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君
從針戳、硬拽、火烤、胸肌全切,到保乳重建,千年間乳腺癌患者的經歷超出你的想象。
有位作家這么說:“也許乳房是最為辛勤的人類器官了。男男女女因它而產生欲望,嬰兒也被它撫養(yǎng);藝術家妙筆的描繪,詩人絕妙的比喻;時尚和商業(yè)也對它趨之若鶩。有的時候甚至會覺得,乳房都已經不再屬于女人了,而是濃縮的人類史?!?/p>
這么說可能夸張了點兒,但也算是實話實說,不過想在這曼妙器官上分一杯羹的,還有女性健康最大的威脅——乳腺癌。如果說象征抗擊乳腺癌的,是充滿活力的粉絲帶,那么人類與它漫長的斗爭史,顏色恐怕就要深個好幾度了。
“這病,不治更好?”
對古人來說,發(fā)現(xiàn)癌癥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那會兒人均壽命短,而癌癥更多見于老年人,再說了,沒有穿越一族給他們造CT機X光機,內臟器官的癌灶怎么看到,又沒有超能力。但乳腺癌是個例外,畢竟它長著長著就竄到體表了。所以早在考古人員出土的,約公元前3000年的古埃及紙莎草畫(papyrus)中就記載了幾例乳腺癌病例,這也是目前能找到最早的癌癥記載。
當然,古埃及人可沒有手術刀和化療藥這些先進的玩意兒,他們也不相信這種疾病能被治愈,所以這些患者基本沒有接受什么治療。同一時期的希臘、亞述、印度這些古文明里,史學家們找到了類似的記載,《黃帝內經》中也有“乳癰”癥狀的描述。
而“癌癥”這個詞的誕生,就要說到西方醫(y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了。希波克拉底最早用希臘文中的“螃蟹”(karkinos/karkinoma/carcinoma)這個字眼,形容他所發(fā)現(xiàn)的,在人體表面橫行無忌的乳腺癌,后來古羅馬醫(yī)生蓋倫(Galen)把它翻譯成了拉丁文,我們熟悉的Cancer這個詞才真正出現(xiàn)。
但在治療乳腺癌患者上,希波克拉底的態(tài)度和古埃及人是一樣的,他認為手術切除腫瘤,只會讓患者死得更快,而不做治療患者反而能活得長一些,因此直到蓋倫的時代,醫(yī)生們才開始對乳腺癌患者進行手術。
不過那時候的手術方法,聽起來就有點兒殘暴,蓋倫建議直接拿火烤!而且蓋倫還認為,讓患者手術中多出點血是好事,這樣才能放凈導致癌癥的“黑膽質”。
雖然在蓋倫之前,也有醫(yī)生描述了相對“溫和”的手術切除過程,但畢竟那會兒可沒有麻醉,所以很多史學家認為,羅馬醫(yī)生簡直就像禽獸一樣粗暴。
一千年以后
教會勢力在歐洲興起后,由于宗教力量相信祈禱可以治病,對人體和疾病治療的探索就此停滯,尤其是乳腺癌手術在1162年被明令禁止。不過筆者倒覺得,至少那些恐怖的手術方法還是先停了吧,不然疼都得疼死多少人。
直到羅馬帝國消失的近1000年后,文藝復興和維薩里的《人體解剖學》,才標志著醫(yī)學再次走上歷史舞臺,不過那時對乳腺癌的認識仍然是千奇百怪,有人認為淋巴結致癌,有人歸結于乳房外傷,還有人認為乳汁才是致癌兇手。
思想不統(tǒng)一,治療方法自然也是五花八門。雖說正兒八經接受過教育之后,外科醫(yī)生不怎么再用火烤患者了,但還是啥招都使,有用針戳的,有拿繩子捆住腫瘤往下硬拽的。
在David J. Winchester所著的《乳腺癌》一書中,乳腺癌手術的場景是被這么描繪的:“一般手術需要2~10分鐘,看醫(yī)生的技術如何。患者的手往往被綁在背后,或者被一名助手按住,還專門有醫(yī)生拿著盆子接血。用來止血的是燒紅的烙鐵。患者家屬站在一邊,無助地看著患者痛得死去活來?!?/p>
是不是聽著都嚇人?而且在極大的痛苦之外,手術療效也難以保證。有學者找出了19世紀早期英國作家Fanny Burney所寫的信,她說自己雖然在切除整個右乳的過程中哭個不停,但覺得值了,因為她手術后又活了29年,而同時代的許多患者,都因為傷口感染和早期復發(fā)喪命。
“各國變法均有流血”,乳腺癌手術的探索也必然伴隨著痛苦。從最早只切除腫瘤,到切除腫瘤周圍的部分正常組織,再到受侵犯的淋巴結、胸部筋膜、胸大肌甚至是肋骨,醫(yī)生們的“刀下鬼”越來越多。
1867年,英國醫(yī)生Charles Moore最早呼吁“徹底的癌癥手術”,認為此前外科醫(yī)生們的部分切除,是“在騙自己也是在騙患者”,做乳腺癌手術就要把整個乳房,連帶著腋窩淋巴結統(tǒng)統(tǒng)切個一干二凈,哪怕腫瘤還很小。
也就是麻醉和消毒這兩大外科手術的關鍵技術先后在19世紀誕生,不然這么激進的手術風格,肯定又得多死不少人。這股“徹底切除”的風潮很快吹到了德國,也影響了一位不世出的外科天才。
我來,我見,我切除
有時看到那一大堆以人名命名的手術,什么Whipple、Dixon、Miles之類的,就特別想知道這些人是不是都是傳說中的大拿,畢竟外科學教材沒工夫八卦這些。
你聽說過Halsted嗎?沒聽過?回去看疝修補術和外科縫合去!再說了,如果外科醫(yī)生連醫(yī)用手套的發(fā)明者都不知道,是不是該補課了?
William Stuart Halsted,謎一樣的人。本科讀了名校耶魯,卻創(chuàng)造了一本書都沒從圖書館借過的紀錄;后來又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解剖,從學渣翻身醫(yī)學學霸。為了進一步了解麻醉用藥,他竟然和一群同事互相注射可卡因,后來又吸食嗎啡,從而終身成癮。
當乳腺癌根治術的雛形開始在歐洲浮現(xiàn)時,Halsted正好在德國留學,受到不少歐洲外科名醫(yī)的指點,在回到約翰·霍普金斯醫(yī)學院后,他把這些知識融會貫通,提出了后來被命名為Halsted手術的乳腺癌經典根治術。
Halsted提出的手術切除范圍,包括了腫瘤在內的全部乳腺、附近皮膚和部分正常組織,以及區(qū)域淋巴結和胸肌,而這種擴大切除的效果立竿見影——1894年,Halsted報告了50例他主刀的患者資料,患者術后的原處癌癥復發(fā)率從同時代醫(yī)生的50~80%降到了6%!
后世的學者對Halsted報告的資料進行了分析,發(fā)現(xiàn)超過六成的患者在手術時就已經出現(xiàn)了晚期乳腺癌的癥狀,所以Halsted手術后患者6%的復發(fā)率和40%左右的3年生存率,即使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也已經相當不錯了。
可以說,Halsted手術提出的切除腫瘤、周圍組織和受侵犯淋巴結的思想,引領了整個20世紀上半葉的腫瘤外科治療,直到20世紀40年代,有醫(yī)生提出了在Halsted手術基礎上保留胸肌的改良根治術,才讓Halsted手術逐漸淡出一線。
不過,Halsted大神最后的命運說來也挺悲劇,1922年,已經69歲的Halsted因為膽管結石手術后并發(fā)的肺炎去世,但這種手術,還正是他本人發(fā)明和推廣的。
少切為妙?
經典往往意味著難以過時,但并不是永不過時。而挑戰(zhàn)無數(shù)醫(yī)生心中的經典做法,需要的是敏銳的觀察、總結的智慧,還有以一敵百的勇氣。
雖說在乳腺癌治療上,經典的Halsted手術效果毋庸置疑,但切除范圍大,也自然會導致更多的并發(fā)癥,而且進一步擴大切除也沒有帶來更好的效果。有醫(yī)生開始嘗試著反其道而行之——只切除腫瘤和周圍組織,會不會就足夠了呢?
引領又一次變革的,是二戰(zhàn)期間當過海軍軍醫(yī)的George Crile Jr.醫(yī)生,1971年,他最早和同事報告了現(xiàn)在最為常見的保乳手術的效果:對于早期乳腺癌患者,不做完全切除乳房,只切除腫瘤和周圍的部分組織,就已經足夠了!
從克利夫蘭診所退休后,George Crile Jr.醫(yī)生寫了好幾本書,批評醫(yī)生們對乳腺癌的過度手術,也呼吁女性更加重視自己的治療選擇,但已經認可了Halsted經典手術,不愿改變的同行們卻對他各種奚落和嘲弄。
想當變革者也不比奠基者輕松多少,不過Crile醫(yī)生有一句名言:“被普遍認可的事情也不一定是正確的?!盋rile醫(yī)生確實說對了,不過進入20世紀后半段的醫(yī)學,已經不再是靠一篇論文就能有定論的事情了。直到Crile醫(yī)生臨近去世時的1990年,幾項關鍵臨床試驗的10年生存率數(shù)據才終于讓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NIH)對保乳術點頭,而且各種各樣的乳房重建方法,也讓“殘缺美”漸漸少見了。
切除范圍的爭論消停了沒幾年,關于腋窩淋巴結該不該切、前哨淋巴結活檢術好不好用,又掀起了新一輪的大討論。
早在文藝復興時期就有醫(yī)生發(fā)現(xiàn),腋窩淋巴結的腫大在乳腺癌患者中相當常見,而且和患者的預后關系密切,因此不少醫(yī)生抱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心態(tài),早就呼吁對腋窩進行“排雷”。
但是腋窩里不只有淋巴結和淋巴管網,還有著神經和血管,醫(yī)生的手術再小心,也不能打100%避免損傷的包票。雖然NIH專家組在1990年推薦對早期乳腺癌進行腋窩淋巴結清掃術,但為了避免并發(fā)癥,有沒有更好的方法呢?
很快有醫(yī)生找出了一個已經上了歲數(shù)的理論——早在1951年被提出的“前哨淋巴結”概念。前哨淋巴結,就是癌癥淋巴轉移所經過的第一站淋巴結,對它進行切除并活檢,理論上能有效判斷是否存在區(qū)域的淋巴結轉移。
臨床數(shù)據顯示,前哨淋巴結活檢對腋窩淋巴結轉移的判斷準確率,超過90%!不過想動搖醫(yī)生們腦海中多切更好的固執(zhí)觀念,還真不容易,直到去年,大型臨床試驗ACOSOGZ0011的10年生存率數(shù)據出爐,這場爭論才以前哨淋巴結活檢的勝利初步告終。
不管這場戲的下一幕是何種劇情,有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乳腺癌的手術故事,還將繼續(xù)在人類醫(yī)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