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爸原本只有一只耳朵不管用,后來徹底變成聾子,源于一個遭天火燒的早上。我媽打的。我媽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我爸的腦袋左一擺右一擺。如果他的脖子是個軸承就好了,我媽用了那么大的力,打完第一巴掌后,我爸的腦袋肯定就會順著一個方向轉(zhuǎn)起風(fēng)來,我媽就沒法再下手了。
我爸這回挨打,就因為他有事沒事唱了幾句。甚至都算不上唱,有音沒調(diào)地哼哼而已。我爸一直喜歡唱歌,他的嗓子本來蠻好聽的,可那會兒都快憋成鴨公嗓了。問題可能出在他哼的那些詞兒上,我爸一直只唱那些男女糾纏不清的葷歌。僅憑那個調(diào)子,我都猜到了歌詞:郎是芭蕉梗,姐是芭蕉葉;郎說巴一下,姐說巴不得。
我爸其實清楚得很,只要他唱歌的時候被我媽聽見,我媽肯定是要打人的。這么說來,那天就是他自己討打。
想必是把自己的手打疼了,我媽才轉(zhuǎn)身去找木棍。
“爸——快跑!快跑——”
那會兒,我正在幾丈開外的稻場邊拉尿。那泡噴泉一樣的大尿都被我的喊聲嚇回去了一大截,我爸卻死不聽話,偏不跑,最后干脆蹲下去,雙手死死抱著頭,像只等著別人一刀剁掉腦袋的大青蛙。
接下來的情形,不了解情況的人肯定是搞不明白的。我媽的木棍本已揚(yáng)得比天高,我爸也做好了人頭落地的準(zhǔn)備,我都斷定他這回恐怕要腦袋開花了,我媽卻突然改變了架勢。她手中的那根木棍,說一不二就被她當(dāng)成了拐杖。她扶著木棍搖晃了幾步之后,趕緊一屁股坐到了門檻上。我明白了,是她的暈病又犯了,這次犯得太是時候了。她的那張臉,轉(zhuǎn)眼間比棺材里的還要白。我媽肯定失望透了,陣陣咬牙切齒,似乎都是恨自己死不爭氣,隨后還掉了幾滴眼淚。但眼淚不多,清清楚楚就那么幾滴,有如陣風(fēng)中的樹葉上落下來的幾滴露水,而且水落風(fēng)止,連一絲哭聲都沒有。我媽就是這樣的人,就算眼淚流得再兇,她也從來不給一點哭聲。
我的心里高興得像打鼓,重新拉開的半截大尿都像唱兒歌。既然我媽沒法再打我爸了,我還怕什么?連恐懼也順勢變成了焦急。太陽已經(jīng)沖出東邊的山坳,再爬一竿子高時,就會在稻場東邊的樹葉里眨巴眨巴,我就得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xué)。上學(xué)前總得先填下肚子吧?可灶房里還灰熄火熄,泡在水盆里的紅薯都還沒來得及洗,急死人了。
我趕忙向菩薩求情。菩薩老爺,我媽氣也出了,您讓她別再沒完沒了,快去幫我弄吃的吧。以往最多默念三遍,我媽保準(zhǔn)起身去灶房,但今天不起半點效??赡苁瞧兴_不想接連幫我兩次吧,我媽揚(yáng)起木棍的一剎那,我就閉著眼睛求過一回,求他老人家趕快出手,讓那根木棍打不準(zhǔn)我爸,而且還就求靈了。
這就是我暗自歡喜的理由??上兴_不想一天到晚做好人,連他先前幫我一次都是個誘餌,轉(zhuǎn)眼就釣走了一條大魚:一家伙就把我爸的聽力給釣走了。
我發(fā)現(xiàn)我爸有些不對頭,是下午放學(xué)回家之后的事。
早上去學(xué)校的路上,我?guī)讉€搖頭擺腦就把我爸媽的打鬧忘到天那邊去了。還想那些干什么?疼的又不是我,以往我還經(jīng)常拿我爸挨打的事取樂的。每當(dāng)我爸真真假假想欺負(fù)我的時候,我就一蹦三尺高:你搞搞搞,當(dāng)心我讓我媽打死你。我爸馬上就會被我嚇住了,不再欺負(fù)我不說,還笑瞇瞇向我討好。
那天下午臨近家門時,我腦海里閃爍不停的,原本是爸媽千篇一律的活法。我爸應(yīng)該去挑水了,我媽應(yīng)該在抱柴準(zhǔn)備做吃的。我們那時候一天只吃兩頓,第二頓都安排在我放學(xué)回家之后。我們上學(xué)的年代都是上午讀書,下午在學(xué)農(nóng)基地搞勞動,回家的時間跟生產(chǎn)隊收工的時間差不多,所以每天統(tǒng)統(tǒng)吃兩頓。再說,反正一年四季就是吃紅薯,要么整個煮來吃,要么切成片、剁成末再煮,活紅薯吃完了再吃干紅薯沫。不管哪種吃法,吃得越多越作氣,一放下碗筷肚子里就嘰嘰咕咕,動輒打屁像吹號,午餐和晚餐混成一頓吃的話,起碼可以少鬧幾次笑話。
大人們常說,夫妻之間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我爸媽以往也是這副德行,不管早上鬧得怎么不可開交,下午回家后必然風(fēng)平浪靜,該說什么說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但這天下午有些怪,我爸沒有去挑水,蹲在稻場邊抽煙,那種老旱煙卷成的喇叭筒。我媽也沒去做吃的,一門心思坐在大門口的木椅上發(fā)呆。
剛看見我媽時,我還皺了一回眉頭??礃幼佑至鬟^淚,但流完之后也該順手擦一把臉吧?又不是小孩了,滿臉淚痕在夕陽下亮光閃閃,丑死人了。再一定睛,我發(fā)現(xiàn)木椅旁邊的地板上有好大一片血跡,旁邊還有一把血糊糊的菜刀。地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了,卻還在夕陽下亮光四起。刀口上的光亮閃得更來勁,刺得我的雙眼都有些找不到方向了,就跟小伙伴們用鏡片里的陽光射我一樣。
看來事情已不是那么簡單。我又不是一頭豬,幾步靠過去之后馬上弄清了原委。我媽的左手懸在木椅一側(cè),小指頭卻不知去向了。半截指頭血糊糊的,腫得像個蛇腦殼。
隨后的好些日子里,每當(dāng)瞟見我媽少了一個小指頭的左手,我便忍不住在心里惱火:把我爸打成聾子的明明是她的右手,她為什么要剁左手的小手指???再一想似乎也有道理:肯定是我媽習(xí)慣了右手拿刀,她又不是左撇子。
這當(dāng)然是后話。好些日子之后,我發(fā)現(xiàn)少個小指頭根本不影響過日子,這才冷不丁冒出這些烏七八糟的想法。我媽又不是我的敵人,事發(fā)現(xiàn)場我根本沒心情去琢磨這些鬼打鈸的問題。我當(dāng)場就嚇出了眼淚,并直接沖到稻場邊,恨不得一腳把我爸踹到爪哇國去。我堅信是我爸在報仇,可這樣的報仇法也太狠了吧?那也是我第一次想幫我媽狠狠揍我爸一頓。沖向我爸的那一剎那,我甚至想起我媽以往打我爸的場面?;钤?!看來打輕了,今天早上怎么不一棍把他打死算了?!
沖到我爸跟前后,我才意識到自己肯定踢不動那么大一堆橫肉,于是轉(zhuǎn)身撿了塊拳頭大的石頭??晌艺獙?zhǔn)我爸的額頭砸出去的時候,我爸卻張著大嘴死死盯著我發(fā)笑,整個臉上就剩兩排吃過狗屎一樣的大牙。
“幺兒,你媽糊涂到家了,她自己把自己的手指剁了?!?/p>
我剛揚(yáng)過頭頂?shù)氖郑仁种械氖瘔K還僵硬。似信非信間回頭望望我媽,我媽看都懶得看我一眼,看來我爸沒說謊。我相信,就算給他吃一籮筐豹子膽,他也不敢說謊的。
可接下來,我爸卻扯了個連菩薩都難得弄明白的大謊:
“幺兒,你聽見雷聲了嗎?這么紅光亮日怎么還打雷???今天一天打到黑?!?/p>
我抬頭望天,天空里連云絲絲兒也沒有。我盯著我爸吼:“你放屁!哪里打雷了?”
“你說什么?大聲點!好大的雷聲,我聽不見你說話!”我爸的嗓音更像打炸雷。
“沒——打——雷!”我的嗓子都會喊破。
“幺兒,你……你早上沒吃啊,說話怎么像蚊子撒尿?”我爸看著我,不好意思的樣子,嗓音也立馬回歸到軟綿綿的狀態(tài),說完還一路笑一路搖頭。
盡管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依然沒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望著我爸那張找不到半點理由的笑臉,回味著那幾聲肉巴巴的“幺兒”,我不再惱火了,跟著他的笑臉輕松了許多。
第二天早上,大天亮了我爸還沒起床。我擔(dān)心我媽又會動手,沒想到跟以往的情形又不一樣。我媽煮紅薯的時間比以往哪天都早,我起床的時候就已經(jīng)滿屋飄香,聞起來比吃起來還有味。
生產(chǎn)隊的廣播準(zhǔn)時喊開了,一個勁催社員們出工。我媽風(fēng)急火急,幾大口紅薯噎得像鸕鶿吞魚,一邊梗脖子一邊伸手遞了我一個,隨后仰頭灌了一瓢瓜涼水,再順手一瓢瓜將我爸的兩個紅薯扔在鍋底,轉(zhuǎn)身扛起鋤頭就要出發(fā)了。我發(fā)現(xiàn)不對頭,這才故作輕松多了句嘴:
“媽,爸今天不出工嗎?我去叫他起床!”
“不管他!快去讀你的書!”
我噘噘嘴,不敢再說一個字。
反正遲到一會兒也不會死人,等我媽徹底消失在出工的路上后,我立馬從上學(xué)的路上掉頭殺回家。我得讓我爸趕快起床去出工,不然我媽要是一個閃念折轉(zhuǎn)回家的話,我爸又會遭大殃的,肯定要把他打得上屋跳下屋,還會一邊趕著打一邊罵他是個大懶蟲,懶來懶去連“吃屎都沒人屙”。這是我媽的口頭禪,動不動還拿來教訓(xùn)我的。進(jìn)門后,我直接沖到我爸的床邊,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起床的跡象,一頭蒙在被子里,鼾聲一陣接一陣,就像見了生人懶得動身的老狗憋著嗓子嚇人。
我恨不得效仿我媽一回,但琢磨了一會兒,越琢磨越拿不定主意。最后斷定:就算我拿根扁擔(dān)來,肯定也打不過我爸。于是,我不由分說掀開他的被子,扯起嗓子喊道:
“大懶蟲!日頭曬到屁股啦!快起床!”
我爸的身子像受驚的蟒蛇一樣縮成一坨,慌亂之中還仰了仰腦袋,一邊跟我搶被子,一邊找了個妄想讓我相信的理由:
“幺兒你干什么?又吹風(fēng)又下雨,反正出不了工,你去讀你的書,讓我多睡一會兒!”
我給弄迷糊了。明明是上好的晴天,我爸又在耍什么花招?
“幺兒聽話,快去讀書,遲到了老師會揪耳朵的!”我爸又笑了。
……
與之大同小異的口板,我爸一連耍了個把星期。個把星期后,我爸再也不提什么雷聲風(fēng)聲雨聲。一開始,每逢別人開口,他便死死盯住別人的嘴巴,要么屁都不放,要么滿臉笑容送去一句:“安靜了,徹底安靜了?!眲e人繼續(xù)啰唆,我爸繼續(xù)望著對方分分合合的嘴皮,一定就像看無聲電影。到了別人怎么也停不下來、我爸又實在猜不出別人在說什么的時候,他就會反問一句:“你不知道我聽不見了嗎?”隨后咧開大嘴搖搖頭,一副大獲全勝的樣子,“有氣力你就吼吧,反正我聽不見了!”
說話者都是鄰里鄉(xiāng)親,都是一番好心,想勸我爸去找醫(yī)生。也許我爸早已明白了別人的心思,但他以聽不見為旗幟,讓別人連水都灑不進(jìn)一滴。
弄出這么大的禍端,我媽自然坐不住了。打我爸的第二天傍晚,她就把赤腳醫(yī)生請進(jìn)了家門??上棺狱c燈白費(fèi)蠟,醫(yī)生進(jìn)門時,我爸不看僧面看佛面,還讓醫(yī)生翻來覆去照了好半天耳洞,最后還接了藥,有滴的也有吃的。但醫(yī)生一轉(zhuǎn)身,我爸就把那幾個藥瓶扔進(jìn)了茅坑。這回,連我都想打我爸幾棍,可我媽卻從此未再彈我爸一個指頭。
二
我爸決定和我媽分開過日子,與幾天之后發(fā)生在我媽身上的另一件破事有關(guān)。
那個天清地朗的上午,我媽在千人百眾面前,“咕咕嚕?!焙攘艘煌吖挢i樓水。
我媽喝豬樓水的時候我并不在身邊。事情的來路去脈,是我媽被抬到學(xué)校隔壁的大隊醫(yī)療室后,我從鄉(xiāng)親們有頭無尾的議論聲里明白個大概的。我媽被抬過去時,四周八圍全是豬樓水的臭氣,因為她是一路嘔過來的??此龂I吐的樣子,比看別人蹲茅坑還作嘔。我媽接連嘔了三天,第一天嘔得嚇?biāo)廊?,動不動就是一陣天長地久的“哇嘔”聲,腸子肚兒都快翻出來,眼珠子都快掉下來,身子都快縮成死去的蝦子。起初我真擔(dān)心她會死掉,后來又覺得還不如干脆死掉算了,一則她自己就輕松了,二則她一死我就可以快點忘掉她把我爸打成聾子的事。可后來的兩天,慢慢就只有“哇嘔”聲而沒了內(nèi)容,漸漸連“哇嘔”聲也少了,直至徹底安然無恙。
有趣的是,我媽事后半點也不后悔。因為生產(chǎn)隊兌現(xiàn)了承諾,硬是給她記了整整六百分工分。偶爾有人問她當(dāng)時是怎么喝下去的,我媽也一臉得意,幾乎就是要給別人當(dāng)老師:“告訴你吧,忍一口長氣,幾大口就灌完了?!彪S后還拿出一大堆道理,似乎想讓問話者羨慕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劃不來嗎?又沒要命,百事不想睡了三天,還讓我今年趕上了甲等勞力。”
我媽的賬算得一點沒錯。那時候,甲等勞力是指壯年男人,出一天工記十分工分,女人再怎么賣力每天只有八分。但生產(chǎn)隊規(guī)定,不論男女每年必須出三百天工,那額外得來的六百分工分,就等于她平均每天多了兩分。
這件破事,源于社員們的一次打賭。
那天上午,社員們在給小麥苗施肥。那時候的化肥還是稀奇物,什么莊稼都靠現(xiàn)在所說的有機(jī)肥。牛欄羊圈里的土雜糞啊,雞屎糞啊,茅坑里的豬樓水啊,等等。那天施的就是豬樓水。男人挑,女人灌。中途休息的時候,有個家伙拍拍干癟的肚子,突然問了一個讓人腦袋發(fā)脹的問題:
“喂,小麥喝豬樓水,人再吃小麥,多麻煩啊。為什么我們不直接喝豬樓水?”
說話的家伙一向沒個正經(jīng)。他的話一出口,生產(chǎn)隊長就有些煩他,反問道:“既然你這么想,那就喝一瓦罐讓我們開開眼界?”
“真的假的?要不我們賭一把,我喝一瓦罐豬樓水,你送我三百分工分,外加三天假?!蹦羌一锩摽诙觥?/p>
人人都明白,他開出一個天大的價錢,肯定是想把隊長嚇退的。有句俗話就是這么說的:打脫不如嚇脫。誰都以為隊長輸定了,三百分工分是什么概念?一個甲等勞力天天出工都得干一個月??申犻L不是嚇大的:“三百分?只要你敢,翻倍,我給你六百分!”
正在他們倆糾纏不休時,我媽不聲不響提起身邊的瓦罐,直奔田壟上的糞桶而去。我媽舀起一瓦罐豬樓水時,大家都以為她要送給那位和隊長打賭的家伙,都在嘻嘻哈哈等著看笑話??纱蠡镥e了,只見我媽一聲不吭,仰起脖子就“咕咕咕”來了個一干二凈。
事后多年里,大伙的思維一直停留在那場賭局里,以為我媽就是為了那六百分工分。但我媽跟我說,她幾巴掌把我爸打成聾子后就一直想死,那些天正在琢磨怎么個死法。
只可惜,她自己沒死成,卻把我爸徹底趕開了。說起來也真是怪了,我爸自己又沒喝豬樓水,我媽喝過豬樓水后也才嘔三天,可我爸卻莫名其妙患上了嘔吐的毛病。不是一天到晚嘔,只有吃東西的時候才嘔。我媽煮的紅薯也好,炒的什么菜也好,只要經(jīng)過我媽的手,即使洗得再干凈,我爸一動嘴巴就會翻腸倒肚,直至連黃水都要嘔出來,哪怕躲在一邊去吃都不行。我媽找不到原因,我爸找不到原因,我也找不到原因,連大隊的醫(yī)生都找不到原因。
如此這般熬了半個月之后,我爸才決定自己分開過的。
我是那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后發(fā)現(xiàn)異常的。太陽眼看就要下山了,鍋里的紅薯也煮熟了,但不見我爸。因為早已習(xí)慣了享受我爸那聲軟綿綿的“幺兒”,一進(jìn)門,我就向我媽打聽我爸的去向。我媽很不耐煩:“管他是死是活!你快去脹肚子!”
我再不樂意也不敢跟我媽對嘴,望一眼灶臺,也便沒把我爸的去向太當(dāng)回事,但拿著筷子去戳鍋里的紅薯時,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大蹊蹺:鍋底只有一個紅薯。那個紅薯肯定是我的。那時候,我和我媽每頓都只吃一個,只有我爸才有吃兩個的資格。我媽說過,因為我爸是主勞力。但眼下,鍋里沒有給我爸哪怕留一個紅薯,我便再次犯起了迷糊。盡管我想到另一種可能,那時候白天要出工,大家都是搶早趕晚給自己家砍柴。我爸是不是拿著紅薯一邊吃一邊上山去砍柴了?或許躲到山里吃就不嘔吐了呢?可一抬眼,砍柴的鐮刀揪索分明還靜靜地待在眼前,我便不顧一切,戳著紅薯沖出門去,氣呼呼地問:
“媽,我爸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死了!”我媽比我還來氣。但她硬邦邦扔出兩個字時,眼睛明顯有些找不到方向。
我肯定不會相信我媽的鬼話,死個人又不是死只老鼠,假使我爸真死了,我媽不可能就那么說說了事,起碼要正兒八經(jīng)流場眼淚,然后請個班子敲兩天鑼鼓??晌野志烤谷チ四睦锬??我連紅薯都不想吃了,里屋外屋開始找。首先去了茅房,沒有;想起我爸經(jīng)常躲在門旮旯里嚇我的情形,我又手忙腳亂一處一處找,也沒有;最后,我一邊罵他大懶蟲,一邊沖進(jìn)了臥房。
臥房里也沒有我爸的影子,連被子都比狗窩還冷。我失望了,毫無目標(biāo)發(fā)了一會兒呆,之后又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些蛛絲馬跡:我爸床頭的那根旱煙桿不見了。那根煙桿足有一米長,爺爺留下的。那是一根暗光閃閃的紫竹,兩頭的煙嘴煙倉都是紫銅做的,怎么看都是個傳家寶。爺爺死后,我爸就當(dāng)寶貝一樣收了過來。他大白天從來不用,只有晚上倚在床頭才會滿臉樂呵享用幾次,可現(xiàn)在旱煙桿不見了。隨后我發(fā)現(xiàn),我爸一直掛在床頭的幾件破衣服也不見了,一雙破雨靴也不見了……
我慌了,眼淚說來就來,褲襠里都有滴滴答答的感覺。沖出門后,我冒著挨打的危險跟我媽喊了一句:
“你告訴我!我爸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我媽出人意料沒有對我動粗,只是不認(rèn)識我一樣,雙眼一瞪,說:
“長兩條腿的我管得住嗎?”
“家里的雞不是也長兩條腿嗎?”我沒弄明白自己哪來的膽量,而且還鉆起了牛角尖,一邊流淚一邊跟我媽對嘴。
“我把他當(dāng)雞殺了,你吃嗎?”
我媽的反問很果斷。問我的時候那么兇,但問完差點笑了??隙ㄊ俏毅@的牛角尖讓她忍不住想笑。想笑未笑間,她還破天荒把淚糊糊的我拉到身邊,一句接一句安慰起我來,完全就是討好我的口氣:
“幺兒,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動不動就撒貓兒尿。你相信他會死嗎?他就是一根砍不斷的‘綿絞藤,我看他能跑到哪里去!不信等著,過幾天他肯定會回來,看我到時候怎么收拾他!”
“你還想打他?要是把他打死了,你肯定也活不成!”盡管我已相信我爸還活著,但想到我媽都已經(jīng)把他打成了聾子,我不想我爸再受我媽的欺負(fù)。
我媽的笑容不見了,一言不發(fā)瞪著我,簡直想把我吃了。
我慌了,趕緊轉(zhuǎn)換口氣,一邊擦眼淚一邊小心翼翼問我媽:
“要、要是他不回來呢?”
“不回來?就算他真死了老娘也不怕!沒他老娘討米叫化也養(yǎng)得活你!”
“……”我不知說什么好了,但我相信我媽說得沒錯,因為別人經(jīng)常說:寧死做官的老子,不死當(dāng)叫花子的娘。
見我終于認(rèn)了輸,我媽嘟嚕了幾下嘴皮,一個輕描淡寫就把我徹底收拾了:
“你給老娘記住,要不是你這泡血,老娘的骨頭都可以當(dāng)鼓槌了?!?/p>
我的魂都會嚇掉。門前的水井又沒蓋蓋,房前屋后滿山都是樹丫,家里的灶臺上還有菜刀,我媽要是想死的話誰也管不住。我媽要是真尋了短見,我怎么辦?
見我嚇得像個傻子,我媽再次緩過氣來,又叫了我一聲“幺兒”。
“幺兒,你聽話好不好?快把紅薯吃了。”
您有所不知的是,我媽以前似乎從沒叫過我“幺兒”,這天居然一連叫了我兩聲,盡管味道遠(yuǎn)遠(yuǎn)沒有我爸的叫法那么足,但依然讓我的骨頭陣陣發(fā)酥。我可憐巴巴地待在我媽身旁,側(cè)臉望望遠(yuǎn)方,西邊的天空已經(jīng)比我媽的眼神還模糊,看來天真的要黑了。毫無辦法,我只能先把這個夜晚過完再說。
那個深不見底的晚上,我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過來的。從擔(dān)心我爸開始,慢慢把擔(dān)心全部放到了我媽身上。她拿起菜刀去找磨刀石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居然閃出她一刀抹掉自己脖子的畫面。我嚇出一身冷汗,隨后寸步不敢遠(yuǎn)離我媽,連她上廁所時也想跟進(jìn)去。大概是我把我媽跟煩了,她終于變回了平日里的做派,又甩起了狠話:
“腳跟腳手連手干什么?老娘現(xiàn)在還不會找死!”
我媽的口氣那么堅決,我的心里才漸漸平靜下來。
第二天早上,我的心思再次回到我爸身上時,我家后山的半山腰里,我爺爺奶奶曾經(jīng)住了一輩子的茅棚里,突然冒出好大一陣炊煙,我一拍腦袋,終于明白了。我爸這狗東西,原來是躲在那里面去了啊。我昨晚怎么就沒想到???真是該死。記得兩三年前,我爸一前一后把爺爺奶奶送上山后,就笑瞇瞇地跟我說過:“幺兒,你快點長大吧,等你娶了老婆,這邊的房子就讓你們住,我和你媽就去住你爺爺奶奶那邊!”
怪只怪我爸說話不算話,我的屁股都還沒收黃,離找媳婦還差十萬八千里,他就單人獨(dú)馬住進(jìn)了爺爺奶奶的茅棚。茅棚也沒有別人想象得那么糟糕,黃土加入石子和竹條筑成的墻有一尺多厚,比土磚砌成的墻要牢固一百倍;棚頂上的茅草隔一兩年加一層,也快尺把厚了,包在中間的已爛成渣,都可以當(dāng)肥料了,每到春天棚頂上還會長出好多花花草草;房子里面確實暗了點,但走進(jìn)去之后安安靜靜,就像走進(jìn)了與外面不相干的另一個世界;更滿意的是,茅棚里正兒八經(jīng)冬暖夏涼,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每到夏天,我只要一殺過去就躲在里面不想回家。唯一有些不如意的是,茅棚離村子中心遠(yuǎn)了點,掛在半山腰上,離得最近的人戶就是我家。我憋足力氣跑過去的話,大冬天都要出一身汗,跑快了還得在半路上歇歇。
我上氣不接下氣跑過去之后,恨不得踹我爸幾腳才解恨。整整一個晚上,我做夢都在找他,他卻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照樣笑瞇瞇,照樣一聲聲蜜糖般的“幺兒”,還走過來摸摸我的腦袋,似乎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幺兒,我打鼾不是害得你和你媽睡不好覺嗎?往后我就住這邊,反正遲早要住過來的。假如有什么好吃的,我保證喊你過來!”
說話間,他正拿著自己煮的一個大紅薯,連皮都沒剝,卻一口一口比吃肉還有味。
我無言以對,甚至頗為慶幸,因為他再也不會一吃東西就嘔吐了。
三
接下來的日子,越來越讓我云里霧里。
首先讓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我爸分開過日子后,并沒有不管我和我媽,家里的柴火快燒完了,他會準(zhǔn)時從半山腰挑幾擔(dān)下來。只不過每次放下柴火,他望都不朝家里望一眼,轉(zhuǎn)身就回了他的茅棚。既然不再嘔吐了,為什么還不回來?一開始我還往死里鬧過,拼起命來想拉住他,但怎么也拉不過,就算邊拉邊哭也不管用。
時間一久,我也就隨他去了。
最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爸耳朵沒聾的時候一天到晚像條蟲,遇上誰都生怕別人變成雞鴨。偶爾想說句笑話,只要一看見我媽便磨子都壓不出一個屁來。但住進(jìn)茅棚沒幾天,他就徹底換了個人,快活得連我都快不認(rèn)識他了。常常夜半三更也安靜不下來,待在半山腰里唱歌吶喊。一開始我還有些擔(dān)心,以為他是一個人住在半山腰里感到害怕。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就經(jīng)常拿“綠眼睛”“長牙齒”“毛野人”之類的嚇過我,甚至還說山里有好多吃人的大野物。但他日日天天都是一個板眼,夜里唱了還不解癮,白天也歇不下嗓子,我便相信我爸唱歌不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唱的那些破歌,依然是鄉(xiāng)下人祖祖輩輩沒事做的時候瞎編的,全都是些上不了臺面、開口就討人罵的“流氓”調(diào)。什么《燈草花兒黃》啊,《豌豆開花》啊,《十八摸》啊,首首不離男歡女愛。
哪怕那時候我聽不太懂,但他張口必有的那些“哥兒”“妹兒”,讓我總是聽著聽著就著了迷。比如,那首朗朗上口的《豌豆開花》,一字一句讀起來都像唱腔,一開頭就讓人想忘也忘不了:
豌豆開花啰連,角對角來啰連啰;想起妹兒呀嘛啰連,睡不著呀嘛哎喲!
我爸躲在一邊唱倒可以隨他去,哪想到在生產(chǎn)隊里出工的時候他也想唱就唱。要是以往,我媽肯定會打得他滿地找牙,我見得多了??涩F(xiàn)在,任憑我爸唱翻天,我媽的耳朵好像也跟我爸一樣成了擺設(shè),最多也就是躲在一邊落幾滴冷淚。幾十上百的社員里,自然有人會罵我爸。因為大部分社員都是一家老小一起出工,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大人們聽聽無所謂,十幾二十的姑娘小伙就不該聽那些烏七八糟的唱詞??蓜e人罵我爸比不罵還麻煩,一則我爸聽不見,二則罵他的人越罵越像是在做樣子,嘻嘻哈哈熱鬧幾句之后,往往把自己手中的活計都給忘了。如果有人想來一回狠的,真走上前去跟我爸瞪個眼,我爸則會更來勁:
“你罵吧,反正我聽不見了!”
其實,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的話,我爸的那些歌謠也算不上什么傷風(fēng)敗俗,跟如今的哼哼唧唧比的話連小巫都算不上。多年后,我在縣文化館當(dāng)文化專干的時候,上級文化部門發(fā)起民間文藝普查,讓我們到處找講故事、唱民歌的高手,美其名曰是在尋找“民間文藝家”。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爸,甚至立志要讓他“成名成家”。
記得那天,我是專門找上門去請他唱的,還帶了錄音機(jī)。
因為我爸不識字,現(xiàn)在連耳朵也不管用了,我又不可能帶他先去學(xué)手語,只能笨手笨腳跟他比畫。與他見面時,我是有一肚子把握的。我跟他手腳并用折騰了半天,并扯起嗓子唱了一首做示范,我相信他一定明白了我的用意,可我爸爛泥巴糊不上壁,根本不合作,似乎在又一場無聲電影里莫名其妙了半天,隨后脫口幾句就讓我啞口無言。
我爸說:“幺兒,你罵人真有水平,還能邊罵邊笑。你罵吧,反正我聽不見了?!?/p>
當(dāng)然,這是后話。
自從我爸可以想唱就唱之后,他整個人早已徹底活絡(luò)開了,甚至一門心思找機(jī)會當(dāng)別人的開心果。社員們在工地上休息的時候,聚在一起扯個閑談,他會馬上湊過去插一竿子。哪怕他沒法知道別人在說什么,他也毫不在乎。他插話的內(nèi)容,自然與別人的扯談搭不上界,別人說東他說西,別人說人他說鬼,還一說一個笑,一說一個哈哈,說的也是些討罵的葷段子,反反復(fù)復(fù)說多了,別人懶得再笑,他會自己先笑,直至別人被他的笑聲感染,毫無理由跟著笑起來。那情景,真的笑死人了,笑死了還不知為什么好笑。連生產(chǎn)隊長都一時適應(yīng)不了我爸天翻地覆的變化:“這家伙是不是怕幾天不說話就會變成啞巴?”
隊長這樣的猜忌,有段時間還真得到了大伙的認(rèn)同。后來,每當(dāng)我爸靠過來,他們最多讓自己的嘴巴先做個樣子,隨后便讓我爸一個人說。我爸不管說什么,人家都點個頭,反正愿聽就聽不愿聽就當(dāng)耳邊風(fēng),偶爾還可以賺個樂呵。
有一回,我爸在大伙樂得歪七倒八的時候,突然不緊不慢地問道:“有那么好笑嗎?難道你們活著就是為了笑?我告訴你們,人活著不是為了笑,男人活著為上下兩‘巴,女人活著為上下兩‘口!”
如此下三爛的話都說得出口,要是以往的話,我媽不把他打成肉餅才稀奇!但現(xiàn)在,連旁人都恨不得沖過去把我爸撕成肉條,我媽卻沒長耳朵似的。
制止不了就只有適應(yīng),慢慢地,社員們就把我爸當(dāng)成了一堆臭狗屎。我爸卻樂意到家了,連出工也完全不依生產(chǎn)隊的安排。那時候的“國家人”每周休息一天,每到星期天,我爸也不出工。隊長肯定是想管管他的,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絕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掉一倉谷。有個星期天,我都跟著我媽出工了,開工半天后還不見我爸的影子,隊長只好上門去找。誰想到?jīng)]等隊長開口,我爸滿口都是道理:
“那些坐辦公室的,橫草不捻直草不拿都可以每周休息一天,我干嗎不能休息?”
隊長本來也有道理可講的,比如隊里每年只要求出三百個工日,一年也有六十五個休息日,只不過“泥腿桿”不像“國家人”,沒辦法把休息日固定在星期天,遇上落雨天、下雪天沒事可干,往往一休息就是一天。但我爸的耳聾讓隊長無從下手。日子一久,隊長也不想再去跟我爸糾纏。遇上別人拿我爸說事的時候,他還會反過來吼一句:
“你也想過星期天?那就快讓你老婆幾巴掌把你打聾了再說?!?/p>
也就是說,我爸徹底變成聾子,成了他想當(dāng)自由神的盾牌。
即使這樣了我爸還不滿意。人一輩子要活他幾萬天,日子一久,我爸一個人的勾當(dāng)越來越離譜,后來居然徹底不想種田了。有一次,公社糧站的板車隊來隊里拉征購糧,我爸幾大步跑到隊長面前,開口就不給半點商量的余地:“隊長,我去搞副業(yè)了,就去拉板車。該交給隊里的錢我一分不少。我們隊里每個工日三角錢,一年三百個工日,我保證每年交給你九十塊錢!不然你不分給我糧食!”
隊長還沒表態(tài),我爸轉(zhuǎn)身就跟著板車隊走了。
板車一拉就是三年。上了年紀(jì)的人都知道,那時候假使生產(chǎn)隊同意你出門搞副業(yè),肯定比在隊里出工強(qiáng)百倍。搞副業(yè)的人肯定不是都去拉板車,有手藝的,比如木匠瓦匠,在別人家里干一天活,可以免費(fèi)吃兩頓——說不定還有肉有酒,還可以得一包一角三分錢的紅橘牌香煙,每天還有一塊兩角錢的工錢。我們家里也請過匠人,每次匠人拿走工錢的時候,我就在糾結(jié)一個問題:不是供他吃供他喝了嗎?為什么還要收工錢???在生產(chǎn)隊出工的人累死累活干一天就是幾角錢,我們隊里每十分工分就只有三角,有些水平高一點的地方,一個工日再多也沒超過五角。而匠人就不一樣了,按隊里的標(biāo)準(zhǔn)完成上交款后,剩下的錢就歸自己了。這太不公平了。
也就因為這個心結(jié),我那時一心想的,就是長大后一定去學(xué)個手藝。
拉板車的報酬是按重量和距離算的,每百斤每公里一分錢,一板車一般拉一千斤,一公里就是一角錢,十公里就是一塊錢。我爸去板車隊的第一天,就足足撈了三塊錢的總收入,給糧站板車隊交兩塊,給生產(chǎn)隊只需交三角,剩余七角就成了自己的。
我爸那天回家后,我的遠(yuǎn)大理想都動搖了一次,到時候是不是不學(xué)手藝算了?干脆也去拉板車。那天下午,我蹦蹦跳跳回家的路上,我爸從路邊的草叢里一躍而出,手里拿著一張一角錢的紙幣,咧著兩排大牙在我眼前晃蕩了老半天。一開始我還在心里說,你個狗東西,嚇?biāo)牢伊耍∵€有臉在這笑笑笑,難道你一天就撈一角錢?我看你怎么交隊里的上交款?。?/p>
可我爸卻高興得想上天:“幺兒,給你的!往后我出去一天就給一角錢,一角錢可以買十個糖果,知道吧?”
我嚇得好半天都不敢接那張紙幣,但錢一到手就笑得像個傻子。隨后,我爸還一五一十說出了他賺錢的套路。他算賬的時候,我也滿懷激情在心里幫他琢磨。一天賺七角,十天賺七塊,百天賺七十,三七二十一,如果一年干三百天,就有二百一十元獨(dú)落腰包,天啦!天啦天啦!
但我爸根本不按我學(xué)來的乘法口訣行事,他馬上把自己的盤算說得魚清水白:往后他每個月只干十天。也就是說,我爸決定每三天只干一天,真正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我爸的賬算得很迷人:“幺兒,就算我一天只賺一塊錢,交完隊里三天的九角上交款后,每三天還可以剩一角,你就可以拿去買糖果?!?/p>
我想說點什么,一則我爸聽不見,說了也是白說,二則又是“幺兒”又是糖果,我也就懶得說了。
顯然,我爸的計劃不可能完全落到實處。板車隊也是有規(guī)矩的,不可能讓他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一開始的日子里,我爸倒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找了幾回理由,要么腰扭傷了,要么腳崴了。這樣的謊言當(dāng)然長久不了。有一陣,因為業(yè)務(wù)太多,我爸被迫連續(xù)干了三天,第三天下午扔下板車的時候,我爸突然幾個搖晃,哎喲,腰又扭傷了。別人笑,我爸差點也笑了。發(fā)現(xiàn)我爸玩把戲的家伙一不做二不休,沖上去對準(zhǔn)我爸的腰就一個勁撓癢癢,我爸最怕別人撓癢癢,扯開腿子就開跑,鬧得滿場哄堂大笑。
我爸露了馬腳,大伙都以為他會被板車隊開除的,但我爸卻安然無恙。有人跑到板車隊長那里去告狀。隊長一笑:“你們養(yǎng)他了嗎?”
好多年之后,我爸才跟我說,板車隊長之所以放他一馬,是因為我爸會動腦筋。板車隊幫別人拉貨,偶爾也可以得一包香煙,一角三一包的紅橘,甚至兩角二一包的沅水。別人得了香煙都會只顧自己享用,我爸從不。口頭上說是不殺癮,實則他要留著去孝敬板車隊長。那時候當(dāng)官的不像現(xiàn)在,大多時候抽煙喝酒都得自掏腰包。如此幾個來回,板車隊長也便吃了口軟做事手軟。
一個月干十天實在說不過去,隊長最后跟我爸交涉:“你也不能太過。”
我爸聽不見板車隊長說話,隊長毫無辦法,搖搖頭,低頭笑笑,轉(zhuǎn)身再笑,離開了。
進(jìn)了板車隊后,我爸的快活勁兒比原來更甚。哪怕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玩,我爸的手頭也比原來寬裕多了。錢是人的膽,有了錢,我爸就什么都不怕。有時候,他除了給我買糖果的錢,還會干一些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板車隊的伙計們沒事的時候,偶爾也會打個撲克。打撲克有輸有贏,那時候輸了不給錢,含紙條、含筷子。含紙條還好,含筷子就真不是個滋味。你輸了,就得含到贏過來為止,含得你兩腮酸疼,滿嘴涎水長流不止。我爸總是輸,受不了。于是,每次輪到他該含筷子的時候,他就拿一分錢給贏家。一開始人家不敢接,他管你接不接,扔下錢就把筷子扔了。沒誰和錢過不去,幾個來回,想和我爸打撲克的人越來越多。
值得說說的是,我爸后來打撲克還要選擇對象,必須有板車隊長參加。因為他發(fā)現(xiàn)隊長的牌技了不得,幾乎局局皆贏。聽說,哪怕我爸每輸一局只給一分錢,最多的一個晚上,我爸也給板車隊長奉送了三角。但我爸樂在其中,因為幾個月之后,我爸用一些身外之物,換來了別人好不羨慕的轉(zhuǎn)機(jī)。那年,板車隊有人退休,我爸搖身一變,成了板車隊的“集體工”。
四
要不是賭癮上身,我爸把自己的日子當(dāng)成歌來唱或許也不為過??僧?dāng)上板車隊的正式員工后,我爸的賭癮越來越大,連板車隊的伙計們也在他的帶動下,把打撲克牌變成了賭博。從一分到一角,從一角到兩角,滾雪球一樣。好長一段時間,連給我的糖果錢都不那么及時了。聽說我爸離開板車隊的那年,還欠了別人幾十元賭債,連單位留給他的那張板車,都被債主拉過去抵了欠款。
我爸后來之所以離開板車隊,是因為這個世界的變化完全不以我爸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我爸成為集體工不到一年,生產(chǎn)隊就變了。社員們不再每天一起出工,而是把田地分開來,每家每戶各種各的。這個變化本來與我爸不相干,因為集體工也是“國家人”的一種,各種過日子的計劃指標(biāo)跟真正的國家人沒什么區(qū)別,只是不納入國家大計劃,由人民公社統(tǒng)籌,特別是每月三十斤糧票雷打不動。如此一來,生產(chǎn)隊給大伙分承包田地的時候,就沒了我爸的份,我爸當(dāng)然不在乎,我和我媽也不在乎,誰都不在乎。但意料之外的又一次變化是,再過兩年,人民公社的供銷社、糧站之類也效仿農(nóng)村,紛紛解散單干。只不過那時候的解散單干與后來的下崗不太一樣,下崗是給一筆錢之后讓你走人,而糧站解散單干時不給錢,給了個聽起來很美的法子,那張板車徹底發(fā)給員工使用,連上交都不用交。我爸和他的伙計們一開始高興壞了,撿了大便宜似的。如果不是別人把我爸的板車拿去抵賭債,我爸起碼還有過日子的家當(dāng)。盡管后來蜂擁而至的拖拉機(jī)、小貨車鳩占鵲巢,讓拉板車的人越來越不好過,但當(dāng)初從板車隊出來的幾位,現(xiàn)在都老天趴地了,有人還靠板車在集鎮(zhèn)上賺零花錢,乍看起來就像一只海龜拖著一堆浪渣。
我爸火燒牛皮回頭卷,是在一個天地不分的下午。但這樣的天氣并未影響我爸的心情。一路上,他依然唱得天翻地覆,似乎想在混沌的天地之間喊出一道亮光。
可惜日子不是喊出來的。我爸往后怎么過?我擔(dān)心過,我媽想必也擔(dān)心過,聽說我爸打道回府的消息后,她漫無目標(biāo)望著遠(yuǎn)方,半天沒說一句話。畢竟,我爸和我們還是一家人啊。何況他在外拉板車的三年里,也并沒有把我和我媽徹底扔到一邊,還像過去那樣,家里燒的柴火是他不聲不響砍回來的,家里的油鹽醬醋是他定時悄悄送到大門口的;在我爸賭博還未成癮的時候,家里的其他開銷也是他給的,只不過他從不直接給我媽,而是讓我轉(zhuǎn)交。
一開始,我媽唯一接受的只有柴火,其他的都是一副拒之千里的架勢。時間一久,我媽也便馬瘦毛長,至多悄悄落幾滴冷淚。我媽這樣的態(tài)度,有段時間還讓我暗自生出一種期待,我以為總有一天,我爸和我媽會回到同睡一張床的日子。
只可惜,我的這點念想,完全是一種空想。
我爸回到家里后,一無田地可耕種,二無好的賺錢門路,怎么辦?他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鍋里拿紅薯的時候,差點被我媽感動得蹦上天——鍋里煮了四個紅薯。
“我、我這就給我爸送過去!”
我媽不置可否,眼角似乎又有些不爭氣。
我擇了兩個相對大些的紅薯,轉(zhuǎn)身就要往我爸的茅棚那邊飛奔而去??梢徊饺鴦偪绯黾议T,我家對門幾百米遠(yuǎn)的山腳下,突然飄起好一陣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歌聲:
西邊的日頭喲快點滾,
對面的妹兒喲掉了魂;
癡起個腦殼喲望哥哥,
妹兒的男人喲出了門。
就是說,我爸此時并不在茅棚里。歌聲剛起時,我并沒怎么在意。我才懶得管他為什么會在日頭剛冒頭時就一個勁吆喝日落,反正他一刻不唱就嗓子癢,我早就習(xí)慣了。我趕緊掉轉(zhuǎn)腳步,順著歌聲飛奔而去。
這一去,我期待父母同睡一張床的那點念想,也“啪”的一聲徹底擊成了瓦礫。
山腳下的那戶人家,是我一位隔山嬸嬸的家。既然有嬸嬸就得有叔叔,但那位隔山叔叔早就不在人間了,隔山嬸嬸成為孤家寡人之后的幾年里找過好多男人,大概想讓他們再當(dāng)“隔山叔叔”,今天這個明天那個,比換鐮刀把還換得勤,換得我都懶得叫了。豈料這個陽天白日的大清早,我爸也帶著歌聲,走進(jìn)了那幢有氣無力的小木樓。
遠(yuǎn)遠(yuǎn)望見我爸進(jìn)門的背影時,我腦子里立刻響起了一大串搖搖欲墜的聲響。那幢老式小木樓和房內(nèi)那張老式木床糾合在一起,顛簸出來的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并不是我腦子有毛病,咯吱聲并不是我無中生有想象出來的,也不是說我天生就是個順風(fēng)耳,那是過去某些日子里,我們幾個小伙伴躲在小木樓外的墻根邊聽來的。
我拉開大步直殺小木樓,一心想的是快快快,絕不能讓我爸和隔山嬸嬸的勾當(dāng)?shù)贸选?赡莾缮却箝T死心塌地當(dāng)我爸的幫兇,門軸“嘎嘎”兩聲后,門板果斷地合二為一。
“我日你娘!”站在百多米開外,我氣得找不到任何辦法,只能咬牙切齒開罵,根本不管罵的是我爸還是隔山嬸嬸。直到好久之后,突然想起,如果我是罵我爸,我日他老娘,那就跟畜生沒什么區(qū)別了;再一想,管他的,反正我奶奶也不在人世了,何況她也不是我爸的親娘,我爸的親娘我面都沒見過。我爺爺奶奶一輩子沒有生養(yǎng)兒女,我媽是打小過繼給他們的;我爸原本就是個孤兒,是我爺爺奶奶的上門女婿。這樣的婚配,還被某些家伙說成是“租地借種”。
實話實說,好久之前我就聽別人講過,說我爸在外拉板車的三年時間里,也“幫別人養(yǎng)過老婆孩子”。以前之所以不信,是因為我爸每次回家后,對我的態(tài)度半點也沒變,照樣聲聲“幺兒”不離口,照樣給我買糖果的錢,我絕不相信對我這么好的老爸會去幫別人養(yǎng)老婆孩子。連我媽似乎也不相信。有一次,有個女人當(dāng)著我的面,一本正經(jīng)提醒我媽:你得把你家那位管緊點。
你猜我媽怎么說?她眼都沒眨一下,就硬邦邦地反問道:“抓賊拿贓抓奸拿雙,你抓到現(xiàn)場了嗎?”
“就是?!蔽疫€在旁邊插嘴幫過我媽。
可現(xiàn)在我不是抓現(xiàn)場了嗎?望望那幢該死的小木樓,我十萬火急掉頭回家,直接殺到我媽跟前,毫不猶豫拉起我媽就要開跑,一邊拉一邊氣喘吁吁地說:
“快快快,我爸到隔山嬸嬸家去了!剛才把大門都關(guān)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我媽死死瞪著我,也是一句反問:“哪個家里不去人?!”
“快點!他們現(xiàn)在肯定在床上!”我急得像狗跳不過河。
可我媽根本不領(lǐng)情。不領(lǐng)情不要緊,還果斷甩開我的拉扯,順手一巴掌扇得我天昏地暗,然后一字一句有如嚼鐵釘:
“你皮都沒長開就管你老子!你給老娘記住,普天下還沒聽說兒子管老子的!”
我懵了,眼冒金星,望著我媽莫名其妙了半天,隨后一邊抹淚一邊歇斯底里叫囂:
“你也把我打成聾子算了!”
是的,我媽打的也是我的臉,好在沒打耳朵。要么是她沒忘打我爸得來的教訓(xùn),要么是她慌亂之中沒有找準(zhǔn)目標(biāo)。
我媽更加怒火中燒,繼續(xù)盯著我吼道:
“你再吼一句給老娘看看?”
我哪怕殺人的心思都有,卻不敢跟我媽對著干了。渾身繼續(xù)哆嗦,委屈的淚水繼續(xù)洶涌澎湃。我真想不明白,我百分之百是一番好心,怎么就落了個沒有好報?。?/p>
既然想不明白,最后只好不去想了,直至連眼淚都不想再浪費(fèi)。但我斷定,我媽終究是相信我的,因為打過我之后,她也開始掉眼淚,就那么任由淚水一陣一陣地淌,照舊沒有哭聲,照樣懶得伸手擦一下。
六神無主中,我卻莫名其妙擔(dān)心起我媽來,生怕她的暈病又發(fā)作。慢慢地,我甚至有些后悔了,剛才真不該跟我媽說我爸的破事。好久的迷茫之后,我突然想起那兩個準(zhǔn)備送給我爸的紅薯。順手摸摸上衣口袋,紅薯還一左一右裝在口袋里。我趕緊搜出來比較了一下大小,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那個稍大一點的放在我媽身邊;那個稍小點的則果斷塞進(jìn)自己的嘴巴,一口又一口,一口又一口,恨不得把它當(dāng)作我爸身上的某塊橫肉。
狼吞虎咽之中,一條毒誓也被我咬了出來,死死裝進(jìn)了心底:
“菩薩老爺你給我記住,老子往后再也不理我爸這狗東西了!他哪天死在外面,老子都不會給他收尸!”
從那天開始的好長一段時間,我說到做到,拉尿都不再面朝我爸居住的茅棚。連幾天后的一個早上,有人上門奉勸我媽改嫁的時候,我都巴不得她馬上答應(yīng)。我想的是,只要我媽一答應(yīng),我就可以跟著她遠(yuǎn)走高飛,這輩子和我爸就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了。
五
那位舌頭比喜鵲還靈活的媒婆,就是曾經(jīng)提醒我媽把我爸管緊點的女人。就年齡而言,她與“婆”字還半點也搭不上邊。她之所以使出吃奶的力氣要當(dāng)媒婆,是因為她想下輩子變貓。她經(jīng)常說,人一輩子如果能夠湊成十二樁姻緣,下輩子就會變貓。不知怎么回事,那時候我們那里想下輩子變貓的遠(yuǎn)不止她一人,還找了一籮筐理由:變貓好啊,抓到老鼠有肉吃,沒抓到老鼠吃人吃的食物,吃飽喝足之后一天到晚優(yōu)哉游哉,興趣來了還可以瞇著眼睛“讀書”,晚上鉆進(jìn)人的被子里也從不遭主人嫌棄。想想確實比人逍遙多了。這位媒婆,那時候就已經(jīng)牽成了八對紅男綠女,離十二對的目標(biāo)越來越近了。
在這之前,我看見她就想吐三泡惡涎水。但這回她一開口,我就相信她絕對是好心,相信她一定是在真心實意幫我媽和我計劃未來的好日子。進(jìn)門那會兒,她也沒像過去那樣見面就嘰嘰喳喳,而是順著我媽的心情,滿臉憂心忡忡。
“現(xiàn)在信了吧?他和那位寡婦勾搭上了?!蹦强跉?,完全就是替我媽打抱不平。
我媽嘆了口氣,不知說什么好。
“你才三十多歲,人也長得漂亮,為什么非得吊死在一棵要死不活的樹上?”
“……”
“聽人勸得一半。我跟你講,你現(xiàn)在不聽我勸,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p>
我媽還是不說一個字。
“改個嫁又不是去‘賣肉,你擔(dān)心什么?”
我媽繼續(xù)沉默不語。
“我告訴你,這次遇上的人家,你嫁過去了可以天天把肉當(dāng)飯吃、把油當(dāng)茶喝?!?/p>
一直躲在門外當(dāng)特務(wù)的我,都一連吞了好幾陣口水。
媒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門心思介紹起那位男人的家境來。那位男人真的很不一般,是位汽車司機(jī),以前幫公家開車,現(xiàn)在自己跑貨運(yùn),一天就要賺大幾十上百塊,家里還修了樓房,只因原來的老婆沒生孩子,他不想無端把家業(yè)浪費(fèi)掉,這才離了。
“這樣的男人打起燈籠火把都難得找啊。看看你現(xiàn)在這位,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現(xiàn)在連要人都沒人了。你這是何苦呢?你現(xiàn)在是人過的日子嗎?就算你不在乎這些,他還三天兩頭在外拉野尿!你還這么年輕,就不想有個男人暖暖被子?”
我聽得心都快跳出來,恨不得沖進(jìn)門去,讓媒婆趕快帶著我去認(rèn)了那個“新爸”。
“你別說這個了,我哪里也不去!”
媒婆口水都會講干,最后就這樣被我媽果斷一句,直接丟進(jìn)了冰窟窿。
更讓我惱火的是,那天下午,連我也被我媽丟進(jìn)了冰窟窿。我剛放學(xué)回家,我爸又在茅棚那邊沒完沒了地拉嗓子。我媽瞟了我一眼,不緊不慢提著兩個小篾簍,不聲不響鉆進(jìn)我家的地窖,裝了兩小簍紅薯,然后在米缸里舀了兩升大米(從包產(chǎn)到戶開始,我們就不再天天吃紅薯了),裝進(jìn)一個塑料袋,不輕不重吩咐我:
“快給他挑過去?!?/p>
“誰?”我還以為我媽改變了主意,要我?guī)退徒o勸她改嫁的那位媒婆。
“家里除了你我還有誰?”
我懵了。難道我媽神經(jīng)不做主了嗎?
“我、我才不去!打死我我也不去!”我一副寧死不屈的派頭。
“你想找死嗎?”我媽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根本不跟我講任何道理。
我淚水流成河也是白搭,我媽半點也不同情我,還把她剛才的反問加幾個字眼,叮叮當(dāng)當(dāng)重復(fù)了一次:“老娘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想找死!”
我又急又惱,尿都快急了出來。盡管極不情愿,但我知道斗不過我媽。被迫挑起兩個小篾簍出發(fā)時,我的鼻涕眼淚就不說了,雙腳都跺得滿地發(fā)抖。一路上,我一直都在罵人。這回,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罵誰。也不是我自己想罵的,是罵聲自己非要鉆出來的,鉆得我滿腦子都是。跌跌撞撞挑著兩個小篾簍,我不情愿地在那條蚯蚓尋娘一樣的小路上,爬幾步擦一把眼淚,把半截衣袖都擦得像尿布。
爬到離我爸的茅棚不遠(yuǎn)的一個拐彎處后,我正猶豫不決想做最后的決定,拐彎那邊突然有些響動,我爸冷不丁從拐彎那邊冒了出來。真是煩死了,嗓子不該喊的時候他一天到晚不歇家伙,這會兒該喊幾句時他卻像一抹幽靈,一剎那把我的魂都快嚇掉。
“幺兒,你挑的是什么啊?”我爸望著我,依然是過去那種甜蜜蜜的詭笑。他挑著兩捆張牙舞爪的干樹枝,問我的同時停了下腳步,齜牙咧嘴換了一下肩,那條后來終歸被他拿過去的釬擔(dān)一閃一閃,一左一右的兩捆干樹枝也跟著一閃一閃,像他長出的一對羽毛凌亂不堪的翅膀。
我知道,那兩捆干柴肯定是他又要送給我和我媽的,但我半點也不領(lǐng)情。想起幾天前的那個早上,我像躲瘟神一般,將紅薯簍和那個裝著兩升米的塑料袋往路邊一扔,轉(zhuǎn)身就跑得腳不沾灰了。
我沒有直接跑回家。因為跑了幾步之后,又想到那兩個小篾簍。我不把小篾簍帶回家的話,我媽問起來怎么辦?沒辦法,我只能掉轉(zhuǎn)方向,躲進(jìn)路邊的叢林里。顯然,我得等我爸轉(zhuǎn)身。躲在麻黑的叢林里,我一個勁在心里發(fā)橫:硬不給你送,硬不給你送,硬要你轉(zhuǎn)身的時候自己挑!我的計劃是,我爸把小篾簍挑進(jìn)茅棚前我絕不會露面。等他把紅薯挑進(jìn)門后,我再趁他不注意時悄悄殺進(jìn)去,把小篾簍拿出來就是了。我又在心里發(fā)誓,再也不跟這狗東西交往了。
我爸一去一回似乎比過去哪次都快,想必照樣沒讓我媽發(fā)現(xiàn)。轉(zhuǎn)回來時,他剛開始爬坡,嗓子又閑不住了,長腔短調(diào)一陣接一陣,一副剛吃過肉的勁頭。來到那兩個小篾簍旁邊后,他一邊彎腰拾撿被我先前扔了一地的紅薯,一邊左顧右盼,像只準(zhǔn)備偷雞的黃鼠狼,隨后故意清了下嗓子,不陰不陽開口說道:
“幺兒,天都快黑了呢,你還不出來的話,當(dāng)心林子里有‘綠眼睛長頭發(fā)哦?!?/p>
我渾身發(fā)麻,被迫一個彈跳而起,幾大步鉆出了叢林。
我爸哈哈大笑。惱火的是我死不爭氣,居然也被他逗笑了。這一笑,我就知道自己徹底完蛋了??蛇@不能怪我,真不是我自己愿意笑的。極不情愿跟進(jìn)我爸的茅棚后,我更沒辦法講硬氣了。因為還沒進(jìn)門,我就被一股濃濃的香味裹住了。
我不由自主縮縮鼻子,我爸更加耀武揚(yáng)威:
“幺兒,你不知道,老爸今天的運(yùn)氣比皇上還好。剛才送柴過去,就是要喊你過來享受美味的,沒想到你給我送吃的來了。一會兒也給你媽端點過去嘗嘗?!?/p>
我爸鍋里煮著一鍋野兔肉。好大好大一只,剝皮剖肚后放進(jìn)小鐵鍋里煮的時候,鍋蓋都沒辦法蓋緊。我一站在旁邊,腳板底下就像貼了膏藥,再也挪不動了。我爸拿筷子戳下一塊往我嘴里塞的時候,我還假裝抿著嘴,但頭一扭,就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接下來,我只能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聽我爸嘮叨野兔的來歷。反正問他等于白問,只好聽他自己啰唆,他想怎么講就怎么講。他說,這家伙真是活到頭了,居然跑進(jìn)了他的茅棚。他馬上起身關(guān)上門,上屋下屋追,追了好幾個來回,把他的那根撥火棍都打成了兩截。我爸越說越得意,最后說:
“我明白了,這家伙是來告訴我往后怎么過日子的?!?/p>
我抬頭望望我爸,不明白他想賣什么關(guān)子。
“往后我就去打獵。不僅我天天有肉吃,你也要過來吃,實在吃不完的就拿去賣,聽說一只野兔可以換好幾天的大米!”
就是這頓該死的野兔肉,讓我沒法再去記恨我爸了,想恨也恨不起來。連幾天前那個真真切切的早上,似乎也變得越來越假。離開我爸的茅棚時,我一不小心,還把我爸聽不見別人說話的事都給忘了,端著他讓我?guī)Ыo我媽的那碗野兔肉時,我脫口而出:“你還是回家跟媽一起睡吧,我不怕你打鼾?!?/p>
“你……”我爸望著我,很惱火的樣子,“幺兒,你……算了,我都給你兔肉吃了,你想必不會罵我的。”
六
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我爸后來的日子依然過得風(fēng)生水起,但靠的并不是打獵。那天,他憑一只自尋死路的野兔計劃未來的時候,連我都不太相信。盡管那時候打獵不受管制,但那時候的獵物也少得可憐,連如今已經(jīng)成災(zāi)的野豬都似乎絕跡了。喜歡打獵者,大都是安靜不下來的時候,要想找個法子打發(fā)一下空閑時光。就算偶爾能給肚子里加點油水,也是守著“山中有肉見者有份”的行規(guī),獵物一到手就吆喝一幫伙計,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幾下就戳完了。真正靠這個行當(dāng)過日子的,方圓十里還沒聽說過。更何況,連打獵的時間也是約定俗成的。除了冬天大雪封山時不分白天黑夜,平常的日子里都是晚上行動。白天一則得干正事二則很難得手。既然是晚上行動,弄不好還會錯把同行當(dāng)獵物。我爸一看就不是那種既能吃苦又能冒險的料。
我爸真正過日子的路子是五山六嶺收“荒貨”,也就是山外人說的撿垃圾、收廢品。
那時候的廢品不像現(xiàn)在家家戶戶當(dāng)寶貝。盡管需要用錢的時候連一枚硬幣都要在手心里捏出水來,但誰都沒把幾塊破布廢鐵當(dāng)回事,誰想拿去快點拿去就是了,反正燒了也是燒了,還會燒出一屋的臭味,似乎誰想靠廢品換錢就是對不起十八代祖宗。我爸樂此不疲步入這個行當(dāng)后,每天肩上搭著兩個破麻袋,手里拄著一根打狗棍,走了東家串西家。一開始,誰都不愿把他當(dāng)人看,哪家的狗子一發(fā)聲,主人必定出門看個究竟,但幫我爸驅(qū)趕狗的同時,都會鼻頭一哼頭一搖,完全就是把他當(dāng)討飯的表情。七十二買賣,不如栽田打土塊,自古就是山里人的歌路句。更讓人無法說清的是,山里的狗原本從來不咬熟人,可只要我爸在哪家門口一現(xiàn)面,某條狗一張嘴,隔壁鄰里的狗都要成群成堆沖過來,就像戰(zhàn)場上聽到?jīng)_鋒號的士兵爭先恐后捉俘虜?shù)年噭荨?/p>
幸虧我爸不怕丟面子。假使遇上人家正要開飯,他裝廢品的速度會一慢再慢。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xiāng)親,有人礙于情面會留我爸吃一頓,但留了一回不會留第二回。有些不愿讓我爸白吃、又拉不下臉的鄉(xiāng)親,則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辦法,只要看見我爸的身影,就會馬上輕手輕腳把大門關(guān)得死死的,躲在屋里大氣都不出;也有來得很直接的,廢品往我爸面前一丟,果斷得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廢品都給你了還不走?今天沒得法,鍋里的米下少了。”
問題是我爸聽不見別人說什么,他會馬上接過話頭,厚著臉皮把趕客當(dāng)留客:
“你是留我吃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反正誰的鍋灶也沒扛在肩上,何況我爬坡下嶺是來幫你把房間收拾干凈的,你也該讓我把肚子填一填。”
如此這般三回九轉(zhuǎn),我爸也便成了別人眼中的“垃圾”“廢品”。但我爸才不管別人怎么看他。他就不止一次兩次跟我說過,就算別人把他的臉當(dāng)屁股,但臉還是臉,要臉皮的話就會餓肚皮,他得學(xué)會兩害相較取其輕。
日子一久,有人發(fā)現(xiàn)我爸這個行當(dāng)還真干對了。
最先知道這行當(dāng)有利可圖的當(dāng)然是我和我媽。我爸出門收廢品的第一天,跟他當(dāng)初出門拉板車的第一天一個德行,一回家就在我面前顯擺來了,而且還不是給我一角錢了事。
“幺兒,快過來!”他堵在我回家的路上,坐在一塊千年不死的石頭上,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朝我招手,然后做賊一般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
或許是條件反射吧,他和隔山嬸嬸的那個早上又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對他的好感也跟著大打折扣,連蹦蹦跳跳的腳步都慢了下來。要不是他手中那個心懷鬼胎的紙包,我可能又懶得理他。
“幺兒,快來啊,好東西,給你的?!?/p>
那是一包糖果,整整二十個高粱飴。記得那時候的高粱飴,一角錢才能買五個。就是說,我爸一家伙就花了四角錢。
“幺兒你說說,這回我對得住你和你媽了吧?你和她每人十個?!?/p>
我爸突然提到我媽,我心里多少有些吃驚,滿臉都是疑問。
“她不是給過我紅薯和大米嗎?”我爸馬上解答了我的疑問。
“那……你自己給她送去!”我皺了下眉頭,居然又把我爸聽不見別人說話的事忘到天邊去了。我想的是,如果我爸能自己送過去,我媽就有可能不讓他走了,他們就可以重新睡到一張床上了??晌野挚炊疾豢次乙谎?,留下那包糖果,樂呵呵地起身而去。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爸在“變廢為寶”的行當(dāng)里越干越起勁。記得半年之后的那個冬天,他還給我買了件棉衣。估計就是這件新棉衣,讓鄉(xiāng)親們終于意識到,自家的廢品不能再白白送給我爸了。好在我爸也意識到了這點。后來,有人想跟他搶生意的時候,他馬上轉(zhuǎn)變思路全力應(yīng)對,再也不白白拿別人的廢品,更不騙吃騙喝了。連麻袋都不再搭在肩上了,改成了扁擔(dān)挑籮筐,籮筐里除了麻袋,還有兩個塑料袋。麻袋照常裝廢品,塑料袋里裝的則是花花綠綠的小商品。每次在集鎮(zhèn)上交完廢品后,我爸就會去地攤上買些糖果啊、香煙打火機(jī)啊、梳子橡皮筋啊、針線盒啊等等,第二天出發(fā)時一邊收廢品一邊推銷。誰需要小商品的話,你給錢也行,用廢品交換也行,而且價格比商店便宜一大截,只要別人樂意,哪怕虧本他都不在乎。比如有時候,誰家的小孩想吃糖果,大人又舍不得買,他說一不二就會給一兩個,嘴里說的是下次給錢,事實上卻從此不再提及。
我爸敬人一尺,別人敬他一丈。原本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而且我爸還是個聾子,慢慢地,對他笑臉相迎的有了,留他吃飯喝酒的有了。我爸說,日子過得滋潤就好,硬要算賬的話,他說不定還賺了。
都說“天生的蚯蚓變不成蛟龍”。日子剛剛理出點頭緒,我爸又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直至我煩他都沒了力氣。
有一天,他一大早就挑著用廢品換來的小商品出發(fā),出門前還繞道送了我?guī)装逑愎献樱⒆屛彝砩先ニ沁吀纳粕?。他說,昨天去集鎮(zhèn)交廢品時買了一斤肉。
“幺兒,昨天回家太晚了才沒叫你過去!但你放心,還掛在灶頭丁點沒動呢!”
我有些不敢相信。這又不是過年,我爸還敢買肉吃?他賺了多少錢???
那一整個白天,我的屁股都在座位上穩(wěn)不住,一天到黑都忍不住吞口水。下午放學(xué)后,我第一個沖出教室,連家都沒回就直接奔我爸的茅棚而去。
誰知高興得越厲害往往還真就傷心得越厲害。我趕過去的時候,茅棚還是鎖將軍把門,連我爸的影子也沒有。我只能噘著嘴巴一邊等他歸來一邊往好處想,他想必又去交廢品了。
就在我等得快不耐煩的時候,我爸終于回來了??伤麆傄豢匆娢?,就賊一樣想閃人,要不是有個家伙跟在他身后,他肯定會躲開我的。
“不是才一斤肉嗎?放開肚子吃的話,我保證一個人都可以連湯都喝個精光,他怎么還邀了別人過來搶吃???”我心里頗為不滿。
可我完全錯了,我并不認(rèn)識那家伙,后來才知道是鄰村的。這家伙跟過來,并不是要和我們一起分享那斤豬肉,而是找我爸來收賬的。收什么賬?我爸白天欠了他的賭債。
就是說,我爸那天根本沒去收廢品,整整一天都在麻將桌上。
那家伙長得就像我們課本上的一副漫畫里惡霸地主黃世仁收租時的嘴臉。他進(jìn)門后,露著一副假裝不忍心的樣子,不聲不響直接去了我爸的灶臺。與黃世仁有所不同的是,取下那塊豬肉后,我還沒弄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屁股一扭就轉(zhuǎn)身開溜了。
那家伙離開后,我木木地發(fā)了半天呆。我想問問我爸怎么回事,苦于問了也是白問,只得氣呼呼地等我爸自己開口。
我爸半點也沒讓我感覺到他對不起我,還厚著臉皮一連叫了好幾聲“幺兒”:“幺兒幺兒,過兩天我保證再多買點回來,買兩斤?!?/p>
吃肉的事就這樣泡了湯。更氣人的還在后面,我轉(zhuǎn)換念頭去我爸的籮筐里找零食,哪想到他早上出門時,籮筐里的那兩塑料袋小商品也丁點不剩了。
“幺兒,今天手氣太背。愿賭服輸,打牌不可能天天贏,哪天我一把就贏回來了?!?/p>
我這才徹底明白,那么多小商品都輸光了,他口袋里肯定一個子兒也不剩了,不然人家怎么會跟過來拿肉抵債?我恨不得把我爸撕成肉條,可他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后來我才了解到,我爸之所以變得受大家待見,一則好賭而且凡賭必輸。這個不多說了,沒意思。除了賭,他還三天兩頭找女人。連找女人的方式后來也變了,不再緊盯那些待在家里的,而是熱衷于暗店偷腥。偷腥就偷腥吧,偷完之后他還振振有詞:“幫別人養(yǎng)老婆孩子沒意思,錢沒少給,弄不好還一身麻紗扯不清。去那地方多好,給點小錢,皮帶一松一緊馬上各不相干,我還可以次次嘗鮮?!?/p>
可是,我爸得意的日子很快走到了盡頭。有一次,他剛從某個旮旯里鉆出來,就被“大蓋帽”抓了。這一回,他聽不見別人說話的旗幟也不管用了。哪怕他從始至終連氣都沒哈一口,更談不上低頭認(rèn)罪,但最后還是在高墻內(nèi)待了整整八年。那時候,算輕的。
得到這個消息后,我莫名其妙一下子輕松了。眼不見心不煩。管他是死是活,我早就說過,他死在外面我連尸都懶得給他收。
誰知我媽卻不這么想,我爸被抓的當(dāng)天晚上,她還一邊流淚一邊跟我說:
“幺兒,不管他成龍成蛇,你都要給娘記住,他養(yǎng)了你的小,你往后就得養(yǎng)他的老。”
那一年,我已年滿十二歲。我媽說,過去滿十二歲那天,還要請“土地公公”過來“度童關(guān)”的,度完“童關(guān)”就是大人了。
七
我媽一改常態(tài)逼我讀書,肯定是那張比鈔票還迷人的《初中錄取通知書》在搗鬼。
那時的小學(xué)只有五年。十二歲那年,我一不小心居然考上了初中。
之前我想都沒想過這輩子讀完小學(xué)還要讀初中。前面已經(jīng)說過,我的理想就是當(dāng)個手藝人。我們那里的人總喜歡把一些老話掛在嘴邊,什么只有借谷的沒有借字的啊,身有一技飽暖一生啊,等等。讀書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能算賬、能認(rèn)錢。可這個世界越來越不聽招呼,那之前的好幾年里就已冒出個什么恢復(fù)高考。本來這完全與我不相干,因為我覺得那肯定比摘星星還難。記得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年,我們隔壁有位曾經(jīng)讀高中的家伙,讀書期間一直被稱為“又紅又專的好孩子”。他一副舍我其誰的表情,滿懷信心去參加考試后,卻只是帶回了一個讓我摸不著頭腦的新鮮詞:策源地。這個新鮮詞出自一道政治考題,填空題?!暗谌问澜绱髴?zhàn)的策源地”,后面是兩道橫線,再后面是“兩個國家”四個字眼。他在橫杠上填的是中國、朝鮮?,F(xiàn)在看來笑死人,可當(dāng)時就是這么個水平。連他這樣的角兒都一敗涂地了,我還想考什么大中專院校?此前,我媽想必也是這樣的心思,小學(xué)畢業(yè)幾個月前,她就幫我找好了學(xué)木工的師傅,還帶著我給他拜過年。說好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過去的,誰知她現(xiàn)在突然改變主意,非得讓我繼續(xù)讀書。
“媽,我不讀行嗎?再說……要交學(xué)費(fèi)的,天上又不會掉錢?!蔽艺娌幌胱x了,拿學(xué)費(fèi)說事是想難倒我媽。
“錢只在天底下,大不了明年開始每年養(yǎng)頭豬!”我媽早就有了自己的盤算。
責(zé)任到戶以后,我媽一直嘮叨養(yǎng)豬的事,可她動輒幾個搖晃就會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坐半天才能重新站起身來,能馬馬虎虎耕種兩畝承包地已經(jīng)很不錯了,現(xiàn)在還決定明年開始年年養(yǎng)豬,我更不想依她。
“養(yǎng)豬?你養(yǎng)得了嗎?”
但我媽一旦下定決心之后,九頭牛也拉不回頭。拿回《初中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身邊鄭重其事說了一火車皮的好話,既像求我,更像交代后事。
“都說養(yǎng)兒不讀書不如養(yǎng)頭豬。你現(xiàn)在發(fā)奮還來得及,讀完初中再讀高中,讀完高中再考大學(xué)?!?/p>
“還……考大學(xué)?”我滿腦子噼里啪啦。
“只有讀完大學(xué),你才可以遠(yuǎn)走高飛,老娘也就放心了?!?/p>
我不知道我媽為什么希望我遠(yuǎn)走高飛,更不明白為什么我遠(yuǎn)走高飛她才放心,于是問了一句:“我遠(yuǎn)走高飛了,你老了怎么辦?”
我媽猶豫了一下,又靠眼淚打前陣,在一臉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里,不輕不重地問:“你想一輩子待在這‘狗窩里嗎?你遠(yuǎn)走高飛了就不管我了嗎?”
我相信,我這輩子之所以能跳出農(nóng)門,與其說是靠自己努力,不如說是被我媽的這兩句反問給綁架了。
如果那時候讀書跟現(xiàn)在一樣賣力,我或許會按照我媽的計劃走到底,讀了初中再考高中,讀完高中再考個大學(xué)的。我后來沒讀高中,最起碼有兩條原因值得說說。一則那時候的教學(xué)水平跟現(xiàn)在比的話,可以說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記得進(jìn)入初中后,上面要求新開英語課,我們這種山村里的初中學(xué)校,盤古開天地就沒有英語老師,校長想安排一位去培訓(xùn),安排這個這個頭一扭,安排那個那個嘴一噘,最后有人胸一拍眼一瞪:“哎呀校長,你不是學(xué)過俄語嗎?俄語、英語都是外語,想必差不多,如此重?fù)?dān)非你莫屬!”校長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參加一星期的培訓(xùn)后就走馬上任。當(dāng)他在黑板上寫出二十六個字母時,我們還以為又要學(xué)拼音了。二則那時候也沒有什么補(bǔ)習(xí)班之類。每到周末和假期,我都會跟我媽一道,把責(zé)任田地當(dāng)舞臺。每當(dāng)看見還只有三十五六歲就滿頭花白的我媽,我真恨不得馬上棄學(xué)歸田。
這么說來,我這輩子沒去當(dāng)泥腿子,多半是老天爺不管事,我家的祖先們還趁機(jī)燒了一把火。初中畢業(yè)那年,上面恰到好處又編了個政策,初中生可以直接考中師。那些胸懷大志的優(yōu)等生,根本看不上吃粉筆灰的行當(dāng),讓我這種不上不下的學(xué)生撿了個漏子,我便以孫山的位置得了個讀中師的機(jī)會。好在我多少有點天分,讀初中期間,每次的作文都會被語文老師拿到班上傳閱,參加中師考試時的作文還拿了全市唯一的滿文。
進(jìn)入中師后,我把自己的精力幾乎全部放在擺弄文字上。又是三年后,我拿著分配通知書在一所山村小學(xué)報到?jīng)]幾天,就因為接連發(fā)表了幾篇豆腐塊,被縣文化館當(dāng)“人才”要走了。
實話實說,我和我爸最終能夠冰釋前嫌,肯定與我長期玩弄文字撇不開關(guān)系。按照作家們的說法,文學(xué)必須源于生活。我這些年東拼西湊的那些小說,不少就有我的生活影子,尤其是涉及男歡女愛的。記得我小有名氣之后的一個夜晚,有位跟我快要混得同穿一條褲子的編輯老師說,恨鐵,我就不信了,你婚都沒結(jié),假使沒有真刀真槍,你能把床上那事寫得如此說一不二?
我好一陣哈哈,果斷地讓酒杯掐斷了話題。隨后,每當(dāng)筆墨進(jìn)入男歡女愛的情景時,我便會不自覺地想起自己的某次風(fēng)花雪月,順帶也會想起我爸。慢慢地,我就沒心思去責(zé)怪他了,理解他也好佩服他也罷,反正就是忘不了他。
我爸出獄的那年,我已在文化館混得頗為忘性,連我爸出獄的消息都是我媽告訴我的。記得那是個陽光如玉的上午,我媽在村主任家給我打電話,說我爸都回來好幾天了,我怎么不回家看看。我一個激靈,立馬啟程往家里趕,但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我要趁機(jī)把我爸這座“寶庫”好好挖一挖。我決定讓我爸“成名成家”,除了自己的小九九之外,還想起了一句民諺:豬怕磨刀,人怕坐牢。我覺得我爸八年的牢獄之災(zāi),一定已經(jīng)讓他抬不起頭來,我的計劃或許可以讓他找回一些好好活下去的信心。
我爬了一坡又一坡,眼看就要到家了。就在我雙手叉腰眼望滿目青山,正要找準(zhǔn)調(diào)門扯一嗓子的時候,遠(yuǎn)方突然傳來好一陣斗志昂揚(yáng)的歌聲:
天上的神仙喲想下凡,
地上的人兒喲想成仙。
下輩子喲變條那個大公狗,
有吃有喝喲,想要快活就去找那個母狗玩。
看來,牢獄之災(zāi)并未讓我爸低下頭來。我進(jìn)茅棚前,他正和前來跟他熱鬧的幾位鄰里鄉(xiāng)親海侃。自然也是他說別人聽。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聽見陣陣笑聲,比過年過節(jié)還熱鬧。
“哎呀,你們沒進(jìn)去過不知道,只要你不亂來,號子里的日子就過得去,唯一不滿意的就是沒有女人,不然我還懶得出來?!边@是我臨近茅棚時聽到的第一句。
“我以前不是說過男人為‘兩巴嗎?在那里面我越想越明白了,‘嘴巴不算什么,叫花子也沒看見幾個餓死。下面那一‘巴才重要呢,不管你一輩子鬧出多大動靜,其實都是為了女人。不信你想想過去的皇帝佬兒,他的萬貫家財可以讓別人貪,有些皇帝連江山都可以讓給別人,可誰碰碰他的女人試試?”
八
我決定幫我爸一把,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我媽。我媽那年離五十歲都還差一大截,但幾乎已經(jīng)成了廢人,滿腦袋已經(jīng)找不到三根黑發(fā),看上去就像枯死在路邊的一蔸草;滿口牙齒也掉光了,吃頓飯都動輒會被噎著;走幾步路讓人分不清是去是來,還得仰仗手中的拐杖;暈病三天兩頭發(fā)作,有時候一發(fā)作就得躺上老半天……
我到文化館混日子后,不止一次兩次讓她跟我進(jìn)城,但她死活不肯。有一次我?guī)M(jìn)城看醫(yī)生,順帶又提及自己的計劃。我說,媽,你就聽我的吧。房子我可以先租個兩房一廳,過些天再想辦法買,反正結(jié)婚時要買的?;榍澳憧梢詭臀蚁聪匆路鲎鲲?,婚后你還可以幫我?guī)Ш⒆?。你不是說我遠(yuǎn)走高飛之后也會管你嗎?可我媽說什么“井里的魚兒井里好”。還說城里那么多高樓在眼前搖來晃去,把天空都快擋完了,她的暈病肯定會犯得更厲害。沒辦法,我又不可能把好不容易混到手的鐵飯碗砸了,回家再去端泥飯碗,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日子走。
現(xiàn)在,我爸回家了,我自然期待他能回到我媽身邊。錢我會給,哪怕那會兒一個月的工資才百多塊,但我還有比工資少不了太多的稿費(fèi),我決定每月給我爸媽每人三十塊。不是我要分開給,是為了防我爸一手。我爸出獄后,我回家去探望他的那天,第一次給他零花錢的時候,他的活就讓我怎么也放不下心來。
因為是第一次孝敬他,我給了他五十塊。他雙眼鼓得像銅鈴,嘴巴張得像巖洞:“哎呀,這個蠻好,你早幾天回來就好了,我昨天試過手,手氣好得門板都擋不住,可惜昨天沒有本錢,我只能幫別人‘挑土?!?/p>
說到這,他還搜出幾張一元面額的紙幣:“你看,這是我?guī)蛣e人贏了錢之后,人家給我的打賞?!?/p>
我恨不得把那五十塊錢重新?lián)尰貋怼?/p>
“你放心吧,我不會白拿你的錢。往后,你媽燒的柴火還包在我身上!兩塊錢一擔(dān),一個月五擔(dān)足夠了吧?如果你愿意,挑水的事也可以交給我,你再每月給我十塊,一個月二十塊錢足夠了?!?/p>
我無話可說,也便什么都不說了。
隨后的日子里,我爸按照他的承諾,幫我媽盡了一些力,但他們依舊分開過著各自的日子,看起來也沒什么不好。幾個月后的一個周末,我再次回家時,發(fā)現(xiàn)我媽的精神飽滿了好多,她猶猶豫豫跟我提了一個要求。
“兒子,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能力幫我?!蔽覌屢贿呎f,一邊又掉起了眼淚。
“媽你說吧?!痹谖业挠洃浝铮@是我媽第一次想讓我?guī)退一卮鸬梅浅9麛唷?/p>
“聽說……有個什么東西塞在耳洞里就可以聽見別人說話,是不是真的?”
“……”我的思路差點沒跟上,喉嚨哽了一下,眼睛也差點跟著我媽不爭氣。
可誰能想到,就是我買回的那個助聽器,把我爸徹底害了。
記得我當(dāng)天就返了城,把買助聽器的事當(dāng)作我媽交代的后事一樣對待。助聽器一買到手,第二天早上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家里趕。一路上,我自始至終都被我媽的行為感動著,甚至一個勁責(zé)備自己,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我怎么就沒想到???最后,我的心思也越來越豐富。假使我爸憑這個助聽器恢復(fù)了聽力,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讓他“成名成家”。
我揣著助聽器去我爸的茅棚時,他正背對遠(yuǎn)山,蹲在門口磨刀霍霍,“嚯嚯嚯嚯”的磨刀聲,此時就像一首悅耳的歌謠。我突然冒出一種小孩子的調(diào)皮勁兒,貓抓老鼠一樣走到我爸的身后,打開助聽器的電源,果斷地將耳塞塞進(jìn)我爸的耳朵。
“哐當(dāng)”一聲,我爸手中的菜刀都被嚇掉了。要么是被我突如其來的手腳嚇掉了,要么是被我塞完耳塞后的那聲“爸”嚇掉了。
但接下來,我爸的舉動讓人實在如墜五里云霧。一開始倒還正常,他驚喜得如獲至寶,一次次反復(fù)問道:“幺兒,這是什么武器?還可以當(dāng)耳朵?”隨后塞一下拔一下,塞一下拔一下,像個頑皮的小孩。
誰知幾天之后,我爸的情緒又慢慢變了。一星期后的又一個周末,我又帶上錄音機(jī),滿懷信心再去鼓搗他唱歌,他卻跟我說:
“幺兒,這東西好是好,可我怎么一塞上就害怕呢?不戴吧又狠不下心,你說我怎么辦?”問話間,我爸取出耳塞,馬上又塞了回去??扇厝サ哪且粍x那,他莫名其妙朝我媽住的房子那邊望了一眼。
就這樣,只要帶上助聽器,我爸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話就不再多了,歌都不再唱了,見了別人就像一條生怕被小雞吃掉的小蟲,比被我媽打聾之前的樣子還可憐。
我爸戴助聽器不足半個月的一天,我媽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電話一接通,我媽就號啕大哭開了。我媽幾十年只有眼淚沒有哭聲,這回卻號啕大哭,我被嚇得像垮了天一般。
真就是垮了天一般。我爸上吊自殺了。
……
沒法說我爸上吊自殺的原因,哪怕打死我我也說不出口。我相信這個原因也應(yīng)該是我爸過去一唱歌就挨我媽打的原因。這個原因是好久之后我才知道的,連這個“好久”都久得沒法用天數(shù)來統(tǒng)計。可恨的是說再多也沒意義了,等于孩子死了翻藥書。
我爸死于一個同樣該遭天火燒的傍晚。那天傍晚,我爸本來是要去干點沒幾個男人不想干的勾當(dāng)。我爸那時才五十來歲,我聽說他出獄之后,又跟那位一直獨(dú)守空房的隔山嬸嬸混到了一起。那位隔山嬸嬸才四十多歲,連我都早就見怪不怪了。
可我爸這次腥味都沒沾上,還把自己的命給搭了進(jìn)去。
如果他那天不戴上助聽器就好了,就聽不見別人亂嚼舌頭。
我爸去隔山嬸嬸家的路上,遇到了一群男人。老的少的都有,圍在一起打麻將,一邊噼里啪啦一邊天南海北。也不知道他們之前說了些什么,反正,我爸經(jīng)過時,他們要么是沒發(fā)現(xiàn)我爸的到來,要么是習(xí)慣成自然繼續(xù)把我爸當(dāng)聾子。他們七嘴八舌好一陣口無遮攔,就把我爸活下去的勇氣搶了個一干二凈。他們也不是故意說給我爸聽的,是相互之間說來過嘴巴癮的。
一個說:“你們說,聾子怎么還有臉在這個世界上晃蕩?”
又一個說:“也是?!?/p>
又一個說:“‘那泡血真不是他的種嗎?”
又一個說:“還用問?你沒發(fā)現(xiàn)那小雜種越長越像他爺爺?聽說聾子自己都抓到過現(xiàn)場,不知他怎么忍下去的?!?/p>
又一個說:“我還聽說,他倆一輩子就是個名義上的夫妻呢!”
又一個說:“有這事?難怪聾子到處啄野食。這么說那老東西就不是人?!?/p>
又一個說:“哎呀,說穿了也沒什么。反正又不是他自己的女兒。是他把她養(yǎng)大,就算是她報恩也可以啊?!?/p>
又一個說:“那確實。現(xiàn)在好多干爹睡干女兒的,還生怕人家不知道呢!”
又一個像說悄悄話:“喂,別說了,你們別忘了,他現(xiàn)在聽得見別人說話了?!?/p>
全場異口同聲一陣“啊”,隨后又是拍腦袋又是“該死”,但誰都裝作沒看見我爸的樣子。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