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棗

一

廟里廟外，生著很多老樹，葉子嫩綠，像畫卷上淡綠的墨痕。正午陽光刺眼，初夏的嫩葉透出了筋脈?；蹖捵谟^音殿前的臺階上畫畫，用淡墨點染出茂盛的葉子。

忽然，傳來腳步聲，廟外走進(jìn)兩個人。年長的四十左右，頭發(fā)好長啊，陽光下，仿佛溪水一樣明亮。年輕的是個女孩，膚白，發(fā)短，她在廟里東張西望，目光空蕩蕩，沒在任何地方停留。

慧寬放下畫畫本子，把她們迎進(jìn)觀音殿。

長發(fā)女人點燃三炷香，給菩薩磕了三個頭，問慧寬：“師父在嗎？”

“在菜園里?！?/p>

女人走了，殿里只剩下慧寬和女孩。

女孩踱出殿門，站在院子里，漫不經(jīng)心，環(huán)顧溪山。

慧寬跟了出來。風(fēng)兒暖暖的，柔柔的，拂過他的光頭。

他眼里閃動著光芒，問道：“那留著長發(fā)的，是你媽媽？”

少女冷冷地瞥他一眼，沒吱聲。

慧寬眼里的光芒黯淡了，去墻角取掃帚。

暖暖的日光照在角落里，一只白貓趴在掃帚上?；蹖捫χ紫律?，撫摸白貓。

這是只流浪貓，半年前溜進(jìn)大廟，就不走了。那時剛?cè)攵?，溪山上的風(fēng)刮得很硬，樹葉差不多落盡了，禿枝間發(fā)出尖厲的呼嘯聲。白貓又瘦又小，叫聲中帶著哀求?；蹖捯汩_了，給它吃的，才湊過來?；蹖挀е棕垼肭髱煾?，養(yǎng)著它吧。師父說那要看緣分了。師父這么說，就算同意了。慧寬心里喜悅，隨口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喜悅”。白貓在大廟里過上了安逸的日子，已經(jīng)變成一只肥貓了。

慧寬撫摸著白貓，嘴里叨念著：“喜悅，喜悅，喜悅……”

“它叫洗月？”女孩眼里一亮，“嘿，跟我同名！”

慧寬先是一愣，然后心中暗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世間的事兒，都是講緣分的，看來，你和我們大廟有緣呢。”

女孩的目光投向觀音殿。

慧寬取來紙筆，說：“把名字寫上，放在菩薩跟前，菩薩會保佑你的?！?/p>

少女遲疑一下，接過筆，寫了三個字。

“張洗月?！被蹖捘畹?，“菩薩記住了你的名字，會幫你消除一切煩惱的?！?/p>

慧寬又遞來一張紙：“媽媽的名字呢？”

“她的事，我不管?！毕丛路畔鹿P。

二

母女倆在山下的村子租了間房。凌晨，洗月的媽媽上山做早課，跟和尚一起敲木魚，念佛經(jīng)?！昂V篤篤……”木魚聲在觀音殿里回蕩。

洗月媽媽坐在慧寬對面，專注地敲著木魚。那是一張白皙的臉?；蹖挸蛄艘谎圩约旱氖?，這樣白嫩的手，在溪山村是見不到的。仔細(xì)看看，慧寬發(fā)現(xiàn)女人的臉色白里帶青。他的心七上八下，便閉了眼。

慧寬是個棄兒，師父在廟門口撿到他時，他剛過百天的樣子，哭聲像小貓叫。那是個春寒料峭的夜晚，人們都熟睡了。老和尚聽見了哭聲，像風(fēng)兒掠過樹梢，發(fā)出輕輕的呼哨，攪得老和尚睡不安穩(wěn)。推開廟門，竟是個棉被裹著的嬰兒，裝在一只藤條箱里。

十二年過去了，他跟著師父在廟里做了和尚。那只藤條箱還留著，擺在禪房的桌子上。這箱子是慧寬的至寶。想媽媽了，慧寬就把箱子搬下來，脫了僧鞋，鉆到箱子里。

一開始，箱蓋能扣上，里面黑咕隆咚的，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回到了媽媽身邊。后來，箱蓋扣不嚴(yán)了，無論他怎么蜷縮著，總要露著一道縫隙。他順著那道明亮的縫隙往外看，希望看見媽媽的身影。再后來，他只能在箱子里做做樣子了，箱蓋大敞著。他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有一天，他像個偵探，在藤條箱的里里外外搜索。他不信媽媽什么都沒給他留下，一定在哪里藏著個護(hù)身符、一封信，或者什么了不起的傳家寶。沒白忙活，他在帆布與藤條的夾層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根頭發(fā)，黑黑的，長長的。他把頭發(fā)拉直，貼在胳膊上，從指間一直拉過臂彎，好長的一根頭發(fā)呀！他對著陽光，捏著長發(fā)，高高提起，還是那么黑，那么亮。他摸摸自己的光頭，要是不剃，也是一頭濃濃的黑發(fā)吧。

大廟里的香客，女人居多，慧寬老愛盯著四十歲左右的看，覺得那里有他的媽媽。他想，媽媽不會撇下他不管的，即使不要他了，也會偷偷回來看看。有時，他挺擔(dān)憂，現(xiàn)在他長大了，媽媽能認(rèn)得他嗎？他又很慶幸，廟里只有他這么一個小和尚，媽媽一定認(rèn)得他。

本來，洗月媽媽對慧寬也沒什么特殊表示，只是隨便聊幾句，或者夸他懂事?？墒?，這女人臉上帶著的憂傷，讓慧寬覺得她就是自己的媽媽。以前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天天到廟里幫忙，也許，媽媽還不好意思認(rèn)他這個兒子。

木魚聲還在篤篤響，慧寬悄悄爬過去，把自己腰間圍著的褥子遞過去，輕輕地說：“阿姨，圍上點兒，冷?！?/p>

女人笑了笑，搖搖頭，又閉上雙眼，敲木魚了。

下了早課，女人要在菩薩跟前續(xù)香，慧寬幫著點燃，問：“洗月姐怎么沒來？”

“太早了，她起不來。”女人把香插在香爐里。

“我都能起來?！?/p>

女人苦笑：“洗月要是像你似的，我就省心了。”

慧寬心里美滋滋的。

三

天大亮了，老和尚生火熬粥，女人匆匆下了山，給洗月做早飯，然后母女倆一起來到大廟，幫著打掃擦洗。說是一起，干活的卻只有媽媽，洗月只是拎著塊抹布，在殿前的臺階上呆坐，或是立在院子里，望著一棵老樹出神。

慧寬好像被傳染了，也常常發(fā)呆。

師父說：“慧寬，賣什么呆？領(lǐng)著洗月到山上轉(zhuǎn)轉(zhuǎn)?！?/p>

慧寬走過去，洗月正定睛看著大白貓。白貓在院子里踱步，懶洋洋的。

“怎么肥成這樣了？”洗月伸出手，想摸一摸貓，貓卻加快腳步，扭動著身子，躲開了。

“要下崽了?！被蹖捦棕?，瞇縫著眼睛，“師父說，貓一窩能下五六個小崽，到時候，廟里就熱鬧了?！?/p>

洗月說：“等下了小貓崽，送我只雪白的?！?/p>

“照顧小貓，會耽誤學(xué)習(xí)的?！?/p>

“我不用學(xué)習(xí)了，我不念了。”洗月蹲下身，終于摸到毛茸茸的白貓了。

“你念幾年級？”

“初三?！?/p>

“為什么不念了？”

洗月不吱聲了，摸著貓，問道：“貓窩在哪兒呀？”

“沒窩，房檐底下，桌子下邊，能躲風(fēng)避雨的地方，都是它的窩?！?/p>

“要下崽了，它得有個溫暖的好地方呀?！?/p>

“五六個貓崽呢，是得有個窩。”慧寬想想，“我有法子了！”

他跑進(jìn)禪房，拎來了藤條箱。雖然長發(fā)女人沒對他有任何表示，可是她那一頭長發(fā)，跟他收藏的那根頭發(fā)的長度，簡直分毫不差。媽媽沒認(rèn)出他來，那是因為十二年了，他長大了。他要讓媽媽看看藤條箱，藤條箱還是老樣子，媽媽一定認(rèn)得。

“用這個做貓窩怎么樣？”慧寬問洗月，眼睛卻在尋找洗月媽媽。

院子里靜悄悄的，不見人影。

“這么老的箱子。”洗月?lián)崦詈稚奶贄l。

慧寬打開箱蓋：“十二年前，我被放在廟門口的時候，就躺在這里面?！?/p>

洗月這才抬眼看他，問：“你爸媽呢？”

“沒見過，我從來沒見過他們，他們就給我留下這么個箱子?！?/p>

洗月的眼里居然閃著淚花了。

“哭什么呀？”慧寬趕忙扣上箱蓋，“我沒見過他們，但是我知道他們長什么樣?！?/p>

慧寬取來畫畫本子，扉頁上畫著三個人——

洗月笑了，接著往后翻看，后面畫了很多的鳥。

“都是溪山上的鳥?！被蹖捴更c著，給她講解。

洗月喜歡這幅畫——

這只白色的鳥，是慧寬春天的時候在后院桃樹下畫的。那時，暖風(fēng)徐徐，花瓣飄飄，下了一場粉紅色的雨，白鳥正在樹下啄食，身上立刻就披上了花瓣，美得像剛進(jìn)門的新娘子。

洗月也有個小本子，用水性筆涂滿亂糟糟的小人。上課時，她聽不進(jìn)去，就在書桌底下偷偷畫小人，都是些奇形怪狀、齜牙咧嘴的丑八怪。

慧寬見洗月喜歡，就說：“溪山的景色比我的畫美，我們?nèi)マD(zhuǎn)轉(zhuǎn)吧。”

“慧寬。”師父招呼他。

他跑進(jìn)觀音殿，出來時，低著頭，挎了個籃子，里面有把小鐮刀，他隨手把畫畫本子也裝進(jìn)籃子。

洗月瞅瞅他，問：“怎么了？忽然不高興了?！?/p>

“沒事?！彼涌觳阶?，跑在前頭了。

四

溪山的氣候，四季分明，各有各的美。即使是慧寬最不喜歡的冬天，光禿禿的溪山裸露著肌膚，那也是一種健壯的美。此時，春末夏初，樹葉已經(jīng)很茂盛了，顏色卻是誘人的新綠，看起來像翡翠，摸起來卻像嬰兒的肌膚一樣。

慧寬讓洗月摸，洗月一摸，就笑了，再摸的時候，就不敢用力了，摸得那么輕柔。

“再過十天半月的，它們就老了，都變成深綠的?！被蹖捳f。

“那么快？”

“春脖子最短了，夏天長，但最長的要數(shù)冬天，北風(fēng)老也不走，要在溪山吹上小半年呢。”

遠(yuǎn)處傳來鳥鳴，笛聲一般悠揚，洗月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循聲望去，尋找那只鳥?？墒?，她的眼里只有綠葉。

慧寬低聲說：“我畫下來，給你看?！?/p>

他取出本子，剛畫了幾筆，那只鳥就撲棱棱飛到別處了。

“早就印在我的腦子里了。”慧寬還在畫，畫了一只胖嘟嘟的鳥——

這只鳥藍(lán)羽毛、白肚皮，胖得像個小絨球。它蹲在枝頭，歪著腦袋看洗月，好像朋友見面，一下子卻想不起人家的名字了。

洗月欣賞著，臉上露出燦爛的笑：“跟誰學(xué)的畫畫呀？”

“照著書學(xué)的，師父有一套《芥子園畫譜》?！被蹖捠樟吮咀?，“你要是早早起床，到山上來，所有的鳥都會為你唱歌的?！被蹖拵е丛聛淼较?，叮咚的溪水在這里蓄了個小小的水池。

洗月蹲在溪邊，把手伸進(jìn)水里，冰涼冰涼的，不一會兒，她纖細(xì)的手就凍得通紅了，那股涼氣順著指尖一直涌到她的心里，她整個人都不由得清爽起來。

“沒想到，溪山這么美，有一個小畫家，還有一只叫‘喜悅的貓。媽媽帶我來做義工，我還不樂意呢?！?/p>

說到媽媽，慧寬忍不住問：“媽媽得了什么??？”

“??？”洗月疑惑地望著他，“沒聽說呀。”

“師父說……說……”慧寬要把話咽回去。

“說什么了？”洗月瞪圓了眼，追問。

“師父說，你媽媽的病，醫(yī)院的藥已經(jīng)不管什么用了，讓我采些‘老虎獠，他給配副中藥，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p>

洗月愣住了。

“走啊，山頂上的藥材最好?！被蹖捒嬷@子往上攀。

太陽升起老高，溪山被曬得暖洋洋的，草木散發(fā)出迷人的氣息。一路上，他們沉默著?；蹖挼念^上滲出汗，亮晶晶的。洗月腳步凌亂，喘著粗氣，緊緊跟隨。

山上有個深深的龍溪潭。潭水真深，水面離地十多米。水下還有多深，誰也不知道。絲絲涼氣涌出來，仿佛換了個季節(jié)。

“龍溪潭的水一直流進(jìn)小清湖里。”慧寬撂下籃子，端詳著潭邊的幾棵樹，“這就是‘老虎獠，潭邊這幾棵，長得最旺?！?/p>

洗月也湊過來看，沒發(fā)現(xiàn)它們有什么特別的。

“看見枝干上的刺了吧？像不像老虎的獠牙？”慧寬用小鐮刀割樹的根莖，“這東西學(xué)名叫‘刺五加，我們都叫它‘老虎獠，樣子嚇人，卻是好藥材，經(jīng)過師父加工，救了很多人呢?！?/p>

站在這里，洗月望得見整座溪山村，一戶戶桃紅柳綠的院落，一間間白墻紅瓦的房屋，都沐浴在暖暖的陽光里。還有那片幽靜的小清湖，像一面橢圓形的鏡子，映著藍(lán)天白云。洗月心情舒暢起來，可是一想到媽媽的病，烏云又浮上心頭。

“嘰嘰嘰……”傳來一陣柔柔的叫聲。

一只燕子掠過他們頭頂，飛向龍溪潭的崖壁。

“啊，燕子窩！”洗月輕輕地叫道。

慧寬抬頭望去：“哦，我前幾天畫過的，窩里有四只小燕子。”

洗月拿起畫畫本子翻找，真的找到了——

洗月望向崖壁，窩里果然探出四個小腦袋。大燕子把叼來的食物喂給它們，“嗖”一下，又飛走了。

“燕媽媽來來回回，忙上一天，才填得飽它們的肚子。”慧寬站起身，捋了捋籃子里的根莖，“夠用了，早些給師父送去?！?/p>

下山時，慧寬問：“你怎么起了洗月這么個名字？”

“我爸起的。聽說，我是晚上生的，剛下過雨，月亮出來了，又大又圓，我爸說，孩子叫‘洗月吧?！?/p>

“媽媽就你這一個孩子嗎？”

“對呀?！?/p>

“沒有個弟弟？”

“沒有啊?！毕丛乱苫蟮乜匆谎刍蹖?。

五

廟里，洗月媽媽在用手推車運石頭，禪房旁，壘起了膝蓋那么高的矮墻。

“哈，貓窩！”洗月興奮地跑過去。

“再砌一堵墻，加個蓋子，就完工了?！眿寢屆爸摵?，卻帶著笑容。

“媽……”她想問媽媽的病，又改了口，“我和小和尚在山上采了藥?！?/p>

媽媽點點頭，把石頭搬下車，洗月也幫著搬。不一會兒，慧寬來了，幫著和泥、抹石縫。

大白貓蹲在墻頭上，懶洋洋地望望他們，又閉了眼。

“這懶貓，還不知道是在給它蓋房呢?！闭f著，慧寬抹了一把鼻子。

洗月叫道：“哈，你也變成貓了，一只花臉貓?！?/p>

慧寬忙用袖子擦，結(jié)果，鼻頭上的一塊黑泥，抹在了臉上。洗月媽媽也樂了，伸手幫他擦，那一頭長發(fā)，近在眼前了。

“阿姨，你的頭發(fā)真好看，一直都這樣長嗎？”

“我喜歡短發(fā)，一直都是短的，省事兒，跟洗月的發(fā)型一樣。現(xiàn)在呀，歲數(shù)大了，頭發(fā)稀了，再剪短的，就露頭皮了?！?/p>

“啾——”一聲鳥鳴，一只灰雀，鉆進(jìn)林子。

第二天，洗月開始早起了，和媽媽一起進(jìn)廟。別人在觀音殿里念經(jīng)，她不會念，就拿著掃帚，做上了慧寬的活兒。

黎明時分，百鳥歡唱，她常常拄著掃帚，聽得入了神。

有一次，她問慧寬：“那只羽毛雪白的，是什么鳥??？”

溪山的鳥實在多，尤其到了這個季節(jié)，慧寬也叫不全它們的名字。洗月這么一問，他就向師父討教。老和尚無奈地?fù)u搖頭。

慧寬著急了：“師父啊，你在山上待了一輩子，連自己的小伙伴都不認(rèn)識！”

老和尚微微一笑，吟了一首詩：

青山不識我姓氏，

我亦不識青山名。

飛來白鳥似相識，

對我對山三兩聲。

“鳥兒叫的是‘青山、‘和尚吧？”慧寬故意這樣說。

老和尚說：“要是我聽，它們叫的是‘一樣一樣。”

慧寬想想，真的是這樣的，連烏鴉“呀——呀——”的叫聲，也仿佛在說“一樣一樣”。青山與和尚一個樣，大樹和小鳥一個樣，世間萬物都是一個樣的?；蹖捔⒃谀抢铮瑵u漸地，覺得自己就像溪山上的一棵樹，或者一塊石，和偌大的一座溪山生長在了一起。他癡癡地想：也許我根本沒有媽媽，我是大山的兒子，大山可憐師父，就讓我從石頭縫里蹦出來，接續(xù)香火。

洗月媽媽端上熱氣騰騰的一鍋米粥，見兩個孩子都望著大山發(fā)呆，喊了聲“開飯”，他倆才回過神來，圍坐桌前。

風(fēng)和日麗，飯桌擺在禪房外的樹蔭下。大白貓的肚子滾圓滾圓的，不往遠(yuǎn)處去了，就繞著桌子腿兒散步。鳥兒的歌聲此起彼伏。

洗月端著飯碗，望著樹上的歌唱家，說：“媽，天然早餐音樂?！?/p>

媽媽側(cè)耳聽著，暗暗念了聲“南無阿彌陀佛”。自打來到溪山，一切都在悄悄改變。服用了老和尚配的藥，她的氣色好多了。洗月曾經(jīng)那么任性，漸漸也溫柔了，如同初夏的和風(fēng)。慧寬呢，陽光仿佛照進(jìn)了心田，有樣?xùn)|西復(fù)蘇了似的，嘴里嚼著蘿卜條、腌黃豆，覺得比吃什么都香。

六

白貓下崽，是在洗月母女就要離開溪山的前夜。

慧寬在禪房里聽見大白貓“嗚嗚”呻吟，聲音低沉有力，好像老虎在遙遠(yuǎn)的山谷里吼叫。他跑出屋，月光皎潔，看見大白貓在貓窩里折騰，一會兒臥在這邊，一會兒趴到那邊。

慧寬趕緊下山去叫洗月。洗月說了，貓下崽的時候，一定叫她。

敲開屋門，洗月居然不在。洗月媽媽慌了，以為她去了廟里，黑燈瞎火的，一個女孩子能去哪呢？慧寬想起，最近洗月打聽過采藥的事，問他“老虎獠”的根莖要選什么樣的，她該不是上山了吧？

“我會找到她的。”慧寬轉(zhuǎn)身出村，朝山上跑。

上山的石階通到廟門前，再往上就是土路了。盡管有月色，樹葉遮擋著，還是看不真切，再加上心急，慧寬深一腳淺一腳，不是絆了樹枝，就是踩了石頭，驚醒了鳥兒的睡夢，撲棱棱，撲棱撲棱，鳥兒飛起又落下。

在龍溪潭邊，他望見了洗月的身影，月光下，如一尊銀色雕像。

“洗月姐！”慧寬招呼一聲。

洗月扭過頭，向他招手。

慧寬跑過去，說：“白貓要生了。”

“好啊，馬上就回去！”她指著潭水說，“你先看看這個?！?/p>

深深的潭水里，映著皎潔的圓月，慧寬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

洗月凝視月光：“溪山和我真有緣分，這里的一切好像都在講著我的故事……”

“撲通！”慧寬投下一顆石子：“快去看小貓崽吧！”

月影碎成無數(shù)光斑，搖搖晃晃，又聚在一起，還是那么平靜，那么明亮。

他們趕到大廟，看見媽媽也來了。白貓臥在窩里，六只貓崽在拱它的肚皮。師父站在旁邊，雙手合十，默念著什么。這些小貓，有黑的，有花的，只有一個是白的，洗月最喜歡它。夜深了，媽媽催洗月一起下山，可是洗月還要陪陪白貓一家，媽媽就先回去收拾行李了。

慧寬說：“你不是想要一只小白貓嗎？明天先別走，再住幾天，等小貓長大一點，你把它抱回家?！?/p>

洗月?lián)u搖頭，愛憐地望著它們：“讓它和媽媽在一起，多好啊?！?/p>

“我有辦法！”慧寬取來畫畫本子，“我畫一幅白貓，你把畫帶走。”

洗月笑著說：“好??！不過，這幅畫我自己畫。”

借著月光，洗月畫了起來。他畫的不是一只白貓，而是一大一小，兩只白貓——

慧寬拍手說：“嘿，有我的風(fēng)格！”

洗月看著畫，憂傷起來了：“我也養(yǎng)過一只大白貓，可是，媽媽說它影響我學(xué)習(xí)，裝在箱子里送走了……”

“送哪兒了？”慧寬問。

“媽媽說，送給一個朋友了，我就天天想念我的大白。我管它叫大白。大白陪伴我一年多了，是我最好的伙伴。有一天，我夢見大白死了……”

慧寬幫洗月把畫撕下來，卷好了，遞給她：“這回好了，大白小白，會一直陪著你。”

山路難走，慧寬一直把洗月送到山下的小清湖邊。夜晚，明亮的月光映在湖水里。洗月停住腳步，癡癡地望著盈盈月光。記得很小的時候，爸媽抱著她，指著月亮讓她看，那時的月亮真美。漸漸長大，忙于學(xué)習(xí)，她早就無暇欣賞月亮了。如今，她又見到了漂亮的月亮。溪山的月亮，居然和童年的月亮一樣又大又圓。

……

回來時，慧寬獨自上山。月光明亮，草蟲和鳴，他站在石階上，望著小清湖，也欣賞起月亮來了。人們都說，男孩長得像媽，那么，天上的月亮是媽媽，水中的月亮就是孩子了。他張開雙臂，月光滿身，一片銀白，自己也是一輪月亮了，媽媽正望著他呢。

到了禪房，慧寬把那根長長的秀發(fā)舉起來，映襯著窗外的月光，看了又看，取來白紙，包了一層又一層，塞進(jìn)藤條箱的夾層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