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瑩瑩
把《飛鳥集》匆匆塞進(jìn)書包里,我低著頭不敢直視老師的眼睛。
昨天月考的成績出來了,差得連我自己都不想看第二遍。
“你跟我出來一下?!崩蠋熍呐奈业募绨?,聲音急促而沙啞。
“你這樣下去怎么行?現(xiàn)在是初中最關(guān)鍵的一年,你得知道自己可以努力的時間不多了!我看你平時也還行,怎么一到大考就差這么大一截?唉……”老師重重地嘆了口氣,眼里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校服的衣角被攥得變了形。
老師好像看出了我的失神,揮揮手讓我回去。
我機(jī)械地轉(zhuǎn)過身,聽見背后又是一聲嘆息。
初三的兩次大考,我一次都沒有進(jìn)到過年級前一百。我從未想過自己會面臨這樣的處境。第一次,我安慰自己,每個人都會失誤,一次考砸算不了什么,下次扳回來就行了??墒堑诙?,冷冰冰的短信鈴聲帶來的是比第一次還糟糕的分?jǐn)?shù)。
走回座位的路上,酸澀和委屈絞著似的令我的心隱隱作痛。之前那個總是神采飛揚(yáng)的女孩不見了,沒有分?jǐn)?shù)的庇護(hù),我就是個被敲碎了城堡的小孩,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挺起胸膛,該怎么抬起頭直視天空。
課桌上躺著剛剛發(fā)下來的答題卡,我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飛快地把它翻了個面,將那個鮮紅的刺眼極了的“132”壓在了下面。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它。
我從沒有如此沮喪過。這是我第一次遇見,那個站在太陽背影里的自己。
“下周市里有個演講比賽,想?yún)⒓拥耐瑢W(xué)可以報名。”下課后,老師通知我們。
同學(xué)們開始躁動起來,興奮地討論著誰該去,自己要不要試試看,教室里一片嘈雜之聲。
我下意識地就想舉手,可是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擔(dān)心和害怕:兩次考試都不理想的我,并不那么優(yōu)秀的我,會不會辜負(fù)老師的期待?舉到一半的手弱弱地縮了回來,我只好假裝捋了捋頭發(fā)。
“那我就來點(diǎn)人了?!笨次覀冞t遲沒人報名,老師決定指派同學(xué)參加比賽。我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來——從前這樣的活動都有我的份,我希望老師還能信任我,像之前一樣,放心地把任務(wù)交給我。
老師報出一個個同學(xué)的名字,意外被選中的同學(xué)還不情愿地抱怨了兩聲。我緊緊攥著手中的筆,默默祈禱著下一個是我的名字。
一直到最后,我都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
“好了,就這些。”老師理了理書,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我充滿期待的眼睛一下子垂了下來,把目光藏進(jìn)了桌上攤著的課本里,恨不得連帶著人一起縮小了躲進(jìn)書桌里。
我不想讓別人看出我的脆弱,更不敢正視那個站在太陽背影里的可憐人。
但以前的我不是這樣的。
我從小就很有自信,拍照的時候總咧著嘴笑得最燦爛。
我從來不缺朋友,不缺老師的夸獎,也不缺父母的疼愛。
我總是最放得開,最敢去做,永遠(yuǎn)不會瞻前顧后。偶爾有失誤,身邊的朋友總是這樣安慰我:“你的管理能力強(qiáng),遇到大事都不怯場,一次兩次考差有什么關(guān)系?你的優(yōu)點(diǎn)多著呢!”
只有我知道,我的自信,大部分建立在我的成績之上。我知道我會有個好成績,所以我做事敢冒險、敢沖動。然而當(dāng)我一手緊握的優(yōu)秀成績這一資本開始縮水的時候,我另一手緊攥的自信也開小差溜走了,于是我的城堡出現(xiàn)了裂痕。
唉,倒是要感謝我的失敗,能讓我正視那個被成績保護(hù)著的溫室里的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邊踢著石子一邊想著,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我回來了?!弊哌M(jìn)家門,我迫不及待地跑進(jìn)自己的房間,從書包里抽出《飛鳥集》。
這是我能留給自己的最大的安慰。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狈_書,又是熟悉的句子,我不經(jīng)意地念了出來。
“姐姐你在看什么?”我房間的門突然被人打開——是我小學(xué)三年級的小表妹,她暫住在我家。
我扯出一個微笑,摸摸她的臉,說:“泰戈爾的《飛鳥集》,都是很好很好的詩。”
她可愛的小臉上露出幾分疑惑,湊上來問:“姐姐你剛剛讀的是哪句啊?”
我指給她看。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她大聲讀了出來,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感覺有點(diǎn)不對:“等等,是‘要我報之以歌,不是‘我要報之以歌哦?!?/p>
她噘了噘嘴,跑開了。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
我默默地把它念了一遍。
我要報之以歌。
詩歌朗誦比賽宣布得很突然,一共只有兩天的準(zhǔn)備時間。
班級里一片寂靜,沒有一個人吭聲,都低著頭裝作不經(jīng)意地與老師錯開視線。
我的心臟似乎被猛地捏了一下,低垂著的臉上閃過一絲光彩,眼神中盛滿熱切,欲抬頭尋找老師的目光,最終還是沒有這個勇氣。
我想去,但我……
“瑩瑩,你可以參加嗎?你的朗誦不是挺好的嗎?”耳邊突然傳來老師帶著笑意的溫柔聲音,我猛地抬起頭,驚訝地看向她。
老師笑得眉眼彎彎,像兩汪月牙泉。
驚訝瞬間化為溫暖,一種被信任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好!”
我馬上答應(yīng)下來,并且為此全力以赴。
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時,我抬起腳踏上舞臺時,我的內(nèi)心依舊萬分忐忑。
舞臺的燈光耀眼又灼熱,我根本看不清臺下任何一名觀眾。我心中早已背得爛熟的詩句仿佛能夠擰出汗水,和額角溢出的一同滴落。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目光的焦點(diǎn),我甚至有種想拔腿逃跑的沖動。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p>
腦海中突然響起妹妹稚嫩的嗓音,我的面前展開了一片寬廣的平原,心中那洶涌奔流的江水變得安靜平緩,我慢慢放松下來。
我念出了第一句,聲音平穩(wěn)有力,情感飽滿真摯。
我念出了第二句,咬字清晰,不卑不亢。
我念完了最后一句,笑容燦爛,滿場掌聲。
聚光燈下,我的淚水濕了眼眶。
詩是個很奇妙的東西,令我上學(xué)的腳步都輕快了不少。我卸下了自己的心防,輕裝走入學(xué)校。我像個終于越過泥沼的士兵,回頭朝著那個站在太陽背影里的自己,深深鞠躬。那個不足的、缺乏自我認(rèn)同的、依托于他人看法的小孩,正在向著太陽跌跌撞撞地跑去。
在一次略帶刺痛的回憶中,我完成了青春的自我成長,完成了第一次自我“否定”,和那個太陽背影里的自己和解。感謝她教會我自省,教會我謙卑,教會我抬頭,教會我自信。
我攬過那個太陽背影里的自己,邁開腳步,向著青春的世界引吭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