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猶如作者筆下的黃河水,滾滾而下。個人的命運(yùn),顯得如此輕飄卑微。馬大糞、孫狗蹄、劉月季……這些像植物一樣叢生于那個時(shí)代的人,為何在修河這樣一種人定勝天的大歷史中,被裹挾甚至淹沒?
2017年7月的一天,黃河小浪底水庫樞紐放水排沙。數(shù)股激流從排沙洞群中噴涌而出,如數(shù)條黃龍騰空而起,翻滾搏殺,咆哮著直向黃河下游沖去。幾百米外煙霧繚繞,水汽漫天,場面尤為壯觀。這是在現(xiàn)代化技術(shù)條件下,利用“人造洪峰”,將下游河床淤積的泥沙送入大海,疏浚河道,防止?jié)⒌?。下?5公里處的黃河南岸,有漢光武帝陵、王鐸故居、杜甫故居等景點(diǎn)。這些景點(diǎn)的對岸,即黃河北岸,就是我的故鄉(xiāng)??粗陌扼@濤,千堆白雪,經(jīng)過消力池后沿河道緩緩東去。不由得我想起近五十年前,兩岸發(fā)生的那樁慘烈事件。
臨近春節(jié),學(xué)校放了寒假,我窩在家里無事可做。早晨一睜開眼睛,就想著出去找點(diǎn)能填飽肚子的活兒干。大街上好像有人喊,隱隱約約的,喊的啥?聽不太清楚。討厭的是石榴樹上的麻雀們,嘰嘰喳喳地叫喚。仔細(xì)聽,好像是馬大噴的聲音。這個兒貨,無論大事小事,愛在街上咋呼。
“來,幫我貼神像?!蔽覌尯拔?。
我這才想起,明天是小年了。我媽是個虔誠的神鬼主義者。逢年過節(jié),對大鬼小鬼小魅各路神仙都頂禮膜拜,格外尊敬。不光是老灶爺、老天爺,還有地王爺、龍王爺(水井)、鐘馗爺、孫針爺(孫思邈)、磨虎老爺(磨坊)包括老祖宗先人們,一個都不落下。
幫我媽把老天爺像貼在了上房外的窗戶上,兩邊貼上巴掌寬的對聯(lián):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橫幅:唯天為大。老灶爺像貼在灶臺前的墻上,兩邊的對聯(lián)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來。橫幅:一家之主。
貼好了老灶爺,我媽端詳著,一臉祈福的神情。那老灶爺涂著滿臉紅色,像個紅臉關(guān)公,彰顯出一家之主的尊貴。它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是黑線條畫的,喜笑顏開,像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在我眼里,這種尊貴色調(diào)和活潑線條組成的老灶爺,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滑稽可笑。
我媽掰開一個糖火燒,用手指頭摳出里面一塊糖稀,抹在老灶爺嘴上。她又跑到外面,把手指頭上剩下的糖稀抹在老天爺?shù)淖焐?。老天爺居高臨下,目光威嚴(yán),一副大公無私賞罰嚴(yán)明的神情。
我吸溜著口水,可惜了那糖稀,問:“為啥給它們糖稀吃?”
媽說:“彌上它們的嘴,省得它們到天上胡說?!?/p>
我媽把掰開的火燒給我和弟弟一人半個。我咬了一大口糖火燒,往街上跑。
“跑啥?”奶奶坐在大門口椅子上,拐棍一橫,攔住我,“別光為嘴,黃河沒底海沒邊?!?/p>
奶奶六十多歲,滿頭白發(fā),一臉慈祥,她除了因得過腦梗左腿有些行走不便,心里清楚,耳朵很靈,曾經(jīng)在漆黑的夜里用拐棍敲死過一只從床邊跑過的老鼠?!皠e光為嘴”,這是她經(jīng)常告誡我的一句話。她還有一句話說得有些難聽:“整天價(jià)嘴就地拖?!弊炀偷赝系氖巧叮控i。這兩句話平時(shí)她說得多了,我從不放在心上。饑餓難忍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shí)候,哪個不為嘴?哪個不是整天價(jià)嘴就地拖?但奶奶說的后一句話我不太懂。
“黃河沒底,那它在天上流啊?” 我問。
奶奶不回答我,笑瞇瞇地舉起了拐棍。我躲閃開,嗞溜一聲跑了。
最終,我還是跑去了黃河邊,是跟著馬大噴去的。
大街上,真的是馬大噴在喊:“誰去修黃河大堤,每天杠子饃,肥肉疙瘩粉條隨便著(zhāo注1)?!?/p>
這個無恥之徒,反戈一擊把老靳逼死后,當(dāng)了大隊(duì)革委會副主任,后來又正趕上黨中央提出黨員隊(duì)伍要“吐故納新”,便入了黨,當(dāng)上了大隊(duì)黨支部副書記兼民兵營長。
我跟在馬大噴屁股后面走。那半個糖火燒早已進(jìn)了肚里,消化得無影無蹤,聽著馬大噴喊,嘴里像有涎水溢出。
馬大噴的屁股后面不光跟我一個,還跟著一群人。他真的有些得意洋洋好像忘了他姓啥名誰。那兩顆黑豆粒大小的眼珠,不停地在眼眶里滑來滑去,流露出的是一種賊光,那賊光煥發(fā)出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得意和喜悅。馬大噴是他的外號,這外號起因于他那張嘴。他的嘴有些大,嘴片有些薄,吹起牛來,活像生產(chǎn)隊(duì)那頭老牛屙硬屎蛋時(shí)的屁股眼兒,張張合合,合合張張,不停地鼓出來再翻進(jìn)去,翻進(jìn)去再鼓出來。湨梁村吹牛不叫吹牛,叫大噴。馬大噴這個人,骨子里永遠(yuǎn)覺得,整個村里就他有能耐,就他本事大,抓住一只麻雀,他能噴成老鷹,噴抓老鷹吧,他會噴,抓之前心里也很害怕,恁厲害的老鷹,放誰能不害怕?可真沒想到,恁厲害的老鷹看見我就軟了,軟成了一團(tuán)泥,任憑我隨便弄它,這也不知道是因?yàn)樯?,真的,不知道是因?yàn)樯丁?/p>
操,就他噴的這些話,誰聽了能不明白啥意思?他真把別人都當(dāng)成傻瓜了。
馬大噴一邊走一邊噴:“知道嗎?縣革委會為了抓革命促生產(chǎn),提出了修筑黃河大堤的戰(zhàn)略任務(wù),以糧為綱,向黃河灘要糧,這是戰(zhàn)略任務(wù),要求組織基干民兵完成?;擅癖歉缮兜??平時(shí)勞動,戰(zhàn)時(shí)打仗。公社民兵團(tuán)分給咱村民兵營一段大堤,咱村由我負(fù)責(zé),就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咋能負(fù)起賊大的責(zé)任?也不知道公社革委會這是咋了,賊信任我?!?/p>
豹腿叔嚼:“大噴,你說這話,純粹是脫褲子放屁——多余?!?/p>
鄭黑球說:“你是民兵營長,那肯定由你一個人負(fù)責(zé)?!?/p>
不知道誰說:“老鼠掉進(jìn)油缸里——不油(由)你油誰?”
眾人的嘲笑聲中,我跟著馬大噴,滿懷希望地進(jìn)了大隊(duì)革委會院子。司馬磚頭、鄭鱉、孫狗蹄早已經(jīng)在院子里等著。我們一起報(bào)了名。
馬大噴拍著孫狗蹄的頭說:“這小民兵,從小就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為了備戰(zhàn)備荒去修黃河大堤,向黃河灘要糧,支援世界革命,為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窮苦人民做貢獻(xiàn),真不愧是貧下中農(nóng)好后代,毛澤東思想教育出來的好苗子?!?/p>
我對司馬磚頭嘀咕:“真他媽的能噴,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都是為了嘴。沒杠子饃、肥肉疙瘩、粉條隨便著,誰去?”
司馬磚頭贊同我的話:“不能噴,能當(dāng)上副支書民兵營長?操,不為了嘴,誰去?誰也不是憨囟[求]?!?/p>
估計(jì)哪個村的革命群眾都不是憨囟[求]。這幾年,每逢初春時(shí)節(jié),天氣漸暖,莊稼地活兒也不多,縣革委會不是組織廣大革命群眾挖河道就是修河堤,再就是打機(jī)井平整土地溝壑,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反正不能讓革命群眾閑著。革命群眾每年也都盼著這個時(shí)候,樂于去干這些活兒,放寒假的中學(xué)生們也是爭著去。為啥?每當(dāng)冬春時(shí)節(jié),青黃不接,家家的糧缸面甕幾近見底,人人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喚,天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只有到工地上干活兒,才能張開大嘴隨便著,把肚子裝飽。
后來聽說,這叫以工代賑,中國歷朝歷代都這么干過。
這次修筑黃河大堤,湨梁村八個生產(chǎn)隊(duì),組織了八個民兵連,每個連四五十號人,加起來三四百人。馬大噴走在隊(duì)伍最前面,我和鄭鱉司馬磚頭等人扛著紅旗,緊跟著他。民兵們拉著架子車、扛著鐵鍬鎬頭、背著行李卷、腰上系著茶缸飯碗等,像電影里支援前方打仗的民工隊(duì),浩浩蕩蕩去修筑黃河大堤。
修筑黃河大堤須穿過黃河灘。黃河灘到底有多大,沒人能說得清楚。站在縣城南門外的黃土坡上,向黃河的方向望去,看不見黃河,也看不見沙灘。一望無際的野草、蘆葦、紅柳、矮榆和各種雜樹,有的已經(jīng)吐芽泛綠。進(jìn)了黃河灘,橫七豎八的河汊、支流、淺溝、水坑中的冰凌已漸漸融化。一條新近蹚出來的沙土路,坑坑洼洼曲曲折折。
馬大噴從前頭傳過話來:“跟緊了,小心牛皮沙,陷進(jìn)去死路一條,沒人能救?!?/p>
誰敢不跟緊?牛皮沙看上去是沙,一腳踩上去就走不脫了,像牛皮糖一樣粘腳,越掙扎腳就越往下陷,能把整個人陷進(jìn)去。馬大噴說,他親眼看見過一頭野豬跑到牛皮沙上,四蹄陷到里面,野豬越掙扎陷得越深,最后整頭豬都進(jìn)去了,不見蹤影。自救的辦法是一屁股坐下,身子往地上一躺,打滾兒,就能滾出牛皮沙。這都是馬大噴出發(fā)前說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先不說牛皮沙,最直接的感覺就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咬,又小又黑,像黑芝麻粒,它們大概從來沒聞過人味兒,叮過人血,一群群一團(tuán)團(tuán)的,拼了命地往臉上撲,往鼻孔耳朵眼里鉆,叮得人們不停地拍打,又蹦又跳,走路像躲瘟疫跳大秧歌一樣。
司馬磚頭說:“操,沒吃上杠子饃肥肉疙瘩粉條,小咬們倒把咱爺們兒當(dāng)肥肉吃了?!?/p>
孫狗蹄說:“知道賊苦,孫子才來哩?!?/p>
我往肚里咽著口水,沒有吭聲。一張嘴說話,保不齊會有小咬飛進(jìn)嘴里。我已經(jīng)聽見幾個人咔咔咔的,咳嗽得厲害,說是嗓子眼飛進(jìn)了小咬。
黃河大堤的位置早有人規(guī)劃好了,兩邊揳著柳橛,堤界撒了白灰道,距離黃河二三十米。
黃河水一片黃色,在靜靜流淌。
馬大噴跳上一輛架子車,擤了一把鼻涕,梗了梗脖子,看樣子要作重要講話。果然,他瞭了一眼黃河,說:“都說黃河可怕,可怕個[求]?恁都看看,黃河風(fēng)平浪靜,像個沒出門的大閨女……”
話沒有講完,河水突然掀起了浪頭,個個有墓骨堆大,一人多高,一排接著一排,此起彼伏,嘩嘩發(fā)響,像一群野馬奔騰咆哮起來。這黃河好像有些故意和馬大噴較勁兒。
“我操,咋是后娘的臉,說變就變?”
突然,馬大噴兩腿一蹦,跳下了架子車,踉踉蹌蹌跑了兩三步,才勉強(qiáng)站住。原來是公社一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來了,后面還跟著幾個人,手里拿著卷尺拐尺圖紙繩子錘子木橛等。
那領(lǐng)導(dǎo)對廣大民兵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比缓笈ゎ^對馬大噴說:“馬營長,讓恁村的民兵按照畫好的白灰線,先把堤基用夯打?qū)嵙耍缓蟀焉惩梁桶谆覕嚢杈鶆?,每堆上一層,就用夯砸?shí)了。等我們檢查驗(yàn)收合格后,再堆上一層沙土白灰,再用夯砸,要符合戰(zhàn)備要求。百年大計(jì),質(zhì)量第一?!?/p>
馬大噴一挺胸脯:“請劉團(tuán)長放心,我們一定要把黃河的大堤修好,百年大計(jì),質(zhì)量第一。美帝國主義和蘇聯(lián)修正主義的炮彈要是打過來,保證只砸個小坑,把炮彈再反彈回去?!?/p>
有人在偷偷地笑,不知道誰在嚼:“真他媽的是個大噴。”“那張牛屁股眼兒嘴,沒白長,真能噴?!?/p>
工地上,四面插上了紅旗,綁在木頭柱子上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送著毛主席語錄“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愚公移山》和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薄斑@個軍隊(duì)具有一往無前的革命精神,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歌聲嘹亮,曲調(diào)激昂,把民兵們唱得熱血沸騰,有的揮鎬刨沙揮鍬裝車,有的拉架子車穿梭般地運(yùn)送沙土,年紀(jì)稍大些的攪拌沙土和白灰。我和司馬磚頭孫狗蹄一幫學(xué)生,兩個人一班,在架子車兩側(cè)負(fù)責(zé)推車。壯勞力十二個人一臺磚頭夯,呼唷嗨唷地喊著號子,把五六十斤重的石夯高高拋起,狠狠地砸下。那個勞動場面,真是熱火朝天龍騰虎躍,包括紅旗啦、標(biāo)語啦、口號啦、歌曲啦、戰(zhàn)報(bào)啦……這些都不說了。后來,有很多電影和文學(xué)作品,反映那個年代戰(zhàn)天斗地的壯麗場面,都大同小異,都差不多,沒有必要再細(xì)說了。
經(jīng)過幾天奮戰(zhàn),黃河大堤已建成了一半,像一條巨大的土龍,東西走向,橫亙在黃河邊上。
誰也沒想到,除夕后半夜,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晚飯后,我躺下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幾天下來,我已經(jīng)累得腰酸腿痛,渾身像散了架。
咚—咚—咚—,爆炸聲接連響起,我從夢中醒來,以為是慶祝春節(jié)放的鞭炮,蒙蒙眬眬的。后來才覺得天搖地動,草棚直晃,聲音也不對。有人在議論:
“是不是搞民兵爆破演習(xí)?”
“我操,哪有這勢搞訓(xùn)練的?”
“除夕夜,也不讓爺們兒睡個安穩(wěn)覺?”
“會不會有階級敵人破壞,炸大堤?”
“搞不好,是美帝蘇修打過來了?”
民兵們像炸了窩的麻雀,嘰嘰喳喳,說啥的都有,紛紛爬出了被窩兒往外跑。
鐮刀一樣的月牙掛在西邊天上,月光下的大堤上火光閃閃,爆炸聲震天,沙土飛濺。
馬大噴住在食堂附近的一間小草棚里,(我們住的是幾十個人一排的大通鋪,他遠(yuǎn)離大家,住單人單間,這是他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特權(quán)。)他跑出來,穿著大花褲頭,裼脊梁光腳丫子,揮著手喊:“操他媽,階級敵人借過春節(jié)搞破壞,來炸大堤了,快,都給我上,抓壞人!”
民兵們不顧一切地?fù)淞诉^去。一陣忙亂后,在湨梁村承建的堤段,抓住了八個炸大堤的人。
這時(shí),東邊的天已經(jīng)放亮了。晨曦里,彌漫著炸藥的味道,大堤被炸得坑坑洼洼到處開花,像電影《南征北戰(zhàn)》里,我軍在大沙河阻擊敵人撤退后被敵軍大炮炸毀的工事,有幾處幾乎夷為平地。
不知道啥時(shí)候,馬大噴身上披了一件褪了綠色已經(jīng)變黃的舊軍大衣。他怒不可遏,喝道:“把他們都給我捆了,讓他們對大堤跪著。”說完轉(zhuǎn)身要走,樣子急匆匆的。
“大噴,先審審他們,看是哪兒人,為啥炸大堤?” 有人喊。
“肚子憋不住,趕緊回去拉屎?!?/p>
“審了再拉。”
“還用審?炸社會主義大堤能是啥人?肯定是地富反壞右,階級敵人。留幾個人看著,其余的去拿杠子饃,端湯,都來這里吃,看著他們吃,讓他們看著吃,咱們吃飽了讓他們?nèi)グ汛蟮绦藓茫薏缓萌拥近S河里喂老鱉?!?/p>
“大噴,還是先審清楚再走吧?”有人攔著馬大噴不讓他走,好像故意,有些目的不純。
“肚緊,急著屙,憋得難受,先讓他們跪著?!?馬大噴繞過那人,急匆匆地走了。
鄭黑球說:“蔣介石當(dāng)年炸開花園口,淹死了多少老百姓。這些人是不是躲藏在黃河灘的國民黨土匪,殘?jiān)嗄???/p>
豹腿叔說:“凈雞巴瞎扯,解放多少年了,還有國民黨土匪?國民黨早跑臺灣去了?!?/p>
“你們才是國民黨土匪,階級敵人?!?一個被捆著的中年人說,“為啥搶占我們的地?”
“恁的地?笑話。這黃河灘哪一塊地是恁的?”鄭黑球問。
太陽升起來了,小石磨盤那么大,橘紅色的,把霞光灑滿了黃河灘,一眼望去金燦燦的。大年初一的天氣真好。
馬大噴手拿筷子扎著兩個大杠子饃,端一大碗湯,啃著饃喝著湯來了。
“恁到底都是啥人?為啥要炸大堤?” 豹腿叔問。
馬大噴說:“老豹,給他們多恁些嘴干雞巴啥?破壞毛主席提出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炸社會主義大堤,絕對是階級敵人?!?/p>
“誰是階級敵人?” 中年人說,“我是黃河南貢移村的大隊(duì)長?!?/p>
馬大噴說:“大隊(duì)長?革命樣板戲《龍江頌》里,龍江村的李志田也是大隊(duì)長,啥雞巴大隊(duì)長?沒有眼光沒有立場,受階級敵人黃國忠慫恿,以救龍江村的地為借口,破壞龍江大壩。你們村和龍江村一樣,肯定有黃國忠那樣的階級敵人,你就像那個李志田?!?/p>
那個大隊(duì)長說:“俺們幾個都是村里的貧下中農(nóng),黃河去年夏天塌沿,往南邊滾動了三百多米,把俺們幾百畝地變成了河道,給恁這黃河北留下了幾百畝地,這地原本應(yīng)該是俺們的。你們修黃河大堤,要以糧為綱向黃河灘要糧,我們也要以糧為綱在黃河灘種糧,可你們一下子圈走了俺幾百畝地,那咋中?俺們公社和你們公社頭頭交涉了好幾次,你們根本不聽,就是要修,你們敢修,我們就敢炸?!?/p>
馬大噴說:“說啥?恁的地?啥雞巴是恁的?這河南河北,哪兒不是社會主義的地,不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地?我們修大堤,是為了保護(hù)毛主席和社會主義的地不被黃河水淹了,恁們竟敢狗膽包天,把大堤給炸了,這是啥行為?這是炸社會主義,炸、炸……知不知道?真他媽的ⅹ無法無天了。”
他突然卡殼了,連說了兩個炸,沒敢炸出后面的話來,我看見他注意到豹腿叔、鄭黑球一眼不眨地在瞪著他,我估計(jì)后面的話應(yīng)該是“炸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可他沒敢說,他要是敢說出這句話來,豹腿叔和鄭黑球保不齊會借機(jī)把他暴打一頓,然后扔進(jìn)黃河喂老鱉。原因是一年多前,豹腿叔他媳婦和鄭黑球他媽聊天,一個說,聽說江青是毛主席后娶的,先娶的姓楊,叫楊開啥?這個江青是演電影的,長得漂亮,毛主席就把她娶了。一個說,叫楊開慧,后來死了,毛主席又娶了一個,姓賀,江青是第仨,填房,聽說那個姓賀的還活著,江青就硬是填進(jìn)去了……這純粹是老娘兒們之間沒有事干瞎聊天,不料叫馬大噴聽見了,說是抓住了階級斗爭新動向,專門開了批斗大會,說她倆惡毒攻擊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江青同志,讓她倆捧著《毛主席語錄》,跪在毛主席像前請罪,自己扇自己耳光。要不是豹腿叔是革命傷殘軍人,鄭黑球家?guī)状县氜r(nóng),非把她兩個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不可。
馬大噴這人愛噴能噴敢噴,可噴中有細(xì),啥能噴,啥不能噴,心里有數(shù),奸著哩。
那個大隊(duì)長說:“自古以來,黃河都是該咋流咋流,河道該咋滾咋滾。滾過你們這邊,那邊留下的地我們種;滾過我們那邊,這邊留下的地你們種,歷朝歷代祖先們都這樣辦。人要順從自然,不能欺天。你們這一修了大堤,黃河水一直淹著我們的地,那咋行?我們南邊要是也修大堤,用鋼筋水泥修,修得更堅(jiān)固,黃河一旦漲了大水,會是啥局面?”
張黑毛說:“你們要用鋼筋水泥修,那我們就用石頭鋼筋水泥修,比你的還堅(jiān)固,看你們咋辦?”
大隊(duì)長說:“兩邊比著修大堤,修得再堅(jiān)固,說不定哪一年,黃河使起性子,洪水暴漲,掀起滔天大浪報(bào)復(fù)我們,吃虧的肯定是兩岸的貧下中農(nóng)。人力再大,還能斗過老天爺?”
馬大噴冷笑一聲,說:“順從自然,不能欺天?人力斗不過老天爺?屁話,全是屁話,你這簡直可以說是反革命言論。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與天斗,高興得不行;與地斗,高興得不行;與人斗,高興得不行。大寨人民就不順從自然,就敢做大自然的主人,就敢把七溝八梁一面坡,改造成層層梯田,他們和地斗,和天斗,改地?fù)Q天,咋啦?咋沒有見報(bào)復(fù)大寨人的?你是不是反對毛主席,反對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
大隊(duì)長說:“你這人說話咋不講理,凈掐榾柮(gǔduò注2)?”
馬大噴說:“我就不講理,你敢咋?敢把老子的雞巴給咬了?”
那個大隊(duì)長也橫起來,說:“你來,你來,不敢咬你雞巴我是你孫子。”
馬大噴兒不由自主地用兩手摸著皮帶。
張黑毛說:“大噴,快看。”
黃河里,從河的南岸開過來四五條大船,船上滿是人,拿著叉耙棍棒,呼啥喊啥聽不清楚。
黃河上的風(fēng)呼呼地刮,浪嘩嘩地響,聲音太大了。
馬大噴喊:“點(diǎn)銃,快,點(diǎn)銃,快點(diǎn)銃!民兵們緊急集合,準(zhǔn)備打仗,黃河南的階級敵人打過來了!”
咚——咚——咚……
銃聲響了起來,一股股青煙伴著火星沖向天空。湨梁村幾百號人拿著鐵鍬鎬頭木棍,呼喊著向河邊跑去,在河邊一陣勢擺開。
黃河的風(fēng)浪越來越大,洶涌澎湃,像一群惡狼,奔涌著咆哮著撕咬著向前滾動。
那幾條船在大浪中無法拋錨,又不能靠岸,晃晃悠悠的,隨時(shí)有翻船的危險(xiǎn)。
船上跳下兩個人,在渾濁的水里撥浪穿行,往岸邊鳧過來??礃幼?,那兩人的水性很好,在浪里一會兒鉆進(jìn)去一會兒浮出來,像兩只歡快出沒的水鴨。離岸邊不到二十米,他倆站住了。原來河水并不深,才淹到他倆胸部。那兩個人蹚著水往岸邊走,大腿露出了水面,接著露出了膝蓋、腳脖。
馬大噴喊:“操,水咋恁淺?快頂住他們,絕不能讓這龜孫們上岸!”
岸上的人們掄起鍬,一鏟一鏟的沙土朝他們撂去,紛紛揚(yáng)揚(yáng),打土炮一般。
那兩個人站在水里,冷靜地回過頭,對船上的人揮了揮手,船上一些人撲撲通通的,開始往河里跳。
那兩個人真不怕死,冒著劈頭蓋臉的沙土,依然往岸邊走來。離岸邊眼看只有十米左右了,突然咕嘟一聲,兩個人同時(shí)沉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岸上的人一下子沉靜下來。
馬大噴大聲喊:“玩潛泳吧?給爺們兒來這一套?提高警惕,準(zhǔn)備……”
突然,背后跑來一個年輕人,不知道是從哪里跑來的,二十歲出頭,一胳膊勒住馬大噴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著明晃晃的匕首,尖兒對著馬大噴的胸口,嘴里喊:“馬大噴,我操你媽,我女朋友哩?快說,我女朋友哩?不說我捅死你這個龜孫?!?/p>
馬大噴斜著眼一看,眼眶里的那兩顆黑豆停了下來,不再滑動,露出的賊光驚恐、哀求、絕望,聲音立刻變得像孫子,說:“小兄弟,別這樣,可別這樣,咱都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有啥話好說,好好說……”
這場面真像是演電影。
那個人緊緊勒著馬大噴脖子,死不松手,那把匕首隨時(shí)會捅進(jìn)馬大噴的心窩。
“小兄弟,你聽我說,小劉調(diào)回鄭州的介紹信早開好了,革委會的大紅章也蓋了,就放在我的抽屜里,回去就給你,春節(jié)一過,恁倆就回鄭州工作?!?/p>
“操你媽,老子不回鄭州了,老子今天要和你一起去見閻王爺,到那兒評評理。我女朋友哩?快說,我女朋友哩?”
那人晃著匕首,使勁把馬大噴一直往黃河里推。
忽聽咔嚓一聲,河岸塌陷下一大長條,有一米多寬十幾米長,把那個小伙子和馬大噴一起塌陷進(jìn)了水里。
“黃河塌沿了,快往后退!”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咔嚓,河岸又塌下一條,河里濺起了一道巨浪。
馬大噴和那個拿著匕首問他要女朋友的年輕人不見了。那兩個玩潛泳的人也一直沒有露面。
“知道嗎?那小伙子是劉月季的男朋友,也是鄭州知識青年,在五里崗村插隊(duì)?!?/p>
“劉月季是獨(dú)生女,爹媽有病,按照知識青年政策應(yīng)該返回鄭州,可大噴一直拿把著人家,不給開證明信,不讓人家走?!?/p>
“操,這下可好了,到龍王爺那兒,好好評評理吧?!?/p>
“馬大噴,啥雞巴人?流氓,到了龍王爺那兒,一準(zhǔn)兒把他刀劈斧砍鋼鋸鋸,然后把他扔油鍋。”
人們議論紛紛。
正在這時(shí),一個女人跑過來,雙手捂臉,披頭散發(fā),嗚嗚嗚哭著,一頭栽進(jìn)了波濤洶涌的黃河……
“劉月季!劉月季!”
“沒錯,是劉月季。”
“哎,這閨女,真是……”
黃河里飄起一片白沫,白沫慢慢消散,渾濁的河水很快又恢復(fù)到以前的模樣,無聲無息,打著漩渦流向前方。
一個灘人趕著一群羊來了,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他說:“黃河塌沿,是下面讓水旋空了,成了無底深淵。黃河水看似平靜,底下全是流沙。一排漩渦過來,眨眼兒工夫就旋出一個深坑,一股流沙涌來,很快就能把深坑填平。老人們說,流沙無形,黃河無底。修條大堤就想擋住黃河水,白天做夢,瞎雞巴想。”
灘人說完,吹著口哨,領(lǐng)著那群羊走了,像一朵悠然飄去的云。
河南船上的人見出了人命,像一群瘋狂的狼,隔著河水嗷嗷叫著,胡嚼亂罵,舉棍子掄家伙。他們要是跳上岸來,絕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血腥拼殺。
正在這時(shí),一陣摩托車響聲由遠(yuǎn)而近。三輛摩托車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幾個干部模樣的人,都是身穿中山裝,其中就有那個劉團(tuán)長,他旁邊一個人提著手槍。劉團(tuán)長大聲喊:
“大家安靜,安靜,我是公社武裝部劉部長?!?/p>
沒有人搭理他。
劉部長從身邊那人手里拿過手槍,朝天上啪啪啪打了三槍,人們才沉寂下來。
劉部長說:“大家要冷靜,現(xiàn)在,兩個公社革委會的領(lǐng)導(dǎo)正在協(xié)商,大家一定要克制,保持冷靜。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一抓就靈,要嚴(yán)防階級敵人借機(jī)破壞搗亂?!?/p>
“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教導(dǎo)。毛主席還說: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階級斗爭是個綱,綱舉目張?!惫さ厣系拇罄壤?,天天播著毛主席這些語錄。
劉部長一提抓階級斗爭這個綱,果然立竿見影,嘈雜混亂的局面立刻安靜下來了,沒有一個人敢再出聲。誰愿意去當(dāng)那個借機(jī)破壞搗亂的階級敵人?
劉部長喊:“趕快救人,水性好的,趕緊下去救人?!?/p>
船上和岸上幾個水性好的年輕人,撲通撲通跳進(jìn)了河里撈人。那幾個人在河里不停地潛入水中,浮出水面,再潛入水中,再浮出水面,像饑餓的魚鷹在河里找魚。
“找到了,找到了!”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慌慌張張地跑來,沒有下車就喊,“那兩個黃河南的人找到了,沖到下游,被人救了,虧了他們是船老大,水性好,沒淹死?!?/p>
太陽墜落西天,淹沒在一抹紅色晚霞中。晚霞由紅色變成昏黃,顯得有氣無力,終于,失去了一切光彩,無可奈何地消逝在西邊的地平線上。夜幕悄悄拉起,一望無際的黃河灘暗淡下來。
馬大噴、知識青年劉月季和她的男朋友依然不見蹤跡。
黃河水悄悄地退去了,退到了一百多米之外,原先洶涌澎湃惡浪翻滾的河道變成了嶄新的沙地。
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
太陽升了起來,照在沙灘上。那沙灘經(jīng)過水洗,干干凈凈,平平展展,在朝霞中泛著金光。光腳丫子踩在上面,像踩在黃綢緞子面上一樣,細(xì)膩軟和,滑溜溜的,腳心癢癢的,弄得人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
馬大噴他爹媽老婆孩子親戚們來了,在沙地上或跪或坐,對著黃河,號天喊地地哭:
“兒啊兒,你這個狗比掰兒,你是作了啥孽啊,就這樣讓龍王爺叫走了?不養(yǎng)活恁爹,不養(yǎng)活恁娘,俺白把你養(yǎng)大,你就這樣走了?你那良心叫狗吃了?龍王爺呀,恁咋不睜睜眼啊……”
“孩子他爹,你真是作了大孽啊,你死了……你留下這一堆兒女,誰來替你養(yǎng)活啊……你這個千刀萬剮的……我這命咋賊苦啊……”
“爹呀,我的爹呀……”
黃河已變得平靜溫順起來了,沒有一朵浪花,沒有一層波浪,茫茫一片,靜靜流淌,好像啥事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那種平靜有些陰險(xiǎn),有些無情,讓人們想起來就覺得可怕。
我終于相信了奶奶的話:“黃河無底海無邊?!?/p>
元宵節(jié)前夕,黃河大堤還是修好了。
元宵節(jié)過得很冷清,村里沒再像往年那樣,耍老虎、逗獅子、玩小鬼摔跤,只聽見零零星星的鞭炮聲。
馬大噴家的院子里,停放著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棺材頭寫著一個金色福字,洗臉盆那么大。大門框上貼著兩條白紙,門頭貼著一塊白紙,兩扇門心貼著方塊白紙,全都空無一字,寡白刺目。馬大噴的老婆帶著一群沒爹的孩子,坐在棺材旁邊抽泣流涕,已經(jīng)沒有了那天在黃河灘上肝腸寸斷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媽正在盛飯,問父親:“大噴尋到了?”
父親沒吭聲。
奶奶坐在椅子上,說:“尋?尋個狗比掰,一片黃沙,哪兒尋?”
“那棺材里裝的啥?”
“用稻稈捆個草人,安個葫蘆當(dāng)?shù)媚X兒,用黑煤水畫上嘴鼻眉眼兒,抬到墳地一埋,就去狗比掰,拉倒了?!?/p>
奶奶大門沒出二門沒邁,說馬大噴的事和我在現(xiàn)場看到的咋一模一樣?
我媽走過來,捧著一碗飯遞給了奶奶,畢恭畢敬。一個念頭在我的腦子里閃過:奶奶難道是下凡的神?
元宵節(jié)過后,《黃河日報(bào)》頭版發(fā)表了一篇通欄新聞報(bào)道:十里長堤鎮(zhèn)惡浪,千畝沙灘變良田。介紹X縣民兵師在春節(jié)期間,戰(zhàn)天斗地、抓革命促生產(chǎn)、備戰(zhàn)備荒修筑黃河大堤的英雄事跡。右下角有一篇,是表彰修筑黃河大堤勞動模范的名單。
我捧著那篇報(bào)道和勞動模范名單,一字不落的至少看了三遍。
令人意外的是,那天發(fā)生的驚心動魄的炸堤事件一句沒提,知識青年劉月季和她的男朋友一字沒提,勞動模范名單里也沒有馬大噴的名字。
我抬頭看看老灶爺,又跑屋外看看老天爺。過小年時(shí),我媽彌在它們嘴上的糖稀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黑黑的一坨,硬邦邦的,像風(fēng)干的雞屎,粘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牢牢固固。
今年夏天的雨特別多,也出奇的大,接連下了三天三夜暴雨,那雨水像是從天上倒下來一樣。雨剛停,聽說黃河發(fā)大水了。村里很多人,包括我和司馬磚頭,急匆匆的往南門外高坡上跑,都說是想看看,去年修筑的黃河大堤是如何鎮(zhèn)住了滾滾惡浪,保護(hù)了千畝良田。
我的娘,南門外的高坡上全都是人,黃河水一直淹到了南門外高坡下面,包括槍斃黑老癱的刑場。那水像汪洋大海一樣,無邊無際,渾濁、深沉、堅(jiān)毅、有力,翻卷著從上游帶來的樹木、柴草、家具、牲畜、棺材、尸體等,浩浩蕩蕩地、不由分說地向前滾動著。
哪還有十里長堤、千畝良田?
幾天后,大水退去了,留下了清洗一新的沙灘,沒有一棵樹一棵草一棵莊稼,光禿禿平展展黃燦燦的,空曠干凈,一眼望不到邊。就和黃河塌沿淹死了馬大噴劉月季和她的男朋友、第二天水退去之后那樣,軟軟的、細(xì)細(xì)的,猶如水洗過的黃綢緞子。
盛夏的夜格外燥熱。夜色中,蛐蛐、馬嘰哩和一些不知名字的蟲們在聲嘶力竭地叫喚。我躺在生產(chǎn)隊(duì)打麥場上,仰望星空,胡思亂想,死活睡不著。
我想到了那個放羊?yàn)┤说脑?,心里緊縮著,涌起一陣恐懼感。黃河水時(shí)而奔騰咆哮,惡浪滔天,像潑婦一樣號叫罵街。時(shí)而風(fēng)平浪靜,悠悠流淌,像少女般溫柔羞怯。但是,它隨時(shí)會涌動起流沙,把平坦細(xì)膩的沙灘變成河道,變成無底深淵,可轉(zhuǎn)眼之間,又會把河道深淵變成平坦沙灘。滄海桑田,轉(zhuǎn)瞬之間。這種鬼斧神工的變幻魔力,并不在于它吞噬了多少財(cái)富和生命,可怕的是它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從高空飛速劃過,消失在遙遠(yuǎn)的天邊。夜空依然寂靜,群星依然閃爍……
注1. 著(zhāo):湨梁村人把放開了肚皮張開大嘴,痛痛快快吃東西叫著。
注2. 榾柮(gǔduò):原指木頭塊,樹根墩子。掐榾柮,當(dāng)?shù)厝擞脕肀扔髡f話蠻橫,斷章取義,不講邏輯,不講道理。
馮俊科,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秘書長、北京市新聞出版局局長?,F(xiàn)任中國期刊協(xié)會副會長,北京出版發(fā)行業(yè)協(xié)會主席,首都出版發(fā)行聯(lián)盟主席。獲得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北京文學(xué)》獎。出版有《馮俊科中短篇小說集》《江河日月》《寫在墻上的思念》《并不遙遠(yuǎn)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學(xué)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論》等哲學(xué)專著。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十月》《作家》等刊,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月報(bào)》《小說月報(bào)》轉(zhuǎn)載和《作家文摘報(bào)》連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法、阿拉伯語等在國外出版發(fā)行。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