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米?薩爾 王欣 韋人方
艦隊人員逐漸逼近的時候,我們正躲在河邊。閃光燈在我頭頂來回掃過,如機槍的掃射一般,照耀在血紅色的植物群和黑檀樹林上。我最好的朋友,賈斯帕,渾身無力地癱坐在我身旁,緊緊地靠著我,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散發(fā)的檀木氣味,聽到他急促的鼻息聲在我耳邊呼呼作響。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呼吸聲。
汗水匯聚成河,從我的胸口順流而下,我緩緩呼吸著富含礦物的氧氣,森林濃郁的芬芳如膠水般黏在我的喉嚨。如果我們被抓,我可能會被拉去審問,最多也就是因為和賈斯帕一起出城而遭到毒打。但是,他們會射殺賈斯帕,就像射殺他們抓到的其他所有非人類一樣。
“不在這兒,”湍急的河面上傳來一聲高喊,“全體分散,找到那個骨頭臉?!彼麄兊穆曇糁饾u淹沒在沼澤般的黑暗中。我們伏在泥漿之下繼續(xù)藏了幾分鐘后,開始向森林邊緣爬去。透過交織盤錯的紫色藤蔓向外望去,艦隊人員已經(jīng)不見蹤影。
“還活著嗎?”賈斯帕低聲問道。
“還沒死?!蔽宜闪丝跉庹f。
我們用了好幾分鐘,才清理干凈粘在身上的那些紅色樹葉,轉(zhuǎn)身向城門走去。賈斯帕是托羅克人,比我高半個頭左右,堅實的骨頭在深褐色皮膚下高高地向外突起。他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手,輕輕撓了撓下巴,用銳利的灰綠色眼睛盯著我,說道:“桐人,你今天晚上不該陪我出來的?!?/p>
“我想陪著你。”
伴隨著下顎骨的咔嗒聲,他語氣尖銳地對我說了句:“跟我待在一起,你很可能會被射殺。”
“比這更慘的死法多了去了?!蔽艺f著,忽然感覺胸口有種沙啞的刺痛感。這種時候,我真想違背自己曾對賈斯帕許下的諾言,再抽上幾口煙。但諾言終究還是要信守的。
“哪怕我們只找到一具尸體也好歹算有個結(jié)果?!彼а狼旋X地說。
我急忙制止他,“不許你再說這種話,聽到了嗎?”在悶熱的森林中,我的聲音顯得有些傷感和暗沉,“我們會找到你那些朋友的,所以,別再說這種話了?!?/p>
也許我剛才的語氣太嚴厲了,賈斯帕沮喪地垂下肩膀。“你說得對?!彼谖业募绨蛏现刂嘏牧艘幌隆N乙才牧伺乃男靥?,感受到他那布滿毛發(fā)的皮膚之下傳來一陣類似打鼓的沉悶聲音。我并不確定我們是否真能找到他的朋友,但這并不重要。如果不抱有一線希望,賈斯帕一定會放棄搜尋他那些失蹤的朋友的。這是我欠他的。
“這也不全是在浪費時間,”賈斯帕抱起他那破舊的袋子,里面塞滿了銹跡斑斑的機器零件。這些物品通常被人類當作破爛丟在廢料堆里。明天,賈斯帕會把它們拿到市場上賣掉,希望能賺個十幾個科倫幣,這些錢應(yīng)該勉強夠他生活一周了。
我們漸漸走近城門,一座城市隱約可見。棱角分明的高大建筑被星云般顏色的燈光照耀著,劈開雨氣沉沉的云層佇立在天地間。一堵混凝土墻將阿卡尤斯與外面的野生叢林隔離開來,堵住了我們的去路。四周沒有巡邏隊,我們迅速從墻下隱藏的洞口鉆了進去,安全到達城中。
“我們過兩天再搜尋一次?!蔽液退绖e。他轉(zhuǎn)身往非人類的營地走去,阿卡尤斯城里所有的外星人都被迫住在那里。我目送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這才轉(zhuǎn)身向城市走去。
回家途中,我看到一群托羅克人圍在燃燒的柴堆旁,口中念念有詞地說著他們的外星語言。我經(jīng)過時向他們點頭示意,但他們卻滿懷疑慮地轉(zhuǎn)過身去,對我畏而遠之。我知道,在人類做了那么多壞事之后,他們這種表現(xiàn)也無可厚非。就在昨天,一個滿身酒氣的艦隊人員肆無忌憚地闖進營地,大笑著開槍殺死了四名非人類,伴著狂妄的笑聲,他又將彈匣中剩下的所有子彈射進他們的尸體。他們現(xiàn)在焚燒的正是昨天那四名死者的尸體。按照托羅克人的風俗,他們會將死者他們的骨灰撒在風中,讓風將死者帶往任何地方。
之后,艦隊人員掩蓋了整個事件。像這樣的準軍事機構(gòu),有的是錢拿去行賄,也總有些樂于受賄的人伸出手接受它們。我聽到一些風聲,說當局對他們到處干預(yù)的行為十分不滿,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查。但我何苦要對這種事情抱有希望呢?好像這世道跟之前有什么不同似的。
城門入口處,守衛(wèi)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我向他點頭,他也會意地沖我點頭。他最開始也曾阻止我進入城門。不過,第二天晚上我過來的時候,隨身帶了一沓照片,照片上是某家脫衣舞俱樂部的妖艷女人,他常在晚上去那里嗑藥,和那個女人整宿鬼混。在得知我有他妻子的聯(lián)系方式后,他再也沒有為難過我。
城墻外圍的路上堵滿了電動三輪和公共汽車,嘈雜刺耳的鳴笛聲不絕于耳,街邊小攤中飄出各種混雜香料的味道。非人類仍可以在這附近活動,我看到好幾個非人類正在這里兜售東西。再往前朝里走,禁止非人類進入的標志就越來越多了。在這里,和非人類友善相處已經(jīng)算是大忌,放他們進入市中心更是會引起一場大亂。
但這都不重要,因為我欠這些外星人一條命。
遇見賈斯帕那年,我十三歲——那應(yīng)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親發(fā)現(xiàn)他的商業(yè)伙伴們自從來到這兒后就開始使用些極其骯臟的手段,不僅收受賄賂,而且在工廠中偷工減料,還拒絕替換發(fā)生故障的機器,甚至當一場意外導(dǎo)致六人喪生時,他們還極力隱瞞此事。
父親威脅要舉報他們。
他們以利相誘。
父親拒絕了。
于是,他們派了一群艦隊人員到我們家。
當時,我們一家剛吃過晚餐,就看到一群人手持彎刀和手槍,朝我們的房子走來。広,我的哥哥,心情不好時總愛踢我,可當艦隊人員蜂擁沖進屋里的時候,他用力將我扔到床下,告訴我轉(zhuǎn)過頭去,什么也不要看。但是,我沒辦法移開自己的視線,眼睜睜地看著艦隊人員將槍口抵在父親的太陽穴上,四濺的鮮血印在白色的墻壁上,就像父親常做的櫻桃蜜餞一樣。広被人用彎刀一擊斃命,姐姐久子掙扎著想要逃跑,卻被沖鋒槍奪去了性命,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尖叫,殷紅的鮮血就浸染了她花費好幾小時才梳理整齊的長長黑發(fā)。
還有那陣笑聲,那可怕的聲音深深地鉆進我的腦海之中。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當時沒有逃出窗外,他們會對我做什么。我設(shè)法逃到非人類的營地,闖進賈斯帕的棚屋里。按照常理,他本應(yīng)直接將我趕出屋去,但他看了一眼我滿是血跡和淚痕的臉,沒有多問什么,就把我藏了起來,艦隊人員搜尋了整個營地,最終無功而返。
當局曾極力搜尋這群犯人,但最終一無所獲。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表明這些人是艦隊人員,也沒有人會相信一個乳臭未干的十三歲小孩。故事落幕了。
除了我還活著,一切如他們所愿。這都要感謝賈斯帕。
高聳入云的學院大樓有兩個側(cè)翼大樓,分別由學院最大的兩個科系占據(jù)——宇宙生物學和天文學。去往非人類營地的路上,我朝學院大樓瞥了一眼。我正在這所學院里學習機械工程。城市高速向外擴張,新的建筑不斷涌現(xiàn),需要大量的工程師解決這一問題。
營地都駐扎在城市的邊緣,四周圍著一圈生銹的柵欄。剛走到這里,我就能感覺到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氣氛。炎熱的路面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銅色血跡,是托羅克人的血。一股新鮮得令人倒胃的血腥氣味撕扯著我的胃部,讓我泛起一陣惡心。
“這兒剛才發(fā)生了一場打斗,”一個跟筆桿一樣瘦高、留著一字胡的男人沖我咕噥道,“一個骨頭臉和一群人類打了一架?!彼麤_路面啐了口痰,咒罵道,“這狗屎?!?/p>
“誰?非人類嗎?”我雙手攥緊拳頭問道。
他聳了聳肩,“如果一個東西的顏色和狗屎一樣,聞起來像狗屎,看起來也像狗屎,那它就是一坨狗屎?!?/p>
我忍住了想要揍他的沖動,這種人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我匆匆走進非人類的營地,四周看不到艦隊人員的蹤跡,但我知道,他們隨時可能出現(xiàn)。我穿行在擁擠的街頭攤販之間,看到非人類們正在交易著破舊罐頭、電腦配件、廢棄電纜等任何他們能找到的東西。營地到處熙熙攘攘、吵吵鬧鬧。不遠處,在一個露天院子里,孤零零立著一個水泵,水泵下面是一個渾濁的淺水池。這是他們擁有的唯一水源。營地就像由一些粗制濫造的小棚屋堆擠形成的簡陋迷宮。自從2090年(大約兩個世紀以前),人類首次登陸阿卡尤斯以來,這些外星人就一直住在這里,整個營地都散發(fā)出一種古老的氣息。
我沒有什么惡意,但是像所有非人類一樣,賈斯帕也被囚禁在非人類固有的思維里,會想將他們能找到的任何東西囤積起來。在他的小屋里面,堆滿了拾荒時找到各種物件。他甚至還保留了我曾用來教他英文的教科書和字典,還有我孩童時期讀過的所有舊小說,年月已經(jīng)將這些紙頁侵蝕泛黃。當別人可以在一瞬間奪走你所擁有奪走的全部東西時,就連擁有廢品也成了一種叛逆之舉。
我靠在門框,“還活著嗎?”
“還沒死?!彼哪樕嫌袔椎佬迈r的傷疤,流著血。他露出托羅克人標志性的歪嘴一笑,充滿了惡作劇般的樂趣,就好像這個世界將會一片祥和似的。“嗨,反正我原本長得也不帥?!?/p>
我繃緊全身的肌肉,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我還想靠近看得更仔細些,但他擺手示意我不要這樣。
“我剛在市場上把那些零件賣完準備回來,一群人類就把我堵在墻角。我真不知道要是自己沒能跑掉,他們會對我做什么?!?/p>
有一瞬間,家人慘死的畫面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將這些畫面驅(qū)散。賈斯帕在床墊上的一個開口處(我倆之前一起弄的)摸摸索索,掏出一個手槍一樣的東西遞給我。是把用來建造房屋用的激光切割器,不過被改造成了一種武器,威力大得可以切開各種堅硬的物體,切開人體更是不在話下。
“要是艦隊人員抓到你帶著這個……”我細思恐極。
“我每天醒來的時候,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這一天的末尾。這個險值得一冒?!?/p>
我聳了聳肩?!笆虑楸静辉撌沁@樣的,”我說,“人類準軍事部隊第一次來這里建立殖民地時,跟你們進行的那場戰(zhàn)爭......本不應(yīng)該發(fā)生?!?/p>
“沒辦法,他們最希望的是這顆星球無人居住?!彼謹D出歪嘴的微笑,“發(fā)現(xiàn)我們之后,這種幻想就破滅了。不過,本來事情還會更糟的,如果人類政府沒有簽訂休戰(zhàn)協(xié)議并給我們這塊營地,那些人早就在公眾知道我們的存在之前就將我們趕盡殺絕了?!?/p>
但是,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還是會這么做的。只是為了讓非人類們充分忙碌起來,政府會時不時將那些沒人愿意做的苦活交給他們,從這一點上來說,連艦隊人員都不能不給非人類們留條活路?!暗@也沒讓處境變好一些,”我說,“尤其是最近還莫名失蹤了這么多托羅克人?!?/p>
“如果他們死了,我們肯定早就已經(jīng)找到他們的尸首了?!?/p>
“嘿,嘿,”我打斷他,“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不許再這么想了?!蔽矣檬峙牧伺乃麑掗煹谋郯颍致劦剿砩仙l(fā)出的檀木香味,“我們會找到他們的,我向你保證?!?/p>
賈斯帕正想回答我,卻被門外一聲大喊打斷了??汕f別是艦隊人員啊,我一邊默默祈禱,一邊跟著賈斯帕朝一群外星人聚集的水泵附近走去。遠處,一個人類的身影正疾步跑向營地出口。我在水泵附近撿起一個閃著微光的東西,是一個空蕩蕩的小燒瓶,什么氣味也沒有。是那個闖入者帶進來的嗎?
賈斯帕輕輕推了我一下,用手指著營地外邊的艦隊人員,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皮膚因為緊張而上升的溫度?!拔也幌氪谶@兒,咱們走吧?!彼f。
我把燒瓶放進口袋,和他一起匆匆回到了小屋。大多數(shù)非人類都四散而去,有些邊走邊發(fā)出輕微的咳嗽聲。剩下一些還算大膽的,手中緊握著臨時找到的棍子和球桿,繼續(xù)待在水池附近。這些裝備在艦隊人員的脈沖步槍面前毫無用處,但是,如果他們拿出槍支對抗,我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我看到一個托羅克人的大腿上綁著什么東西,看那突起形狀像是個切割器。
回到屋里,賈斯帕用醫(yī)療凝膠處理了傷口,然后將那條我買給他的羊腿用油炸了,美美地吃了起來。他很少能吃到什么真正的食物,經(jīng)常只能拿罐裝食品充饑,但托羅克人的身體機理又不能吃乳制品或發(fā)酵食物。幾年之前,他們的營地曾慘遭封鎖,自那時起,我就經(jīng)常買食物給他。按照艦隊人員的說法,這不是什么封鎖,而是緊急檢疫隔離。營地里的非人類只能忍饑挨餓,甚至為了殘羹剩飯而自相殘殺。幸虧一些援助團體從圍欄外面向里面投擲救災(zāi)口糧,他們才得以茍活。所以,即便他再三強調(diào)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我還是會帶食物過來。我絕不會再讓我的朋友遭受那種苦楚。
我拿起一把切割器,手指輕輕地握進冰冷的扳機里。
“你會去殺他們嗎?”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問,但我還是問了。
“你會嗎?”
我保持緘默,害怕說出自己的答案。
“我會,”賈斯帕說,“你們的政府對他們根本毫無辦法。你也告訴過我,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賄賂收買別人?!?/p>
我暗自用力握緊了切割器。我還記得家人遇害之后,我跌跌撞撞,四處求人進行調(diào)查,但是幾乎無人理睬,就算有人想要幫忙,也查不出任何線索,那些犯人早就已經(jīng)買通關(guān)系,掩蓋了整個事情。
“你知道嗎?他們想要繼續(xù)壓縮營地范圍,好在外面建更多高樓大廈?!辟Z斯帕說。
我皺了皺眉,之前我一直不希望讓他知道這些消息。
“我聽到人類在議論這件事,”他繼續(xù)說道,我發(fā)誓我聽到了他磨牙切齒的聲音,“我們營地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如果他們繼續(xù)縮小營地面積,我們就只能疊羅漢了?!罢f到這里,他又勾起一邊的唇角,露出一抹純真活力的笑容,讓我心里頓時一暖,“就像你們?nèi)祟愐粯印!?/p>
“你說的是人類公寓吧,那可不一樣?!蔽翼樦蹇拼蛘煟倚睦锴宄?,他肯定知道我瞞著他了。我又回想起今天在營地見到的那個人類。那個人肯定來者不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們一邊抱怨著炎熱的天氣,一邊朝外面走去。忽然,附近傳來一聲槍響。營地入口處,一群艦隊人員和托羅克人相對而立,劍拔弩張。其中一名艦隊人員用步槍末端狠狠戳向非人類的肚子,“再走一步試試,骨頭臉!”他大聲挑釁道,“有種試試看!”然后,他用消聲槍瞄準對方,用力扣動扳機,在那個托羅克人瓦楞狀的金屬額頭上開了個洞。槍聲震懾之下,我不由向后縮了一步。
“滾出去?!眰€頭最高的一名托羅克人從人群中走出來,他肩膀?qū)掗煟泶┢婆f的皮夾克,一只手如昆蟲般慢慢滑向綁在大腿上用皮套包裹的切割器?!俺梦覀冞€沒改主意,快滾。”
“趁你們還沒改主意?”艦隊成員冷笑著重復(fù)道。他向后打開黑色頭盔,露出了冷硬的面孔,眼神凌厲地瞪了回去。
賈斯帕用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擔心地說:“這里對你太危險了。”
“別說傻話了?!闭f這話的時候,我緊張得舌頭都在發(fā)麻。現(xiàn)在最聰明的做法應(yīng)該是逃跑才對,一直跑,千萬不要回頭。但是讓我拋棄自己的朋友?想都別想。
“嘿!你這個人類在這兒做什么呢?”一名艦隊人員將滿是汗水的臉伸到我面前,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在學校的一個男孩臉上見過這種笑容,他邀請女孩約會遭到拒絕后,抓起菜刀劃破對方臉頰時,露出的就是這種笑容?!澳銥槭裁磿穷^臉在一起?”他喘著粗氣問道。
“不關(guān)你的事?!爆F(xiàn)在光線太暗了,他根本識別不出我的身份。我開始小步向外挪動。
他發(fā)出一聲低沉的陰笑,“我不會再問你第二遍?!?/p>
我忽然頭皮一癢,那個笑聲,我似乎在哪里聽過。
“科里!過這兒來!”其他人喊他。
“我警告你,不要——”
突然,艦隊人員開始向逐漸靠近的托羅克人猛烈開火,科里慌忙轉(zhuǎn)過身去,用槍瞄準一名托羅克人,瞬間,那個托羅克人的鮮血和腦漿四濺在營地柵欄上。他又瞄準另一個非人類,但對方搶先一步,一棍子打在他手上,發(fā)出一聲猛咬芹菜般的脆響。
科里咒罵著又朝賈斯帕的方向舉起了槍,我迅速出拳將他擊倒在地。我閃避著他用力揮舞過來的拳頭,退出了他的攻擊范圍,但肩上還是被打到了一下。倉促中,我看到那個頭領(lǐng)朝我遞過來一個感激的眼神。賈斯帕在大聲吼叫著什么,我聽不清,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成為了一片噪音的背景。我滿腦子想的全是:如果我稍微晚一毫秒,科里扣動扳機的話,后果簡直不敢想象。
我最擔心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當局迅速封鎖了這些貧民營地,不允許任何人進出。據(jù)新聞網(wǎng)報道,這里正在進行一場重要調(diào)查。
那場沖突中,有兩名托羅克人和一名艦隊人員喪生,另有一名艦隊人員受了傷。艦隊人員們其實本該在那個人類受傷的時候就離開的,結(jié)果一直拖到他死了才罷手。這樣他們就能繼續(xù)搜捕那些托羅克人,槍殺任何可疑的托羅克人,即使那些托羅克人看上去并不像是那天晚上的那群。我懷疑他們根本沒想去找那群人,而是隨便拉兩個克羅托人出來當替罪羊。這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輕而易舉,而且基本沒人會提出異議。然而還真有人挺身而出了。我聽說當局內(nèi)部有幾個高層人士對艦隊人員的行為很是不滿,甚至還傳喚了他們過去詢問。我都不記得上次有人公開反對他們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對艦隊人員提出控告就像建造一座塔,雖然一件件小事就像一粒粒沙子,但終能聚沙成塔。賈斯帕總說這個比喻顯得我特別憤世嫉俗。也許他是對的,但事實確實如此。
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串串雨水順著建筑物和排水溝肆意流下。我偷偷躲在學院廣場里能遮雨的地方,心想這雨對非人類而言,簡直就是一場災(zāi)難,他們的棚屋極少有密閉的屋頂。
我伸手從口袋里拿出那個小燒瓶,一個小小的動作牽扯出身上酸痛,沒想到昨晚那次打斗會這么激烈。我忽然發(fā)現(xiàn)瓶底有一行小字,上面有一串清晰的編號:XENO①-D6H。
我朝宇宙生物學的側(cè)樓望了一眼,手中緊緊攥住燒瓶,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幾分鐘后,我進到側(cè)樓這里。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宇宙生物學家步履匆匆從我身旁走過,扭頭瞟了我一眼,眼神中透著一種“你他媽在這兒做什么?”的神情,但都懶得搭理我。我找到標有D6標志的房間,門沒鎖。平復(fù)了下緊張的情緒,我迅速溜了進去。
門后是一個消毒不久的白色大廳,空氣中還彌漫著濃濃的漂白劑味道。我走到一扇門前,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口向里望。房間里放著許多燒瓶,那些燒瓶和我在營地發(fā)現(xiàn)的那個瓶子一模一樣,里面盛放著各種化學藥劑和組織樣本。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看來我找對地方了。
大廳最里面有一扇厚實的鋼鐵門,像個危險的警告標志。門上沒有玻璃窗口,只在門旁連著一個結(jié)實的數(shù)據(jù)平板。有人不希望這個房間被窺視,看來,我必須要想辦法進去才行。
突然,我的思緒被一陣說話聲打斷。另一扇房門開了,有人從里面走了出來。兩名科學家和兩名艦隊人員。
科里就在其中。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逼渲幸晃豢茖W家用沉聲說道。
“還不夠好?!笨评镎Z含怒氣。然后,他注意到了我,如果眼神可以殺人......“嘿!你他媽在這干什么呢?”他沖我喊道。
“你有出入證嗎?”一位科學家插嘴說道,他以為我是這里的工作人員。
“我迷路了,”我說著就朝外走,“我正準備離開。”
科里將我一把推在墻上,堵住了我的去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澳銈兿茸撸彼劬﹄m然看著我,話卻是沖那幾個科學家說的,“我來處理他?!?/p>
他們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科里緊緊地把臉貼在我臉上,問道:“你到底在這兒干什么?”
“我說了,我迷路了?!蔽艺嫦氤樽约阂粋€大嘴巴。這理由太蠢了,太蠢了。
他又露出一絲陰笑,“你真是跟看上去一樣蠢?!彼拖癯峭饽强褚岸|闊的叢林,散發(fā)著未知的危險氣息,將我整個后背和頭緊緊壓制在墻上?!斑@里是禁區(qū)。你既然進了這里,我們完全可以把你送進大牢?!?/p>
“那你怎么還不動手?”
“你這語氣簡直是在自掘墳?zāi)??!彼b獰地動了動嘴巴,舔了一下嘴唇說道,“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p>
我搖頭。這個反應(yīng)似乎給得太快了。當他伸出長滿老繭的粗糲手掌觸碰到我的肩和脖子之間的那塊紫色瘀青時,我的呼吸驟然緊促。那里正是他那天晚上揮拳打中的地方?!斑@個傷怎么來的?”
“我被人搶劫了?!蔽覐娮麈?zhèn)定地辯解道。但他似乎一眼就能識破我蹩腳的謊言。他應(yīng)該想不起來我是誰吧。
他低聲嘟噥著什么,聽起來像是“滾出去”,而我則小聲嘀咕著回了句“謝謝”,便急忙走了出去。大雨噼里啪啦地傾盆而下,模糊了整個世界,重重拍打在我的臉上。我沖出學院的過程中一直感覺到喉嚨酸癢,一沖出廣場,嘔吐就止不住了。然后,我跪在地上,整個身體不由地發(fā)出顫抖,突然之間,我又變成了那個哭哭啼啼的男孩,眼睜睜看著家人在面前死去,自己卻只能狼狽逃跑。
科里的笑聲還是跟他當年殺掉我的家人時一樣。現(xiàn)在,他又要對我唯一的朋友下手了。
“你確定是他嗎?”賈斯帕問道。
“我確定,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笑聲。”
我正在幫賈斯帕組裝電腦部件,好在市場上賣個好價錢。雖然他一直堅持要自己做,但是和往常一樣,我無視了他的意見,繼續(xù)幫他組裝。從小時候起,我就喜歡組裝機器,把零散的機器零件一點點拼湊完整,感覺機器我手中咔嗒一聲拼在一起,總能平復(fù)我緊張的情緒。用這種方式緩解情緒,至少比吸煙強。
營地昨天已經(jīng)解除了檢疫隔離狀態(tài)。這次封鎖本該持續(xù)更長時間,但是高層人士提出異議,向艦隊人員施加壓力,迫使他們放棄了對營地的控制。不過這也是在艦隊人員審訊了幾十個疑犯之后的事了。而且,由于無法外出獲取食物,這期間已有七八十個外星人被活活餓死。
“他們不斷逼著我們后退,”賈斯帕說,“營地邊緣的一些棚屋已經(jīng)準備拆掉了?!?/p>
我腦海中又浮現(xiàn)起多年前家人慘死的血腥畫面。我曾將這些畫面埋進記憶的枯井,但現(xiàn)在,這些畫面卻驅(qū)使著我去做件傻事。
我又拿出了那個燒瓶,“他們肯定在預(yù)謀什么?!?/p>
賈斯帕用破布擦了擦臟兮兮的雙手,“你覺得這事和最近開始四處蔓延的疾病有關(guān)嗎?”
“疾???”
“前幾天開始出現(xiàn)的一種疾病,感染患者先是咳痰甚至咯血,“他扯了一下襯衫領(lǐng)口,“然后,很快就死了?!?/p>
好的,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拔乙M到那個房間里?!蔽腋嬖V他。
賈斯帕咂了下舌頭,“你不能再繼續(xù)卷入此事了?!?/p>
我忍住自己的冷笑,“自從他殺害了我的家人,我就已經(jīng)卷入其中了。我不會袖手旁觀,然后眼睜睜看著你被他們害死的?!本拖裎耶斈曛荒苎郾牨牽粗业募胰吮凰麄儦⑺酪粯?。
賈斯帕的心地是那么善良,他值得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如果我對他的生死也袖手旁觀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怎么溜進去?!蔽艺f。
賈斯帕一邊的嘴角勾起一個大大的弧度,“我認識個人,可能幫得上忙?!?/p>
即便是凌晨四點,學院的大門依舊還是開著。有些人還在徹夜思索著關(guān)于暗物質(zhì)的論文,有些人在對新型星艦引擎進行著最后的調(diào)整工作。大多數(shù)警惕十足的人已經(jīng)回家了,所以學院安保措施會比白天差一些。
我口袋里裝著一張洋蔥片厚度的薄卡片,偷偷溜進了空蕩蕩的大廳。賈斯帕認識的那個朋友,專門制造病毒和流氓軟件,通過新聞網(wǎng)將這些東西出售給買家。買家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錢就這么進了托羅克人的腰包。那人還通過創(chuàng)建監(jiān)測性注冊文件,建造了一個分支程序,可以暫時凍結(jié)學院主機,但是凍結(jié)時間并不長。
我到達了D6門口。雖然對于卡片的功能有些半信半疑,但我知道機不可失。我把卡片插到卡槽,上面閃出了綠色的燈光,門啪的一聲打開了。我笑了笑,側(cè)身從門縫鉆了進去?,F(xiàn)在沒有退路了。
整個走廊漆黑一片,猶如被凍結(jié)一般。我脖子后面的汗毛像觸電一樣豎起來。我像是踏進圣地的入侵者,來到鋼制鐵門面前,重復(fù)著插卡的動作。我的整個喉嚨都在隨著呼吸燃燒,但我還是抑制住想要逃跑的沖動,過了一會,就見觸摸顯示屏上終于顯示出兩個字:開啟。
剛一進去,我就感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陰冷的空氣包裹著我的骨頭,像夾鉗一樣抓著我的脊椎。這是間典型的學院實驗室,里面放滿了熏黑的玻璃杯和成排的顯示器。架子上擺著幾排密封的燒瓶,這次不是空瓶子了,里面填滿了一顆顆小螺旋珠子。瓶身上標記著:生化試劑原型,第6版。
房間最里面的墻角上,放著一個巨型冰柜,里面整齊排列著一排排容器。即便沒有標簽,我也知道那些是什么。那些是非人類的身體材料:器官、組織樣本、血液等。黃檀木桌上放著的那些文件證實了我的猜想。他們從非人類身上取走這些部位時,會將一些具體信息列在文件之上,比如說,不同材料的編號是什么,被放進了哪個格子里。
上面還記錄了他們對非人類所做的事情。不給吃喝,看他們能存活多久;他們能夠忍受的最低和最高溫度是多少;失血量多大才會死。疼痛耐受度、耐力持久度、毒素耐受度、活體解剖……這個房間里進行了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邪惡研究。那些非人類實驗體所遭受的所有折磨,都被記錄在這些文件上,白紙黑字,密密麻麻。
我還看到旁邊有一個小房間,里面斜放著一張實驗臺,實驗臺上的腕部和腿部處的枷鎖是打開的。實驗臺旁邊有一張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刀具和剪子的輪床,上面還殘留著托羅克人銅色的血跡。
我用雙手用力揉搓了下臉頰,都快把頭骨揉裂了??謶指邢蛭乙u來,像混凝土一樣沉積在我的胃里。我感覺自己被恐懼逐漸吞噬,仿佛有雙冰冷的手將我不斷向下拉扯。自從父母被殺害后,我第一次感到這種深深的絕望。
但我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無能為力的男孩了。我可以做些什么。
我拿出我的掌上平板,開始拍攝這些文件的照片、那些冷藏的器官、血跡斑斑的輪床、擺在架子上的燒瓶,還有參與進行這些實驗的科學家姓名。
我全都拍了下來。
我看到實驗室電腦屏幕的角落上有個視頻。雖然我的身體在拒絕,理智卻告訴我不得不看。
這是個監(jiān)控攝像記錄,里面拍攝了一個鎖在容器里的托羅克人。一開始,他不停地撞擊著玻璃墻面,乞求那些人將他放出來。然后,視頻上彈出一行字:已釋放生化試劑原型。我將視頻快進到第二天,看到那人躺倒在地上,不斷干嘔和咳嗽。第三天,那人徹底一動不動了。門打開了,一群科學家大步走了進去。
他們正在尋找一種只能侵蝕非人類身體的病原體。難怪那些科學家可以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大搖大擺地進去那個容器。人類對這種病原體是免疫的。
將生化試劑倒進營地水池里,只是一個初步的試驗。
忽然,我注意到在文件底頁上加蓋了艦隊人員的標志。是他們!他們創(chuàng)建了這項實驗。他們想讓非人類徹底消失。創(chuàng)造這種疾病就是為了鏟除非人類們,好侵占他們的營地,建造更多建筑。
真是一石二鳥。
腐敗的根已經(jīng)深深扎根在阿卡尤斯這片土地上。但現(xiàn)在還有機會將它們連根拔起。有人可以用這些證據(jù)改變這種現(xiàn)狀,用這些證據(jù)來對抗那些艦隊人員;有一些人曾在我家人遇害時不遺余力地搜查證據(jù);當局的一些高層也曾抗議過艦隊人員的種種行為,傳訊他們接受審問。他們會做出自己的努力。他們必須知道。
所有人都將知道這些事情。
我開始將實驗室電腦中所有文件下載到我的掌上平板里。走廊外,有人咣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遠處傳來一陣低沉的腳步聲和含糊的說話聲。我嚇了一跳,汗水順著后背流了下來,如果他們抓住了我,科里會趁此機會徹底了結(jié)他多年前造的孽。
文件轉(zhuǎn)移完成,我把設(shè)備塞回口袋里。
現(xiàn)在,要出去了。我悄悄閃出房間,朝緊急出口急步走去,差點兒和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人相撞。
“怎么不看路——”
那人瞪大了雙眼,是我上周見過的那兩名科學家之一,和科里一起的那個。她迅速瞄了一眼我背后實驗室的門,門還沒徹底關(guān)過來。
真該死!
“你剛才——”我用肩膀頂開了她,拼命向外跑去?;艁y之中,我似乎聽到她在大聲呼喊。我用力推開緊急出口的大門,向外飛奔而去,黎明的曙光刺向我的眼睛。我順著樓梯飛馳而下,不顧一切地逃出了這棟大樓,然后順著街道在擁擠而嘈雜的車流中穿行,一直跑到汗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以為身后會有子彈沖我呼嘯而來,但沒有人追過來。
我停了下來,胸口疼痛不已?,F(xiàn)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一群人聚在營地的入口處,用力向里推著緊鎖的大門。直升機像金屬幽靈一樣橫穿天空。帶有艦隊標記的車輛停在營地邊緣,又是艦隊人員。營地門口無人可以進出。
除了我。
我扒開玻璃裂片和木頭碎塊,從我們之前挖的洞里鉆了進來,向混亂喧鬧的營地內(nèi)跑去,汗水不停地從我的胸膛流下。一架直升機在我頭頂盤旋。他們拍到我的照片了嗎?現(xiàn)在顧不了這么多了。
整個營地一片混亂。一輛汽車殘骸在熊熊燃燒,滾燙的熱氣舔舐著我的肌膚。非人類們紛紛竄逃出他們的棚屋,一些四散逃去,一些則抓起武器。我沖進賈斯帕的小屋。沒人,他被抓走了嗎?我大聲呼喚起他的名字。
“桐人?”賈斯帕喊著我的名字,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
我松了一口氣,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呼吸著他身上那熟悉的檀木香味,切實地感覺他還陪在我身邊?!鞍l(fā)生了什么事?”我氣喘吁吁地問。
“這是突襲,”賈斯帕攥緊手中的槍怒吼道,一股鮮血順著他的胳膊流了下來,“艦隊人員找到了我們的武器庫?!彼咽执钤谖业募绨蛏希澳阍趺礃??”
我向他一五一十地講述了自己的所有經(jīng)歷,他一言不發(fā)地認真聽著。等我說完,他怒不可遏,牙齒用力咬緊下巴,脖子上的青筋像吊橋纜索一樣向外突起。
“你拍了照片?”他問。
“嗯,我會把照片傳到各個地方。有些人可以——”
一場爆炸打斷了我的話。伴隨一聲巨響,成團的火焰沖上天空,形成一朵蘑菇云。接著便傳來了無數(shù)的尖叫聲。
如果繼續(xù)待在這兒,我們就死定了。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我活了下來;現(xiàn)在,我和他也不能死在這里。
我們從小屋里沖出來,撞見一名艦隊人員正拿著突擊步槍,向一名托羅克人不停掃射。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機槍的掃射卻濺起了漫天的塵埃。接著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轉(zhuǎn)身正準備開火時,一名散發(fā)著燒焦肉體惡臭的非人類向他沖了過去,將他撲倒在地。
“抓住他們!”有人大喊道,但聲音很快就被另一陣爆炸聲吞沒。賈斯帕拽著我在迷宮般的破舊棚屋群中來回穿梭。我一邊跟著他向前飛奔,一邊手忙腳亂地擺弄著手里的設(shè)備,想把證據(jù)上傳到新聞網(wǎng)上。這里的信號極為微弱,終于,文件開始上傳了,它會傳送到各大新聞媒體那里,我要確保第一手資料能傳達到當局人士手上,他們最需要看到這些證據(jù)。
"趴下!"無數(shù)子彈穿過我們四周的瓦楞墻壁,我臥倒在地上,滾燙的金屬味道和燒焦的橡膠氣味撲鼻而來。
"到河邊去!"我大喊道。但是漫天的槍聲遮蓋了我的聲音,甚至連我自己都難以聽見。我看到艦隊人員正將槍林彈雨射向一群托羅克人。
這不是什么突襲,這是一場屠殺。
我們拼盡全力跑到一座棚屋的二樓。我擦了擦眼睛周圍的汗水,忽然看到一個全副武裝的身影正用槍瞄準我的頭部。有人從前面房屋窗戶里扔了一個東西過來。
賈斯帕向我沖過來,猛然推開了我的肩膀,站到了我原本的位置。
一陣槍聲響起, 賈斯帕應(yīng)聲倒在地上。前面扔來的東西也落到了地上。
是個手雷,落地瞬間就炸了,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爆炸。
無數(shù)碎石瓦礫向我砸來,猛烈的沖擊將我肺中所有氣體全都擠了出來。一瞬間我眼不能視、口不能言,身體完全無法動彈。有好一會兒,我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什么東西刺著我的背,讓我渾身一激靈。
背后是賈斯珀。他替我擋住了子彈,又救了我一命。
必須要看看他怎樣了。我還沒有起身,一雙粗糙的手臂忽然架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從廢墟中拖了出來,將我平放在地上。我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很多的塵埃和光芒,我知道,自己恐怕是要死在這里了。
“你知道嗎?”模糊當中,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科里,“我現(xiàn)在覺得這一切可能并非偶然?!?/p>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科里卻一腳把我踹倒。他如同一座高聳的山峰,居高臨下地完全壓制著我?!叭绻翘焱砩夏憔退懒?,或許對你來說才是個明智的選擇。”
我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霸趺??”他發(fā)出一聲冷笑,將靴子踩在我的胸前,“你以為我會忘了你那懦弱的父親嗎?”他傾身向前,繼續(xù)說道,“每當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想起他哭喊著向我求饒的那一幕,想起當他意識到一切都完蛋的時候,眼中那逐漸消散的光芒。世上沒有比這更美的東西了。“
他在嫉妒,我隱約意識到。這個人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只能以不斷奪走別人所擁有的東西為樂。
“我知道你進了那個房間,但這又能改變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臉說,“隨便你怎么說,我們只需要交錢去賄賂,就像當初我們把你父親的腦漿一槍嘣出來的時候一樣?!?/p>
我露出沾滿鮮血的牙齒笑了起來,再等幾秒鐘就好了?!拔沂裁匆膊挥谜f?!蔽野盐业恼粕掀桨鍋G到他的胸前。已經(jīng)上傳好了,所有證據(jù)都已經(jīng)上傳到了新聞網(wǎng)上,傳到成千上萬家新聞媒體那里。“我的任務(wù)完成了。”
他瞬間變了臉色,朝我的小腹狠狠踢了一腳,我甚至聽到了肋骨斷裂的聲音?!澳銈€蠢貨,就這么喜歡那些骨頭臉?”他跨坐在我身上,用力擰開我的嘴巴,把槍口塞了進去,我的喉嚨深處嘗到了冰冷的金屬味道,“你跟他們一起去死吧!”
一聲槍響。
科里尖叫著倒在了我身旁的地上。我轉(zhuǎn)頭,看到那晚打斗中我曾幫過的托羅克首領(lǐng)握著手槍站在那里,身邊聚著一群他的朋友。我們默默地相互對視了一眼。
我跑向賈斯帕那里。子彈打穿了他的身體,血液像被刺破的水袋一樣向外涌流出來。
他咧嘴沖我笑了笑,“還活著嗎?”
“你受傷了?!蔽覜]心思開玩笑。
“我沒事。”他氣若游絲地對我撒謊道。
微風夾著科里喋喋不休的咒罵聲向我吹來,我朝他走去,一把奪走他的手槍,抵在他的額頭上。家人慘死的畫面一遍遍在我腦海中重現(xiàn)。這個人像宰殺牲畜一樣殺害了我的家人,還想對所有非人類做出同樣的事。他把剝奪別人心愛之物當作自己唯一的樂趣。
我的手指緊緊扣住了扳機,但我怎么也下不了手。無論他們怎樣威逼利誘,我父親都不愿染上臟污的血腥。我現(xiàn)在不能這么做,我的家人肯定也不能。我才不會因為科里就這么毀了自己,這種人不值得我這么做。
“沒種了吧?”科里咳嗽了一聲,整個人顯得如此軟弱可悲。
我沒有理睬他,轉(zhuǎn)身走向那個救了我一命的托羅克首領(lǐng)。他身邊所有的朋友手里都拿著砍刀或鐵錘。
“他就交給你們處置了?!蔽艺f。他們將他拖了下去,用錘子砸向他的手指,用利刀砍向他的身體,科里發(fā)出陣陣尖銳的慘叫。我背過身體,不去看這些。
賈斯帕用一只手肘撐起自己,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帶我離開這里,”他咳嗽著說,“帶我去河邊。”
賈斯帕靠在我身上,我們一瘸一拐地走進了森林。營地的槍聲已經(jīng)平息了,塵埃也已經(jīng)落定。不知道究竟誰輸誰贏,我并不想回去弄清。
我們快到河邊了,一棵紅色樹葉的大樹罩住了我們。以前,我們常會來這片茂盛的草叢中聊天散步,給圍繞在身邊叫個不停的各種昆蟲命名。
“你上傳了嗎?”他喘著粗氣問道。我點了點頭,調(diào)整了下扶他胳膊的姿勢,他胳膊上全是滑膩的鮮血和汗水。
“別說話了?!蔽液眍^哽咽,像被刀片卡住,“接著往前走,我們接著往前走。”
我們最終倒在了河岸上,和血液一般溫暖的河水漫過我的膝蓋,賈斯帕身體周圍的河水逐漸變成了深色。子彈打穿了他的身體,可能打破了某個器官。
“你沒有殺他?!变牧魉曋?,賈斯帕輕聲說道。
我搖了搖頭?!拔也幌胱兊煤退粯?。”
“你的家人會為你感到驕傲。”
我胸中怒氣翻涌,這一次我不想再抑制它了。那些證據(jù)在網(wǎng)上被病毒式傳播,各大新聞頭條展示了人們對整個事件的震驚和憤怒,他們強烈呼吁解散艦隊人員。那些曾經(jīng)想方設(shè)法為我家人討取公道、想要給艦隊人員定罪的人,也有了他們所需的證據(jù)。這將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幫我做個了斷。”賈斯帕呼吸急促,聲音微弱地說。
“什么?”
“幫我做個了斷,不要讓他們找到我?!彼麕缀跏窃谄蚯螅皠e讓他們帶我去那個地方。
不,我不能。我不能。但我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他們可能已經(jīng)朝這里趕來了。
這一次我有選擇。我們都有選擇。
他沖我勾起一邊的唇角,最后一次將雙手拍在我的胸膛,“無論做什么,桐人,要讓世界有所改變?!?/p>
我把我最親愛的朋友放進河水里面,把他的頭按到水下。他撲騰了一會兒,在我的手臂上抓了一道道血痕。我知道他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淚水打濕了我的眼眶,但我還是沒有松手。最后,他的心跳慢慢、慢慢地平息下來,再也沒有跳動。
他軟綿綿地漂在水面上。
我放開雙手,呆滯地目送他的身體隨著流水漂走,河水一路搖搖晃晃,將他送往森林之中,流向永遠消失的彼岸。他們永遠都抓不到他,他逃離了此地。
他自由了。
我躺在泥濘的河岸上,任由河水沖掉身上結(jié)痂的血液。我感覺自己全身的關(guān)節(jié)都在隱隱作痛。我想讓河水把我也帶走,讓我和賈斯帕一起離開。但是,不管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必須要活著看下去。我欠我的家人那么多,也欠了賈斯帕那么多。
“不管你做什么,要讓世界有所改變?!彼f。
“我會的?!蔽倚÷曊f著,嘗到了淚水的味道,它們正從我的眼里奪眶而出,掉進河水中消失不見。我抬起頭,看著頭頂藍藍的天空,露出一絲微笑。今天可真是個好天氣。“我一定會讓這個世界有所改變?!?/p>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宇宙生物學(xenobiology)的前幾個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