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萍
日歷已經翻到了三月,但羽葉鎮(zhèn)的春天似乎還沒有來。
窗外的雨水,正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女孩桃西坐在自己的手工店鋪里,手里心不在焉地穿著一串水晶珠子。有時候,她會有些迷茫地抬起頭來,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再望望路上打著傘匆忙趕路的行人。有時候,她只是看著某個煙雨籠罩的地方,發(fā)上一小會兒呆。
說也奇怪,這時節(jié)的天氣,凌亂得讓人有些回不過神來。忽兒飄上幾片小雪,忽兒下起一陣大雨,忽兒又是滿天滿地蜜糖一般的陽光。前天還穿著毛衫,昨天就裹上了棉襖,而今天又只能披件薄薄的外套了。
但無論是什么天氣,對桃西來說,都是一樣的。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里,最親愛的奶奶,永遠地離開了她。從此,桃西的心,就像枝頭上那顆將落未落的雨滴,冰冷而沉重。
“啪噠、啪噠……”此時,一串輕巧的腳步聲,沿著屋外的青石板路拐進了桃西的店鋪。那聲音,在桃西聽來,仿佛半夢半醒的春日清晨,斜斜的花枝正一下一下地輕拍著窗欞。
“請問,這里就是桃西小姐的手工店吧?”伴隨著一聲輕柔的問話,桃西的眼前便出現了一個俊俏的姑娘。
只見她身著一襲月白色的棉布長裙,外面搭著天青色的罩衫,烏黑的長發(fā)松松地綰在了腦后。迎面走來時,帶著門外濕漉漉的雨的氣息。
“是呀。”桃西微笑著應道。看來又是一位慕名而來的客人吧。
在羽葉鎮(zhèn)上,桃西的手工活是數一數二的。編織、刺繡、穿珠,甚至縫制衣裳,都是她的拿手活。從她手里出來的物件,總是那么精致,總是透著一種讓人眼睛一亮的靈氣。而且,一些特別難做的活計,到了桃西這里,似乎也都成了輕而易舉的事。只有桃西知道,這些都是奶奶從小手把手教會她的。
“終于找到你了?!惫媚锴宄旱难劬?,滿含著欣喜和急切,“可以幫我穿一下手串嗎?”
說著,她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錦盒,雙手鄭重地遞給桃西。
“當然可以啊?!碧椅黜樖执蜷_了錦盒。
“呀——”當她看到盒子里的美麗物什,不由輕嘆了一聲。
盒子里整整齊齊地隔成四排,每排又隔成六個小格子,每個格子里都安放著一顆晶瑩圓潤的珠子。它們幾乎有一顆蓮子那么大,湖藍、柳黃、雪青、桃紅、藕荷紫、梅子青、鸚哥綠……每一顆的顏色都不一樣,每一顆都散發(fā)著雪后初晴般的光芒。
市面上形形色色的珠子,在桃西的小店里相當齊全,就算是一些罕見的品種,桃西也都見識過??裳矍暗闹樽訁s讓她感到困惑,它們的質地比水晶更透明,顏色比瑪瑙更豐富,不是琉璃,也不是玉石……它們的美,比她見過的任何一種珠子都要炫目。
“我有急用,現在可以幫我穿起來嗎?”姑娘殷殷的問話,打斷了桃西的思緒。
“好啊,珠子之間要打結么?金剛結、琵琶結,還是祥云結?”桃西翻揀著各種穿珠的線繩,心里琢磨著,什么樣的線繩才配得上這樣美麗的珠子呢?
“哦,不用不用,”姑娘卻連連擺手,“只要簡單地穿起來就好啦,不過——”
姑娘頓了頓,手指一一點著錦盒里的珠子:“你得按著它們的順序穿,一顆也不能錯哦?!?/p>
“嗯?!碧椅鼽c點頭,拈起第一顆霜白色的珠子。
可是,當她的目光落到那小小的珠孔里,臉上卻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珠孔太小了,恐怕得用最細的魚絲線呢,店里恰好用完了——”桃西抱歉地解釋著。
“哦,那什么時候可以穿好呢?”姑娘不免有些失望,她急急地追問著。
“三天之后吧。”當桃西猶猶豫豫地吐出這句話的時候,一只小小的螞蟻,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眼見它慢吞吞地爬上錦盒,可轉瞬之間又不見了蹤影。
“那么,也只好這樣了?!惫媚镏x過桃西,轉身離開店鋪,天青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門外的煙雨之中。
這究竟是什么珠子呢?桃西的好奇心,依舊停留在這個問題上。她似乎并不急著尋找魚絲線,而是又一次打開了錦盒。
她隨手取出一顆蜜合色的,對著光亮高高地舉在眼前。
她輕輕地轉動著珠子,只見一些明滅的光影,在里面緩緩流動著。
她像往常那樣,習慣性地拖過一塊手絹,在珠子表面輕輕擦拭著。就在這一瞬間,那珠子忽然像融化了似的,變成了大片大片明亮的陽光。哦不,在陽光之下,還有無邊無際遼闊的麥田。桃西幾乎能看清那沉甸甸的麥粒,還有那閃著光的麥芒。而她自己,仿佛就站在了麥田的中央。有風從很遙遠的地方吹過來,揚起她的衣擺和四周層層疊疊的麥浪……
似乎過了許久,桃西才回過神來。她把手中的珠子放回原來的格子里,又迫不及待地拿起另一顆杏黃色的。
啊,那里有一個安詳的村莊。也許是黃昏,裊裊的炊煙升起來了,像一個長長的懶洋洋的哈欠。屋前屋后的橘子樹上,密密地掛滿了燈盞般的果實。桃西似乎就站那樹下,她聞到風中飄來陣陣果實的清香……
還有那顆霜白色的呢?
哦,那里有若影若現的青山,有迤邐遠去的河流,還有銀亮的月光,照耀著白茫茫的雪地……
多么奇妙呀,那些被手絹擦拭過的珠子里,都住著不同的風景。雖然桃西還是不知道珠子的名字,但她已經深深地著迷了。
此時,她的目光挪移到最下面一排的第四顆珠子。它是草綠色的,綠得那么清亮、那么可愛,就像小時候夢境的顏色。
不知為什么,當她擦拭這顆珠子的時候,心里竟像揣了一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一些云霧漸漸散去……看哪,這是一個小小的春天的庭院。庭前的大柳樹,細細的枝條披拂,吐綠的新芽在陽光里輕輕閃爍。這個時節(jié)的花兒都開了,一樹的櫻花粉,一樹的海棠紫,還有一樹的梨花白,正從那墨黑的屋瓦之上水彩一般氤氳開去。
桃西不曾來過這里,卻又恍然覺得,這一切都似曾相識。她還覺得,仿佛只輕輕地一抬腳,就可以跨進那座庭院。
她這么想著,也就這么做了。然后,她的雙腳便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了另一處堅實的大地上。
她一邊暗自驚奇,一邊不由自主地繼續(xù)向前邁步。
當她看見柳樹下那個熟悉的身影,桃西才明白自己熟門熟路的原因。
只見那人上穿青布小衫,下著藍印花布圍裙,花白的頭發(fā)用一支銀簪利落地綰起。她的雙手蝶翼般地上下翻飛,把紅色的線繩編出了一個吉祥結……她分明就是親愛的奶奶。
“奶奶——”桃西大聲地喊道,就像從前那樣,親親熱熱地喊道。
“又去桃樹林里瘋玩了吧?!蹦棠桃蚕駨那澳菢?,一把拽過桃西,抬手拂去粘在她劉海上的草葉。
然后,她又拾起手中的活計,嫻熟地編著各種繩結,金剛結、琵琶結、盤長結、藻井結……奶奶一邊說著這些美麗的名字,一邊耐心地教她。
桃西像乖巧的小貓一樣,趴在奶奶的膝蓋上,安靜地看著、聽著。
這里的時光,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小時候。
哦,奶奶編到最好看的祥云結了。桃西的手不由地拽過一旁的柳枝,把它當作線繩,穿過來,繞過去,再轉個圈……她也跟著奶奶編織著一朵祥云。
可是,當她編到半朵的時候,桃西忽然發(fā)現,柳枝不見了,奶奶不見了,春天的庭院不見了,她手中握著的,依然是那顆映著離離草色的綠珠子。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桃西變得心神不寧起來。
繡花的時候,一不留神就漏了針腳;縫布包的時候,不知怎么就把里襯縫到了外面;穿珠子的時候呢,不是穿錯了顏色,就是打翻了珠盒。相熟的客人進到店鋪,看見桃西狼狽地趴在地上找珠子,都吃吃地笑起來。
沒人來的時候,桃西總是忍不住打開錦盒,取出那顆綠珠子。只要用手絹輕輕擦拭幾下,她就可以見到奶奶了。
神奇的是,每次奶奶出現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仿佛春天剛剛來臨的模樣。
有時候,是在暖風徐徐的郊外草坡上,桃西一邊大步大步地奔跑,一邊高高地舉起手中的蝴蝶風箏。等到它飛得仿佛和云朵一樣高的時候,她和奶奶就并肩坐下來。她們遠遠地望著,那只奶奶花了三個晚上才扎好的風箏,就像飛翔在天空里的一只真正的蝴蝶。
有時候,是在擺滿針頭線腦的小集市上。奶奶帶著桃西挑些店里需要的物什,棉布啦,花邊啦,絲帶啦,彩珠啦。末了,就算手里拎得滿滿當當的,奶奶也不會忘記,到街角的糕團鋪給桃西買上一只熱乎乎的青團。
有時候,是在桃花掩映的木格子窗前。她們一遍又一遍地玩著豎蛋的游戲,兩個人屏住呼吸看著,四只手小心翼翼扶著,直到一只雞蛋或是一只鴨蛋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桌上,她們才笑逐顏開地拍起手來。
……
這一切,都是記憶中的舊事啊。雖然,那些親切的畫面隨時都會消失不見,但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桃西心中也是十分歡喜的。
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兩天過去了。
這天晚上,一輪滿月朗照著天空,人來人往的羽葉鎮(zhèn)漸漸安靜下來。
長長的街道上,似乎只有桃西的手工店還亮著燈。
“那么現在,可以穿珠子了?!碧椅魈ь^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月亮,那輪一月之中最圓的月亮,輕手輕腳地,把店鋪的門緊緊關上了。
她依次取出錦盒里的珠子,小心翼翼地擺放在一塊干凈的絨布上。那些瑩潤可愛的珠子,在月光和燈光的照耀下,似乎比平日又美麗了許多。
可是,當她看見那顆草綠色珠子時,伸出的手指又像被燙著了似的縮了回來。
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猶如茂盛的藤蔓一般,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心。
她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騰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她跑到柜子前,把大大小小的珠盒統(tǒng)統(tǒng)搬了出來,又飛快地取出里面所有的綠色珠子。
嫩綠、淺綠、新綠、豆綠、湖綠、蔥綠、碧綠、深綠、墨綠,琉璃珠、水晶珠、瑪瑙珠……那些不同種類不同大小的綠珠子,好似在桃西面前鋪展開一片郁郁蔥蔥的珠子森林。
她看一眼錦盒中的綠珠子,再看一眼珠子森林,不時拈起其中的一顆仔細對比著。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終于,她選中了一顆水晶珠子。
嗯,這顆珠子,無論是顏色、光澤、大小,還是透明度,幾乎和錦盒中的綠珠子一模一樣呢。
她把其他的珠子全都收了回去,手中唯獨留下那顆水晶珠子。
她漲紅了臉,手指有些顫抖地把它放在了絨布上——那個原本是錦盒里草綠珠子的位置。
她把錦盒中剩余的珠子也一一擺放好?,F在,二十四顆珠子整整齊齊地一字兒排開,閃耀著琳瑯滿目的光芒。
“其實,一點都看不出來呢。”桃西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她下意識地拽拽絨布,撥弄下臺燈的位置,又用手絹擦了擦并沒有多少灰塵的桌面,盡量讓自己忙碌起來。
此時,月亮已經挪移到了墨藍色天空的中央。桃西從窗口望過去,就像是望著屋檐上另一盞清輝搖曳的明燈。
說來奇怪,就在桃西收回目光的時候,窗外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就像一個氣呼呼的人,奔跑在羽葉鎮(zhèn)的上空,腳步卷起無數的沙粒和塵埃。剛才還是晴朗的月色,轉眼就變成灰蒙蒙的一片了。不過,桃西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啊,該請螞蟻先生出來了?!彼谛厍拜p輕合掌,心中有著小小的雀躍。
“原來你在這里呀。”桃西小聲嘀咕著,好不容易從抽屜的最深處掏出一只長方形的原木盒子。是啊,距離上一回打開它,都有大半年的光景了。
隨著“吧嗒”一聲輕響,盒子被撳開了。里頭除了一張卷起的白紙,還有一支細細長長的鉛筆。
桃西小心地把紙攤放在絨布旁邊的桌面上,又關上了臺燈。于是,那張書本大小的白紙,就完完全全地被一片月光照耀著了。若有人遠遠地望過去,那小小的光明的世界,就像是浮在半空中似的。
桃西拾起鉛筆,開始熟練地在紙上畫起來?!班ооА?,好像只三筆兩筆的工夫,一只栩栩如生的螞蟻便出現了。它支棱著兩個靈巧的觸角,仿佛在認真傾聽著什么。
緊接著,桃西又在螞蟻附近畫出了一條長長的細線,它彎彎曲曲地,一直拖到白紙的邊緣。
做完這些,桃西緩緩地擱下鉛筆。她注視著紙上的螞蟻,輕聲地唱起了歌謠,那首奶奶曾經唱過的歌謠:
月亮光光,螞蟻爬爬。
爬過草叢,爬過花下。
月亮光光,螞蟻爬爬。
爬過小橋,爬過山崗。
就這么反反復復地唱了幾遍,唱到某一個句子的時候,那只桃西畫出的螞蟻忽然動了起來。起先,只是晃動著纖細的觸角,后來,竟歡快地在紙上爬來爬去,哦不,準確地說,是跑來跑去,它似乎在急切地尋找著什么。
東奔西跑了一陣之后,螞蟻終于發(fā)現了紙上的那條黑線,那比魚絲線還要細的線。于是,它像遇見了失而復得的寶貝似的,開心地轉起了圈兒。然后,它抬起一只腳,挑起了線的一端,又順勢向上甩去,那線便哧溜一下騰躍而起。
桃西低著頭,微笑地看著這熟悉的一切。她想起上一回呼喚螞蟻先生的時候,奶奶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呢。
想到這里,她心中不免感到空落落的。
就這么發(fā)了一小會兒呆,等到桃西回過神來,螞蟻已經拽著細線跑向了先前排列在絨布上的珠子。
這時,它的模樣似乎比畫在紙上時更小了。只見它靈活地鉆進細小的珠孔,那線便也順勢帶了進去——
是的,這么多年來,每當遇上那些細小的,或是彎曲的珠孔,奶奶和桃西總是會請螞蟻先生來幫忙。所以,別人折騰老半天也穿不上的珠子,到了她們手中,總是順順當當地就穿上了。
桃西還記得,三年前那個月色明亮的夜晚,奶奶把原木盒子鄭重地交給自己。她說,這也是她的奶奶傳下來的。她還說,神奇的螞蟻先生只在月圓的晚上出現,而且只為自己的主人工作,別人是使喚不動它的。
“螞蟻先生跑到哪里了呢?”桃西偏過腦袋,把頭發(fā)捋到耳后,讓耳朵慢慢地湊近絨布上的珠子。
啊,已經跑到第六顆了,那是一枚藕荷色的珠子。有那么一瞬間,桃西覺得,螞蟻先生正穿行在一列有著二十四節(jié)車廂的彩色小火車里。
這時,她聽到一些美妙的聲音從珠子里面?zhèn)鱽?。有時候,像是露珠“吧嗒”一聲落到了荷葉上;有時候,像是風吹過樹林發(fā)出“沙沙沙”的輕響;有時候,像是有誰“咯吱咯吱”地走在了厚厚的雪地上;而有時候啊,就像一個花苞或是一個葉芽迎著陽光緩緩打開的聲音……
以前,除了螞蟻先生細碎的腳步聲,可聽不到這些呀。桃西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聽哪,現在,腳步聲正跑過薄荷綠,跑過煙雨紫,跑過天空藍……很快地,螞蟻先生就要跑到那顆草綠色的水晶珠子里去了。
不知為什么,就在這時,桃西的心忽然感到輕輕地一顫,然后,像是緊閉的大門“霍”地一下開了鎖似的,一些回憶晚風般地撲面而來。
她想起和奶奶一起守著店鋪的時光,想起較真的奶奶總是用勻密的針腳手工縫出每一件布藝品、繡出每一朵姿態(tài)不同的小花,想起她哪怕是多余的一小塊布頭、一小球棉線,都要用紙仔細地包起來,一并還給來取件的客人——想到這里,桃西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不多時,螞蟻便從最后一顆珠子里鉆了出來,它把細線留在了二十四顆珠子里面,又兜兜轉轉爬回先前的白紙。
“謝謝螞蟻先生!”桃西調皮地向它敬了個禮,螞蟻也向她揮了揮觸角。
然后,桃西輕輕地往白紙上吹了一口氣,轉瞬之間,螞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等到把白紙和鉛筆都收拾好了,桃西才又擰亮臺燈。她拎起珠子兩頭的細線,在燈光下小心翼翼地打著結。
到了約定的第三天,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店門前的行人來來往往,但珠串的主人卻遲遲沒有出現。
正當桃西有點納悶的時候,店里忽然踏進兩個年輕人,一個是頭戴柳環(huán)的少年,一個是麻花辮上簪著桃花的女孩。
他們走路的姿勢輕盈矯健,像是踩著十里春風似的。
“你好,我們是來取季小姐的手串的?!绷h(huán)少年開門見山地朗聲說道。
“季小姐的手串?”桃西一時有點兒回不過神來。
“就是錦盒里的二十四顆珠子穿成的手串呀?!碧一ㄅ⒉暹^話來,眉目間帶著盈盈的笑意。
“哦,昨晚我剛把它穿好?!碧椅髭s忙從柜臺里取出手串。
在清晨柔和的光線里,手串的每一顆珠子都散發(fā)著純凈又溫潤的光芒。
“請問——”桃西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那個困惑她三天的問題,“這珠子叫什么名字呢?”
柳環(huán)少年笑而不語,似乎這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其實,告訴你也沒關系啦——”一旁的桃花女孩拖長了聲調,用一種神秘的語氣說道,“這是季小姐的二十四節(jié)氣珠。”
“二十四節(jié)氣?”桃西驚訝地重復著這幾個字。
“是呀,你看——”桃花女孩的手指撫過一粒粒晶瑩的珠子,“這顆藕荷色的,是夏至,橙紅色的,是立秋,霜白色的,是霜降,瑩白色的,是大寒……”
“哦……”桃西連連點頭,心中對這樣的解釋暗自贊嘆。
這時,女孩指著那顆草綠色的珠子,卻沒有立刻報出它的名字。頓時,桃西感到心里慌慌的,就像敲響了一千個小鼓似的。
“這是春分,屬于我們的春分。”桃花女孩一臉的燦爛。
于是,桃西懸著的心,才又穩(wěn)穩(wěn)地落了下來。
“對了,順序沒錯吧?”柳環(huán)少年在一邊提醒道。
“沒錯沒錯?!碧一ㄅ⑦呎f邊擺著手。
“如果順序錯了會怎樣呢?”桃西有些好奇柳環(huán)少年緊張的神色。
“那咱們羽葉鎮(zhèn)的天氣就會亂套啦?!碧一ㄅ⒗世实匦Τ雎晛恚扒靶┨?,季小姐不小心把她的手串弄斷了,于是這一陣子便忽冷忽熱,忽晴忽雨——”
“也就是說,這手串決定著時節(jié)的變換?”桃西回想起這些天的情形,恍然大悟。
“對呀,每當季小姐撥動一顆珠子,那么,羽葉鎮(zhèn)就會迎來一個新的節(jié)氣?!碧一ㄅ⑶纹さ卣V髁恋难劬?。
“那如果……丟了一顆呢?”桃西囁嚅著問道。
“那可不得了,羽葉鎮(zhèn)就要遭殃了——”女孩故作聲勢地瞪大了眼睛。
“我們該走啦。”柳環(huán)少年拽了拽女孩的衣袖。
女孩淘氣地吐了吐舌頭,不得不停住了話頭。
望著兩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門外的人群中,桃西在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午后,羽葉鎮(zhèn)又下起了細雨。
從小小的店鋪中望出去,仿佛天地之間,都氤氳著一種溫潤的綠。
但不多時,雨便停了,門外傳來行人若隱若現的笑語聲。在屋里待了整整一個冬天,桃西忽然想出門走走。
這么想著,她便掩上門,走到屋外還有些濕漉漉的空氣里。
她走過泛著光亮的青石板路,走過蜿蜒向前的木質回廊,走過新月一樣的小橋……在橋邊,她看見,一樹灼灼的桃花,正倒映在碧波之上。還有一棵枝葉扶疏的大柳樹,嫩綠的新芽,像是閃著光芒的星辰。
于是,桃西又想起端坐在柳樹下的奶奶。是的,即便沒有那奇妙的珠子,她也能清晰地看到奶奶永遠慈愛的模樣。
桃西還想起昨晚,在螞蟻先生即將跑進那顆水晶珠子的時候,她還是飛快地換上了錦盒里的草綠色珠子,那顆名叫“春分”的珠子。
這時,只聽得“吧嗒”一聲輕響,柳枝上那顆沉沉的雨滴應聲而落,一圈又一圈圓圓的漣漪,在湖面歡快地四散開去。
桃西看見,羽葉鎮(zhèn)的春天,已經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