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強(qiáng)
冬月里,天氣連續(xù)晴好。松毛落在地上厚厚蓬蓬一層,踩上去窸窣輕響,松香隱隱。
媽媽跟鄰家約好日子。收松毛,磨米漿,炒雜餡,割一扇碧青的棕櫚葉,一應(yīng)工具都洗好晾干就可以做豆皮了。菜刀霍霍雪亮;米面豆混合著磨出來的米漿細(xì)白靜亮;棕櫚葉油刷是剛剛扎好的新物,有一種植物汁液的清香;攤豆皮的木刮子細(xì)膩光潤(rùn),是多年的物什,每年只出場(chǎng)這一回……
做豆皮往往是女人事。兩三鄰居搭伙,輪流燒火、攤豆皮、切豆皮。媽媽和鄰家嬸嬸一邊聊著鄉(xiāng)野閑話,一邊雙手不停。刷油、舀米漿,輪圓刮勻,雙手一扯一提,一張豆皮就出鍋了。一飛,豆皮就穩(wěn)穩(wěn)落在案板上。一張一張圓大的豆皮,荷葉一般,靜靜散伏著,待稍涼了,切成一指寬條,端出去晾曬干。媽媽攤出來的豆皮,厚薄正好,柔韌勁道,下水耐煮,湯色清澈。
我們小孩最期待的是包豆皮。一開始鍋沒燒起來,火不夠勻,不適合做包豆皮。我們眼巴巴望著,數(shù)著,案板上歇了十來張豆皮后,就可以做包豆皮了。媽媽舀幾大勺事先炒好的餡放到豆皮里,四面折疊包好,小火兩面炕得金黃焦香。我喜歡青蒜豆干瘦肉炒就的咸餡。弟弟要吃紅糖餡,咬一口糖汁幾乎要淌出來。鄰家嬸嬸吃菠菜煎蛋餡,青翠菠菜切細(xì),蛋色金黃,噴香。還有臘肉糯米餡,糯米用臘肉炒得鮮香軟糯,再撒一點(diǎn)青蒜葉子解膩。包豆皮餡料十足,缺憾是太豐盛飽滿了,根本吃不下第二個(gè)。大家胡亂分著吃,于是每一種味道都嘗到了。
吃完包豆皮,大人繼續(xù)燒火、攤豆皮、切豆皮。小孩開始給其他鄰家送熱豆皮。用白底紅牡丹的搪瓷盤子端三五張涼好的熱豆皮過去,意為請(qǐng)大家嘗個(gè)鮮。這家就留下豆皮,在搪瓷盤子里裝上自家炒制的瓜子花生米花糖之類遞給我們。送完一圈熱豆皮回來,我們口袋里攢滿了各家的干貨零食。
這一天的晚飯是炒豆皮。媽媽炒豆皮也是一絕。將豆皮切成菱形,加油鹽一炒,出鍋前撒一把青蒜葉,香得不得了。
包豆皮和炒豆皮都是鮮豆皮,就只能吃三兩回,也僅僅是拉開了吃豆皮的序幕。我們?nèi)粘3缘氖菧蛊ぁ?/p>
天蒙蒙的早上,寒風(fēng)呼嘯,趕著去上學(xué)。連湯帶菜,呼啦呼啦喝一碗,從頭到腳變得熱氣騰騰,才敢一轉(zhuǎn)身一跺腳出了門。
年間節(jié)下,走親訪友,麻將打到興起,夜深了尚不散桌。主婦燒好一鍋湯豆皮,打上雞蛋,招呼宵夜墊墊肚子。白的豆皮,黃的雞蛋,綠的蒜葉,紅的腌辣椒,客人看見頓生幾分小餓。一小碗吃下去將將好,熨熨帖帖,順勢(shì)散了牌席都去睡了。
來不及燒飯的農(nóng)忙時(shí)節(jié),挖一勺雪白的豬油,熔化了,水倒下去滋滋啦啦響,放一碗豆皮,扯一把青菜,就是一頓飯。
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說,炒素菜,用葷油是也。煮豆皮也非用豬油不可。過年從家里帶豆皮,媽媽會(huì)配一瓶熬好的豬油給我。我拿來炒青菜,三下兩下用完,煮豆皮只好用素的菜籽油。家鄉(xiāng)的菜籽油自有清香,但用來煮豆皮,如同強(qiáng)拉兩人戀愛,總不能水乳相融。想起冰箱里還有臘灌腸,拿一條出來切幾片丟進(jìn)豆皮同煮,才又重現(xiàn)了記憶中的滋味。
湯豆皮常有,包豆皮難得,只有攤豆皮那幾天才能吃上。后來外出求學(xué),等放寒假回家,就只有湯豆皮了。最后一次吃包豆皮,是有一年大學(xué)寒假,媽媽早早打電話說,放假回來吃包豆皮。我不知道她怎么說動(dòng)了鄰居,直等到臘月里才做豆皮。那一次,我嘗了五六種口味,糖的咸的,糯米的雞蛋的……直撐得肚圓如鼓,才心滿意足。
注:老家的豆皮是松滋蕎麥豆皮,不同于武漢的三鮮豆皮,近似于武漢另一種名小吃豆絲。
本欄責(zé)任編輯 張家瑜