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鳴宇

紫禁城內(nèi)，太和殿東側(cè)坐落著御茶膳房，這原本是清宮管理后廚事務的辦公樓，如今成了故宮博物院存放辦展文物的庫房。

那是個長方形的院子，南北各一幢兩層高樓。庫房是臨時性的。一個展覽結(jié)束，故宮博物院仔細清點文物后，便會及時歸還給它們的主人。

去年盛夏，有批文物卻在御茶膳房內(nèi)存放了近兩個月，等待一場可能關系它們生死的判決。

這批文物來自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包括金器、石器、象牙制器等，總共231件藏品，其中不乏國寶級文物。

來到中國前，這批文物已經(jīng)在全球10個國家的18個博物館停留。自法國開始，隨后是意大利、荷蘭、美國、加拿大……像接力一般巡展，歷時11年，從未回到阿富汗。

阿富汗政局動蕩，反動武裝分子摧毀文物古跡的事件時有發(fā)生。上世紀90年代至2001年的戰(zhàn)爭沖突中，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受到嚴重破壞。2001年，其境內(nèi)已有1500多年歷史，世界第三高的巴米揚大佛也被塔利班炸毀，爆炸聲持續(xù)了三四天。

有人形容，這批文物的巡展，幾乎是一場“全球避難”。17年過去，阿富汗國內(nèi)政治環(huán)境依舊嚴峻，在外的這批文物面臨的選擇卻越來越少。中國極有可能成為這批文物“漂流”的最后一站，之后它們很可能要走向危險重重的歸途。

碉堡一般的博物館

2016年11月27日，韓國慶州國立博物館為期兩個月的展覽結(jié)束后，故宮博物院成為這批文物的接棒者。特展定名“浴火重光——來自阿富汗國家博物館的寶藏”，陳列于故宮午門東雁翅樓，為期三個月，直到2017年6月17號。

按照慣例，如果沒有確定的下家，故宮博物院會在當年7月，將這批文物送回阿富汗。隨著閉展期限臨近，一些人的焦慮感與日俱增。

穆罕默德·法希姆·拉希米，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年輕的館長，此時已經(jīng)著手騰出館內(nèi)兩間房，用于存放這批文物。但他并不希望展覽就此畫上句號。

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建于1922年，旨在為本國文物提供一個安全的庇護所。館內(nèi)藏有10萬多件珍貴的民族文物。

自上世紀70年代國內(nèi)發(fā)生政變開始，博物館屢遭沖擊，2001年初，塔利班“浩劫般”襲擊這里，板條箱被強行撬開，包裝被撕開，文物被砸碎，萬余件藏品70%被盜或被毀，損失巨大。目前大量文物仍處于漫長的修復期。

東京藝術(shù)大學特任教授井上隆史曾于2002年造訪阿富汗，親眼看見了許多被塔利班毀壞殆盡、變成碎片的佛像，也看到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內(nèi)，“陳列有大批佛教壁畫和希臘風格造像的二樓展覽室?guī)缀跬咂瑹o存，只剩下幾根柱子?！?/p>

現(xiàn)在，雖然首都喀布爾的局勢稍穩(wěn)，但風險并非沒有。而且，如果真運回博物館，路上都滿是風險。2010年，英國曾追繳到一批文物，經(jīng)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批文物是戰(zhàn)亂時期，武裝反動分子從阿富汗國家博物館搶劫、走私而來的。英方?jīng)Q定物歸原主，但又擔憂在路上會遭到偷襲，干脆直接調(diào)用軍用直升機押運，空降到阿富汗國家博物館。

井上隆史收到阿富汗國家博物館館長拉希米的來信，對方希望他作為中間人，協(xié)助討論、評估該展繼續(xù)在中國巡展的可能。

館長拉希米還找到了邵學成。邵是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藝術(shù)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中國研究阿富汗為數(shù)不多的學者之一。拉希米曾對他說，“如果你不出來多呼吁下，這個展覽可能真的只有一站了”。

邵學成去過阿富汗多次，最近一次是在今年3月，跟隨中國敦煌研究院赴阿富汗進行文化遺產(chǎn)考察。

敦煌研究院選擇的考察時段，在穆斯林傳統(tǒng)的諾魯孜新年期間，各派武裝勢力在此期間都會偃旗息鼓，相對來說，算是阿富汗比較安全的時期?？僧斂疾靾F抵達喀布爾，正與阿富汗政府部門會談時，外面忽然傳來了爆炸聲——喀布爾大學遭到了炸彈襲擊。

邵學成一行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活動，一路謹小慎微。為避免過于顯眼，他要求同伴身穿當?shù)厝朔b，不能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布定位、照片等。拜訪阿富汗國家博物館，他們乘坐的是防彈車，每個人必須戴著頭盔，身穿黑色防彈衣。

“就像碉堡一樣。”邵學成向本刊回憶。博物館在喀布爾市郊區(qū)，入館需經(jīng)過兩層防盜鐵門，門口有帶槍的士兵站崗，四周高墻上纏繞著鐵絲網(wǎng)。主體建筑由一幢市政辦公樓改造而成，大門緊鎖。訪客需要繞道后門進入;因供電不足，博物館時常斷電，參觀只得打開手機照明。為防止文物在停電時被盜，一些重要展廳會關閉。博物館客流量不多，“一天可能不超過十個人”。

在拉希米館長引導下，考察團進入基本不對外開放的文物庫房?！皽貪穸冗€可以，能夠達到庫房文物的基本保存需求”。邵學成說，但庫房里不少文物都從未展陳，很多只在早期法國考古報告中出現(xiàn)過。因為缺乏燈光，它們失去了應有的美感。他后來在一篇隨筆中感慨到：文物都昏暗地隱沒在沒有光澤的黑暗中，像是在沉睡。

國寶級文物

2005年，時任阿富汗總統(tǒng)卡爾扎伊訪問法國。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借機提出安排阿富汗文物展覽的請求。卡爾扎伊應允。

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和法國吉美博物館的專家共同挑選了231件文物。為運輸安全起見，法國專家耗時三周對文物進行修復與固定。

一切準備就緒。臨行，這批文物的海外出展計劃卻突然遭到阿富汗議會否決。議員們并不擔心它們出國后的遭遇，真正的風險是，這些文物可能根本沒辦法安全運出阿富汗，運輸途中就會遭到損壞、偷盜或搶劫。

“即使在首都喀布爾，從機場到博物館這段里程，也是高危路段，沒有一家運輸公司愿意接單?！鄙蹖W成說，這段路程會經(jīng)過非政府管轄的“戰(zhàn)區(qū)”，文物要經(jīng)武裝車輛押運。

面對議員質(zhì)疑，卡爾扎伊簽署了一份總統(tǒng)特別許可，力挺文物出海。

此次展覽意義重大，是阿富汗推翻國內(nèi)塔利班武裝以來，在國際上第一個大型藝術(shù)品展。阿富汗國家博物館門前，曾懸掛過一條橫幅，寫著“只要這個國家的歷史和文化還在，這個國家就沒有滅亡?！?/p>

這也成為阿富汗介紹自己的一種方式?！八蚴澜缯故?，阿富汗不僅是戰(zhàn)爭、殺戮和恐怖主義，還有生活、文化和藝術(shù)?！卑⒏缓剐畔⒑臀幕扛辈块L奧馬爾·蘇丹說。

由此，在武裝部隊押運下，231件珍寶安全抵達喀布爾機場，順利出國，陳列在了法國吉美博物館精致的展臺上。

這批文物大部分從未在公開場合亮相。直到幾年前，人們還以為它們已經(jīng)永遠地遺失了。

1989年，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后不久，博物館萬余藏品中最珍貴的一部分，被悄悄藏入喀布爾中央銀行的保險箱，由極少數(shù)知道其秘密位置的人轉(zhuǎn)移保護，因而逃過塔利班的統(tǒng)治，直到2004年才被開封清點。它們構(gòu)成了此次展出的最主要部分。

其中，最重磅的展品來自阿富汗的蒂拉丘地遺址，外界稱之為“黃金之丘”。這里出土的黃金藝術(shù)品精致、前衛(wèi)、尤為搶眼。而且數(shù)量龐大，約100件藏品包含超過22000片黃金，被譽為“亞洲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黃金寶藏”。展品甚至包括“五樹花葉式冠”，這類阿富汗國寶級文物。

2008年，這批文物赴美國展覽時，《美國國家地理》雜志配套出版官方圖錄。編輯如是寫道：“在這些被藏匿的文物寶藏里，你將會看見來自整個歐亞地區(qū)最精彩的考古發(fā)現(xiàn)?！?/p>

巴黎首展大獲成功，之后意大利、荷蘭等國的博物館邀約也紛至沓來。2011年之前，這批文物一直在歐美大國間流轉(zhuǎn)，游歷小半個地球。各博物館之間的周轉(zhuǎn)期均在一個月左右，銜接較順暢。

“當阿富汗迎來了真正和平，展覽的文物就會平安地返還故里。”井上隆史說。這是十余年間接力這批珍寶的人們達成的共識。

但這場擊鼓傳花不會無休止地傳遞下去。巡展十余年，這批文物幾乎走遍了所有有能力承辦展覽、且對阿富汗有興趣的國家與城市，如今，故宮展覽結(jié)束，再要找到接棒者并非易事。

邵學成電腦里有個文件夾，其中有一封收集了20位教授聯(lián)名的信，鄭重請求故宮博物院延長保管時間?！拔覀兿Ｍ盐奈锪粝聛?。我們需要時間找下家?！鄙蹖W成說。他幾乎聯(lián)系了所有省級博物館，搜尋范圍甚至擴展到熱門景區(qū)的博物館。

在國內(nèi)，一家博物館策展通常要提前一到兩年做檔期，安排場館。每年布展預算也有限。這批文物總價值高達12億人民幣，需要投入的保險費用必然不菲，再加上文物運輸費、隨展人員的勞務費等，一場展覽的開銷超過百萬元。

“沒錢，沒場地”，邵學成向本刊回憶，多數(shù)博物館以這兩個理由拒絕了他。

婚禮現(xiàn)場的電話

當邵學成積極為這批阿富汗珍寶尋找下家時，井上隆史受拉希米館長之托，也在為它們謀求出路。2017年4月下旬，在日本前文化廳長官青柳正規(guī)引薦下，井上隆史結(jié)識了陳建中。

陳建中年過六旬，是日本黃山美術(shù)社社長，也是一名資深的策展人，其團隊曾參與策劃過多個中國文物赴日展覽。井上隆史極力向陳建中解釋那批珍寶的文化價值，希望故宮展結(jié)束后，能讓其繼續(xù)留在中國巡展。

陳建中的黃山美術(shù)社在中國有一家子公司——重慶東嶺藝術(shù)品有限公司。聽聞此事，他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東嶺的負責人王灝，討論承辦阿富汗展的可能性。

他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成本。王灝告訴本刊，將這批文物運回阿富汗的成本，“光運輸費和國際保險費總和就超過100萬”。按照慣例，這筆費用應由承辦展覽的博物館支付?？晌奈镎沟南录疫€未確定，此時從故宮博物院接受這批珍寶，意味著東嶺需要直接承擔上百萬的資金風險。那段時間，王灝與陳建中頻繁通話，常常討論到凌晨。陳建中也多次回到中國，拜訪阿富汗駐華使館、中國文物交流中心等機構(gòu)。

2006年11月，法國一位文物保護師在修理一片來自貝拉格姆城遺址的象牙制品，為展覽做準備

最終，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也出面，支持東嶺承辦阿富汗展的項目運營，這才讓二人下定決心，接手這批文物。

東嶺與阿富汗國家博物館簽署正式辦展協(xié)議當天，恰逢館長拉希米結(jié)婚。王灝希望與館長電話確認一些合作相關的重要問題，“通話時人家還在結(jié)婚（現(xiàn)場），剛吃過晚飯?！崩Ｃ鬃顬閾牡氖俏奈锏谋ｋU與運輸安全，電話里，他詳細確認了相關承運公司的情況。

兩人聊了一小時多，電話掛斷，館長在合同上簽字，當晚郵件寄給了王灝，合作達成。

現(xiàn)在，王灝的最大難題，就是尋找下一位文物接棒者。

距離故宮展結(jié)束僅一周時間，下家展陳地點還未確認。邵學成說：“當時已經(jīng)初步?jīng)Q定將文物運回阿富汗”。轉(zhuǎn)機正是在此時出現(xiàn)。敦煌研究院決定承辦阿富汗珍寶展。

敦煌研究院與阿富汗的淵源可追溯到2001年。那時，巴米揚大佛面臨被塔利班炸毀的危機，日本藝術(shù)家平山郁夫發(fā)起聯(lián)名抗議這個行徑，時任敦煌研究院院長段文杰也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只是，這批文物的借展費對于敦煌研究院而言用太高了。邵學成與阿富汗博物館方商討，在將資金縮減到可承受的范圍后，電話告知了敦煌研究院現(xiàn)任院長王旭東。

詳細了解情況后，王旭東決定接納這批珍寶。

2011年，阿富汗的這批文物在倫敦的大英博物館進行展出

“全球避難”與全民關注

2017年7月底，已經(jīng)在御茶膳房停留了近兩個月的阿富汗文物，再次啟程。

231件文物存放在兩間大房內(nèi)。上午9點，王灝、運輸公司同事、故宮博物院文物倉儲的負責人等開始對文物進行點交。一件件珍寶從包裝嚴密的盒子里取出，輕放在鋪著柔軟搌布的桌臺上;鑒定人員仔細盤查文物情況，并進行拍照;再交由運輸同事重新將其打包，放回盒內(nèi)。整個過程持續(xù)了10天。

從北京到敦煌的行程又要耗時3天。駕駛路線需要提前規(guī)劃，且嚴格保密，只在沿途的博物館停留休息，文物運輸車停放在博物館的庫房內(nèi)。

為搭配敦煌的文化調(diào)性，展覽主題由“浴火重光”改為“絲路秘寶”。兩個月展期結(jié)束。這批文物又在敦煌研究院的庫房內(nèi)等待了5個月，在中國文物交流中心支持下，才找到新的下家——四川成都博物館。

成都的展覽于今年2月開幕。臨近閉幕，這批已經(jīng)在中國展出一年多的藏品，突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4月，中國文物交流中心發(fā)布了一篇文章，題目是《何鄉(xiāng)為樂土，曾繁華如夢——阿富汗珍寶展展覽推薦》，講述了這批珍寶的由來，輾轉(zhuǎn)流浪的處境，以及“如果找不到下一個展出地點，將不得不回到戰(zhàn)火紛飛的阿富汗”的困境。

4月17號晚上10點左右，擁有84萬微博粉絲的風息神淚看到這篇文章。關于阿富汗，古代的阿伊哈努姆城，黃金之丘，貴霜帝國……這些他都曾在書上了解過。而說起近現(xiàn)代的阿富汗，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戰(zhàn)亂”?！艾F(xiàn)在的阿富汗，處境跟上世紀初的中國何其像。所以感慨了一下”。風息神淚告訴本刊記者。他微博上發(fā)布了一則相關內(nèi)容，“希望各地博物館伸出援手”。

這條微博如今被轉(zhuǎn)發(fā)了三千多次。不少網(wǎng)友在相關微博下點名自己所在城市的博物館，甚至有人直接寫信質(zhì)問當?shù)夭┪镳^，“為什么不承接這場阿富汗的珍寶展？”

成都的展出獲得極大成功，3個月累積訪問超過50萬人次。在成都博物館之后，又至少有鄭州博物館、深圳南山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承接了此次展覽。展期排到了明年。

這場環(huán)球接力，終于能再持續(xù)下去。只是，等到明年，在中國的展覽完畢后，這批文物何去何從，仍是一個未知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