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波
我沒想到我已經(jīng)80歲了。我記得,很多年以前,我與兒玉激情澎湃地約定在30歲大限來臨時,我們要怎樣怎樣。具體地說,就是兒玉要出版一本詩集,而我的目標(biāo)則是在國內(nèi)最重要的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一篇作品。那時我25歲,兒玉跟我同歲,但是兒玉看上去要比我年輕得多。她長著一副娃娃臉,頭發(fā)茂密繁盛,皮膚晶瑩剔透,神態(tài)頑皮可愛。我們走在一起,人們會認為是大哥哥和小妹妹。我50歲的時候,樣子已經(jīng)很老了,頭發(fā)花白,腰背佝僂,眼神開始渾濁,臉上皺紋深刻如溝壑,最重要的牙齒也掉落了,這使得我的兩頰凹陷下去。我感覺到我在朝時間的深處迅速地墜落。而兒玉還是30多歲的相貌,她好像停止了生長,或者說,她在光陰的道路上倒退。那時,我們手挽手走在大街上,很多人誤以為我們是父女。有些素未謀面的朋友,從遠方來到白城,我笑著向他們介紹兒玉:這是我的女兒。他們居然也相信了。
那時,25歲的兒玉剛開始寫詩,25歲的我剛開始在方格紙上寫下第一篇習(xí)作,我們都八字還沒一撇,就確立了如此高的目標(biāo),可是我們都不覺得荒唐,相反,我們都認為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在我們看來,25歲到30歲,仿佛是一段非常漫長遙遠的路程,我們要跋涉多久才能到達啊。5年就好像是一筆巨額存款,永遠也花不完。
然而,5年很快就過去了。兒玉寫詩很不順利,只在省級刊物發(fā)表了寥寥幾首。我呢,經(jīng)受不住屢屢退稿的打擊,最終放棄了小說寫作。我們都很努力,但時間并沒有饋贈我們所想要的。沮喪的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時間本想將我們想要的饋贈給我們,但是它流逝得太快了,它還沒來得及饋贈就過去了。兒玉并不甘心地說,我們不能怨懟時間,是我們對自己太苛刻了。
這個時候的兒玉不再嫻靜,她變得越來越焦慮。她總是對我說,經(jīng)常有一個穿著龐大白袍的人步履匆匆地與她擦肩而過。這個穿白袍的人影影綽綽,就好像永遠置身在茫茫霧靄之中。每當(dāng)兒玉想察看一下他的面目時,這個穿白袍的人就會像一陣風(fēng)從她身旁掠過。兒玉問我,這個穿白袍的人是誰?
我想了想說,是時間。
兒玉同意了我的看法,但是她又問,為什么他要穿巨大的袍子呢?
我說,他要將偷盜來的東西藏匿在里面。還有,他之所以穿白袍,是因為白色的袍子讓我們恐懼。
兒玉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只要她在紙上寫詩,她的焦慮就會平復(fù),心緒就會寧靜。不久,她讀到了博爾赫斯的《沙之書》,博爾赫斯的那句“我寫作,是為了讓流逝的光陰使我心安” 讓她駭然心驚:那位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對時間的感受,竟然與她不謀而合。她的視線在這個句子上流連忘返了許久。也許就因為這句話,她愛上了博爾赫斯。
而更讓她驚訝的是,博爾赫斯的遺孀也叫兒玉。這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兒玉這樣對我說。她覺得她成了一根神秘鏈條的一部分。
兒玉越發(fā)相信我的說法,即那個穿白袍的人就是時間,因為我的這個說法在博爾赫斯那兒得到了佐證: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她對我說,現(xiàn)在,我不再看到那個穿白袍的人了,也許,我就是那個穿白袍的人。
兒玉每天都沉浸在詩歌寫作之中。她的詩作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迷宮的意象。我要躲進迷宮/讓時間/再也傷害不到我。她安寧,靜謐,情意綿綿,好像時間對她再也不存在了。
無法否認,兒玉的詩歌庇護了我,她的文字的影子籠罩了我,使我再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再也感受不到時間猙獰著面目,在你身旁走來走去。再也感受不到時間像巨大的泥石流,塞滿你整個房間。它不再讓我每天惶急著以散步、漫游、閱讀、冥思、聚會……構(gòu)筑與它直接接觸的屏障。它真的像一塊陷在泥土里的隕石,靜止了。靜止得可以忽略,就像那位雙目失明的圖書館館長說的那樣,我住在你那里,卻未曾撫摸過你,我周游了你的疆域,卻未曾見過你。
但是,時間的脊背還是把我們馱到了40歲。在我們40歲那年的夏天,兒玉突然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預(yù)先沒有一點征兆。她像往常那樣平靜地度過了一天,她洗衣,打掃院子,修剪蘭花,擦試掛在屋檐下的燈籠,給遠方的朋友寫信,趴在廚房的餐桌上寫詩。黃昏,我們?nèi)覈谠鹤永锏氖郎铣酝聿?,然后帶著慶生沿范堤路去海子牛散步。
在白城的中心地帶,有一座巨大的海子牛雕塑,據(jù)說,官方當(dāng)初建造這座大理石海子牛雕塑,是希望白城人也要像吃苦耐勞的海子牛那樣不待揚鞭自奮蹄。圍繞著雕塑圓形底座,是一道冬青樹籬,在樹籬與雕塑底座之間,是一條五米寬的水泥甬道。在傍晚來臨的時候,一些附近的白城人會來到水泥甬道上,繞著雕塑底座轉(zhuǎn)圈。5歲的慶生熱衷于加入這個隊伍,他左手拉著我,右手拉著兒玉,以一百米短跑的速度奔跑著,這樣,我和兒玉也不得不奔跑起來。
然而,這樣的奔跑并不能維持多久而很快中止了,因為不斷有人逆向而行,這樣會發(fā)生碰撞的危險。慶生意猶未盡,他將兩只小手從父親和母親的手掌中抽回去,獨自在人縫里穿行著。
我和兒玉轉(zhuǎn)身朝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圈,當(dāng)我們走到雕塑底座的一半時,就會迎面碰到了慶生。慶生驚喜地叫了一聲,急忙返過身,咯咯笑著朝來的方向跑。他的小屁股在對面中國銀行霓虹燈的光影里歡快地扭動著,顯得可愛極了。多少年后,每當(dāng)我想念慶生時,這一幕便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我的耳邊會響起慶生奶聲奶氣的咯咯笑聲,仿佛是遙遠的時間回音。同時,中國銀行霓虹燈里的一行閃閃發(fā)光的數(shù)字也會從時間深處跳出來:19××年7月7日。它從黑暗中跳出來,定格片刻,又突然消失。然后又從黑暗中跳出來,定格片刻,再次消失。循環(huán)往復(fù)。我之所以清晰地記著它,不僅因為它對一個民族來說難以忘懷,而且對我個人來說,也刻骨銘心。它成了我生活的分水嶺,成了我生命的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
看到慶生往回撤,我和他母親也跟著向后轉(zhuǎn),這樣,慶生又很快碰到了他的父親和母親。他再次發(fā)出歡快的驚喜叫聲,扭著小屁股往回跑。只要我們愿意,這個游戲便會無休無止地做下去。兒玉說,這樣的局面曾出現(xiàn)在博爾赫斯的小說里。
慶生非常迷戀這個游戲,所以除了下雨,我們?nèi)颐刻彀矶家忸櫤W优5袼?。后來,慶生又發(fā)明了另一個游戲:捉迷藏。他躲在冬青樹籬的某一個隱秘處,讓我們尋找。其實,冬青樹籬并沒有隱秘處,馬路上的車燈流淌在每個角落。我們很輕易就發(fā)現(xiàn)了慶生,我們喊著,慶生,慶生,快出來。
這么快就被找出來,慶生很沮喪。每當(dāng)慶生沮喪的時候,他就會郁郁寡歡,垂頭喪氣。為了讓他高興,我們假裝找不到他。我們在他身旁來回逡巡,不斷大驚小怪地說著,慶生呢,慶生哪兒去了。冬青樹籬的罅隙傳來慶生得意的笑聲。那種笑是用了很大的力量壓抑著的,就像使勁地壓著彈簧,試圖將彈簧壓彎。但是彈簧的反作用力瓦解了壓制它的力量,這樣,慶生就呵呵大笑起來。慶生清脆明亮的笑聲飛揚在白城的夜空。我注意到,不遠處影劇院廣場吃夜宵的食客歪過腦袋朝這兒瞅了瞅。
有時,我和兒玉在慶生的躲藏處潦草地找了幾遍后,故意顯露出不耐煩的神態(tài),走下雕塑底座的臺階,踏上范堤路,做出回家的樣子。這時,慶生就會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急忙轉(zhuǎn)身跑到慶生的藏匿處,一把抱起他。慶生仍在哇哇大哭,而我則哈哈大笑。父子倆發(fā)出的不同聲音,構(gòu)成了一段美妙的和弦。我用胡須使勁蹭慶生的小臉蛋,慶生破涕而笑,但仍然淚流不止,大顆大顆的淚滴掉落在冬青樹葉上。
現(xiàn)在我來說說那個夏天的黃昏。我記得那個夏天的黃昏純凈得沒有一點皺紋,但由于多日無雨,氣候燠熱難忍,空氣黏稠,蜻蜓在我們頭頂上艱難地飛著,好像它們的翅膀也被黏住了,當(dāng)我和兒玉牽著慶生來到海子牛雕塑底座的水泥甬道上,已經(jīng)是汗流浹背。一些在雕塑底座轉(zhuǎn)圈的老漢打著赤膊,他們將一條濕漉漉的毛巾搭在肩上,裸露著松弛頹敗布滿褐色斑點的胸脯。他們的眼神茫然,空洞,曾經(jīng)佇留在眼簾里的一切全都流失掉了。
兒玉也除掉了慶生的短袖T恤,讓他只穿一條短褲。慶生新奇地打量著自己光著的身體,急不可耐地加入了轉(zhuǎn)圈的隊伍。按照規(guī)則,我和兒玉返身繞雕塑底座往回走,以期迎面撞上慶生,給慶生一個驚喜,然后慶生咯咯笑著,轉(zhuǎn)身往回跑。這時,我們也回頭朝來路走,在雕塑底座的另一面再次給慶生不期而遇的驚喜感,以此拉開晚間游戲的序幕。
到了捉迷藏的階段,兒玉蹲下身輕輕摩挲著慶生的腦袋,兒子啊,今天我們換一下好嗎,媽媽躲起來,你和爸爸捉我。
慶生覺得這樣會更好玩,所以他興奮地拍起了小手。他扳著我的身體,大聲說,背過身去,背過身去,讓媽媽躲起來。我老老實實遵從慶生的命令,背過了身。慶生很認真,他不僅背過身,而且還閉上了眼睛。爸爸,你也閉上眼睛,慶生再次命令我。我乖乖地閉上眼睛。
但是很快我就作弊了。我偷偷睜開眼,扭過頭。我看到兒玉朝冬青樹籬的旮旯走去。我沒料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兒玉娉婷的背影。
慶生一直背著身,緊閉著眼。他是個遵守規(guī)則的好孩子,從小就是這樣,以后長大了也如此。在等待了片刻后,他大聲問道,媽媽,你躲好了嗎?問了幾遍后,他對我說,媽媽怎么不做聲?
我笑著說,傻孩子,要是媽媽回答了,你不是知道了她躲藏的地方了嗎?來吧兒子,現(xiàn)在我們開始找媽媽。
慶生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他朝臺階沖去。那里有個供行人上下的缺口,圍繞著圓形水泥甬道的冬青樹籬,在那兒斷裂了。慶生想以拉網(wǎng)的方式,從冬青樹籬的一端搜尋到另一端。冬青樹籬的外面就是車輛川流不息的環(huán)形馬路,車燈的光亮穿透了樹籬的每一條縫隙,只要一路觀察過去,總會找到躲藏的人。
我看到慶生貓著腰,沿著水泥甬道的邊緣往前挪步,他將身體側(cè)向冬青樹籬,眼睛一眨不眨地窺視著樹籬。而我則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我在期待著慶生高聲歡呼,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媽媽了!然后我會看到他鉆進樹籬,一把拽出躲在里面的媽媽。他為最終找到了媽媽而欣喜若狂。
那時我有點心不在焉,我變得無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我經(jīng)常會這樣。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我將此歸結(jié)為年齡,當(dāng)我步入40歲,我感到我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正在坍塌,也許是那種坍塌的聲音讓我心神恍惚。我越來越覺得我不再是我了,我正在逐漸遠去,而現(xiàn)在的我則是遠去的我的投影。我仿佛變成了一個虛假的存在,一個虛幻的托詞,一個虛妄的形象。
所以,慶生對我說話時我并沒在意。我麻木的神態(tài)讓慶生很不滿,他朝我尖叫了一聲。我一激靈,仿佛從睡夢中驚醒。這時我才發(fā)覺我們來到了終點(也是起點),慶生失望地站在那個供行人上下的缺口里。找不到媽媽了,他哭喪著臉,悶悶不樂。
我走過去摟著他,安慰道,怎么會找不到呢,媽媽肯定躲在樹窩里,來,我和你一起找。
于是我和慶生開始從頭找起。我拉著他,俯身彎腰,沿著水泥甬道緩行,眼睛在冬青樹叢里搜尋。當(dāng)我們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終點時,卻沒發(fā)現(xiàn)兒玉的一點影子,這意味著兒玉自作主張?zhí)崆敖Y(jié)束了和我們玩捉迷藏的游戲,她早已走出了冬青樹籬。或者說,她壓根兒沒有走進冬青樹籬。她趁我和慶生背過身去時,迅速匯入到轉(zhuǎn)圈的人流里(隱藏起來?),當(dāng)她行至缺口時便步下臺階,離開了海子牛雕塑。
慶生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仰起腦袋失望地看著我。他滿頭滿臉的汗水,就像剛從水里撈上來似的。沒找到兒玉,我并不著急,也許她去附近公廁了,或者到哪個超市去買什么了。現(xiàn)在我和慶生要做的,就是等她回來。
我把這層意思跟慶生說了,但是慶生不干,他急于找到媽媽。于是,我和他又找了一遍,當(dāng)然還是沒有找到。他帶著哭腔說,媽媽找不到了。
這是慶生說話的方式,他總是將賓語放在主語的前頭,比如“飯我不吃了”,“電視我不看了”,“積木我不搭了”,即便是長大了,他也沒改過來。
我和他坐在清涼的臺階上,我用手擦著他臉上的汗。我說,媽媽會來找我們的,我們就坐在這兒等媽媽來找我們。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給他講了《半夜雞叫》。我們這代人對這個故事都耳熟能詳,但慶生聽不懂,對他而言,這個文物般的故事是史前發(fā)生的。但他依然不聲不響,很乖地聽我講完,他試圖創(chuàng)造出一個假象:讓我相信他沉浸在這個故事里。在我講述的過程中,他趴在我膝蓋上,抬著頭,用他稚嫩的童音不斷問我,后來呢?后來呢?我把慶生抱在懷里,用面頰去蹭他臉上的汗。其實,我臉上也有很多汗,在我蹭慶生的臉時,其實是將我臉上的汗蹭到慶生的臉上去了。但我又懷疑那是不是汗水,因為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多年以后我將永遠離開慶生。這樣一想,我就心疼得潸然淚下。
慶生聽完了葫蘆娃,又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他眉頭緊蹙,沉默了一會兒,再一次嘟著小嘴對我說,媽媽找不到了。為了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我又講了《神筆馬良》。這個故事也提不起慶生的精神,但他還是佯裝沉浸在故事里,他趴在我膝蓋上,埋著頭,用稚嫩的童音不斷問我,后來呢?后來呢?
故事講完后,慶生又回到了現(xiàn)實,他趴在我膝蓋上不起來,將臉貼在我的腿上,輕聲說,媽媽找不到了。須臾,又加重了語氣,媽媽找不到了。我輕輕拍著他光著的瘦小脊背,說,媽媽會來找我們的,我們再等等。接著,我又盡可能繪聲繪色地給他講古人刻苦讀書的故事,比如韋編三絕,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囊螢映雪。我的目的是盡可能拖延時間,一直等到兒玉回來。
慶生完全失去了耐性,在我敘述的過程中,他不再不斷地問我,后來呢?后來呢?而是時不時地說,媽媽找不到了,媽媽找不到了,語調(diào)憂傷。他的小臉就像膏藥緊緊貼在我腿上,我用兩只手試圖將他的腦袋扳起來,他使勁跟我拗著,但他最終沒拗過我。我扳起他的臉時,發(fā)現(xiàn)淚水盈滿了他的眼眶。
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慶生乖,不哭。誰知我這么一說,慶生眼眶里的淚就像珠子滾落下來了,越滾越多。我再次把他抱在懷里,輕輕搖晃著。慶生哭著說,媽媽不會來找我們了。后來,每當(dāng)想到那時的場景,我就會困惑:慶生怎么就認定媽媽不會來找我們了呢?但當(dāng)時我聽?wèi)c生這么說就笑了起來,我笑著對慶生說,媽媽最愛我們了,怎么不會來找我們呢?她不來找我們,能去哪兒呢?
無論我怎么哄,都哄不住慶生。他一直在哭著說,媽媽不會來找我們了。后來,在雕塑底座繞圈子的人都陸續(xù)回家了,影劇院廣場上吃夜宵的人也酒興闌珊,曲盡人散。隨著夜晚的逐漸深入,馬路上刮起了夜風(fēng),匍匐在路邊的紙屑和方便兜開始在空中起舞,而我和慶生身上的汗水也被晚風(fēng)吹干,皮膚變得光滑干爽。為了不讓慶生著涼,我想給他穿上T恤,可一時無處可尋。我想起來了,是兒玉給慶生脫的T恤,衣服肯定在她手上。
不知道兒玉什么時候回來,我只能讓慶生穿我的T恤了。我在脫身上的T恤時,無意中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慶生的那件白底藍格的T恤,就在近在咫尺的臺階扶手上擺著呢。T恤疊得整整齊齊的,靜躺在那兒。無疑,這是兒玉所為,但她是什么時候擺放在臺階扶手上的呢?對這個問題,我一直想不出所以然來。幾十年來,它盤旋在我腦海里,成了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
慶生哭著哭著就在我懷里睡著了,我抱著他等兒玉回來。
海子牛雕塑位于街道十字路的中央,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能看到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這時,夜深人靜,車輛和行人幾近于無,顯出了馬路的空曠和荒涼。一個蓬頭垢面手持臉盆的乞丐從我右側(cè)的馬路走過來,繞著冬青樹籬走了一圈,最終進入了缺口。他從我身邊走過時,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虬結(jié)在一起的長發(fā)將他的面龐遮住了,我看到的只是月色中顫亂的影子。他將手中的臉盆當(dāng)手鼓嘭嘭地敲著,嘴中念念有詞,消隱在雕塑底座對面,嘭嘭聲隨之消失。我猜想,他一定躺在冰涼的水泥甬道上了,很快就會進入一次了無掛礙的長長睡眠。
我一直沒等到兒玉。潛伏在我心底的焦慮開始發(fā)酵了,我顧不上吵醒慶生,歇斯底里地扯著嗓子喊起來:“兒——玉——你——在——哪——兒——”。我的喊聲嚇跑了在附近馬路邊的垃圾桶覓食的野狗,對面中國銀行的一直閃爍的霓虹燈似乎也被我的喊聲嚇呆了,“19××年7月7日”永遠定格在那兒。
也許被慶生說中了,兒玉不會來找我們了,她在這個夏天的夜晚突然蒸發(fā)了。當(dāng)我這樣想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恐懼攫住了我。其實,這個念頭只是在我腦子里一閃就被我推翻了。我覺得太荒唐了,太不可思議了,兒玉沒有來找我們,只有一種可能,即她已經(jīng)回家了。至于她為何不辭而別,那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緣于某種特殊情況。比如如廁,兒玉從來不習(xí)慣去公廁,況且附近也沒有公廁。
這個想法有力地支撐著我,我想像此刻兒玉正在家里焦急地等著我們回去呢。那時還沒有手機,我使用的是單位發(fā)的BP機,在我看來,它只是充當(dāng)工作的奴隸,所以我一下班就從皮帶上解下來了。
我不想讓兒玉著急,我背著慶生大步流星往家趕。
在范堤路1/2的路段,有一個10米寬的路口。路口的左側(cè)是一家私人加油站,右側(cè)是摩托車修理鋪和快餐店。從路口沿水泥路一直往東就到了賓東小區(qū)。有了慶生那年,我們以按揭貸款的方式在該小區(qū)買了一套帶院子的底樓。兒玉閑暇時喜歡蒔花弄草,將小院子收拾得猶如魯迅筆下的百草園。因為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兒玉平時就在廚房寫詩。她在長條形的餐桌上鋪了一塊色彩斑斕的桌布,造型別致的吊燈從頭頂直垂下來,接近桌面,黃色的柔和燈光傾瀉在稿紙上,溫暖地照耀著那些被稱為詩的文字。有時,兒玉什么也不寫,就靜靜坐在燈光的陰影里,兩只手卻攤放在桌面上。兒玉問我,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我不明就里。我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啊。
兒玉嗓音低沉地說,現(xiàn)在,時間,正悄然從我指縫間,流走。
當(dāng)我背著慶生走近小院時,我聞到了海棠花香甜的氣味。不知為什么,我總誤以為海棠花的香味是兒玉發(fā)出來的,在我看來,兒玉本身就是一株嬌艷的花草。
我顧不得放下慶生,抽出左手按響了門鈴。我的視線透過木柵欄的縫隙,注視拉上窗簾的窗戶。在那一刻,我多希望隨著門鈴聲窗簾上有人影晃動一下。以前都是這樣,每次我回來晚了,只要我輕按一下門鈴,窗簾上就會有影子閃動一下。來啦,兒玉像京劇里的青衣咿咿呀呀念白一樣,從屋里沖出來,打開院門,撲進我懷抱。我經(jīng)常將此戲稱為飛蛾撲火。
但是今夜的窗簾沒有一絲動靜,我的心往下沉。我喊了幾聲“兒玉”。我聽出了我聲音里的驚慌失措。樓上有人打開窗戶,爾后又關(guān)上。那一刻,我有點暈眩,拍了拍腦門。我從褲兜掏出鑰匙,打開院門。這時,我看到窗簾閃動了一下,隨后我聽到兒玉養(yǎng)的波斯貓咪輕柔地叫了一聲,從屋內(nèi)跑出來,在我腳踝上擦來擦去。
兒玉不在家里!我就像挨了一悶棍。我將慶生放在床上,坐下來喘氣。我突然想到兒玉寫在字條上的句子:你的肉體只是時光,它將乘著夜的翅膀,隨風(fēng)而逝。
我摟著慶生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幾乎一夜沒合眼。黎明的時候,我終于困了,陷入混沌的睡眠。我夢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像羽毛那樣在我眼前飄來飄去。每次我都伸手抓住了它,但張開手掌,里面卻空空如也。
后來我在一片輕微的窸窣聲中醒來,晨風(fēng)不停地拂動落地窗簾,它像穿著長裙的人體,不斷地扭來扭去。我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兒玉就躲在窗簾里,她將捉迷藏的游戲移到了家里。這個想法就像錐子猛刺了我一下。我跳下床,閃電般撲過去,掀開窗簾。
當(dāng)然,窗簾里什么也沒有。
兒玉一夜未歸,也許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冷靜下來,翻來覆去地捋著兒玉消失這件事情。兒玉不可能被綁架,也沒有罹難交通事故,否則早有消息傳來。不知為什么,我總認為兒玉故意隱匿了自己,她在玩一個永遠不可能被我們找到的捉迷藏游戲。接下來的問題是,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要找到了這個答案,就能找到兒玉了。
她不可能就這么無緣無故地躲藏起來的,總會留下什么痕跡,而這個痕跡就是她消隱的理由。
上午,我翻箱倒柜,把臥室弄了個底朝天,試圖尋找出兒玉的“訣別書”之類的片言只語,以兒玉“每事必有交代”的性格,她一定會留下這類文字。
但是我什么也沒找到。我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餐廳,那其實就是兒玉的書房。一張一人多高的書櫥緊貼著靠近餐桌的那面墻,而長條形餐桌就是她的寫字臺。這么多年來,她趴在這張寫字臺上寫了多少詩啊。她詩中的每塊方字都是抵御時間的堡壘,而她每天就躲在這些堡壘中。她不再想出版詩集了,也不在乎發(fā)表不發(fā)表,對她來說,只要每天寫幾行方塊字,足夠她躲藏就行了。她每寫完一本詩稿,就擺放在書櫥里。書櫥中間的一格,擺滿了她的詩稿。答案會不會就藏在那些詩稿里面?
那天上午,我一本本翻閱她的詩稿。我很耐心地讀每首詩。兒玉的詩晦澀難懂,閱讀它們簡直是一種折磨。比如: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仿佛在我降世的許多年前/他已經(jīng)以某種方式/等待我/并同樣以某種方式/創(chuàng)造生活。
“非常奇怪的事情”指什么?“他”是誰呢?“創(chuàng)造生活”,創(chuàng)造怎樣的生活呢?我費盡思量,卻毫無頭緒。隨著閱讀的深入,我發(fā)現(xiàn)兒玉的每首詩都是一個謎,或者說是一座迷宮。也許,答案就深陷在迷宮里,所以我硬著頭皮往下讀。
在這本詩稿的最后,夾著一張字條,它被疊成一只蝴蝶的形狀,看上去就像一個蝴蝶標(biāo)本。也許它就是答案?我的心臟猛烈跳動起來,與此同時,我仿佛聽到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一聲嘆息。
我顫栗著手指展開了字條。原來,這是白城腫瘤醫(yī)院的診斷證明書,寥寥的兩行字,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一直看到我兩眼發(fā)黑,跌坐在地上。我設(shè)想了無數(shù)條兒玉隱匿的理由,唯獨沒想到她罹患了乳腺癌。是的,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將躲藏在某個地方,一個人悄悄地死去。她是一個將體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也許在她看來,一個人悄悄地死,不讓任何人看到她被痛苦扭歪了的面容,不讓任何人看到她最后枯槁腐朽的身體,不讓任何人聽到她絕望凄慘的哀叫,是最體面的死法。
那天下午,我去位于文峰大世界背后的幼兒園接慶生。慶生已經(jīng)上幼兒園中班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無論是父親接,還是母親接,在回家的路上他都要扯著嗓子唱剛學(xué)會的兒歌,或者喋喋不休地復(fù)述從老師那兒聽來的童話。但是那天下午他從幼兒園大門一出來,就眉頭緊蹙,一言不發(fā)。我單手把他抱起來,讓他坐在架在車杠上的竹椅上。
我推著自行車沿江海路走了一段。我多么希望慶生能扯開喉嚨大聲唱起今天學(xué)會的兒歌,或者講講今天聽來的故事。但是慶生仍然一聲不吭,沉默得像塊石頭。當(dāng)我騎到三元池邊那一溜水泥欄桿時,我抬起右手摩挲了一下慶生的頭頂。我仿佛受某種條件反射驅(qū)使:只要我騎到這兒,總要摩挲一下慶生的頭頂。慶生呢,便會轉(zhuǎn)過頭朝我笑一笑。我多么喜歡這種默契感,多么喜歡慶生那種純凈的、因為被寵愛而帶有撒嬌意味的笑。時間長了,這成了一種回家途中舉行的儀式。這種儀式感強烈地誘惑了我,有時我甚至想,我去幼兒園接慶生,就是為了舉行這種儀式。
往日的默契仿佛被凍結(jié)了,慶生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又摩挲了幾下,慶生還是埋著頭。他的小腦袋趴在自行車龍頭上,整個身體蜷曲著,看上去無精打采。
我停了車,俯下身將他的小腦袋扳過來。慶生的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他眉毛緊蹙,眼睛里竟有一絲憂郁的神色。我心里痛了一下,俯身親了一下他的耳朵。我用央求的口吻對慶生說,笑一個,對爸爸笑一個。
慶生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他咧開嘴對我笑了一下。
我的心又痛了一下:慶生的臉上并未彌漫著往日那種天真爛漫的笑容。慶生對我呈現(xiàn)的笑,是苦澀的笑。正是這種苦澀的笑刺痛了我。
怎么說呢,很多時候,一個小孩子的苦笑也是有趣的,滑稽的,有著喜劇色彩,會讓人捧腹大笑。但是慶生的苦笑充滿了傷痛感,給我的感覺是,慶生與其在笑,不如在哭。
那一刻我是多么不甘心啊,我多么需要慶生給我一個往日的那種快樂的笑啊,只有那種笑才能安慰我荒涼的心境。所以,我再一次央求慶生,笑一個,對爸爸笑一個。
聽話的慶生再次對我笑了一下。他不僅復(fù)制了剛才的笑,而且在他的笑里添加了更多的苦澀成分。這哪像一個小孩子的笑啊,分明就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的笑。我的心就像被一只粗糲的手揪得緊緊的。我突然明白,我的心痛并非是慶生的苦笑引起的。而是我覺得他好像一夜之間長成了一個憂患的大人,而我是多么不愿意他長大啊,我寧愿他終止成長,永遠停留在5歲,永遠是一個童真、幼稚、單純的孩子。
我還突然明白,慶生再也不會給我那種快樂的笑了——從此,他再也不會快樂了。這讓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我將自行車支起來,從小竹椅里抱起慶生。我想,我以后要多抱抱他,他長大了,我就再也抱不動他了。
我抱著慶生,背倚著三元池水泥欄桿,我對面則是車水馬龍的江海路,可是我卻一點聽不到馬路上的喧囂,一切都遠去了,整個世界只有我和慶生。我緊緊抱著他,我依稀能聞到他身上殘留的奶香。
慶生的眉頭依然緊鎖著,形成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川”字。這個太早出現(xiàn)的生命印記讓我心痛萬分。我不知道這個孩子一天是怎么熬過來的。今天早上他一醒就問我,媽媽回來了嗎?我輕輕搖了搖頭。慶生沉默了,他很乖地跑到衛(wèi)生間刷牙。
在他跑動的過程中,我似乎聽到了他的一聲嘆息。也許,就是在那一刻他開始皺眉的。這個孩子皺了一天眉,所以他的眉際間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我忙不迭地伸嘴去吻慶生的眉頭。我想用我溫暖的吻去熨平那個“川”字。平時,我喜歡親慶生的脖頸,只要我一親,他就會咯咯咯地笑個不停。我從沒親過他的眉際,慶生有點不習(xí)慣,他扭了扭腦袋,但最終還是老老實實讓我親。
我的吻并沒有熨平那個“川”字,相反卻推波助瀾,使得那個“川”字更深了,我只好放棄。我推起車,跨上去,沿著人行道一直往東騎。一路上,我和慶生都沒說話。騎到江海路與范堤路的交匯處時,慶生回過頭來問我,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我心頭又是一緊。慶生沒問我“媽媽回來了嗎”,而是問我“媽媽什么時候回來”。他內(nèi)心已經(jīng)認定了“媽媽沒有回來”,正是這個認定苦苦折磨了他一天。這是一個多么敏感的孩子啊。我更希望慶生是一個木訥的孩子。“敏感”是“脆弱”的同義詞,最易受到傷害。受到傷害后,也最難愈合。
媽媽會回來的,我這樣安慰慶生。我知道我說了句廢話,慶生沉默了。從范堤路到家,慶生再也沒有說話。此后,他再也沒有問過“媽媽什么時候回來”?這又是那個“認定”在作祟:他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認定,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天黃昏,我?guī)c生又去海子牛雕塑散步。到達環(huán)繞雕塑底座的水泥甬道時,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轉(zhuǎn)圈了。慶生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猴急著加入轉(zhuǎn)圈的隊伍,他拉著我的手蹲在冬青樹籬前,伸著頭往里窺視。我仿佛聽到了他內(nèi)心熱切的呼喚:媽媽,你快出來!可是他一聲不吭,泥塑木雕般蹲在那里。
這又是一種儀式。每天黃昏,我和慶生都要去海子牛雕塑舉行這個儀式,一直到兩年后慶生上一年級才宣告結(jié)束。
上了學(xué)的慶生被新的生活所吸引。他結(jié)識了新的伙伴,每天放學(xué)回來就忙著寫作業(yè),一遍又一遍地背誦: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學(xué)校搞特色教育,一年級就開設(shè)了英語課,所以,慶生每天晚上還要一遍又一遍地朗讀:This is a chair. That is a desk。他似乎把媽媽忘了。
后來讀中學(xué),他被沉重的課業(yè)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天疲憊地掙扎在作業(yè)堆里,夜里的夢囈吐露的都是代數(shù)題。也許,母親的最后一點影子已經(jīng)完全從他記憶里刪除了。這對慶生來說,其實是一件幸事。
十多年后,慶生去南京讀大一。開學(xué)的那天,我去車站送他。慶生將行李箱放進車肚,回過身來突然對我說,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心頭一凜,整個人都僵在那里,好像四肢都無法動彈了。我看到慶生朝車門走去。他躊躇片刻才上車。他是最后一個上車的旅客,當(dāng)他上車后,自動車門就從他背后關(guān)上了。我覺得慶生就像被什么吞噬了,心頭被什么剜了一下。那一刻我感到我已經(jīng)百孔千瘡,一根蘆柴就能把我推倒。
大巴發(fā)動后,我看到慶生的臉貼著車窗,臉上流淌著淚水。我朝他揮著手,那意思是說別惦記我。大巴駛離停車場的那一刻,我想跟著大巴跑到車站出口,但腿還沒抬起,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
慶生說,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其實,他并沒有說對。我總覺得,兒玉一直沒有離開我們。從她消失到現(xiàn)在的十多年里,她一直在我們身邊。她從來沒有去往異域他鄉(xiāng),而是躲在白城的某個隱秘的地方。我能感覺到她每天晚上都會悲欣交集地回家,只不過她再也不會跟我和慶生照面了。為了方便她進出,我將院門敞開著。通常都是在午夜夢回時分,我能聽到窗外傳來的輕微聲響,像極了一個人躡手躡腳走路的聲音。有時,無意中踩到一塊瓦片,瓦片斷裂聲就像一根琴弦的斷裂那樣,嘎的一聲,然后余音裊裊,最后倏地戛然而止,一切又歸于寂靜,那種虛無般的寂靜。
那時,我側(cè)身在床,凝神觀望窗簾,多么希望上面能映出兒玉窈窕的身影啊。門虛掩著,我時刻準(zhǔn)備著跳下床,沖進院子,風(fēng)卷殘云般抱住兒玉。
但是,窗簾上從未出現(xiàn)過兒玉的身影,或許,兒玉只在我睡著的時候回家。
很多時候,我深夜難眠,起身下床,輕撩窗簾。窗外月光如華,清亮如水,露水在蘭花頎長的葉子上閃出晶瑩光澤,一陣風(fēng)吹來,露珠滾落地面,發(fā)出嘀嗒之聲。我站在窗前,期待著兒玉回來,有時我就那樣站著睡著了。
有時,我會覺得那種窗外的輕微聲響來自于我的幻覺,“兒玉一直沒有離開我們”其實是我的一廂情愿,而“她每天晚上都會悲欣交集地回家”不過是我的自欺欺人。真實情況是,十多年前,她從海子牛雕塑消失,就已遠走天涯。她會在一個荒涼無人煙處苦捱時日,最后孤獨死去。
不過,在兒玉消失幾年后的一天深夜,當(dāng)我撩起窗簾一角時,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閃過一個穿白袍的人的身影。那一刻我驚呆了。我認定那就是兒玉。我猛然想起兒玉曾經(jīng)說過的話:我就是那個穿白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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