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純青
佳慧給我匯錢的時候,天邊的朝陽剛剛冒出點兒尖兒。
我猜她又起早了。去城里的大巴兩小時才發(fā)一次車,她準是坐的最早的那一趟。否則她現(xiàn)在肯定正站在村外那張歪歪扭扭的站牌前,挺起瘦小的身子,打著哈欠望向遠方。
從床上坐起,門縫里吹進的風凍得我小腿打顫。整一早上都沒課,宿舍里靜悄悄的,窗外落滿了金色的銀杏葉。肚子突然一陣餓,正想擦把臉就出門,佳慧給我發(fā)來了信息,問我錢收到沒有,她這月多打來一百,叫我對自己好些。
我能想象出她站在人群里,捧著手機一字一字點屏幕的模樣。許是眼花了,“錢”字她都寫成“前”,不過我早已習慣。這樣想著,麻利地套好衣服,拿濕漉漉的毛巾抹了抹眼角,接著拉開宿舍門。布谷鳥的鳴叫在清晨響徹耳旁。
關門的那一刻,莫名的,有些想念佳慧做的早飯,黃澄澄的油條鼓著泡兒在我眼前晃悠。
其實她做的早飯也沒什么特別之處,豆?jié){配油條,燒餅配煎蛋,都是些最簡單最常見的搭配。但我從小吃到大,吃了十幾年,從沒覺得膩過。
我喜歡她炸油條時的油爆聲,像是一把碎石落進了湖水。以前我總伴著這樣的響聲起床,刷牙洗漱,整理凌亂的頭發(fā)。坐到那張微微開裂的木桌前,油星還時不時向外飛濺。佳慧給我盛上豆?jié){,把筷子搭在盤沿兒上。她自己則去吃晚上剩下的稀飯,那些小米裹著面糊都結成了塊兒狀,她就加些水煮開,再從瓶子里夾出幾塊咸菜,咀嚼著一起下肚。
她一直灌輸給我的理念,就是不能浪費。哪怕放置過的飯菜味道再差,只要沒壞,她絕對是不會丟掉的。只是每次我吃著她早起做好的食物,心里總會覺得別扭,嘴巴反而下意識嚼得更香。她有時騙我說,咸菜特別好吃,自己從小就喜歡??晌矣植皇菦]有嘗過,那種看起來黑不溜秋的咸菜疙瘩,除了澀到舌根的咸味,當真沒有其他的味道了。
所以說著想念她做的飯,其實,是想念她這個人罷了。
“佳”字意為長相標致,“慧”字代表聰慧,合起來就是美貌與智慧并存的人。初中某節(jié)語文課講到這兩個字,我回家后告訴了佳慧。她驚訝不已,想不到自己的名字竟有如此美好的含義。
可大抵也只是個美好的含義,事實上,她長得并不算標致,否則父親也不會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同她分開。記憶里,我只管某個人叫父親,但我同他之間沒有任何的情感?!吧矫}般寬廣的愛”和“溪水般細膩的愛”,都是佳慧一個人給我的。
那時她接我上下學,幫我刷鞋洗衣。新學期開始的深夜,她就著昏黃的燈光給我包書皮,手拙,滑溜溜的報紙她一用力就會撕破。我說我自己來,但她執(zhí)意不讓,只是催促我快些去睡。起夜時望見她佝僂的背影,黏稠的燈光像蠟油一樣鋪在她身上,心里莫名會覺得難受。
父親偶爾來看我,在堆滿玉米的門口彼此寒暄幾句。但我打心眼兒里明白,他已經離我遠去,我的生活中只剩下我和佳慧。
她年輕時很拼,干起活來像個男人,每天趁太陽還未升起,就戴著頂草帽跑去田里除草。晌午坐在田埂邊,守望著糧食何時才能成熟。來年還是重復千篇一律的事??伤龔牟唤锌?,命就扎在那里,她不想怨天尤人。
我考上大學以后,她一下變得輕松了不少,臉上也覺得特別有光,仿佛迎來了生命的第二春。那一陣她逢人就說起我,笑口常開,恨不得把我變成一枚勛章,天天掛在肩頭。別人聽完都會向她投來羨慕的目光,她整個人就特別自豪,走路好似都帶著風。
前幾年她跟一群手藝人學會了刺繡,經常獨自窩在床上,挑著針線刺些帶老虎、青竹、名人的布袋,自己迷得不亦樂乎。
我去上學前,她取了一只帶福字的給我。因為她再不能時刻陪在我身邊,照她的說法,那只布袋是有福氣的,這樣不管春夏秋冬,它一定會代佳慧給我平安。
每次她一匯錢給我,我就知道,又是到了月底。
許是年輕時把力氣用了大半,上年紀后,她變得沒有以前那么勤快。有時地里的苞谷都快被太陽曬趴了,她才恍然跑去收。但唯獨給我打錢這事兒例外。她有本手繪的日歷,是她比著報紙上抄來的,每個月初的第一天,她都用紅筆畫個小圈兒。她總說,日子離紅圈兒一近,自己就睡不好了。凌晨就摸黑爬起來,就著快消失的月光檢查存折是否帶了,買車票的現(xiàn)金是否藏好。然后早早就坐車跑去城里的銀行門口候著,等開門時頭一個沖進去。若是晚了些,她怕又排起長隊,耽誤了我用錢。
至今她都還拿著存折,連銀行卡都不辦。我教她網(wǎng)上轉賬,她卻總覺得那些東西不安全,錢被動了都不知道。存折能握在手里,動賬的條目都寫在紙片上,她覺得這是最踏實的。
她一輩子都生活在那個小村莊,一間房子住了二十多年,連被子上的線頭都摸得清楚。見慣了田野邊悠悠長長的炊煙,伸著舌頭的黑狗,我心里都難免生厭。佳慧就更不用說,她見這些比我的時間更長。于是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個愿望,希望自己長大后買一幢寬闊的房子,帶著佳慧搬去城里住。
雖然是句無稽之談,但說完她卻不樂意了。她頂希望我能住進大房子,可她自己不愿去。她信命,覺得自己這輩子就落在了田野里,去任何新鮮的地方都不自在,她會有種陌生的疏離感。
可事實真有她說的這般奇異?說到底,她還是沒正經去過城里。倒不是她不愿去,只是她總嫌去城里的車票貴,一個來回花得她心疼。但我考上大學后,她每個月都要去給我匯錢,借機也去過幾趟。她覺得這樣車票花的就不算虧。我笑她自欺欺人,她就用粗糙的食指頂一下我的額頭,說我沒大沒小。
她大抵是不想跟我享什么福,只要我能過好,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氣溫在這幾天降得厲害,陰雨連綿,滿樹鮮亮的樹葉黃了大片,落進土里全漚成了泥。下自習后穿著短褲獨自去操場夜跑,涼風刺在小腿肚上,一陣的泛麻。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就擔心起佳慧的腿來。她年輕時染上了關節(jié)炎,開始沒太注意,后來病情慢慢加重。換季的時候只要衣服加得不及時,膝蓋就開始疼起來,一連半個月都不能出門。如果正趕上梅雨季,雨水把空氣淋得潮濕,她就只得天天躺在床上,嘴巴里咬一只枕頭,生怕自己疼到叫出聲。
她那個樣子,我看著也心驚膽戰(zhàn)。所以自小我就很有時間觀念,特別是九、十月份,不管天氣有多暖和,我都提醒她該加衣服了??赡芤彩且驗槟挲g的增長,她慢慢也開始注意起身體,她的膝蓋才在這幾年有所好轉。
大一快結束的那年,正巧她忙完了地里的活,腿也感覺靈便,她就說想來我的學??纯?,我默許。但那段時間臨近期末,課排得緊,我實在抽不出時間去車站接她。于是我編輯了一條短信,詳細寫了從車站到學校的路線,以及要換坐的車次,叫她自己過來。
其實也沒有多么繁瑣,總共就兩個小時的路程。但那天她來時,期間給我打了不下十通電話,每次都支支吾吾地問我該怎么走。我整個上午都有課,頻頻要打報告向外跑,再聽她用那種水流一樣纖細的聲音研磨我的耳朵。有時我給她耐心說過的路線,她在下一通電話里還要問,就像是故意刁難我。
我跑去校門口接她時,太陽就快從西邊落下山了。她已經跑了一天,本來特意穿上的牡丹襯衣,此刻都起滿了皺褶,看上去灰撲撲的。她見我出來,高興地沖我揮手,眼睛里都帶著笑。我氣不打一處來,拉著她去學校食堂,隨便點了幾個菜,兩個人面對面默不作聲地吃。她給我說話,我多半也是愛答不理,只顧用咀嚼聲填滿周圍的空隙。
她有些急了,委屈地問我,你是不是嫌我穿成這樣,給你丟人了……
我敲了一下盤子回她,不是,是你根本不認真聽我說話!我說過的路線,你就是不往腦子里記!不記!
聲音大了些,惹得旁邊好幾個人都轉頭看我們。佳慧一看那些目光涌過來,趕緊把脖子一縮,像是怕他們看到。過一會兒,她才小心地夾了一塊排骨給我,嘴里小聲說,你們年輕人說話快,我老了,記不住東西了。
她這樣說,我的心就軟了下來,望著她打結的頭發(fā)不知該說什么。在我心里,她從來都是很高大很堅強的形象,仿佛天塌下來,她也能輕松地幫我扛起。所以她一說“老”這個字眼,我就莫名的難受,悶著頭不斷舀起飯送進嘴巴,怕她看見我眼里嵌著的淚水。
吃完飯,我領她在校園里轉了轉。天已近黑透,也看不清楚什么,空氣還不如家那邊清新。不過佳慧還是嘖嘖稱贊著,走幾步就停下來看看,用手摸摸周圍的雕像。她感嘆現(xiàn)在的學校修建得早就超出她的認知,說我的命真好,和這里一比,那個昏暗的小房子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一時語塞,只得陪在她身邊笑笑。最后磨蹭到很晚,她才極其不舍地離開。
我領她去了車站,上車前,霓虹燈縹緲地照在她身上,把她那件勾著牡丹的衣服刺亮。她回頭沖我擺了擺手,擠出一個笑容。結果沒注意腳底,被前面的人絆了一下。我心里緊張,踮起腳正想看得更清楚些,她卻已經沒入了周圍嘈雜的人群。
其實,她很久之后才告訴我,她有點后悔送我去城里讀大學。我走了,她總覺得家里空落落的。她的手機里只有我一個聯(lián)系人,她只能把每天做的事輸入信息發(fā)給我。雖然我每次回復的內容都很簡短,但是她真的一條也沒刪過。
她對我說,無聊的時候她就會翻看那些短信,看著看著就會笑出聲,好像我就在她面前站著,同她親切地說話。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突然不知該如何同她交流。擱到以前,她絕對說不出像“我老了”這般心酸的話,可現(xiàn)在她出口成章,我怎么回答似乎都顯得尷尬。我們逐漸變得像是剛認識不久的生人,交談間總隔著一層密不透風的紗。
她自己許是也意識到了,有一年我獲了獎學金,興奮地告訴她近幾個月都不用匯錢過來。她聽完卻有些沮喪,拿著電話沉默了好久,最后還是我先說到別的事上。雖然麻煩,但她其實是喜歡給我匯錢的,這樣就算身隔兩地,起碼彼此的生活還能有交集,問問錢有沒有收到。若是斬斷了這條線,她當真不曉得該給我說些什么了。
春節(jié)的時候回家,碰巧天上飄雪,遠遠望去山腰一片潔白。我到家門口時,佳慧正舉著手臂貼春聯(lián)。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膝蓋上還綁了一件破棉襖??吹轿一貋恚吲d地從凳子上跳下來,用手拍打著我身上的雪片,幫我把行李背進了屋。
除夕那天,窗外的鞭炮震耳欲聾,每一家都是其樂融融的。她給我做了滿滿一桌的菜,還有特意騰出一上午包的餃子。我同她坐在飯桌前,聽著外面滿溢的歡笑聲,總感覺家里有些冷清。直到她好容易才挑起一個話題,說起村外要新修一條公路,她前天還和劉嬸兒交流,劉嬸兒說這事兒有好處,也有壞處。
她說到這,我嚼著米飯脫口而出,劉嬸兒臨摹《雙城記》呢。
她盯著我看了幾秒,接著抿了抿嘴唇,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我意識到這句話說的不妥,但也不知道該怎么糾正,氣氛就一直尷尬下去。僥幸屋外放起了禮花,光彩映在佳慧的后背上,她的注意力過會兒就被分散了。
她給我盛湯時,我不經意望見她眼角的皺紋,發(fā)絲里還摻雜著些許白色。她比以前瘦小了太多,胳膊上有兩條血管突出得厲害。我長大的同時,她也在垂垂老去,似乎我把她身上的養(yǎng)分都轉移了過來。她整個人就像一根火柴,縮在椅子上,慢慢燒向尾部。
不過好在她辛苦做的菜,最后都還吃得差不多。之后我?guī)退ニ剡吳逑赐肟?,她拿著面包圈狀的鋼絲球,俯下半個身子,時不時梳理一下鬢角的頭發(fā)。結果手上沒留神,剛洗好的盤子一下就落到了地上,啪啦一聲摔得粉碎。
她盯著碎片看了好久,一直自顧自地搖頭。那天晚上她也沒看電視,很早就爬上床睡了,鞭炮聲一直持續(xù)到深夜,她卻睡得很熟,小聲地打著呼嚕。
盡管我心里抵觸,但或許她真的老了吧。她睡去后,我望著白墻上的一張照片出神。她當時還很年輕,坐在碧綠的草地上,頭發(fā)被風吹起來。剛滿月的我躲在她的懷里,高舉手臂啼哭,背后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油菜花。
我看到眼皮打架,沒洗漱就躺到床上睡過去。第二天醒來時,身上不知何時蓋了一條毛毯,坐起來,佳慧的腳步聲在屋內響著,鼻腔里還是熟悉的油條味兒。
清晨的校園很安靜,我沒來由想起這些細碎的往事,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
多久沒聽過佳慧的聲音,三個月?四個月?我早已數(shù)不清了,亦如數(shù)不清有多久沒見到她。一切只是因為幾個月前,我要她幫我寄幾件小時候的衣服,社團演出時要用,結果她不慎寫錯了地址,包裹兜轉了一個星期又退回了家里,而演出將至,起初我信誓旦旦接下這個活兒,到頭來卻還是因為她的疏忽誤了事。
我在電話里對她大發(fā)雷霆,她一直小聲地反駁。最后吵到手機電量變成紅色,我煩了,對她下了狠話,說我以后再也不會認她,她不是喜歡佳慧這個名字嗎,那我以后就叫她佳慧好了!話音落下,她像是還想說什么,但我已經掛斷了。
之后的這些天,我們誰也沒有再聯(lián)系彼此,僅靠月底銀行的轉賬短信維系。透過那幾行簡短的字,我知道她過得湊合。她應該也會查我卡上的余額,知道我也過得不錯。
可我坐在冰涼的石凳上,翻著手機里同樣冰涼的短信。她定是放不下架子給我來電,又怕我委屈了自己,才會多匯來一百塊錢,只希望我能過得好。她樸實平凡地度過這輩子,把她認為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了我,我又為什么不能主動一次,哪怕是跟她好好地說說話呢?
我從口袋里摸出她送我的布袋,握在手里,同時撥通了她的電話。漫長的忙音隨我的心跳響著。
我想好了,等她接起來,我一定會用最清晰最明亮的聲音告訴她——
媽,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