說明了一個社會的性質(zhì)，道德情感的規(guī)范說明了一個社會的文明狀態(tài)，對個人情感的支持則說明了一個社會的健康程度。

基督教在進行社會設計時，把所有教徒的關(guān)系情感，設計成是相互平等的兄弟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儒家呢，把國家設計成家庭的擴大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把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情感，設計成“愛有差等”的仁愛，按照血緣關(guān)系等，以一個同心圓為圓點擴散開去。

墨家認為儒家這一套不好，容易培養(yǎng)出人的自私自利，于是設計成“兼愛”，不要分什么男女老少，不要搞親疏遠近，不要玩尊卑貴賤，都一視同仁地愛。法家對儒家和墨家的關(guān)系情感設計都嗤之以鼻，認為不符合社會實際，畢竟“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人心壞了，要大家搞得很有愛一樣是沒用的，要的是他們相互提防，這種對關(guān)系情感的設計顯然深得統(tǒng)治者之心。道家對此有自己的看法，最好的關(guān)系情感的設計就是不去設計成什么具體內(nèi)容，大家清心寡欲，無為即可。楊朱進一步表達了自己在關(guān)系情感上的主張：“拔一毛利天下，不為也！”

資本主義在關(guān)系情感的設計上很有特點，即只設計“角色”上的關(guān)系情感（下面很快講到），不觸及“自我”上的關(guān)系情感。大家假定在政治、法律上是平等的，然后關(guān)系情感是一個共同體中的公民情感。至于“公民”這個角色之外，在自我層面，人與人之間是不是虛偽冷漠，那不是它在進行社會設計時該考慮的事了。

作為現(xiàn)代性最為發(fā)達的社會，資本主義在關(guān)系情感的設計上是立足于陌生人社會的，因此跟以上所講的基督教、儒家、墨家、法家等都不一樣—后者都是先從熟人社會的視角切入。而陌生人社會跟熟人社會不一樣的地方，恰恰是主要通過人的角色設計來進行社會運作，一個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即可。

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關(guān)系情感的社會設計，修改了陌生人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在角色上的關(guān)系（比如壓迫、不平等），從而為熟人社會自我上的新型關(guān)系情感提供了條件。在這樣的社會設計里，人與人之間是高度友愛和諧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和諧、誠信、友善就是這種關(guān)系情感（其中誠信、友善又是道德情感）的表達。

讓真自我情感得到表達

人沒有情感，就像沒有思想一樣不可能。真正重要的是，一個人的生存條件，和社會條件，讓他產(chǎn)生和壓抑了什么樣的情感，產(chǎn)生的情感的動機和性質(zhì)是什么，無論是道德情感、個人情感還是關(guān)系情感，又會進行怎樣的變異。

所以我準備探究一下情感的本質(zhì)。

給情感列一個公式就是：

情感=心理能量+心理內(nèi)容+方向+價值觀

簡單解釋一下就是：我們有一種情感，必然是在壓抑，或要釋放蓄積在心里的心理能量，它有一個心理內(nèi)容，同時，它的壓抑或釋放有一個方向，并且，它有一種價值觀。比如，愛這種情感，有一股心理能量要投注出去；其內(nèi)容就是我對一個人的愛；方向，由我指向我所愛的那個人；價值觀是他（她）值得我去愛。

從這里可以看出，那些在楊美芹身上發(fā)泄正義感的人，恐怕是發(fā)泄恨。巨大的心理能量，因為“你很可恨”這種價值判斷的支撐，擊打在一個可憐的農(nóng)婦身上，是如此的有力、威武。

從心理體驗來說，情感可以分為正負。比如正的情感有：幸福、愉悅、崇拜、愛慕、喜歡等，負的情感有悲傷、恥辱、悲哀、恐懼等。

角色情感是由自我來驅(qū)動的，但機器人不可能有一個自我，所以，沒有人的設計，機器人的情感永遠不可能自動產(chǎn)生。

因為一個人是用真自我、假自我、角色去和這個世界打交道的，社會互動、社會運作的各種體系，實際上也是建立在對真自我、假自我、角色的模式設計上，所以，我們可以在情感主體上，把情感分為真自我情感、假自我情感、角色情感。

真自我情感就是自然情感，真正的情感，比如同情心就是，它出于人的天性，符合自然、理性、人性、邏輯。假自我情感則是玩心理保護的結(jié)果，或是虛假的情感。比如一個人因為貧窮，在一個成功人士面前自卑，或一個成功人士因為自己有錢就狂傲，就是假自我情感。一個人對別人虛情假意，也是假自我情感。

本來人只有這兩種情感，因為從心理功能來說，人只有真自我、假自我?？墒且粋€人在社會中，還有一個角色，而且要用這個角色去和別人打交道，這個角色不可能是個機器人，而是要顯得有感情的樣子，所以有了第三種情感：角色情感。

比如兩個大咖面談，雙方互相贊賞，這就是角色情感。某個人對另一個人當選某職位“表示祝賀”，一個領導在慰問員工時“表示衷心的感謝”，這也是角色情感。這些情感不是自我產(chǎn)生出來的，而演示、營造出來的，目的是潤滑雙方之間的關(guān)系情感。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一個社會中，無論是道德情感、個人情感還是關(guān)系情感，如果它們在情感主體上，很多都屬于真自我情感，也就是說真自我情感占的分量最多，那么人就越幸福，社會就越文明和諧和健康；如果假自我情感占的分量最多，則這個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病態(tài)；而如果是角色情感占的分量最多，那么，大家可能會覺得孤獨、焦慮、冷漠。

從這里產(chǎn)生了一個大問題：以后，人工智商、機器人之類，會不會具有人的情感？會不會出現(xiàn)人的情感萎縮而機器人具有了人的情感且更豐富的情況呢？

我的回答是：機器人無論設計得多么精妙，它不可能有一個像人一樣的生理結(jié)構(gòu)-心理結(jié)構(gòu)，所以，不可能有像人一樣的真自我情感、假自我情感，但是，它非常可能有角色情感，因為角色情感既然是演示、營造出來，那要給機器人設計這樣的情感太容易了，而且可以設計得相當逼真、豐富。但是，角色情感是由自我來驅(qū)動的，但機器人不可能有一個自我，所以，沒有人的設計，機器人的情感永遠不可能自動產(chǎn)生。

當然，這是未來可能的圖景。而我們現(xiàn)在的感受，或者說遇到的問題是，需要讓真自我情感，無論是道德情感，個人情感還是關(guān)系情感，都能夠被體驗，被社會機制支持去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