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 靜淵
1
我站在高峻的祭天臺上,眼前橫亙著一條絲帶般閃亮的清江,蜿蜒著通向天邊的連綿雪山。我面戴冰冷的青銅面具,手持裹金箔的魚鳥權杖,迎著東升的朝陽,將蠶叢王傳下的古老祭文喃喃念誦。珍貴的金器、銅器、玉器和象牙一批批倒入我腳下的祭祀坑里,碰撞、傾覆、破碎。
就像我的蜀國一樣。
滔滔洪水毀滅了東方的故都,我敬愛的父王死于大水中。我在王宮廢墟上接過權杖,帶領剩下的族人遷徙到西邊的平原,在千里曠野上建起一座新城,名為廣都。但洪水仍不時降臨,新建的城池也瀕臨毀滅。
上百個人牲被驅趕到坑邊,有男有女,還有不少稚嫩的孩童。武士們推搡著,將他們一個個趕進土坑中,他們試圖爬上來,但卻一次次被周圍的武士用戈矛趕回坑底,發(fā)出絕望的哭喊,懇求眾神的憐憫,當然也是懇求他們的王。我別過眼睛,盡量不看他們。我不忍活埋自己的子民,但這是必須進行的祭祀,唯有人祭能平息神祇的憤怒,王也無能為力。
耀眼的白光出現在江邊,灼目的光華蓋過太陽。我的念誦戛然而止,呆呆地盯著那里。光芒慢慢褪去,顯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那是個修長而瘦削的女郎,梳著圓形的發(fā)髻,穿著我從未見過的衣裝,深紅的波紋在黑色的長衣上流動。
神人降臨。我和臣民們都跪倒在地,匍匐叩首。她沿著階梯走上祭祀臺,走向我,指著我的臉,說了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又做了幾個手勢,我緊張地想了好一會兒,才猜到她的意思,摘下凸眼的面具。清晨的江風吹在我臉上,神女看著我,她的容顏年輕又蒼老,目光如星閃亮又如潭深邃,令我心跳,令我戰(zhàn)栗。
那些待死的人牲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哭求,吸引了神女的注意,她指著他們,堅決地搖頭。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一陣輕松,下令釋放所有的人,這是神的命令,巫師們當然不敢違逆。神女粲然一笑,牙齒潔白如岷山上的雪。
神女自稱“朱利”,或者聽起來像是“朱利”,因為她并不講蜀人的語言。她住進我的王宮,換上我們的衣裳,和我們吃一樣的稻米和魚蝦,也學習我們的話。雙方能夠溝通后,我代表蜀國乞求她幫助我們的國度解除水患。她打開一個神奇的背包,放出會變形的青鳥,飛到天上又飛回來,在王宮的帷幕上投射出大地山河的縮影。朱利指點著圖畫,讓我們鑿開玉山,打通岷沱二江,分流泄洪。這是一場浩大無比的工程,我們指望她能用神力移開大山,劃出河道,讓蜀人永不受洪水之苦,但她說人間之事只能人自己去完成,縱然要花幾十年的時間。
我與朱利日夕長談,終于下定決心,調動各部落人手鑿山。最初,在神女的鼓勵下,人人干勁十足,但工程曠日持久,看不到眼前的成效,懷疑在人心中滋生。漸漸流言四起,說朱利是河中女妖,迷惑了杜宇王,要破壞大好山河,滅亡蜀國。暴亂開始零星發(fā)生,我派精銳武士嚴加彈壓,又依照朱利的建議,改革各部落領地,任命流官,分而治之。在朱利的力勸下,我也減少祭祀并廢除了人牲,巫祝們都說我改變先王成法,必有災殃,但我置之不理。
但私下里我也不無疑慮。從蠶叢、魚鳧直到今天,古老的蜀邦屹立千載,千年舊法,一朝更易,是禍是福?
我把內心擔憂告訴朱利,她指著岷山下的滔滔江水,“杜宇,沒有什么能永遠不變,時光永不停息,歷史滾滾向前,正如這東流之水,日夜奔騰。我們曾以為牢不可摧的一切,在無限時光中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泡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p>
我似懂非懂,咀嚼著她的話語,堅定了革新的決心,在我的堅持下,新政逐見成效,反對的聲浪漸漸平息。
三年后的春天,在繅絲結束的慶典上,蠶娘們載歌載舞,為我和朱利獻上新絲織成的華服。我們換上綴著玉石片的絲衣,相視而笑。那一刻,我仿佛突然發(fā)現朱利的明艷動人。若她不是女神,我忽然想,我縱然發(fā)動戰(zhàn)爭,傾覆國家,身敗名裂,也要得到她的垂青。
庖廚獻上鮮美的魚湯,我一飲而盡,片刻后忽然腹痛如絞,滾倒在地,忍不住大聲呼痛。朱利奔過來,將我的上身抱在懷中,我以前從不敢觸碰她的身體,現在卻發(fā)覺竟是那么溫暖而柔軟,劇痛都不由減輕了幾分。
周圍的巫祝們圍了上來,沉默著,目光閃爍而狡詐,我頓悟原來是他們下毒,但已為時太晚。
“妖女毒害大王,殺掉她!”不知誰第一個喊道。他們撕下偽裝,圍住我們。我手下幾名忠勇的武士竭力抵抗著他們的圍攻,卻一個又一個倒下。
在圍攻的間隙中,朱利將一枚古怪的半透明藥丸塞進我嘴里,讓我吞服下去。
“杜宇,你不會死的,”她眼中淚光閃現,“但往后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珍重?!?/p>
我想說話,但已說不出口。她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轉動手腕上的一個復雜精巧的銀色圓環(huán),那東西我從來不知道有什么用處,但她立即被一團光裹住,閃爍著,消失在空氣中。就如她出現時那樣迅速。
巫祝們受到驚嚇,一時紛紛向四周躲開,但見那光消失后并無異樣,想了想又圍上來,將垂死的我圍在其中。他們低下頭,陰冷怨毒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仿佛是一群等著獵物死去的禿鷲。朱利的藥丸似乎毫無用處,我抽搐著,緩緩地吐出最后一口氣,意識模糊下去,魂魄沉入死淵。
我在三天后醒來,發(fā)現自己躺在華貴的船棺里,頭腦從未如此清醒,身體也活力充沛。我推開蓋上了一半的棺蓋,猛然起身,嚇跑了正念誦往生咒文的巫祝。幾個親信將領欣喜地圍住我,歡呼大王的起死回生。我在軍隊簇擁下回到王宮,把剛坐上我王位的叔叔趕下臺,抓獲了所有參與陰謀的巫師,毫不留情地送他們去河底服侍水神。
局勢平定后,我派很多人到蜀中各地去尋找朱利,但一無所獲。她離去后,我才發(fā)現自己對她的情感早已逾越了神人之分,但已經太遲了。又過了三年,我不得不放棄。我想,也許她已經回歸天界,只有死后才能見到她。
后來我常常去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江邊,期待她某天會再出現,但那里只有悲風嗚咽、江水浩蕩。我命詩人為她寫下動聽的歌謠,讓她的令名萬古傳頌。此后我心無旁騖,一心撲在治水上,二十年后,工程初見成效,廣都暫免水患,國勢開始蒸蒸日上,而我也發(fā)現了朱利留給我的一樣神奇禮物。
拜那枚仙丹所賜,我再也不會變老了。我的臉上不會長出皺紋,頭上沒有一絲白發(fā),永遠不會生病,就連最可怕的瘟疫也無法讓我倒下。
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過去了,時間如滔滔洪水,卷走了我周圍所有的人。親人和臣僚們一個個躺在船棺中沉入大地,但我仍端坐在太陽神鳥環(huán)繞的王座上,容顏不改,只是一直沒有子嗣。新的臣民私下議論紛紛,說我是杜鵑鳥所化的妖魅,所以永不衰老,也不能和人類結合。
我日益厭倦了這樣無味的統(tǒng)治。當年,朱利曾經提及,群山并非世界的盡頭,在那后面還有廣闊天地,但我毫無興趣,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這群山環(huán)繞的天賜沃土上,外面的野蠻人與我們何干?但許多年后,跋山涉水的商人們越來越多,也帶來山外的消息,他們告訴我,山外有許多文明開化的國度,有比岷江更寬廣的江河,也有比廣都更宏偉的都城。我終于決心自己出去看一看,或許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找到朱利的蹤跡。
我把王位讓給了丞相鱉靈,讓他繼續(xù)治水的工程,離開廣都,沿著南方的江水東下。朱利說過,奔流的大江會匯入一片叫作“?!钡臒o垠之水。我想去看一看海的樣子。
2
山的外面,果然是一個更繽紛燦爛的世界。
數不清的年月流逝,我以不同的名字在各國游歷,從云霧繚繞的云夢澤到更煙波浩渺的東海,從熱鬧繁華的大梁到古樸凝重的薊京,過幾十年就換一個姓名和身份。我學會了華夏族的語言和文明,忘卻了自己曾是蜀王,而幾乎成了中原人。
許多年中,我加入過齊桓公的聯軍,追隨過流亡的晉文公,也曾是孔夫子的三千弟子之一。我吟唱詩書的篇章,鉆研《周易》的奧秘,游走于諸子百家中,汲取各種知識,想找出發(fā)生在我身上事情的奧秘。不過,卻仍然毫無頭緒。
我在齊國稷下學宮里待了好些年,后來又去了楚國,聽說那里有一個叫莊周的智者,我想會一會他。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莊周,以稷下學者的身份和他辯論,問他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樣。
他笑了笑說:“也沒什么不一樣的?!?/p>
“怎會沒什么不一樣?”我覺得他未免太無知,“一個能活八百歲,一個只能活八十歲??!”
他指著遙遠的南方說:“你可知道,楚的南面幾千里有一種冥靈樹,以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這不算什么,上古還有一種叫大椿的樹,以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這些造物又能活多少年月?若比起它們來,彭祖和一個夭折的嬰兒也沒什么區(qū)別。”
“即便如此,”我不服氣地說,“比起一般人來,彭祖總多活了幾百歲,多了很多見識。他也許還去過很多遙遠的地方,比如百越、代北、蜀國……常人一輩子都去不了?!?/p>
“這倒是不錯,”莊周悠然道,“彭祖無疑是多見識了很多東西,但是他會更有智慧嗎?他的智慧比起老子或者孔子來又如何?”
我一時語塞,我曾見過這兩位哲人,他們的睿智我自知望塵莫及。其實,就算孫子的兵法和商鞅的治國術等知識,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此說來,多活了許多歲月也不過是徒增年齡,對于智慧而言毫無益處。
“再說,”莊周又給了我沉重的一擊,“縱然長生不死,他的人生又能比常人快樂多少?”
我渾身一震,我比常人快樂嗎?恐怕只有更加悲苦,我摯愛的人已經永遠消失了。而我像喪家狗一樣東躲西藏,就算有過短暫的快活安穩(wěn),但一代代的朋友和同伴都次第離開了我,只有我不知為何,還在這無常的人世東飄西蕩。這樣的人生能有多少意義?
我的自信徹底崩潰,拜倒在莊周面前,請求他教我人生之道。后來我結廬而居,在他身邊待了幾年,可惜他的智慧我只能學到一點點皮毛。有一天,我將自己的秘密與苦惱向大師和盤托出,他聽了之后,長久沉默不語,然后說:“她不是神人?!?/p>
“什么?”
“神人不會為人間的別離而哭泣,你所戀慕的女子不過是一個凡人,或者說,是一個掌握了神秘力量的凡人?!?/p>
“但她何以會忽然出現,又為什么忽然消失?”
“這我不知道,天地之間有太多不可解的奧秘,”莊周嘆道,“但我感覺,這件事與你所來自的地方有關,可能答案就在那里。天地雖大,但你也許是舍近求遠了。”
我若有所悟,不久后便別過莊周,踏上了重返故土的漫漫長路。
我以中原游士的身份,跟隨一群巴國商人,沿著群山中的秘道回到了蜀國。五百年前的杜宇王朝已成為模糊怪誕的傳說,此時的王是鱉靈的第十二代子孫,號曰開明,他接見了我,為了解中原各國的內情,對我很是籠絡。三天兩頭召我去宮中議事。我想或許借助于他的力量才能找到朱利的線索,所以也十分配合,琢磨著怎么能請他幫忙。
結果完全不用那么費事。一日宴席上,開明王讓一位新夫人出來為賓客們斟酒。我一抬頭,便見到了一張魂牽夢縈了數百年的面容。
我驚呆了,一顆心仿佛被火箭射中,渾身的血液騰地燃燒起來。朱利看起來依然那么美麗,只是又消瘦了幾分。她對我警示地微微搖頭,目光如深潭般憂傷。
開明王見我呆若木雞,以為是被夫人的美貌所傾倒,大笑起來。他說這位夫人是前年在北方的武都山上找到的。開明王在狩獵時,一個女郎忽然出現在山林間,被衛(wèi)士當作奸細拿下。結果沒查出什么,開明王卻迷上了她,把她納入后宮,戲稱為“山精”夫人。
我咬著牙,恨不能一拳把他腦袋打扁,但我什么也做不了。雖然我有不老之身,可如果被砍掉頭顱,大概也長不出第二個。我只有強笑著,賀喜大王得到了美麗的山中精靈。
半月后,我總算找到機會溜進王宮,和朱利相見。我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說,自己剛剛來到這里,就被人七手八腳捉住,帶到了宮廷中,不得不屈從于開明王。我問她這些年在哪里,她搖搖頭,“哪兒也不在,當我轉動手環(huán),就可以在瞬間跨越數百年?!?/p>
我似懂非懂:難道朱利是從五百年前的那次宴席上直接來到這里的?我問她為什么不用那神奇的手環(huán)逃走。她說,當時她一出現,就被一頭鹿撞倒,然后被衛(wèi)士死死抓住,那東西也被開明王收走了。
我還有千萬個問題想問:她究竟是什么人?從哪里來?又怎么會有那么神奇的手環(huán)和靈藥?但開明王忽然駕到,我逃走不及,朱利讓我躲起來。我藏到帷幕后面,但開明王看到了我的衣角,一身肥肉憤怒地顫動起來,大吼著讓衛(wèi)士進來抓住我。
我情急之下,反撲過去,抓住他,在衛(wèi)士的包圍下,挾持國王出了王宮,伺機跳進一條內河,從水道逃生。幾天后,我打聽到消息,“山精”夫人被蜀王囚禁起來,據說還遭到了殘酷的鞭打,性命危在旦夕。
我知道要救朱利,只有一個辦法。我再次越過北方險峻的群山,來到秦都咸陽,以齊人張若之名面見秦王,告訴他,我可以幫他完成朝思暮想的伐蜀大業(yè)。
三年后,我和司馬錯率領十萬秦軍從一條密道翻越犬牙交錯的蜀山,攻破葭萌關,一路攻到廣都。武器落后又缺乏訓練的蜀國武士根本不是秦國虎狼之師的對手,五百年前我親手建立的城池,被我自己攻破。
我率軍沖進王宮,抓住了開明王,問他朱利在哪里。他面目猙獰,發(fā)出瘋狂的笑聲,“你打敗了我又如何?你永遠也得不到她?!?/p>
“放聰明點,告訴我她在哪里,”我高聲說,“我可以請求秦王赦免你和你的家族?!?/p>
“是嗎?那可太好了,”他譏誚地說,“你朝思暮想的‘山精夫人就在那里?!彼赶蛭鞅狈较虻囊蛔∩剑亲轿疑弦淮坞x開的時候還不存在。
我感覺不對勁,找到幾個宮廷侍從,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訴我,三年前我逃走后不久,“山精”夫人也死于開明王的酷刑折磨。開明王后來又感到后悔,為她從武都山上挑來大擔泥土,建造了高大的墳塋。
我等了五百年才等到的人,竟這樣死去了。
狂怒沖上我的頭頂,我狠狠揍了開明王一頓,然后讓手下士兵把他身上一塊塊的肥肉都割下來,讓他受盡折磨才死去,我還處死了他的整個王族以及宮中幾百名侍從和宮女。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害死朱利的幫兇。
我來到朱利的陵墓前,遣開身邊所有人,獨自放聲大哭,訴說我對她五百年的思念。
忽然間,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耐地回頭,整個世界忽然消失了,只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女郎站在我面前。
我不敢相信,伸出手去摸她,生怕那只是一個幻影。但我摸到了她的臉頰,上面還帶著淚珠,真實不虛。我明白過來,自己真是一個傻瓜,我都能活到現在,朱利怎么會死呢?
朱利說,她是靠著類似我當年的假死狀態(tài)逃過了一劫,從墳堆中爬了出來,后來便一直躲在山野之中,直到知道我和秦軍到來的消息。在我的照料下,朱利很快恢復了昔日的容顏,但她還是對自己的來歷守口如瓶,不論我怎么問也不說,反過來問我,她的東西有沒有找到。
士兵們早已送來了在王宮中搜到的朱利的手環(huán)和包裹,開明王一直收藏著它們。我本想還給朱利,但那些古怪的東西以及朱利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害怕,我怕她這次再跑到幾百年后,叫我如何去尋覓?我想了想,把那些物事埋在宅子附近的五塊大石(那是我當年造城時立的石碑,但今天已經沒人知道來歷了)之畔。本來做得十分機密,不應該有人知道,但幾天后,當我去見朱利,打算告訴她什么也沒找到的時候,竟看到銀色的手環(huán)在她的手腕上閃閃發(fā)光。
“你為什么要藏起它?”她對我說。
“我是不想你離開我?!蔽矣樣樀卣f,“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它在哪里的?”
“是有人告訴我的?!?/p>
我大怒道:“誰?”我是一個人偷偷埋的,怎么會有人看到?
“你又想殺人嗎?”她輕輕搖頭,“恐怕這個人你殺不了。杜宇,我必須走了。”
“我們剛剛重逢,你為什么要走?”我被恐懼所籠罩。
“為了完成因果之環(huán)?!?/p>
“什么?”
“我很感謝你救了我,”她嘆息著,換了一個說辭,“但我并不是你的財產。為了我,你殺戮了很多無辜的人,也牽連了更多的人,我……不能待在你身邊。”
我無言以對。的確,我引狼入室,這些天秦軍在廣都燒殺搶掠,凌虐蜀民,我早已后悔,但為時已晚。
“不過你還有時間去補救,”朱利望著窗外說,“很多很多的時間,我們會再見面的?!?/p>
她轉動手環(huán),消失在炫目的光芒中。
我忽然間覺得有什么東西似曾相識,似乎很久以前見過這一幕。但是在哪里見過呢?
太多太多的歲月過去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3
朱利離去后,我被秦王任命為蜀郡太守,花了三年重修殘破的城池。城池修好后,秦王十分滿意,以“三年成都”之意,改名為成都。在這座新的城市里,秦人和蜀人在我治下漸漸融為一體。幾十年后,我推薦了一個叫李冰的屬官接任蜀守。他是遠比我了不起的治水天才,修建了宏大的堰塘,分水到田地中,徹底解決了水患,還灌溉農田,讓土地肥沃起來。
卸任后,我再次改名換姓,遠游八方。這次我走得更遠,從遼東到義渠,從黔中到閩越。我看到了大秦的一統(tǒng)天下,也見到了它的覆滅。我見證了劉邦建立新朝,也活到了董卓焚毀洛陽城,天子被挾持到長安的時代。朱利是對的,這世上沒有什么能夠永恒不變。
數百年中,我也以好些個名字多次回到蜀中。這個時代,人們對神明世界有著更狂熱的想象和追求。我的不死之身被一些鄉(xiāng)民發(fā)現,我干脆告訴他們,我掌握了長生不老的道術,將老子和莊周的教誨改頭換面地講一點給他們,很快,許多人開始追隨我,尊我為師。
朱利再一次出現時已經是五百年后。那時候我不在成都,而在綿竹的山中傳道,不過沒有關系,我有許多忠心的追隨者,按照我的囑咐,守候在成都的各個角落,她一旦出現時,就把她平安地護送到我身邊。
“師君,”他們沖進帳幕,激動地向我報告,“神女真的在成都從天而降,我們把她請來了?!?/p>
我霍然起身,望向朱利,五百年過去了,她卻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年輕美麗,頭簪芙蓉,身穿齊胸的高腰石榴裙,上身披著淺綠色的紗羅,這絕不是人間的裝扮,而宛如天上的仙子。當然了,她本來就是仙子。
“杜宇,”她對我輕輕點頭,“果然又見到你了?,F在你叫什么?”
我拉著她的手,告訴她我的名號。此時的我已經大不一樣。我以神道設教,設立二十四治,用五斗米賑濟災民,如今一呼百應,擁有數十萬忠心耿耿的教民,橫行巴蜀北部,益州牧劉璋對我也十分忌憚。我?guī)е炖パ膊槲业臓I寨,讓她看到我手下頭裹白巾的兵士,他們在操練軍武,隊伍雄壯齊整,洪亮的吶喊聲在群山中回蕩。
“我已經想明白了,”我驕傲地拍著胸脯,“當年我本來就是蜀王,既然秦王與漢王能奪得天下,我為什么不能?我蟄伏了這么多年,如今大漢名存實亡,我奪取天下的時機到了!有了天下,我就能造福百姓,為萬民謀福祉。朱利,你在此時再度降臨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就是道書中說的天降玄女,對不對?你的神威一定能激勵將士們奮勇直前?!?/p>
“但你不會奪得天下,”她幽幽地道,“這是個英雄輩出的時代,但我根本不記得你現在的名字?!?/p>
“記得?你怎么能記得?難道你能預知未來?”
她嘆了口氣,“我來自未來。”
我一驚,仿佛明白了什么,卻又想不清楚。未來還沒有出現,人怎么能從那里“來”呢?
“如果你來自未來,”我問,“那么你知道誰會奪取天下嗎?”
“我不能說,我不能改變歷史,否則我們都會不復存在?!?/p>
這態(tài)度反而讓我相信她的確是來自未來的人,我心中一動:“快說?。「嬖V我未來的天下大勢,這很重要!”
朱利連連搖頭,“不要逼我,真的不行的……”
已經很久沒有人敢于反對我的命令,我在惱怒之下,抓住了她的肩頭,“聽著,我軍和張魯馬上就有一場大戰(zhàn),干掉他就能奪得漢中,要是被他干掉,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你手上有制勝的秘訣,快告訴我怎么消滅他?說??!”
朱利用力推開我,幽幽嘆息,“你不懂,現在的你還是什么都不懂,你還需要時間?!彼氖稚煜蚴汁h(huán)。
“不要——”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驚恐地叫道,“不要走!我不逼你了,還不行嗎?
但已經太遲了,她轉動手環(huán),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朱利又一次說中了。兩個月后,我輸掉了和張魯的決戰(zhàn),他兼并了我的教眾,我倉皇逃走,隱姓埋名。從此以后,我的曾用名“張修”,便只是史書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注腳,許多年后,甚至有人說,那只是張魯那家伙的別名呢。
4
魏晉六朝紛亂血腥,我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但唐朝是一個愜意的時代,那幾百年中我很少出川,長居成都,和李白對飲,和杜甫唱和,也曾拜訪過薛濤的香閨。我一直思念著朱利,但一百年又一百年過去了,她沒有再出現過,直到強盛無比的大唐也在內憂外患中山河破碎,化為塵土。
唐朝滅亡后,蜀中的太平歲月還持續(xù)了很多年,那一天,花月樓的老鴇謝大娘忽然跑來我的醫(yī)館,告訴我剛才外面出現了奇怪的光亮,一個中箭的女子躺在樓下,昏迷不醒,她還以為是花月樓的姑娘被人害了,但仔細一看,卻并不是。
我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兩個龜奴把那女子抬了過來,她衣裝怪異,披頭散發(fā),臉上都是塵土血污,面目看不清楚。但從佩戴的手環(huán)上,我肯定地知道,這就是我等了七百多年的人。
我等了幾百年的重逢,卻萬萬沒想到是如此情形,好在現在我是醫(yī)生,懂得診治。她背上的箭深入肺腑,卻還在呼吸,我為她取出箭頭,包扎傷口和上了藥,但心中惴惴:我行醫(yī)也有上百年了,從未見過傷得如此重的人還能活下來。
然而朱利活了下來,三天后,她睜開了眼睛。
“朱利?”我問她。
她驚奇地盯著我,微微啟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口音很是奇怪。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個怪異之極的設想被證實了,“你說,你是第一次見到我?”
“我……不可能……見過你……”
“未必不可能,”我說,“只是還沒發(fā)生在你身上。”
她有點糊涂,搖了搖頭,問了另一個問題,“那……現在是……是……”
“現在是什么時代?大唐一亡,又是一個亂世,中原已換了不知多少個朝廷,前年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了一個大宋……不過我們這兒,孟氏割據蜀中,不奉宋朝的正朔,年號是廣政二十五年?!?/p>
“那是五代末年……”她眼中的驚訝更甚,“可你怎么……怎么知道……”一口氣沒喘上來,又咳嗽起來。
“等你好點再說吧,”我說,“已經等了那么多年,如今我們有的是時間?!?/p>
“對了,”我臨出門的時候又回頭,深深望著不明所以的她,“你是對的,天下對我毫無意義,能再見到你,那就好了?!?/p>
朱利痊愈得很快,身上沒留任何傷口。這不奇怪,當年她甚至曾從開明王的墳塋死而復生。
一個多月后,朱利已經吵著要我告訴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guī)コ啥嫉某菈ο侣剑穷^上,前幾年蜀皇孟昶為花蕊夫人種下的芙蓉花開得宛若云霞。我所記得的一千多年來,這是這座城市最美的時代。
“你的手環(huán)能跨越漫長時光,”我開口說出思考了千百年的秘密,“但卻不是像一般人一樣從過去到將來,而是從未來回到過去,不斷地逆流而上?!?/p>
“你怎么知道的?”她驚問。
“我是你將會在過去認識的人,”我說,“在過去,我們曾相遇過三次,每次你的裝扮都是下一個時代的,而每次我遇到的都是前一次的你,你出現的地點也是下一次相遇時消失的地方……這些事太匪夷所思,一開始我怎么想也想不透,但是一千八百年的歲月,足夠讓我想明白了?!?/p>
“一千八百年……”她驚異地看著我,忽然明白過來,“難道你服用了永生膠囊?是我給你的?”
“是,”我說,“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
“不能說!”她斷然阻止我,“你猜得不錯。在未來,人類掌握了比神還要驚人的力量,可以回到過去。我本來是進行首次時間旅行實驗,去過去看一眼就回去,但是我調錯了時間,到了錯誤的時代。我的手環(huán)——其實叫手表式溯時機——不知怎么也壞掉了,無法調轉前進的方向。我只能前往更久遠的過去。”
“可你是怎么會出錯的?”
“在一六四——”她說了幾個字,倏然住口,“別問了,我不能向過去的人吐露未來,如果你知道了未來,就會改寫歷史。那樣我不光是無法回去,還會消失掉,甚至你也是。”
“我?”
“你的人生已經被我改寫,沒有我,也就沒有今天的你,你大概已經死了一千八百年。同樣,你也不能告訴我過去發(fā)生的事,如果過去發(fā)生了變化,你就不會得到永生膠囊。而如果沒有你救我,我也許也會死在這里?!?/p>
我沒太聽懂這些晦澀的話語,但我明白了一點:兩個本來相隔幾千年的人的命運,已經被不可思議地緊綁在了一起。
但她不能告訴我未來,我也不能告訴她過去。我們在此時此刻相逢,卻終將擦肩而過,一個返回過去,一個奔向未來,人生不相見,千秋復萬年。
過了不知多久,朱利輕聲說:“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我們久久對視,宛如悠遠過去和無盡未來的相遇。她的眼神溫柔而迷茫,芙蓉花瓣在春風中飄飛,落在她的發(fā)鬢和肩頭。
“但是,現在的你很美?!蔽艺f,低頭吻她。我們緊緊相擁,在花海深處,時間深處。
我們在五代末相守了三年,泛舟摩訶池,漫步浣花溪。我希望在這個時代能多待幾年,但三年后,宋軍大舉攻蜀,亂局又起,亂世中我們難以自保。我硬下心腸,催促朱利啟動溯時機,前往更久遠的過去,去完成因果的回環(huán)。
“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臨別時我告訴她,“你的溯時手環(huán)被埋在五塊石中第四塊的東面下方三尺?!?/p>
朱利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環(huán),“你在說什么?”
“你會懂的,”我柔聲說,“像你曾經或將要說的,這是因果之環(huán)的一部分。你記住就好了,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我知道她會再次和我相見,但這一次相見時她并不認識我,那么未來的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5
六百八十一年后,清順治三年冬,我回到了成都。
千百年間,我一直好奇朱利是從多少年后的未來回來的,朝代興亡,江山易主,一個個朝廷走馬燈一樣地換,人口如潮汐般時漲時落。但人們過的日子也差不了太多。時而有些新發(fā)明,大部分卻也不成氣候,消散在漫長的時光中。我懷疑,未來的人真的可能掌握穿梭于時間的力量嗎?那要在多少萬年之后呢?
大明天啟年間,我在徐光啟的府上當幕賓,認識了幾個西洋傳教士,對他們產生了深深的好奇,我感覺這些人和以前的夷狄之輩完全不同,而似乎和朱利有某種聯系,雖然朱利并非是金發(fā)碧眼的西洋人,這些人也絕無駕馭時間的能力。后來徐先生被魏忠賢排擠,告老還鄉(xiāng),我便和那些傳教士一起乘船去了泰西佛郎機國,才發(fā)現此時海外的許多地方都成了西洋人的殖民地。無邊大洋上,揚著三重風帆的西洋商船和戰(zhàn)艦往來不息。時光永不停息,歷史滾滾向前,曾幾何時,八方來朝的巍巍中華,也變成了古蜀一般的封閉國度,沉溺在自以為古老而完美的文明中,而對更燦爛輝煌的外部世界一無所知。
我在巴黎和羅馬等地住了二十年,見識了光怪陸離又蓬勃奮發(fā)的西洋各國,認真學習了他們的知識和文化,耳目一新,然后帶著回大明傳播新知,改革國家的心愿,繞過半個地球又返回京師,卻發(fā)現已經是天下大亂,天子在煤山自縊,八旗兵占據了都城,大明變成了大清,又一次王朝更替。
“在一六四……”我忽然明白了當年朱利的幾個字的意思。她說的一定是西洋通行的格里高利歷!我也是到了歐洲以后才搞明白這種歷法。
朱利——更早的、未曾遇見過我的朱利——曾經出現在這個時代。很可能就是今年:此時,肅王豪格和大西軍張獻忠的軍隊正在蜀中激戰(zhàn)。
我知道我不能改變歷史,但仍然牽掛著朱利,猶豫了許久后,還是決意趕往成都。又逢亂世,明軍殘部、農民軍、地方武裝和清軍都在燒殺搶掠,我好幾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才到了成都。
此時張獻忠剛剛棄城而逃,臨走時殺戮了一遍,入城的清兵又來劫掠,街頭到處都是無人收拾的尸體和血跡,數百年繁華的成都幾乎變成了一座空城,人命還不如螻蟻。兩千年間,我經歷過許多次亂世,但這次是最血腥的。
我循著記憶找到當年的花月樓所在,它在一條曾經繁華但如今已滿是血污和尸首的大街上。我在附近守了幾天,設法躲過殺戮和劫掠的士兵,但不知何時能等到朱利,我想我多半錯過了她,畢竟上一次相見時,她說之前從未見過我,我又怎么可能再與她相見呢?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座尸體堆成的城市,決定在第二天離開。但那天夜里,我正蒙眬睡去,忽然間一團奇異的光華讓我睜開眼睛,看到年輕的朱利茫然站在街頭,穿著奇怪的銀色緊身衣,背著一個小包,西洋人一般舒展的長發(fā)在風中飄飛。
我在狂喜中戰(zhàn)栗不已,貪婪地看著數百年未見的戀人。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抬起手腕,看著手環(huán),手環(huán)上的熒光照亮了她驚訝茫然的面龐。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看著時間顯示,驚訝于自己會掉到這個時代。此刻,我忘記了一切不能干預歷史的教誨,只想去和她相見,保護不知所措的她。
“朱利!”我喊出了聲,她驚訝地望向我,我們僅僅相隔數丈,幾乎目光交碰。不過在深夜中只有微弱的月光,她看不清我的樣子,反而驚嚇地向后退了幾步。
我正要上前說話,忽然間傳來一聲尖銳的鳴鏑,朱利趔趄了一下,向前撲倒,背上依稀有一根羽箭。身后百步外,幾個辮子兵乘馬呼嘯而來。
我忙撲到朱利身邊,她已經昏迷了過去。辮子兵呵叱著,越馳越近,好幾支箭呼嘯著從我們身邊飛過。情急之下,我按記憶中她的動作,幫她轉動了那個手環(huán),但也許是用力過猛,手環(huán)發(fā)出奇怪的嘎吱聲,上面的圖案閃爍不定,但它總算生效了,在八旗兵趕到前,她化為了一團光,消失在我面前。
我隨即轉身奔逃,那幾個騎兵又沖向我,幾支箭從我身邊飛過,好在深夜看不清楚,沒射中我。我在彎來繞去的小巷中逃了一段,眼看就要被追上時,掏出西洋帶回來的燧發(fā)火槍,回身開了一槍,槍聲震耳欲聾,一個家伙中槍倒地,另幾個人嚇得回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