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年前夏天,我剛來北京工作時,麥子已在東城區(qū)和平里一帶舊樓里租住了三年。是多年的老小區(qū),最高不過六層,從外面看時,土紅色磚樓間露出高大的毛白楊和洋白蠟龐大的樹冠,帶著舊日城市平民生活的近人氣息,算得上是很好看的。里面住起來,則有許多北方老樓的問題。我們住在一樓,夏天十分陰涼,我記得在那里的兩個夏天都沒有換過竹簟,仍然鋪的床單,已經很老的空調也幾乎沒有開過,只靠放在凳子上一只小小四方形塑料風扇,就很容易度過了夏天。窗外不遠處一棵洋槐,不知是生病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葉色比一般洋槐軟嫩,陽光很好的上午,坐在床上望出去,可以望見一樹葉子明光耀眼。樓梯那面屋外,則是一排簡易平房,平房邊一棵高高的毛白楊,春天滿樹柔荑花序,落到地上厚厚一層,如同一地的毛毛蟲。
這房間里起初沒有一張桌子,只床尾一張電腦桌,被麥子已不用的舊臺式機占滿。臺式機旁一面書架,塞滿了書。這些書應當感到幸運,因為只有它們被插到了書架上,而剩下的幾十箱書,就只能在暗無天日的紙箱中,沿著底部石灰已經脫落得斑駁的墻面靜靜等待。床頭的兩人沙發(fā)上也堆滿了書,在那里的兩年,我從沒能夠在這張沙發(fā)上坐過一次,因為裝書的箱子太多了,把一只簡易衣柜擠得沒有地方放,只好疊架在沙發(fā)上的書堆上,使人忘記了它原來還是一只沙發(fā)的身份。第一次在這房間吃飯,因為沒有桌椅,我們拖了三箱書出來,一箱放在中間,當作放菜的桌子,兩箱放在旁邊,當作吃飯的椅子。如是吃了幾頓飯后,我敦促麥子買一張小折疊桌回來,他一拖再拖,最后終于在氣得我短暫離家出走之后(因為怕他擔心,不過二十分鐘我就自己回來了),發(fā)憤在附近小商品市場買回一張八十厘米長的折疊桌子,靠床邊放下,另一面加一只塑料方凳,如此有了吃飯的飯桌。加上房門背后地面上放著的電飯鍋、電壓力鍋、電水壺,整個房間里剩下的地方只夠一人轉圜。桌子是一種濃烈土黃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才想到可以用一塊桌布把它遮起來,那時候我還不會用淘寶,最后是朋友樂天從南方給我寄了兩塊桌布過來。
我們和人合租,另一個房間里起初住著三個姑娘,其中兩個是姐妹,家在密云,一周只來住一兩晚,于是便都睡在一張大床上。后來姐妹倆搬出去,只余下其中最胖的一個,又過了些天,多了她突如其來的男朋友。房間之外,屋子里其他地方已十分逼仄,一條過道如并聯(lián)電路般串起廚房、衛(wèi)生間和兩個房間。廚房被冰箱、抽油煙機、燃氣灶和水池填滿,剩下一小塊臺面和柜子,幾個人亂七八糟的東西堆不下,余下的只能放在房間里。冰箱里的食物常常過期了仍然塞在那里,因為不知道是誰的,也就任由它們在那里去。那里的抽油煙機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見過的最臟的機子,燃氣灶看起來也許有十年沒有人擦過了,積滿了炒菜落下的菜屑,被火烤焦了,與無法排出的油煙一同變成厚厚的油垢。灶上架一個不銹鋼框子,將之三面罩住,框頂上一架簡易的老式抽油煙機,油煙機上的燈壞了,炒菜時總是黑乎乎的,抽油口的鋼絲上積滿堅硬的油垢,幾乎將風口都堵滿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舊日的流行,我在后來的租房里也見到了一模一樣裝置的抽油煙機和燃氣灶,其臟度僅次于原先的那一個。據后來的房東說,是有一段時間把房子交給中介,中介弄的。因為這個不銹鋼框,清理燃氣灶的角落變成很難的事,框子內側也濺滿了炒菜帶來的陳年污垢,使人望而卻步,無從下手。在這第一個租房住的時候,我實在沒有勇氣和辦法徹底清理這抽油煙機與燃氣灶,只能每次在炒菜之前,用一點紙巾把抽油煙機風口仿佛就要滴下來的油滴擦去,以防炒菜時候上面的油忽然滴到鍋里去。
衛(wèi)生間是一個完全的暗衛(wèi),大約有一平方米。里面除一個蹲坑外,只有懸在蹲坑正上方的洗澡的水龍頭。花灑在好幾年前壞掉了,沒有人換,洗澡時一條三十八攝氏度的水柱直接從頭頂澆下來。我對這水溫記得清楚,因為廚房里老式的燃氣熱水器調溫度的開關壞了,無法旋轉,就一直停留在這個溫度。然而,就連這微溫的三十八攝氏度我也沒有享用太久,冬天來臨不久后,熱水器就徹底壞掉,燒不出熱水了。老小區(qū)沒有物業(yè),麥子不愿意聯(lián)系房東,覺得她不會換,也不會叫人來修,而去哪里找一個能修熱水器的工人,對一個社交恐懼癥患者來說又是十分艱難的事。很不幸的,那時我也是一個生活技能很差的人;另一方面,各種家政APP也還沒有出現(xiàn),不若現(xiàn)在這樣便利發(fā)達。隔壁女孩是京郊人,每逢周末回家洗澡,平常也極少做飯,對熱水器的壞掉持無所謂態(tài)度,于是大家就這樣一致沉默著任由它日復一日壞下去。
每隔一天,最多兩天,我就要燒一壺水洗頭。洗衣服洗菜時水太寒冷,也使人無法忍受。洗澡就更不用說。因為怕麻煩,幾乎每一次我都拖延著洗頭的日子,第二天頂著油光發(fā)亮的頭發(fā)出現(xiàn)在公司,又覺得十分羞慚。有一天我又一次無法忍受自己油膩的頭發(fā),和麥子大吵一架,責備他無法體會洗頭洗澡對女性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事,而冬天沒有一個熱水龍頭又是多么痛苦。他聽了一聲不發(fā),第二天買回兩個大水壺—— 一只插電,一只火燒。當我下班后,看見房間原本所剩無幾的地面上又多了兩個這樣巨大的水壺,心里的憤懣幾乎達到絕望的頂點。也許是氣得大哭了一場,或是又大吵了一架,最后他許諾下周就會找人來把熱水器修好,其后仍是不知日期的延宕。
那個冬天最后似乎就那樣過去了,每次洗澡前,我要燒兩大壺水,一只塑料大盆里接冷水,兌好其中一壺熱水,一邊洗,一邊將另外一壺熱水慢慢加進去。麥子自知理虧,常常幫我將水燒好放好,讓我去洗。因為空間狹小,洗到后來水汽上升,冷其實是不冷的,只是這衛(wèi)生間的可怕之處在于那道木門,因為地方太小,與高處水龍頭砸下的水柱離得太近,早已被水泡得發(fā)松變形,門板上黃色漆塊混合著木屑如鱗片般脫落,望去如嚴重的皮膚病患者的皮膚。每當洗澡時,我都小心翼翼,盡量和那道門保持距離,生怕一不小心碰上去。即使只是不小心看到一眼,心里也忍不住為之發(fā)麻,很沉默地趕緊揩了水,抱著衣服逃出去。同住的女孩子們房間里不設垃圾桶,一切垃圾皆扔往衛(wèi)生間和廚房的小垃圾桶中,擠到滿溢的程度,也很少主動倒掉。這些垃圾,大部分時候都賴麥子默默扔掉。大概對他來說,即使是這樣,也比開口和她們說話,叫她們去買個垃圾桶來得容易些吧。
因為是老式的舊樓,院子里沒有集中供暖的地方,每到冬天將燒暖氣時,要自己買煤來燒。每年冬天,和隔壁胖女孩子平分交了煤錢,供煤站的人用板車拖來六百塊煤,堆進靠著一樓外墻搭建的一間小平房里。燒煤的爐子也在那個小屋中,有一次我跟著麥子進去看,只是一個普通的像是南方人家燒飯的煤球爐子,只是上面有蓋子密封住,向上連一根鐵管。這鐵管大約就連通著我們房間里的暖氣管道。作為一個南方人,此前我從未見過暖氣長什么樣,更不懂暖氣的機制,等明白床頭那根銀灰色的管子就是“暖氣”,且里面灌的是熱水時,就覺得十分有趣。閑暇時靠在床頭,喜歡時不時伸手去摸一摸那根管子,假如是微微有一點燙的熱,就很喜悅,好像獲得一個很好的秘密。
寒冷的冬天的清早和黃昏,麥子和胖女孩子各給煤爐里換一次煤。打開爐子,把最底下已變灰白的煤球鉗出來,再在最上面放一塊新煤,將爐子封好,只留一線縫隙,使它有一點空氣可以慢慢燃燒。等到晚上回來,再把密封蓋調大,讓它暖和一點。沒有見過更高級的集中供暖是什么樣子,我對這小小平房里自己燒的暖氣已感到十分滿足,直到那年過年我們各自回家,半個月后回來,暖氣管因為長久沒有燒熱而被凍裂,失去了它的作用。這一年的暖氣于是匆匆戛然而止,離溫暖的春天來臨的時間還很漫長,我們把兩床薄被子拿出來一起蓋著,好像也并不怎么難熬。毛白楊開花時仍然寒冷,山桃花開時也還是冷,等到丁香花開,北方的春天就真正來臨,幾乎是一夜之間溫暖起來了。
也有可愛的地方。首先的好處是租金便宜,在北京城的三環(huán)邊這樣的地方住著,租金只要九百五十塊一個月,即使是在四五年前,也不能不說是很難得的。房東雖不管事,但也不漲房租,平常也從不來視察指導,連續(xù)約的手續(xù)都免去了,只需按時將房租打到卡上,彼此就可以相忘于江湖。其次是生活便利,這里離我上班的地方很近,走路不過二十多分鐘,坐公交十五分鐘即可。下班時我常常走回來,寂靜的小街兩邊,高大的洋白蠟枝葉交錯,將街心也都遮住。我在樹下慢慢走著,帶著剛下班時茫然的空白,半途經過菜場,順便進去買菜。十幾家賣蔬菜的攤子,望上去一例綠油油的,實際并無什么特別的可買,一年四季中,都是些青菜、西紅柿、黃瓜、土豆、豆角、大白菜之類。我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最后仍是去一家賣一點不常見的南方菜的老太太的攤子上,買一點菜帶回去。
小區(qū)里也有賣菜的攤子,是一塊空地上搭起的鐵皮平房,冬天玻璃窗外掛起厚厚的綠色棉墊,里面插一臺紅紅的“小太陽”,夏天撤下所有玻璃,里外通風,外面空地上鋪上蛇皮袋,整堆的菜就堆在蛇皮袋上任人挑揀。賣菜的胖大女人坐在滿目蔬菜和水果夾圍而成的小塊空隙里,飛快地稱重、報錢、收錢、找零,買菜的人排成長隊,她卻從不記錯每人應有的錢數,因此生意很好。菜很新鮮,除了品種不如菜場豐富以外,這里的菜價往往都比菜場便宜,后來我們就更經常在這里買菜。買完菜回到房里,經過大楊樹下那排簡易平房,總能看到幾個人在樹下打麻將。這幾戶人家看起來像是熟人或是一大家子一起租的平房,每天看見他們,都是在打麻將,或者是吃飯。夏天晚上常常吃饅頭,或炸醬面,男人每人手上一根剝凈的大蔥。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小孩,有時候吃飯他們就把小孩放在旁邊的搖窩里,里面放一臺收音機,給他放佛音《大悲咒》,小孩子竟也就乖乖躺著,沒有一點聲音。
吃過飯以后,女人們打麻將,在楊樹下支一張桌子,下雨天扯一片雨篷繼續(xù)打。楊樹對面一盞路燈,晚上黃黃的燈光從很高的地方薄薄灑下來,她們就借著這路燈的光打。男人在旁邊另起一桌,他們一般是打撲克。有時我們去路燈下的大垃圾桶里扔東西,如果扔的是礦泉水瓶、報紙或紙盒子,一轉身,旁邊閑站著看牌的女人就會走過去把它們撿走,鎖進側邊一個小屋子里。每隔一段時間,小屋子里就會收出好多東西,稱給收垃圾的,破破爛爛堆在地上,要數好一會。有一回我扔了幾件好幾年沒有穿的舊衣服,轉頭就被其中一個女人拎回去了,晚上我就看見我的棉襖掛在他們扯起的繩子上,通風晾氣,心里感到非常奇怪——要知道,我的個頭很小,那棉襖看起來斷不是她們能穿上的。那以后,每當不想給她們看見我扔了什么,我就只能趁她們不在的時候偷偷跑出來,趕緊把東西扔掉,再飛快地跑回去。除此之外,我還是很喜歡看見她們在那里,像是生活里某種篤定不變的存在,讓人安心。
春天來臨以后,麥子終于試著撥通了貼在熱水器邊上的廠家維修電話。沒想到這樣一個沒有聽說過的牌子的老熱水器竟然真的有售后服務,于是第二天便有人來修,在花了兩百塊之后,熱水久違地來了。困擾我們整個冬天的事情,最后竟然如此輕易地解決了,這樣的事,在后來我們的生活里,還發(fā)生過好幾次,提醒我們性格里深固的弱點,然而每一次過后,也不過是可能推著人稍稍往前進一點罷了。六月將近,雨水降臨,是一年中唯一多雨的季節(jié),逢到下大雨的時候,在一樓陰陰的房間里,可以聽見雨聲蓊郁,使人想起南方。然而漸漸還是想離開這里,離開石灰剝落的墻角與屋頂,離開斑駁漆黑的廁所、藏污納垢的廚房。渴望私人自由的空間,不愿再與人合租,雖然我們相互間很少說話,準備去廚房或衛(wèi)生間之前,都要先聽一聽對方的動靜,以免在同一時間去做同樣事情的尷尬。我對隔壁女孩的了解,不過是每天早晨她都要燒一壺熱水倒在盆里,然后雙手扶盆,把臉深深埋進去,讓滾熱的水汽熏開毛孔,再噼里啪啦用爽膚水拍十幾分鐘,以期改善臉上層出不窮的痘粒。
女孩的男朋友是在冬天時來的。一個可與之匹敵的胖子,起初偶爾住一兩天,過了大半個月,便穩(wěn)定住下來。隔壁房間里原本很少打開的電視機,開始每天長久地響起來,因為很久不做飯而發(fā)霉的菜板,也洗洗用了起來。大約正是甜蜜的時節(jié),他們每說話之前,相互間總要冠以“親愛的老公”“親愛的老婆”的開頭,卻又不關門,只在門上搭半截布簾子,在寂寂的冬天的寒夜里,忽然傳來這樣濃膩的愛語,使聽的人心頭免不了一顫。偶爾的時候,很難說我的心里究竟是佩服他們有如此說話的勇氣,還是羨慕他們有這樣如膠似漆的感情。后來偶爾有事需要諂媚對方時,我們也偷偷學他們:“親愛的老公!能麻煩你幫我倒杯水嗎?”“親愛的老婆,今晚我可以不洗澡嗎?”話還沒落音,自己也忍不住先笑起來了——實在是難為情。
夏天來時,胖子已住得很熟了。他似乎是在社區(qū)做著什么基層工作,時間很自由,白天經常光著膀子在房間里看電視,嫌熱,布簾子也打到門上頭。這樣在狹窄的過道里不小心撞過兩回,我的心里也很煩惱了。他很愛女朋友,常把菜洗好了放在廚房里等她下班。差不多七點時我第一個回來,打開門把菜放進廚房,再把自己的包放進房間,只這一會兒工夫,他已經立刻奔到廚房,開始切菜炒菜。我在房間里坐著,聽見外面的動靜,默默嘆一口氣,給麥子發(fā)短信,“晚上去外面吃吧”。麥子說:“他們又炒菜了?”我說:“嗯?!本瓦@樣,等他快到站時我出門,在附近隨便找一家餐館解決掉一餐。
等到十二月,壞掉的暖氣仍然沒有好(它自然不會自己好起來),眼看天越來越冷,我無法忍受在一個沒有暖氣的房間里度過北京的冬天,麥子卻仍不想搬,或者毋寧說是一種消極怠工,只是一貫地不愿去變動生活里的什么罷了。房子在十二月底到期,月間我拖拖拉拉在霧霾天里看了兩個房子,都不滿意。一個窗外就是加油站,另一個房東把房子說得天花亂墜,到了一看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房子里一切皆破敗黯淡,房東卻還想讓我們自己出錢簡單裝修一下。拖到房子到期前最后一個周末,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躺在床上用那時還是2G的手機網絡在租房網站上一條一條找附近正在出租的一居室。幸運的是很快便看到一條當天發(fā)布的房源信息,于是立刻給那人打電話,約好傍晚去看房。
黃昏時麥子和我一起去,兩個房子之間實際離得很近,只是從一條街的東口走到西口而已。也還是一個老小區(qū),房屋在頂層,爬上六樓,開門的是幫房東發(fā)布信息的租戶。一走進去,一股暖氣撲面而來,我們幾乎是搓著手贊嘆,跟著穿過小小客廳,去看里面的房間。他懷孕七八個月的妻子正坐在床上,就著一張小折疊桌吃飯。他們說,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馬上就要搬過去住了??繅Π裆弦慌_大液晶屏電視里很熱鬧地放著什么,我看了電視一眼,男租客趕緊解釋:“這是我們自己買的電視,房東的電視在陽臺上。”我們只看了幾分鐘,便決定租下來,交了定金,第二天又來一次,和房東簽合同。朝南陽臺上冬天陽光甚好,簽好字回去時我們都很高興,為終于有一個稍微新一點寬敞一點的地方可以住,不用再和人合租。雖然這一次的房租是三千二百元。
接下來一個星期陸續(xù)打包要搬走的東西。麥子終于把他自從上一次搬家過來后就再也沒有打開過的書箱拆開,重新檢視了一番,許多當年念書時復印的資料與教材,因為放在最底層,已受潮發(fā)脹如糕餅。扔掉一部分這樣的,又挑出一部分用不到或不會再看的專業(yè)書,裝了十幾箱子,打包賣給了布衣書局。到正式搬家那一天,上一對租戶在上午搬走,中午我們過去打掃一遍衛(wèi)生,下午便搬了進去。幫我們搬家的師傅,還是五年前幫麥子搬家的那一個。試著撥通了手機里存著一直未刪的電話號碼,那邊的人竟然也沒有變,只不過掛電話前問了一句:“你東西多不多?我看要開哪輛車。”原來這幾年師傅生意不錯,已經又買了一輛大一點的面包車了。
麥子說不多。實際上,他嚴重低估了自己那幾年積攢下來的書和各種舍不得扔的東西,最后師傅的小面包車塞滿了,我們還有許多生活用品沒搬上去,只好先就這樣搬著,準備剩下的接下來幾天再慢慢人工運過去。很快車開到樓下,書箱沉重,師傅和麥子各自一箱一箱搬著,爬兩層歇一下,艱難地往六樓去。等到終于把所有書都搬完,兩人已筋疲力盡。在門口送別師傅,問他要多少錢,師傅略一沉吟,而后客氣地說:
“給一百塊吧。”
“才一百塊!太少了,搬書那么辛苦,我還是給你兩百塊吧!”
推讓了一回,最后師傅收了一百五十塊錢,和我們告別回去了。
第二天,朋友凱哥開著他的吉普車來,幫我們將剩下的東西塞了滿滿一車送過去。那個下午,我們回到舊居,和隔壁女孩平攤了冬天的水電費,在將鑰匙交到房東手上之前,最后將屋子打掃干凈。當所有沿著墻壁邊緣堆放的書箱移走,沙發(fā)上的書也都清理一空,小小的簡易衣柜拿下來,靠在沙發(fā)邊緣放著,壁腳剝落的石灰碎末也全部清掃干凈之后,這個冬日午后略顯陰暗的房間顯示出它之前從未有過的整潔和空曠。“看起來竟然是一個還不壞的房間啊?!蔽倚睦锵胫?,一邊將沾滿石灰粉的掃帚靠在門邊的墻上。關上房門,就這樣告別了這個我住了差不多兩年、麥子住了五年的小房子。在去往新租房的路上,經過一家新開的九塊九百貨店,喇叭大聲反復播放著“所有商品一律九塊九,所有商品一律九塊九”,麥子一定要進去,在那里買了一把塑料掃把、兩卷黑色大垃圾袋和一套后來用了一次就壞掉的起子、扳手之類的工具,而我要去不遠的小商品市場買,恐怕有質量好一點的,因此又吵了一架。
二
新的租房是一個南北向開間,穿過進門過道和小小的正方形客廳,里面是一個還算大的房間和陽臺。衛(wèi)生間和廚房在過道和客廳兩邊。雖是很多年前裝修的舊樓,當年打的門和暖氣片柜子卻是一種舊舊的鈷藍,使這屋子還保有著一種樸素的基調。除此之外,則如絕大部分我國的出租房一樣,塞滿一套房東不要的十幾二十年前流行的深色板材家具。房間里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電視柜,客廳里一張梳妝臺,都是一樣笨重的豬肝紅色。上任租戶將他們的新電視搬走后,將房東的老臺式電視又搬回到電視柜上。我們搬進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這臺寬厚的老電視又重新搬回到陽臺上,仍舊用布蓋起來。
原先租的房子沒有開通網絡,住在那里時,每天下班后回到屋子里,我就不能再上網,只能懷著堅強的耐心,時不時用龜速的手機流量刷一下網頁。然而大概正因為如此,不能用電腦做別的什么,周末在屋子里沒有事做,只好專心寫一點東西。如今既然搬家,網絡自然要開,上任租戶的網絡尚未到期,我們把剩下的錢大概折合一下給了他們,就開始了在家里也擁有網絡的日子。是生活在城市的青年的標配了,此后沉迷于手機和電腦的時間,也迅速增長了起來。
這房間里原本的一張桌子,我剛用抹布去擦它一下時,玻璃桌面就直接從架子上掉下來了,恐怕扔了以后房東會講,我們只好把它收拾收拾,也搬到陽臺上堆起來。整個屋子里唯一一件新一點的家具,是上上一任租戶留在床頭的一張紅色宜家沙發(fā)。我決心要比從前生活得認真一些,當天下午便拖著麥子坐車去了宜家,買回一個白色書架、一張白色桌子和一把白色椅子?;氐轿葑永铮崔嗖蛔刃牡呐d奮,緊接著就安裝起來。桌子容易,四條腿擰上就可以,書架我們把幾層擱板都用螺絲擰好之后,最后要將背后薄薄一層擋板用小釘子釘上。剛釘了沒幾下,就聽見橫穿屋子的暖氣管“當——”一聲巨響,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四處張望了一下,接著釘起來。然而緊接著鐵門外就傳來“哐哐”的踹門聲,還有一個中年男人的穢罵。我看了一眼手機,21:00。于是火氣一下子躥上來,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跑過去打開里面的木門,隔著外面上半截鏤空的防盜門一看(并不敢打開防盜門,害怕被打),果然是隔壁住家的男人,這時候他仍然在罵,威脅著說要馬上打110。我于是不甘示弱地回罵了一句,狠狠把門摔上了。
雖然顯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實際上只是一種虛弱的色厲內荏罷了。關上門回來,七顆小釘已經只剩下最后一顆,我們還是停了下來,不敢再釘了。只是心里堵得悶悶的,搬家后的第一天晚上,就在這樣霧躁的情緒中度過了。已經成形的書架大剌剌躺在房間地上,我們走過來走過去,都要小心地不踩到它。第二天起來,把最后一顆釘子釘上,兩人合力把六層的書架豎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嚴格照著畫得不夠準確的說明書安裝的我們,第二步就把一塊板裝反了,導致書架無法平放。除此之外,有兩塊擱板的里外也裝反了。要完全拆下來重裝嗎?不知道宜家的家具有沒有這種質量。猶豫了一會,我們遂把這個裝反的書架頭腳顛倒,頭朝下放住了。一直到我們離開那兒,這個書架都一直這樣立著。
接下來幾天里,我把麥子所有的書箱拆開,在里面挑出一部分自己喜歡的書,放到這個書架上。之前吃飯的折疊桌,就放在書架前面,鋪上桌布,配上椅子,成為后來三年里我拍照和寫東西的地方。白色的宜家桌子作為吃飯的桌子,也和書架、折疊桌放在一起,靠在沙發(fā)旁。麥子又在網上買了一只稍小的鐵書架,我們把它放在客廳笨重的梳妝臺旁,又挑了一部分喜歡的書放上去。梳妝臺則成為我們放買回來的菜的地方,買了烤箱之后,我做蛋糕也是在那個小小的臺面上。
剩下的幾十箱書,重又封好箱,客廳沿墻和陽臺上各堆一堆,這小小的屋子也就沒再剩下多少空間了。不久后我們去參加“自然筆記”小組的年終聚會,在那里吃到了朋友帶來的自制的輕乳酪蛋糕。因為到得有點晚,只剩下特意留給我的一小塊,我一面聽他們講PPT,一面小心把眼前的最后一點蛋糕渣舔掉,心里覺得太好吃了,想自己也會做,想吃的時候都能吃到。就這樣,在朋友的慫恿下,當天我們就在網上買了一臺兩百多塊錢的便宜烤箱,放在又一次去宜家買回的三十三塊錢的四方藍色小桌上,填上了客廳最后一塊空出的地方。
這里樓梯口前的空地上,有一棵大山桃樹。才搬來時是冬天,我沒有在意,等到二月下旬,紫紅樹枝上淡粉花苞鼓包出來,才感到意外的歡喜。三月山桃盛開,人從樓梯上下來,于昏暗中跨出去,眼前總為這一樹繁花一明?;ㄏ虏恢l家丟棄的舊沙發(fā),整個漫長的冬日被人用一大片塑料薄膜遮著,到這時塑料膜掀走,無事可做的老人聚坐在上面,曬太陽,間或說一點話。偶爾人多起來,沙發(fā)不夠坐,也有人搬了小馬扎在一邊坐下來。也有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被人推來坐在一邊。每年山桃花開時,樹下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從樓梯窗戶望下去,粉白的花下映著白頭的人,在人心上擊出微微的震顫。很快山桃即落,樹下積滿一層輕薄的花瓣。春天的和風吹過,等到滿樹綠葉成蔭,帶著茸茸白毛的青綠小桃結出來,就是夏天的空氣了。樹下曬太陽的老人不再見到,只在午后或黃昏,才偶爾有一兩個出現(xiàn),沉默地坐在那里,和周圍寂靜的空氣融為一體。
除山桃外,這一塊空地其余地方都被對面一樓的住戶用竹籬笆圍起,里面種滿北方常見的植物。那個春天我收到一部盼望已久的單反相機作為生日禮物,興沖沖拿著到處拍花,很快就隨著季節(jié)的過去熟悉了這小花園里每一樣東西。首先是幾棵香椿樹頭上紫紅的嫩芽,而后是一株細小的杏花、一株輕白的李花和一棵紫色的玉蘭,晚春時兩棵泡桐頂出滿頭烏紫沉沉的大花。一塊空地上種著小片芍藥,有一天黃昏時快要落雨,我走進去看看花開了沒有,忽然聽見后面一個聲音說:“才開了一朵。等那個開了才好看呢!”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身后一個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正指著不遠處一片玉簪給我看。我趕緊笑著點點頭:“是的,玉簪夏天晚上開花很香!”
芍藥盛開時,薔薇逐漸開放。鮮粉的、多到幾乎成串的花密密垂在葉間,落雨時花瓣層層蓄滿雨水,重重向下沉墜。初夏是金銀花、月季,盛夏是玉簪、牽牛,秋天一棵小山楂樹的果子變紅,冬天一切凋零枯萎。在這小園之外,小區(qū)里也有不少其他植物,連翹、海棠、丁香、晚櫻、鳶尾、黃刺玫、木槿、紫薇,每種數量雖少,也算是具體而微。北京的春天去如飛云,上班的人沒有時間,惦記著公園里恐怕什么花又已經開過了,上班之前或下班之后,經過了小區(qū)里的這幾棵,也便算看過了一春。
陽臺那一面樓下,隔著一條小路,是一所中學的操場。操場邊緣種滿國槐與懸鈴木,春日大風的日子,樹葉涌動,國槐背面淡白的綠色翻滾,播來細碎的濤聲。這學校上課鈴聲是一段音樂,我換了工作后,上班路上要五十分鐘,每每在床上聽到音樂,就知道要趕緊起來,否則就要遲到了。有時走得晚,學生已出來早操,穿著紅白相間的校服,在五葉地錦爬滿的鐵柵欄后,三三兩兩聚集著,像夏日午后洗干凈貼了衛(wèi)生紙曬在陽臺上的白球鞋,給人以舊日青春的悵惘。黃昏回來,走到紅磚樓下,天氣很多時候不好,灰撲撲的空氣里,一樓人家養(yǎng)的鴿子在窗外搭出的鴿籠里吞聲咕咕。對面四樓也有一戶人家養(yǎng)了許多鴿子,黃昏時常能聽見一遍一遍哨子的聲音,催促鴿子回籠??諝鉂崈舻娜兆?,鴿子一遍遍在深藍天空下盤旋,夕光照在翻飛的白色鴿腹上,給之涂上金黃,是難得的美好時光。
就這樣一日日熟悉起來,探明了周遭的公交、超市、菜攤、烘焙用品店……廚房的煤氣灶和抽油煙機,我先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清理煤氣灶下經年落進去的菜絲和各處的油垢,抽油煙機的鋼絲口上結滿油,鋼絲球上滴洗潔精也擦不動,最后是用美工刀一絲一絲刮下來,刮不掉的又用手一根一根摳了一遍,才勉強干凈。隔了幾個月,又在APP上叫了一個清洗油煙機的服務,才算徹底清好。雖然這清理過的油煙機炒菜時仍然要用紙巾擦掉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往下滴的油,但好歹能看出不銹鋼的顏色,也是一項很大的進步。住和平里時,我們也自己做飯,但一來地方擁擠,二來沒有相機,因此很少拍照。如今,出于一種虛榮心的驅使和偶爾對某些食物的想念,我做飯的熱情遂大大增長起來。我們輪流做飯,路上經過的菜攤沒有肉賣,平常下班炒兩個素菜,有時搭一點外面買回的鹵好的葷菜,吃飯時總也已七點半八點鐘。想做費時間一點的菜,就只有等待周末,走二三十分鐘到菜場采買。也無非是玉米燉排骨或鹵豬蹄一類的,很簡單地加些調料,電壓力鍋里燜一燜,就很滿足了。
不久后客廳里冰箱壞掉,里面結冰,新鮮菜蔬放進去,過一夜就凍成爛綠,大概也已用了很多年,不堪重負了。拖了一陣子后,麥子上網買了一個簡易溫控器自己裝上,就這樣勉強地接著用了起來。仿佛是和冰箱約好,緊接著洗衣機也壞了,打電話給房東,這個比我小兩歲的女孩子說她兩年后要移民美國,所以不給買新的?!澳銈儼雅f的扔了,自己買個新的吧!”我們想想洗衣機不貴,不愿多說,上網挑了一個幾百塊的回來。至于原先那個,麥子不愿找人上門來收,一定要將它搬到陽臺上去,這樣,原本已經很擁擠的陽臺上,剩下的空間就又少了一點。
到了夏天,頂層樓房的燥熱很快顯露出來,每天晚上回來爬樓梯,在一、二樓尚覺得陰涼,三、四樓也還正常,等上了六樓,溫度陡然就高了幾攝氏度。還是六月,小風扇已早早拿出,徹夜吹著,很快也覺得炎熱,不能再像從前住一樓時那樣,整個夏天都不用換竹簟了。有一天黃昏我實在熱,走去菜場邊小商品市場胡亂買回一床竹簟,開水燙洗過后草草晾干,鋪到床上,撲倒上去,頓覺一陣清涼。睡竹簟總讓我想起小時候,盛夏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媽媽都要端一盆滾燙的開水,用手巾把子把簟子擦一遍。這樣睡覺時,皮肉貼著竹簟才不會覺得黏糊糊的。那時候我們不懂,只是嫌媽媽麻煩,她來擦竹簟時,我們站在蚊帳里,左抬右抬地把腳抬起來,縮到角落里給她讓位子。想到如今我在離她這么遠的地方,做起從前看她做過的事,心里升起淡淡的無以名狀的溫柔。這樣的事情,媽媽恐怕不會知道吧。
等天再熱一點,小風扇已全不管用,有一天我們終于打算開空調(并不是不舍得開,只是出于一種鄉(xiāng)下人的習性,覺得只有頂熱的時候才需要開空調罷了),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掛的那臺老得連顏色都變作牙黃的空調,前任租戶留下的萬能遙控器是壞的。過了幾天,麥子買回一只新的萬能遙控器,試了半天,這一回終于把空調打開,但無論我們怎么調,空調溫度都不變,始終停留在某個夏天有人設置的很低的數值上,人只消在里面待一會兒,就凍得受不了。最后我們只好放棄吹空調的打算,買回一只大的藍色落地風扇,放在床尾與衣柜之間。盛夏午后,風扇藍色的光影轉動,攪起溫熱的風。窗外蟬叫起來又歇下去,鳥聲細碎,樓下鍛煉的老人,一遍一遍執(zhí)著不倦地拉著運動器械,發(fā)出敲鍬頭一般“哐哐”的聲音。只有在最熱的幾天,我們才把空調開一會兒,它不停發(fā)出“嘎噠嘎噠”的響聲,我們吹一會,覺得冷了,就趕緊把它關掉,把風扇打開,可以維持一小時的涼意。等到覺得熱了,就再開一會,就這樣度過了在那里的三個夏天。
我們搬進去不久后,便發(fā)現(xiàn)床墊靠里的一邊瓤了下去。起初沒太在意,以為只是像從前的租房一樣,是床墊用得太久、太老了才這樣。房東們總是這樣,無論睡了多少年怎樣爛的一張床墊,只要丟在那里有個交代就行了,至于租房的人睡在上面如何不好,就是他們絕對不會考慮的事了。有一天我們把床墊拖下來,想著翻一面也許會好一點,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下面一塊占四分之一的床板已經變形,翹了起來,沒法搭住床架,掉進下面的儲物空間里去了。
我對這壞掉的床板沒有辦法,又覺得每天睡在那樣爛的床墊上背實在太痛,想買一張硬一點的棕墊回來。這個主意,其實在之前的租房里就已經有了,然而始終得不到支持,說來也并沒有對錯,只是各自生活的觀念不同罷了。麥子認為租房不算長久的住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搬家,因此一切總以應付為要訣,哪怕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但凡開支較大,也覺得是不必要的浪費。而我覺得當下生活更為重要,為什么過得這么痛苦,卻總是要一再湊合,只為了省那一點錢呢?如今我鐵了心要換床墊,麥子拗不住我,只好陪我去旁邊的家居店看看。正好遇上打折,于是當天就訂了一床薄薄的棕墊回來。新棕墊就直接架在舊床墊上,這樣就不那么容易塌下去,好在棕墊并不很厚,睡在兩張床墊上也就不覺得太高了。
睡上新床墊之后,我很高興了一陣,自從離開學校的板床后,我就很久沒有睡過這么硬的床了,果然背很舒服!然而不久之后,壞掉的那一塊床板上方的床墊又開始往下塌,我憂心忡忡,拖了很久,有一天下班回來,正好在樓下看見別人扔掉的一塊方木板,夾在一堆板材垃圾里,于是偷偷摸摸搬了上來,想著也許能替換。以為肯定有點小的,塌的那邊又一直是麥子睡著,因此又拖了很久,一直放在門背后,有一天我簡直打算把它扔了,扔之前終于鼓足勇氣和麥子一起把兩層床墊拖開,我蹦上去把木板放上去一看,正正好搭住床框。完美!Perfect!我們喜笑顏開,終于有一張好好的床了,怎么沒有早點把它放上去試一試呢?!
要到這時候,基本上這屋子里再壞掉什么,才能夠不大再難倒我們,雖然也總免不了拖延。衛(wèi)生間的花灑壞了,就自己買一個新的換上;洗臉池前的鏡子掉了下來,就重新買一面全身鏡,貼到客廳墻上??蛷d的吸頂燈壞了,這一回麥子拖了太久,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晚上經過客廳,都靠放在那里的一盞臺燈照明。直到有一天大姐夫帶著女兒從南京來玩,幫我們把燈修好了。這里的舊熱水器在我們搬進來的第二年也壞掉了,洗澡時常常自動熄火,或是打不出水。這一次房東終于肯管,讓我們直接買一個新的,于是我們買了一個有顯示屏、可以直接按按鈕調節(jié)溫度的新熱水器。廠家來幫我們安裝的師傅很好,連同廚房里從房子開始出租時就壞掉的熱水龍頭,也費了很大力氣用扳手卸下來,換上讓麥子買回的新水龍頭。至此,我們洗菜洗碗的時候,也終于有熱水可用了。
回顧在那里的租房生活,我要深深感謝那幾年電商的飛速發(fā)展,極大地便利了因為膽小和懶惰而慣于裹足不前的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在灰暗的日常里,也有能感受到幸福的時候。我買了一些新的桌布,輪番用在書架前的小桌子上,有時做了喜歡的吃的,或是烤得滿意的蛋糕,必要拿到這小桌子上,拍幾張照片,然后才吃。偶爾買了喜歡的花,回來插在屋子里唯一一只亞克力花瓶里,也放在這小桌上。屋子里唯有這一小塊地方入得鏡頭,因為正對著書架,背景可以不過分雜亂,照片因此也總是相似,不同的只是花和食物罷了。然而即便如此,每次也還是很高興地做著這些事情,靈魂在遇到好花或好吃的時倏爾一現(xiàn),灰暗的心靈也為之短暫振奮清明。試圖捉摸的,是一種類似于生活的儀式的東西,一點自己也曾努力過的清淺痕跡。雖然實際上,在看似整潔的照片邊緣,混亂的生活幾乎就要潽溢而入。許多的時間在蹉跎中度過了,只有在愧疚心的驅使下,才能于深夜里寫一點東西,偶爾反躬自省,得到的都是失眠。然而,當某個周末,終于掙扎著將凌亂的房間打掃干凈,看到拖得光潔的地磚、收拾整齊的桌子和新?lián)Q干凈的床鋪,心里也會涌上難得的勇氣與精神,覺得自己可以做一些事情,應當做一些事情。直到鮮花凋零,房間凌亂,下一次的無法忍受又如期來臨。生活是一次又一次秩序的崩塌與重建,我沉浮于中,如一條溯游的魚。
責任編輯 許澤紅
訪談:“生命本身是一場消耗”
何平 沈書枝
何平:去年三月,澎湃新聞采訪你用了這樣一個題目:《一位從農村進入城市的古代文學碩士怎么看田園生活》。你認可這個題目以及意味嗎?我是覺得這是個特別偷懶新聞定式的題目,其實隱含了許多我們今天對鄉(xiāng)對城對于由鄉(xiāng)入城者的偏見,記者不一定有意存有偏見,只是生活在這個“偏見”的世界,習焉不察而已。你自己在生活和寫作中意識到這種偏見嗎?
沈書枝:我當時看到這個題目有點驚訝,我對農村生活的看法,和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有關(離開鄉(xiāng)村來到城市工作),但和我曾經的學歷其實可以說關系不大,不值得特別拎出來說,因此感到非常羞赧。這可能跟發(fā)稿編輯的“新媒體”思路有關,打上現(xiàn)下大家所熟悉的標簽,并制造一種看上去的“矛盾”,以期迎合更多人(通常也是城市生活者)點擊的興趣。我個人寫作時,會很注意避免使用這種容易喚起人的城鄉(xiāng)對立或者農村逝去印象的字句,比如“田園生活”這個詞我不會用,因為大多數人一看到“田園”就會想起“田園牧歌”,為了避免自己寫的東西使人沉入因不了解而來的牧歌想象,我就盡量不用。我也從來不在文章里用“故鄉(xiāng)”這個詞,因為長久以來現(xiàn)當代文學書寫故鄉(xiāng)的傳統(tǒng),和當下許多農村不斷拆遷與凋敝的現(xiàn)實,這個詞變得有些自然地指向“消逝”“鄉(xiāng)愁”“再也回不去”之類情緒的表達。我希望自己能做到的是不虛美,也不苦難化,只是寫我自己記憶或目下所經歷的較貼近于真實生活的農村,風物與人事,其美好與艱辛,都在節(jié)制的度之中。
何平:近幾年,每年春節(jié)前后都有“博士返鄉(xiāng)日記”在網上流傳,這些“返鄉(xiāng)日記”往往預設了一個“故鄉(xiāng)”即“廢鄉(xiāng)”的結果,然后按照這個結果去找“震驚感”的例子,我對這種故鄉(xiāng)的過客和異者的書寫多大可能接近故鄉(xiāng)是心存疑問的。讀你的文字,我是把你看成“故鄉(xiāng)的女兒”,和故鄉(xiāng)割不斷地共生著,你自己認為自己是怎樣和故鄉(xiāng)相處的?
沈書枝:謝謝您,我很喜歡“故鄉(xiāng)的女兒”這個描述,感覺它確實一語擊中了我內心的某種情感。在書寫“家鄉(xiāng)”或“故鄉(xiāng)”的人群里,我可能屬于那種比較幸運的,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有過完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驗,一直到十八歲出門念大學才算真正離開農村。這十八年給我留下很深的影響,我所生長的地方,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即使如今我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城市生活,那些過去的事情也還在不斷地影響、充實著我。不過,對自己所生長的地方的“發(fā)現(xiàn)”,其實是在慢慢離開它之后才開始和形成的。好比站在稍微有點遙遠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了那個地方整體的樣子。也是在進入城市以后,我才慢慢意識到原來我們鄉(xiāng)下小孩子成長的過程,和城市里的是很不同的,因為之前從不知道。
我覺得自己“幸運”還有另外一方面,即是這么多年我的家鄉(xiāng)幾乎沒有怎么變過,我是說在大的自然風景以及村落的樣貌方面。這也是我可以不說“故鄉(xiāng)”只說“家鄉(xiāng)”的原因,因為它一直在那里,除了從小上學的黃泥路變成了水泥路,村莊和田畈變得更為荒靜,同時樹木也變得更為莽榛之外。我對它懷有的感情不因為十八歲之后逐漸離鄉(xiāng)越來越遠而變得生疏,因為爸爸和其他親人還在鄉(xiāng)下,我們每年要回去不少趟,像我姐姐,每個月都要回去一趟。這兩年我很想每年都回去多住一段時間,因為已很多年沒有完整地看過家鄉(xiāng)的四季了,只有回去,在較長時間的平常生活里,才會發(fā)現(xiàn),除過年時候常有的傷感調子以外,村子仍舊按著它四季的規(guī)律生活,有著它內在的活力。人的確是比從前少得多了,荒蕪也在,寂寞也在,但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不是可以視之如無物的。我覺得每年春節(jié)后涌現(xiàn)的一批傷感或震驚的返鄉(xiāng)日記,其實還有一個很平常的原因,那就是冬天確實是農村一年中最荒蕪的季節(jié),連江南都草木蕭瑟。你一年一度,總是在最荒涼、最寒冷的時候回去,肯定會覺得心里很涼。試一試在草長鶯飛的時候,在夏季炎熱的大云涌上天空的時候回去嘛。
何平:我比較認可你說的故鄉(xiāng)“漸次荒漠化”,“漸次”是時間的微小計量,如果只是作為偶然短暫在場的過客,是很難感受到這種微妙變化的“漸次”,你覺得你是時刻在這個“漸次”的時間刻度嗎?
沈書枝:這是我這兩年想做到的事情,就是時時回去,用現(xiàn)在稍稍成長以后的心和眼,再去重新觀察鄉(xiāng)下的四季和人事。我的確覺得,只有時時地在場,才可能發(fā)現(xiàn)一些細微的真實,庶幾可以避免一些根據匆匆所見而來的想象。我現(xiàn)在大概比過去稍微樂觀一點點。比如這個春天我回去,有天清早去離村子兩里路遠的橋頭看一棵楝樹花,卻正好遇見幾個小學生在橋頭等接送他們的小面包車送他們去學校,嘰嘰喳喳的。橋下面有人在用忙槌捶衣服。塘埂上因為很多年沒有人放牛,金銀花和野薔薇開得到處都是。留守兒童總歸是讓人想起來就揪心的,但他們生活里也有這樣的片段,這樣的場景,長大以后想起來,也許未必比我小時候悲慘許多。我想要留意到這些微小的東西,累積起來的印象與認識,但是否真正踏入了那個“漸次”的節(jié)奏里,也不是太敢相信自己。我終究像是一個客體了,雖然回到家,還是過著和從前差不多的生活,但我總有一種心虛,我好像只是在“觀看”,卻參與得很少。但是我在縣城生活的三姐,經常在農忙時回去幫爸爸做飯,我就覺得她是至今還能真正融入鄉(xiāng)下生活的。我所寫的東西,家里姐姐們可能會看一點,爸爸可能也會偶爾跟人提起,但鄉(xiāng)下的人誰也不會在意別人怎么寫他們,那不關他們的事。
何平:“漸次”也應該是一種寫作態(tài)度。我在一篇關于去年散文創(chuàng)作的觀察里這樣說你的《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不同于2013年的那本《八九十枝花》,《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中,沈書枝不再簡單地做懷鄉(xiāng)記錄,而是以一個普通農村家庭為切入口,以姐妹五人的故事為主線,記述了幾十年間的人與人情、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沈書枝的文字樸實無華,她沒有刻意寫作“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已經自然融進了這些人與事中,她所要做的只是“用寫作留下故土的痕跡”。為什么你這么在意人與事?
沈書枝:說到底是覺得這些事有記錄下來的價值,或者說那樣的過去理應使更多人了解吧。我現(xiàn)在很少看當代鄉(xiāng)土小說,也不是故意不看,只是接觸的渠道少,但以前念高中和大學的時候看了一些,說實話喜歡的很少,大多數都充滿一種炫耀式的獵奇口味,即使寫的是悲慘的事情?;蛘卟蝗缯f他們通常都是寫悲慘的事情,為了制造所謂小說的高潮與矛盾,充滿得意洋洋的惡。我覺得與其說他們是鄉(xiāng)土小說,不如說是一種權力小說的變形,我在里面很少能看到真正的情感與普通的人性。那好像和我從小所生長的鄉(xiāng)下不同,不是一個世界的東西(雖然那只是我一個小孩子所看到的世界)。這也是后來我第一次讀到沈從文和汪曾祺的小說,為什么那么感動的原因。我才知道原來小說可以這樣清澈,充滿悲憫的感情。當我自己開始寫作以后,就很想寫一點我們過去的真實的、普通的生活,尤其是在這個鄉(xiāng)下已經逐漸荒蕪、不再像從前那么有生機的時候。
《八九十枝花》和《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這兩本書里,我寫作的視角都是一個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小孩子。這一點受廢名的影響很深,我很喜歡他四十年代的散文和《橋》《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他是一個長大以后卻仍然記得自己小時候是怎樣想,并且因此愿意了解和珍視兒童的人。我覺得我們國家對兒童的心理通常是忽視,因此,記錄下一個小孩子眼里的鄉(xiāng)土世界,也是我很想去做的事。
何平:由鄉(xiāng)入城者成為一個城市人,然后很容易把“入城史”寫成一部成功的勵志書,但你的《租房記》從租房到最后的《安家記》在北京買房安家,卻是一部失敗之書。
沈書枝:對,因為我并不覺得在北京買房安家是一種成功,所想展示的,也不是這種“成功”的歷程,只是想記錄下普通年輕人近些年在北京這樣具有特殊意味的大城市所經歷的生活。沒有多么慘烈,也沒有十分戲劇化的遭遇,相對于許多“北漂”來說,甚至可以說是很順利了,但是這樣普通的生活,也是社會主義特色城市化進程里的一個切片,其間也交錯著我們所遇的其他人。
我的南方情結又似乎真的很重,即使到現(xiàn)在,潛意識里也覺得自己以后一定是會回南方生活的。北京的確不是作為一個適宜普通人生活的城市被打造的,早晨在附近買不到早點,今天看到一個新聞,北京四環(huán)內最后一個花卉市場也被拆了,但這不會是最后一個被拆的。
何平:你被更多的人知道和豆瓣是有很大關系的。在豆瓣寫作和廣播,這和一般的寫作和發(fā)表對你而言是怎樣不同的體驗?
沈書枝:數了數,今年是我注冊豆瓣的第十二年,我是2006年注冊豆瓣的。時間好長!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網站玩這么多年時間,豆瓣的用戶也常常開玩笑說,想不到豆瓣這么多年還沒有倒閉。我真正開始在自己的豆瓣主頁寫日記(它發(fā)表文章的方式叫“寫日記”)是在2010年,受那時幾個互相關注的友鄰的影響,看他們寫關于鄉(xiāng)下的風物和人事,覺得自己的神經才舒醒。尤其是風行水上老師,他寫皖南鄉(xiāng)下的事情,寫得非常好,我讀了非常觸動,這樣的經驗我也都有!就也開始寫起來。那時候因為剛剛開始寫,可以寫的東西非常多,在學校讀書,時間也多,常常廢寢忘食,寫了一篇,就立刻發(fā)出來,竟也就蒙得一些鼓勵,或是推薦,或是留言,心里覺得不寂寞,受了這樣的鼓舞,就接著寫下去了。那時候寫東西從沒想過發(fā)表,雖然也很想拿稿費,改善一下貧窮的學生生活,但沒有發(fā)表的渠道,因此只是這樣寫著,獲得了他人的關注和喜歡,就感到很滿意了?!栋司攀ā氛緯锏奈恼?,除了兩三篇之外,幾乎都沒有發(fā)表過。偶爾發(fā)表的,也是有雜志社或是報紙的編輯,在豆瓣上看到了,發(fā)豆郵問我要去的。
后來慢慢寫得多起來,關注數也多了些,就有出版公司的編輯來約稿,由此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八九十枝花》。那是2013年,我差不多到這時候才確定自己以后想走的是寫作的路。因此可以說,是豆瓣上獲得的即時關注和反饋使我最開始在寫作的道路上走了下去。否則寫出來的東西沒有人看,也是很寂寞的,這樣是不是還會在接下來的那些年繼續(xù)寫下去,我現(xiàn)在不敢確定。大概還是會寫,但肯定要少得多,就像之前的那些年一樣,可能一年只會寫一兩篇吧。
我現(xiàn)在寫東西還是很少在文學期刊發(fā)表,一是害怕投稿,二是文學期刊的周期往往很長,要等很長時間。但是春天寫出來的東西,就想在春天的時候被人看到,夏天寫出來的東西,就想在夏天的時候被人看到。覺得這樣才會給人以共通的情感,才能聞得到空氣里那種與我們的生活共同存在的氣息。尤其是我所寫的多是風物的東西,就更希望如此。因為這種偏好,除了約稿之外,我一寫了東西就還是會忍不住立刻發(fā)到網上。但是現(xiàn)在豆瓣的氣氛也發(fā)生了變化,大家對文章的熱情低了許多,轉而對類似于微博的廣播更感興趣。所以我現(xiàn)在寫了東西,除了豆瓣之外,也會發(fā)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上,雖然讀的人不是很多,但還是會有不少溫柔的留言與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